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七 《周語》《魯語》《晉語》《楚語》辨析

總的來說,《周》《魯》《晉》《楚》四《語》的結(jié)構(gòu)組成多有相似之處,大約每卷都由若干對話章節(jié)組成,章節(jié)大體按照時序排列,不必盡有邏輯上的聯(lián)系,彼此之間,亦可相互獨立。具體到每一《語》中,也各有特色。從內(nèi)容上看,以《晉語》《周語》最為豐富,而《魯語》《楚語》內(nèi)容較少。從編排上看,《周語》《晉語》比較連貫,敘事多有主題,《魯語》《楚語》則較為零散。

《周語》上、中、下三卷,約13390字,記事始于穆王征伐犬戎,止于周定王(后定王)時期。其中記事多附以年代記載,如《周語上》: “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三十二年春,宣王伐魯,立孝公”,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 “惠王三年,邊伯、石速、國出王而立子頹。”“十五年,有神降于莘”, “十九年,晉取虢”。“襄王三年而立晉侯,八年而隕于韓,十六年而晉人殺懷公。”“襄王十六年,立晉文公。二十一年,以諸侯朝王于衡雍,且獻楚捷,遂為踐土之盟,于是乎始霸。”《周語中》: “襄王十三年,鄭人伐滑。”“二十四年,秦師將襲鄭,過周北門。”“六年,單子如楚。八年,陳侯殺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陳。”“十六年,魯宣公卒。赴者未及,東門氏來告亂,子家奔齊。簡王十一年,魯叔孫宣伯亦奔齊,成公未歿二年。”《周語下》: “靈王二十二年,谷、洛斗,將毀王宮。”“二十三年,王將鑄無射,而為之大林。”“敬王十年,劉文公與萇弘欲城周,為之告晉。”這些記載都以周王為紀(jì)年,說明《周語》當(dāng)是出自周人的記載。

《周語上》的部分記述早于春秋,為西周后期歷史,如周宣王伐犬戎,周恭王滅密,國人暴動,周宣王不籍千畝,周宣王立戲伐魯,周幽王時西周三川地震等。關(guān)于西周的歷史記載,較為有限,除去青銅器上的銘文外,就只剩《尚書》《詩經(jīng)》等少數(shù)幾部文獻可供參考。而《尚書》關(guān)于西周的部分多集中在周初一段,《詩經(jīng)》又全為詩歌,局限性較大。所以《周語上》關(guān)于西周中后期歷史的記載,雖不算豐富,史料價值卻高。

從文字上看,《周語》的詞句顯得比較古奧,頗有《尚書》的遺風(fēng),而其間的語言議論多“事必稽典型,言必主恭敬”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209引黃震語。,詞語有時顯得過多繁重。葉適就曾指出:“周人之論,尚德尊舊,薄功厚本,嚴(yán)報應(yīng),崇神鬼,至東遷后風(fēng)流不改;然坐視俗壞道淪,亦不能反也。《周語》所記雖皆古意,極有不通于世者。如叔向、子產(chǎn)、晏子乃無此病,然與時升降,先民之所存者鮮矣。”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第166頁。這番評論道出了《周語》的特點。如果同《左傳》記載的一些賢士大夫們的言論相比較的話,《周語》確有許多“極有不通于世者”的地方。這一方面可能跟周“至東遷后風(fēng)流不改”的文化傳承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說明《周語》的一些篇章可能產(chǎn)生較早,語言上尚保留著一些古樸的意味。

