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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國語》和《左傳》文字類同的問題

關于《國語》和《左傳》的關系,前人已有過許多討論。學術界對此問題“比較公認的解釋是:它們各自獨立成書,《左傳》晚于《國語》,參考了其中的史料,甚至某些傳文可以看成是對《國語》記載的直接改編,但《國語》只是《左傳》成書時所參考的眾多史料中的一種,沒有過分特殊的地位,更不是《左傳》所根據以 ‘改編’的原始雛形”沈玉成、劉寧:《春秋左傳學史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第376頁。。我們通過對《齊》《鄭》《吳》《越》四《語》的考察,至少可以知道,《左傳》晚于《國語》這種說法是難以成立的。四《語》中所記載的內容均非無關緊要之辭,如果說《左傳》成書于《國語》之后,并且參考了《國語》的內容,那么《左傳》的作者為什么不把這些內容寫進書中去呢?《國語》也不會是像司馬光等所說的那樣,是左丘明寫《左傳》后剩下的殘余,因為他更不可能輕易舍棄《齊語》《鄭語》《吳語》《越語》所記載的重要史事。

從內容和編纂形式上看,《國語》是一種資料的匯集,沒有經過進一步的加工和熔鑄,比之《左傳》那樣完整的、一以貫之的作品,更具“原料”的性質。因此,《國語》的內容,早于《左傳》或被《左傳》所采用,并不足以說明《國語》的編撰就要早于《左傳》。《左傳》的成書,雖然曾經引起過很大的爭論,但現在學界對此問題有較為一致的看法,認為其基本上應該是戰國前期的作品。上文中我們已經指出《齊語》出于齊國的稷下,其完成不早于戰國中期,《國語》的集結自然要晚于此時。

不過《國》《左》二書之間確實也存在十分密切的關系,它們不僅被人們當成是左丘明的作品,而且在文字上也存在大量的類同之處。白壽彝曾做過統計:“《國語》全書的記載,計《周語》三十三條,《魯語》三十七條,《齊語》六條,《晉語》九十二條,《鄭語》一條,《楚語》十八條,《吳語》七條,《越語》二條,共一百九十六條。以一百九十六條所記的主題,跟《左傳》對看,計同于《左傳》者九十二條。”白壽彝:《〈國語〉散論》, 《人民日報》1962年10月16日第5版。這些相同之處,非但所敘事件一致,有時甚至就連語句也完全一樣。如果沿用《國語》正、變二體的劃分,也不難發現,在《國》《左》相同的92條中,除1條出于《齊語》外(詳見前述),其余均在《周語》《魯語》《晉語》《楚語》當中,《齊語》《鄭語》《吳語》《越語》或是未被《左傳》作者所見,或是較《左傳》晚出。從來源上看,它們與《左傳》關系不大,有些更是接近于諸子的學說。可以說,在《國語》一書中只有《周》《魯》《晉》《楚》四《語》才與《左傳》有密切關系。因此,我們大可以將《國語》和《左傳》的關系這一問題的討論縮小到《周》《魯》《晉》《楚》四《語》和《左傳》的關系問題中來。

早在葉適那里,就已認為《左傳》有采用《國語》文字的地方:


以《國語》《左氏》二書參較,《左氏》雖有全用《國語》文字者,然所采次僅十一而已。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12。


并且指出采用的規律大約是變繁雜為簡潔:


《左氏》采《國語》,凡數百言者約以數十字而已。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12。


這種觀點為后來的很多學者所接受,今人徐仁甫于此更是用力頗深。他在《左傳疏證》一書中列舉68條《左傳》采集《國語》例證,又條列了13條《左傳》采集《國語》的規律。徐先生是站在經今文家的立場上說話的,他先肯定了《左傳》是劉歆偽造,而后又用《國語》對校,凡內容相同或相似之處,皆視為是《左傳》采集了《國語》。這樣的論證不免主觀性過強,不足取信。對于這個問題,我們還應以二書的文本為準,再次對它們進行仔細的比對。這里不妨試舉幾例:

如同記曹劌論戰,《魯語上》:


長勺之役,曹劌問所以戰于莊公。公曰:“余不愛衣食于民,不愛牲玉于神。”對曰:“夫惠本而后民歸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若布德于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務治而小人務力;動不違時,財不過用;財用不匱,莫不能使共祀。是以用民無不聽,求福無不豐。今將惠以小賜,祀以獨恭。小賜不咸,獨恭不優。不咸,民不歸也;不優,神弗福也。將何以戰?夫民求不匱于財,而神求優裕于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公曰:“余聽獄雖不能察,必以情斷之。”對曰:“是則可矣。知夫茍中心圖民,智雖弗及,必將至焉。”


《左傳·莊公十年》:


春,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乃入見,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戰,則請從。”公與之乘。戰于長勺。公將鼓之。劌曰:“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齊師。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兩文比較,《左傳》不但記述了曹劌戰前之問,而且寫下了曹劌同鄉人的對話,戰斗的整個過程和戰后曹劌之論,而《魯語》只記載了曹劌同莊公在戰前的一番問答。這段對話,《左傳》只用7句,83字,就交代清楚,《魯語》則是長篇大論。就條理而言,《左傳》將“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 “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 “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分作三段議論,意思上層層推進,比之《魯語》要整潔許多。

又如記述晉文公圍陽樊,《周語中》:


王至自鄭,以陽樊賜晉文公。陽人不服,晉侯圍之。蒼葛呼曰:“王以晉君為能德,故勞之以陽樊,陽樊懷我王德,是以未從于晉。謂君其何德之布以懷柔之,使無有遠志?今將大泯其宗祊,而蔑殺其民人,宜吾不敢服也!夫三軍之所尋,將蠻、夷、戎、狄之驕逸不虔,于是乎致武。此羸者陽也,未狎君政,故未承命。君若惠及之,唯官是征,其敢逆命,何足以辱師!君之武震,無乃玩而頓乎?臣聞之曰:‘武不可覿,文不可匿。覿武無烈,匿文不昭。’陽不承獲甸,而只以覿武,臣是以懼。不然,其敢自愛也?且夫陽,豈有裔民哉?夫亦皆天子之父兄甥舅也,若之何其虐之也?”

晉侯聞之,曰:“是君子之言也。”乃出陽民。


《左傳·僖公二十五年》:


陽樊不服,圍之。蒼葛呼曰:“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此誰非王之親姻,其俘之也?”乃出其民。


《周語》中蒼葛的大段言論,在《左傳》里只用兩句就已概括,恰如葉適所說“凡數百言者約以數十字而已”。這些文章繁簡和順暢上的差別確實讓我們感到《左傳》的記載參考過《國語》,是在《國語》基礎上精練而成的。

不過,相反的例子也并非沒有,如晉悼公五年(公元前569)山戎的無終國遣使適晉,奉獻虎、豹之皮,向晉人求和。晉悼公認為戎狄之人沒有恩親觀念而且貪婪,想要征伐他們,為此魏絳向晉悼公進諫。以下是二書關于此事的記載,《晉語七》:


五年,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和諸戎。公曰:“戎、狄無親而好得,不若伐之。”魏絳曰:“勞師于戎,而失諸華,雖有功,猶得獸而失人也,安用之?且夫戎、狄薦處,貴貨而易土。予之貨而獲其土,其利一也;邊鄙耕農不儆,其利二也;戎、狄事晉,四鄰莫不震動,其利三也。君其圖之!”公說,故使魏絳撫諸戎,于是乎遂伯。


《左傳·襄公四年》:


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如晉,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請和諸戎。