從內(nèi)容上看,三卷《周語》大約是存在一個主題的,即表現(xiàn)周王室的衰落。以《周語上》所述西周史事為例,開篇第一章,講的便是周宣王征犬戎。西周的滅亡,原于西戎,而尋其原由,則可追溯到周宣王那里。宣王不聽祭公謀父之諫,征伐犬戎,“自是荒者不服”, 《周語》以此為開端,即點出了西周滅亡的遠因。在此之后,便著力敘述周厲王的暴虐,國人謗王,“王怒,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又任榮夷公為卿士,“諸侯不享”,厲王終被國人流于彘。再接著是周宣王繼位,“不籍千畝”,拋棄了古老的農(nóng)業(yè)制度,導(dǎo)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宣王立魯武公少子戲為太子,破壞周室的宗法制度,魯人不服,殺懿公戲而立伯御,導(dǎo)致周宣王伐魯,立孝公,“諸侯從是而不睦”。及喪南國之師,而又料民于太原,“害于政而妨于后嗣”, “及幽王乃廢滅”。再接著,敘述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論周之將亡,“十一年,幽王乃滅,周乃東遷”。這些內(nèi)容,絕非零散的拼湊,而是圍繞著周德衰落這一主線,更像是一部西周的衰亡史。

《周語》的剩下部分,記述了王子頹之亂,王子帶之亂,又記述靈王二十二年,谷、洛斗,將毀王宮,靈王不聽太子晉的勸告,壅谷水。“及景王多寵人,亂于是乎使生。景王崩,王室大亂。及定王,王室遂卑。”周景王二十一年,鑄大錢;二十三年,鑄無射鐘。說出了王室卑弱的原因和過程。特別是在《周語下》的最末一章,記述劉文公與萇弘想借助晉國的力量為成周筑城時,衛(wèi)彪傒所發(fā)的一番評論:


今萇、劉欲支天之所壞,不亦難乎?自幽王而天奪之明,使迷亂棄德,而即慆淫,以亡其百姓,其壞之也久矣。而又將補之,殆不可矣!水火之所犯,猶不可救,而況天乎?《諺》曰:“從善如登,從惡如崩。”昔孔甲亂夏,四世而隕;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興。帝甲亂之,七世而隕。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興。幽王亂之,十有四世矣。守府之謂多,胡可興也?夫周,高山、廣川、大藪也,故能生是良材,而幽王蕩以為魁陵、糞土、溝瀆,其有悛乎?


衛(wèi)彪傒的言論,多少可以被看成是對《周語》內(nèi)容的總結(jié)。朱熹曾評價《國語》,說它“委靡繁絮,真衰世之文耳。是時語言議論如此,宜乎周之不能振起也”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209引。。這種評價,應(yīng)該就是對《周語》而發(fā)的。其實除去文章上的一些“委靡繁絮”外,《周語》在內(nèi)容的編排選擇上,似乎也是有意要說明“周之所不能振起”的。