晉侯曰:“戎狄無親而貪,不如伐之。”魏絳曰:“諸侯新服,陳新來和,將觀于我。我德,則睦;否,則攜貳。勞師于戎,而楚伐陳,必弗能救,是棄陳也。諸華必叛。戎,禽獸也。獲戎、失華,無乃不可乎!《夏訓》有之曰:‘有窮后羿。'”

公曰:“后羿何如?”對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獸,棄武羅、伯困、熊髡、尨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讒子弟也,伯明后寒棄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為己相。浞行媚于內,而施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樹之詐慝,以取其國家,外內咸服。羿猶不悛,將歸自田,家眾殺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諸,死于窮門。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澆及豷;恃其讒慝詐偽,而不德于民,使澆用師,滅斟灌及斟尋氏。處澆于過,處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少康滅澆于過,后杼滅豷于戈,有窮由是遂亡,失人故也。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取告仆夫。'《虞箴》如是,可不懲乎?”

于是晉侯好田,故魏絳及之。公曰:“然則莫如和戎乎?”對曰:“和戎有五利焉: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土可賈焉,一也。邊鄙不聳,民狎其野,穡人成功,二也。戎狄事晉,四鄰振動,諸侯威懷,三也。以德綏戎,師徒不動,甲兵不頓,四也。鑒于后羿,而用德度,遠至邇安,五也。君其圖之!”

公說,使魏絳盟諸戎。修民事,田以時。


兩段記載語句相同之處甚多,但《左傳》篇幅超出《國語》近四倍之多,遠不及《國語》精練。《左傳》于議論當中插入大段關于后羿滅亡的故事,又是魏絳為勸誡悼公不要沉湎于田獵所舉的例證,這與和戎主題也沒有什么關聯。在最后總結和戎利益時,《晉語》列舉三利,《左傳》則為五利,所添加二利又顯重復、牽強。如果單純以文章的繁簡和順暢的標準看,倒更像是《國語》精練了《左傳》的內容。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是《左傳》作者掌握的材料要更加豐富,和戎和勸誡田獵可能出自兩種材料,《國語》只收錄了前者,而《左傳》則把二者合并在了一起。相似的例子,亦見于虢之會(公元前541)的記載,《魯語下》:


虢之會,楚公子圍二人執戈先焉。蔡公孫歸生與鄭罕虎見叔孫穆子,穆子曰:“楚公子甚美,不大夫矣,抑君也。”鄭子皮曰:“有執戈之前,吾惑之。”蔡子家曰:“楚,大國也;公子圍,其令尹也。有執戈之前,不亦可乎?”穆子曰:“不然。天子有虎賁,習武訓也;諸侯有旅賁,御災害也;大夫有貳車,備承事也;士有陪乘,告奔走也。今大夫而設諸侯之服,有其心矣。若無其心,而敢設服以見諸侯之大夫乎?將不入矣。夫服,心之文也。如龜焉,灼其中,必文于外。若楚公子不為君,必死,不合諸侯矣。”

公子圍反,殺郟敖而代之。


《左傳·昭公元年》:


三月甲辰,盟。楚公子圍設服、離衛。叔孫穆子曰:“楚公子美矣,君哉!”鄭子皮曰:“二執戈者前矣。”蔡子家曰:“蒲宮有前,不亦可乎?”楚伯州犁曰:“此行也,辭而假之寡君。”鄭行人揮曰:“假不反矣。”伯州犁曰:“子姑憂子晰之欲背誕也。”子羽曰:“當璧猶在,假而不反,子其無憂乎?”齊國子曰:“吾代二子愍矣。”陳公子招曰:不憂何成?二子樂矣。”衛齊子曰:“茍或知之,雖憂何害?”宋合左師曰:“大國令,小國共,吾知共而已。”晉樂王鮒曰:“《小旻》之卒章善矣,吾從之。”