《周語》中、下兩卷中多記載有關(guān)于單姓諸公(單襄公、單靖公、單穆公)的言行。以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劃分章次為據(jù),《周語》中、下兩卷共19章,其中關(guān)涉單氏者就有9章,約占據(jù)了一半的篇幅。關(guān)于單氏,《姓纂》云:“周成王封少子于單邑,為甸內(nèi)侯,因氏焉。襄公、穆公、靖公,二十余代為周卿士。”羅泌《路史》以為成王封幼子臻于單。2003年1月19日陜西省寶雞眉縣楊家村出土大批窖藏單氏家族青銅器,其中《逨盤銘文》有云:“丕顯朕皇高祖單公,桓桓克明慎厥德,夾召文王武王達殷,膺受天魯命,匐有四方,竝宅厥堇疆土,用配上帝。”可證單公在周文王時已封于單,而單應(yīng)在眉縣楊家村附近,后人或說單在孟津,當(dāng)是東遷后的單。入東周后,單氏漸為大族,見于《左傳》記載者就有伯二人、公八人二伯即單伯(魯莊公時,見《左傳》莊公元年、三年、十四年)、單伯(魯文公時,見《左傳》文公十四年、十五年)。八公即單襄公(見《左傳》成公元年、二年、十一年、十六年、十七年)、單傾公(見《左傳》襄公三年)、單靖公(見《左傳》襄公十年、十五年)、單獻公(見《左傳》昭公七年)、單成公(見《左傳》昭公十一年)、單穆公(見《左傳》昭公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六年)、單武公(見《左傳》定公七年、八年)、單平公(見《左傳》哀公十三年、十六年)。參見劉正《金文氏族研究》,中華書局,2002,第78頁。,鄭樵《通志·氏族略》謂其“二十余代為周卿士”,可謂權(quán)傾一朝。《周語》對于單氏的記載,大有吹捧、溢美之意,這說明它們很可能與單氏家族有關(guān)。如晉厲公被弒后,晉國譴使適周,迎立晉襄公的曾孫周為晉君,是為晉悼公。孫周在歸國前,只是單襄公的一名家臣。對于這段歷史,《左傳》和《晉語》都閉口不談,而《周語下》卻一方面說孫周“事單襄公,立無跛,視無還、聽無聰,言無遠……”另一方面又記單襄公臨死前囑咐其子單靖公,說什么“必善晉周,將得晉國”等,真是大書特書了。又如《周語下》記載叔向聘于周,單靖公之老送叔向,叔向告之曰:“異哉!吾聞之曰:‘一姓不再興。’今周其興乎!其有單子也……居儉動敬,德讓事咨,而能避怨,以為卿佐,其有不興乎!……單子儉敬讓咨,以應(yīng)成德。單若不興,子孫必蕃,后世不忘……單子朝夕不忘成王之德,可謂不忝前哲矣。膺保明德,以佐王室,可謂廣裕民人矣。若能類善物,以混厚民人者,必有章譽蕃育之祚,則單子必當(dāng)之矣。單若有闕,必茲君之子孫實繼之,不出于他矣。”主賓相送,說一些客套話本不為過,但叔向為此發(fā)數(shù)百言之宏論,說什么“一姓不再興,今周其興乎!其有單子也”,這樣肉麻的吹捧叔向大概是不會說的,而是單氏家史有意的溢美之詞吧。

考察春秋時期周王室卿族,初期為鄭、虢的國君,其后鄭強獨立,虢為晉所滅,則多以王族為卿士,如周公、王子虎、王孫蘇、召伯、毛伯等。至周靈王九年,“王叔陳生與伯輿爭政,王右伯輿。王叔陳生怒而出奔”。“晉侯使士匄平王室……單靖公為卿士,以相王室。”見《左傳·襄公十年》。此后的王子朝之亂,更是依靠單、劉二氏平定,自此周政盡歸于單、劉二氏之手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第359頁。。《左傳·昭公二十二年》記載王子朝之言曰:“單旗、劉狄,剝亂天下,壹行不若,謂先王何常之有,唯余心所命,其誰敢討之?帥群不吊之人,以行亂于王室……單劉贊私立少,以間先王。”可見二人之專橫。王子朝奔楚后,劉文公依靠晉國的力量執(zhí)掌周政,單、劉又成為新的政敵。魯昭公三十一年劉文公與萇弘聯(lián)合晉國執(zhí)政魏獻子城周,一方面是為了防御王子朝余黨,另一方面也有對單氏勢力進行壓制的用意,這自然要遭到單氏的反對。這件事情,在《周語下》的最后一章中,先是借衛(wèi)彪傒之口大肆詛咒:“萇、劉其不歿乎?”“欲支天之所壞,不亦難乎?” “萇弘必速及,將天以道補者也……周若無咎,萇弘必為戮。雖魏獻子亦將及焉。若得天福,其當(dāng)身乎?若劉氏,則必子孫實有禍。”在章末,又一一列舉出三者的下場,“是歲也,魏獻子合諸侯之大夫于狄泉,遂田于大陸,焚而死,及范、中行之難,萇弘與之,晉人以為討,二十八年,殺萇弘。及定王,劉氏亡”。這些詛咒和證驗明顯帶有單氏的口氣。按《周語》記載的時間下限,當(dāng)在周定王時期,如“及定王,王室遂卑”“及定王,劉氏亡”。這已到了春秋末期。大約劉氏亡后,單氏的權(quán)力更勝,所以《韓非子·說疑》有所謂的“單氏取周”之說。不過,《周語》所說的“今周其興乎!其有單子也”, “單若不興,子孫必蕃”, “單若有闕,必茲君之子孫實繼之,不出于他矣”。這一類的預(yù)言,最終也沒有得到應(yīng)驗。春秋以降,隨著周王室的衰亡,單氏一族也湮滅消亡了。在各種記載中,再也沒有了他們的消息,另外也說明,《周語》這些篇章的寫定大概不會晚于戰(zhàn)國初期。