退會,子羽謂子皮曰:“叔孫絞而婉,宋左師簡而禮,樂王鮒字而敬,子與子家持之,皆保世之主也。”齊、衛、陳大夫其不免乎?國子代人憂,子招樂憂,齊子雖憂弗害。夫弗及而憂,與可憂而樂,與憂而弗害,皆取憂之道也,憂必及之。《大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三大夫兆憂,能無至乎?言以知物,其是之謂矣。”


這兩段文字都記述了各國大夫對楚公子圍在盟會上做派的反映。《國語》僅有魯叔孫穆子、鄭子皮、蔡子家三人之言,《左傳》則除此三人之外又增加楚伯州犁、鄭行人揮(子羽)、齊國子、陳公子招、衛齊子、宋合左師(向戍)、晉樂王鮒七人的言論,后又附子羽的評論以做總結,參加討論多至十人。用徐仁甫的話來說,“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中之辯論會,未有如此其盛大者”徐仁甫:《左傳疏證》,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第39頁。。足見《左傳》關于此處的記載是另有憑借的。

而與上例相反,《國語》也有采用材料比《左傳》豐富的地方,如魯莊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66)臧文仲如齊告糴一事,《魯語上》:


魯饑,臧文仲言于莊公曰:“夫為四鄰之援,結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國之艱急是為。鑄名器,藏寶財,固民之殄病是待。今國病矣,君何以名器請糴于齊?”公曰:“誰使?”對曰:“國有饑饉,卿出告糴,古之制也。辰也備卿,辰請如齊。”公使往。

從者曰:“君不命吾子,吾子請之,其為選事乎?”文仲曰:“賢者急病而讓夷,居官者當事不避難,在位者恤民之患,是以國家無違。今我不如齊,非急病也。在上不恤下,居官而惰,非事君也。”

文仲以鬯圭與玉如齊告糴,曰:“天災流行,戾于弊邑,饑饉薦降,民羸幾卒,大懼乏周公、太公之命祀,職貢業事之不共而獲戾。不腆先君之幣器,敢告滯積,以紓執事,以救弊邑,使能共職。豈唯寡君與二三臣實受君賜,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實永饗而賴之!”齊人歸其玉而予之糴。


《左傳·莊公二十八》年對此事的記載卻異常簡單,只寥寥數語:


冬,饑。臧孫辰告糴于齊,禮也。


只在《春秋》原有經文之前加一“饑”字,之后加“禮也”二字《春秋·莊公二十八年》: “冬,筑郿。大無麥、禾,臧孫辰告糴于齊。”,作為評論。至于告糴之事的始末,則無所記述。可見《左傳》對于此事,并無其他資料可取,《左傳》的作者顯然未曾見過《魯語》的這段記載。

如進一步將《國語》《左傳》同記一事之處一一相互比對,也不難發現二書中雖有語句相同或相似的地方,但所涉及的時間、人物、事跡、引用文獻等也多有出入。時間上的差異,如《周語》上記:“惠王三年而立晉侯(晉惠公)”,周惠王三年當為魯僖公十年,此事不見于《春秋經》,但按《左傳·僖公十一年》記載:“天王使召武公、內史過賜晉侯命”,則與《周語》上時間相差一年。人物的差異,如《魯語》上為宗人夏父展諫宗婦覿哀姜用幣,《左傳·莊公二十四年》則記進諫者為御孫。事跡的差異,如莒太子仆弒莒公,以其寶來奔魯,《魯語下》記為里革變更君命而驅逐莒太子仆,《左傳·文公十八年》則謂此事為季文子所為,里革只充當事后向魯文公做辯解的角色。引用文獻的差異,如富辰諫周襄王毋娶狄女為后所引《詩·常棣》, 《周語》以為周文公所作,《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則謂召穆公所作。此類差異,在《國語》《左傳》二書中不下數十處,顯然是《國》《左》二書各有所據。

根據上文舉證可知,《國》《左》同記一事,在文辭之繁簡上,或此詳彼略或彼詳此略,不能一概言之,在內容上也多有乖違抵牾之處,往往是各有憑借,未必相互參考了對方的內容。《國語》和《左傳》都是根據一些原始的材料寫成或編成,因此對于《國語》和《左傳》的關系問題上不應僅局限于誰抄誰的范圍內。我們認為對這個問題較為可信的解釋是:《國語》《左傳》所采取的一部分原材料是相同的,或是它們各自所憑借的材料又是源于一些更早的材料——這些原材料可能都來源于左丘明的傳授,這也是后人要把《左傳》《國語》的著作權歸于他的名下的原因。這些材料或經口傳或由筆錄,在流傳、傳抄的過程中,難免會產生分化,內容上也會有所變化,但一定程度上也會保持某種一致,這也就造成了《國語》和《左傳》在文辭和內容上既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一般而言,《左傳》詳于記事,著重于交代事件的始末,而《國語》詳于記言。所以,關于一些言辭的記錄,《國語》往往會顯得比較煩瑣冗長,不如《左傳》那樣精練。這種差別,與它們的先后無關,而是它們各自體例性質不同造成的。總體來說《左傳》所采用的材料要比《國語》豐富許多,而且經過了精細的篩選和熔鑄,所以全書風格較為一致,可以看出基本上是一個人的作品。《國語》則是多種資料的匯編,沒有經過統一的修整加工,還保持著原材料的面貌。這些材料在被編入《國語》之前,有的也要經歷一個流傳和被加工改造的過程,其間也就難免會滲入一些時代的痕跡。如《晉語八》:


鄭簡公使公孫成子來聘,平公有疾,韓宣子贊授客館。客問君疾,對曰:“寡君之疾久矣,上下神祇無不遍諭,而無除。今夢黃熊入于寢門,不知人殺乎,抑厲鬼邪!”子產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僑聞之,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舉之。夫鬼神之所及,非其族類,則紹其同位,是故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今周室少卑,晉實繼之,其或者未舉夏郊邪?”

宣子以告,祀夏郊,董伯為尸。五日,公見子產,賜之莒鼎。


子產聘晉問疾亦見《左傳·昭公元年》,但與《國語》記載大不相同。而《汲冢瑣語》的記載卻和《晉語》的記載比較相似。


晉平公夢見赤熊窺屏,惡之而有疾。使問子產,子產曰:“昔共工之卿曰浮游,既敗于顓頊,自沒沉淮之淵,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顧,其狀如熊,常為天下祟。見之堂,則王天下者死。見堂下,則邦人駭。見門,則近臣憂。見庭則無傷。窺君之屏,病而無傷。祭顓頊、共工則瘳。”公如其言而疾間。


所不同者,唯《國語》謂平公夢見黃熊(鯀),而舉夏郊;《瑣語》謂平公夢見赤熊(浮游),而祭顓頊、共工。依洪業的考證,《國語》記載與《顓頊歷》物色相合,應當是根據《瑣語》的記載改編而成洪業:《春秋經傳引得序》,見氏著《洪業論學集》,第276頁。。雖然這種說法尚缺少更多的證據,但至少可以確定它們是來源于同一個故事,而在流傳過程中發生了變化。在《晉語二》中還有一段關于虢公做夢的記載:


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立于西阿,公懼而走。神曰:“無走!帝命曰:‘使晉襲于爾門。'”公拜稽手。覺,召史囂占之,對曰:“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


此事也不見于《左傳》,而將秋季、蓐收、西方、刑法聯系在一起并不是春秋時代的觀念,這種世界觀時興于戰國后期。如《呂氏春秋·孟秋紀》: “孟秋之月……其神蓐收……是月也,命有司,修法制,繕囹圄,具桎梏,禁止奸,慎罪邪,務搏執。命理瞻傷察創,視折審斷,決獄訟,必正平,戮有罪,嚴斷刑。”可以看出,《晉語》的記載也是受這種觀念影響的。