《晉語》共分九卷,約28771字,記事始于曲沃武公伐翼,止于趙、魏、韓三家滅智伯,約占《國語》全部內(nèi)容的三分之一強。所以從整體上看,《國語》編纂者掌握晉國的材料最多,可能和三晉關(guān)系密切。

同《周語》一樣,《晉語》中記事也多附以年代,并全部采用晉君紀(jì)年,如《晉語一》: “十六年,公作二軍,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以伐霍”, “十七年冬,公使太子伐東山”。《晉語二》: “二十二年,公子重耳出亡”, “二十六年,獻公卒”。《晉語三》: “六年,秦歲定,帥師侵晉,至于韓”, “十五年,惠公卒,懷公立,秦乃召重耳于楚而納之”。《晉語四》:“十月,惠公卒。十二月,秦伯納公子”, “二年春,公以二軍下,次于陽樊”。《晉語六》: “厲公六年,伐鄭,且使苦成叔及欒黡與齊、魯之師。楚恭王帥東夷救鄭”, “七年夏,范文子卒。冬,難作,始于三郤,卒于公”。《晉語七》: “二月乙酉,公即位”, “五年,無終子嘉父使孟樂因魏莊子納虎豹之皮以和諸戎”, “十二年,公伐鄭,軍于蕭魚”。《晉語八》: “平公六年,箕遺及黃淵、嘉父作亂,不克而死。”凡晉君多稱“公”,很少用謚號,并屢稱來。如《晉語五》: “齊侯來。”《晉語七》: “諸戎來請服”, “鄭伯來納女”。《晉語八》: “欒盈出奔楚”, “魯襄公使叔孫穆子來聘”, “秦景公使其弟緘來求成”, “秦后子來奔”, “楚公子來仕”, “鄭簡公使公孫子成來聘”,等等。這些文法上的特征,也說明它們都是來源于晉人的記載。

《晉語》雖然在《國語》中占9卷之多,但在內(nèi)容上卻并不均衡,大體上以前四卷全部敘述驪姬之亂、重耳出奔、復(fù)國及稱霸的全過程;《晉語五》涉及襄公、靈公、成公時卿士、大夫們的言行和晉、齊靡笄之役;《晉語六》和《晉語七》涉及晉、楚鄢陵之戰(zhàn),戰(zhàn)后晉國的政局及晉悼公的復(fù)霸;《晉語八》和《晉語九》多雜記叔向、趙文子、趙簡子等人的言行,其中也涉及欒氏的滅亡、趙魏韓三家滅智氏等一些重要的歷史事件。相對于《周語》《魯語》《楚語》來說,《晉語》的敘事性較強,所記言辭也沒有《周語》那樣煩瑣,正如陶望齡所說是“《周語》辭勝事,《晉語》事勝辭”。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209。

關(guān)于申生和重耳故事的記載在《晉語》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占到了《晉語》全部字數(shù)的一半還多,即便在《國語》全書中也占了約五分之一強九卷《晉語》字數(shù)共約28771字,其中《晉語一》3799字,《晉語二》3763字,《晉語三》2740字,《晉語四》6224字,《晉語五》1696字,《晉語六》2229字,《晉語七》1733字,《晉語八》3949字,《晉語九》2638字。《國語》全書共約70380字,《晉語》前四卷約占《晉語》總字數(shù)的57%, 《國語》總字數(shù)的23%。。胡適在《說史》中曾提出:“當(dāng)孔子的時代,東起齊、魯,西至?xí)x、秦,南至荊楚,中間包括宋、鄭諸國,民間都流行許多新起的歷史故事,都叫做‘史’,其實是講史的平話小說。最好的例子是晉獻公的幾個兒子的大故事——特別是太子申生的故事,公子重耳出亡十九年(僖公五年至二十四年)才歸國重興國家的故事。這個大故事在《國語》里占四大卷(《晉語》一至四),約有一萬八千字;在《左傳》里也有五六千字。”胡適:《說史》,見《胡適全集》第1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第645頁。胡適關(guān)于“史”的解釋是否確鑿,另當(dāng)別論,但他所說晉獻公幾個兒子的大故事確實是存在的。這些故事在其他文獻中也屢有出現(xiàn),比如在《禮記·檀弓》中就收有兩則,一則是關(guān)于申生之死的,另一則是秦使吊重耳,文字上基本同于《晉語》。這說明在戰(zhàn)國時代,這類的材料流傳的非常廣泛,所以孟子在談到列國的史書時,要說“其事則齊桓晉文”了。《孟子·離婁下》。這些材料在流傳過程中,免不了要被人們添油加醋,進行一番修飾點綴。從《晉語》前四卷的各篇章來看,基本上是前后連貫,首尾銜接的,可能是在一些原始材料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了一定的編排加工和潤飾。當(dāng)然這種工作還比較粗略,一些證驗的語句,還不時在文中出現(xiàn),如“既,驪姬不克,晉正于秦,五立而后平”。“驪姬果作難,殺太子而逐二公子。”“是歲也,獻公卒。八年,為淮之會。桓公在殯,宋人伐之。”等等。又比如《晉語四》記重耳出亡的路線,先是乞食于衛(wèi)之五鹿,再適齊,而后又過衛(wèi),后來的路線依次為曹、宋、鄭、楚、秦、晉。按《左傳》所記,則重耳先到衛(wèi)國,衛(wèi)文公不禮,過五鹿,乞食于野人,再到齊,而后路線依次為曹、鄭、宋、楚、秦晉。《左傳》的記載較為符合實際的地理情況,且前后情節(jié)也能連貫起來,《晉語》則不然,這說明編輯者對一些相關(guān)的歷史和地理知識也是缺乏的。這類錯誤,還見于《晉語七》中,《晉語七》記雞丘之會后,晉悼公使魏絳佐新軍,張老為司馬,首先作總述:


三年,公始合諸侯。四年,諸侯會于雞丘,于是乎布命、結(jié)援、修好、申盟而還。令狐文子卒,公以魏絳為不犯,使佐新軍。使張老為司馬,使范獻子為候奄。公譽達于戎。五年,諸戎來請服,使魏莊子盟之,于是乎始復(fù)霸。


之后則依次為雞丘之會,魏絳斬公子揚干之仆,晉悼公使其佐新軍;祁奚薦子午以自代(晉悼公四年,魯襄公三年);諸戎請服晉(晉悼公五年、魯襄公四年);晉悼公使韓穆子掌公族大夫(晉悼公八年、魯襄公七年)諸章。于此四章后又列張老讓卿位于魏絳章:


悼公使張老為卿,辭曰:“臣不如魏絳。夫絳之智能治大官,其仁可以利公室不忘,其勇不疚于刑,其學(xué)不廢其先人之職。若在卿位,外內(nèi)必平。且雞丘之會,其官不犯而辭順,不可不賞也。”公五命之,固辭,乃使為司馬。使魏絳佐新軍。