通過以上的論述和考釋,大致可以對《國語》的成書過程做一總結。《國語》成書當由各種史記、雜說匯合、編纂而成,不可盡歸于一時、一地、一人。其中“正體”部分《周》《魯》《晉》《楚》四《語》的篇章多出自《語》書,與《左傳》的相關記載來源于同一類材料,而在《左傳》成書后,這些材料中的一部分仍得以流傳,其間或有散失,或有變化,或又被加入新的內容(如《晉語》中申生的故事,《魯語》中敬姜的故事等)。后人把這些材料匯集起來,又添加了“變體”部分的《齊語》 《鄭語》《吳語》《越語上》《越語下》五個單篇,從而編纂出一部《國語》來。至于它的編纂者,雖已無從考證,但從《國語》篇章所反映出的一些情況來看,它編纂完成的時間不會早于戰國后期,并且該書于當時在三晉地區似乎也流傳的較為廣泛。這是因為:

其一,《左傳》《國語》許多內容同出一源,而《左傳》本源于三晉。

其二,從《國語》一書中記諸國之事的多寡來看,以記晉國之事為最多,《國語》21卷,《晉語》就有9卷,約占全書內容的三分之一強,說明《國語》的編纂者對晉國的材料掌握最多。排在《晉語》之后,內容第二豐富的為《周語》,而周又與晉的關系最為密邇,其典籍多流散于晉地,周史亦當多為晉人所掌握。

其三,與其他文獻比對,與三晉有關的著作多涉及《國語》內容,除《晉語》《周語》可以不論外,涉及其他諸《語》者如:

(1)《韓非子·說疑》: “其在《記》曰:‘堯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啟有五觀,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

《楚語上》: “故堯有丹朱,舜有商均,啟有五觀,湯有太甲,文王有管、蔡。”

(2)《韓非子·十過》: “張孟談曰:‘臣聞之:亡弗能存,危弗能安,則無為貴智矣。'”

《戰國策·趙策》: “張孟談曰:臣聞之:‘亡不能存,危不能安,則無為貴知士也。'”

《吳語》: “王孫雒進,顧揖諸大夫曰:‘危事不可以為安,死事不可以為生,則無為貴智矣。'”

(3)《汲冢瑣語》: “楚矢箕服,是喪王國。”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卷63。

《鄭語》: “弧箕服,實亡周國。”

(4)《戰國策·趙策》: “樓緩曰:王亦聞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官于魯,病死。婦人為之自殺于房中者二八。其母聞之,不肯哭也。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是人不隨。今死,而婦人為死者十六人。若是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

按,《趙策》所載公父文伯死后其母止哭的故事,雖與《魯語》所載不盡相同,但通過此例也可看出,在當時的趙國確實流傳著相似的故事。

(5)《齊語》出自稷下且與荀子有關,前文已有論述。而《越語下》亦與稷下不無關聯。如:

《管子·形勢》: “逆節萌生,天地未形,先為之政,其事乃不成,繆受其刑。天因人,圣人因天。天時不作,勿為客。人事不起,勿為始。慕和其眾,以修天地之從。人先生之,天地刑之,圣人成之,則與天同極。”

《管子·勢》: “死死生生,因天地之形,天地之形,圣人成之。”

《越語下》: “逆節萌生,天地未形,而先為之征,其事是以不和,雜受其刑。”“夫圣人隨時以行,是謂守時。天時不作,弗為人客;人事不起,弗為之始。”“死生因天地之刑,天因人,圣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圣人因而成之。”

又《戰國策·秦策》記載蔡澤說應侯曾云:“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之常數也;進退、盈縮、變化,圣人之常道也。”其所云,同于《越語下》之意。蔡澤為燕人,入秦前亦曾游學于趙、魏、韓。所以,從這些零散的材料中,大約能窺見《越語下》在三晉的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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