張老讓卿位于魏絳,事在晉悼公四年、魯襄公三年,排列在后,也不合時序。

同前四卷相比,《晉語》后五卷的內(nèi)容則比較零散,相對集中的是《晉語六》和《晉語七》涉及鄢陵之戰(zhàn)到悼公復(fù)霸的一段歷史,不過其中的篇章也有重復(fù),顯然沒有經(jīng)過進一步的加工,如《晉語六》中晉卿范文子在鄢陵之戰(zhàn)前發(fā)表的演說就收錄有四種:


1.厲公將伐鄭,范文子不欲,曰:“若以吾意,諸侯皆叛,則晉可為也。唯有諸侯,故擾擾焉。凡諸侯,難之本也。得鄭憂滋長,焉用鄭!”郤至曰:“然則王者多憂乎?”文子曰:“我王者也乎哉?夫王者成其德,而遠人以其方賄歸之,故無憂。今我寡德而求王者之功,故多憂。子見無土而欲富者,樂乎哉?”

2.鄢之役,晉人欲爭鄭,范文子不欲,曰:“吾聞之,為人臣者,能內(nèi)睦而后圖外,不睦內(nèi)而圖外,必有內(nèi)爭,何姑謀睦乎!考訊其阜以出,則怨靖。”

3.鄢之役,晉伐鄭,荊救之。大夫欲戰(zhàn),范文子不欲,曰:“吾聞之,君人者刑其民,成,而后振武于外,是以內(nèi)和而外威。今吾司寇之刀鋸日弊,而斧鉞不行。內(nèi)猶有不刑,而況外乎?夫戰(zhàn),刑也,刑之過也。過由大,而怨由細,故以惠誅怨,以忍去過。細無怨而大不過,而后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今吾刑外乎大人,而忍于小民,將誰行武?武不行而勝,幸也。幸以為政,必有內(nèi)憂。且唯圣人能無外患,又無內(nèi)憂,詎非圣人,必偏而后可。偏而在外,猶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難。何姑釋荊與鄭以為外患乎。”

4.鄢之役,晉伐鄭,荊救之。欒武子將上軍,范文子將下軍。欒武子欲戰(zhàn),范文子不欲,曰:“吾聞之,唯厚德者能受多福,無德而服者眾,必自傷也。稱晉之德,諸侯皆叛,國可以少安。唯有諸侯,故擾擾焉,凡諸侯,難之本也。且唯圣人能無外患又無內(nèi)憂,詎非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內(nèi)憂,何姑釋荊與鄭以為外患乎!諸臣之內(nèi)相與,必將輯睦。今我戰(zhàn)又勝荊與鄭,吾君將伐智而多力,怠教而重斂,大其私暱而益婦人田,不奪諸大夫田,則焉取以益此?諸臣之委室而徒退者,將與幾人?戰(zhàn)若不勝,則晉國之福也;戰(zhàn)若勝,亂地之秩者也,其產(chǎn)將害大,何姑無戰(zhàn)乎!”


這四段字句上雖有相同之處,如1. “唯有諸侯,故擾擾焉,凡諸侯,難之本也。”3. “且唯圣人能無外患,又無內(nèi)憂,詎非圣人,必偏而后可。偏而在外,猶可救也,疾自中起,是難。何姑釋荊與鄭以為外患乎。”等語句均見于4.中。但所記各有側(cè)重,詳略亦有不同,應(yīng)當(dāng)是出于四種不同的記載,或者都來源或參考過同一種記述,而在流傳過程中又各有損益。這種重復(fù)也說明它們大約只是一些原始的材料,被粗略地羅列在一起。

《魯語》分上下兩卷,《魯語上》主要記載了曹劌、臧文仲、里革等幾個人言行,《魯語下》則涉及公父文伯之母、孔子等人。在《魯語》中缺少有關(guān)年月的記載,內(nèi)容也較少涉及關(guān)于魯國歷史大事,而是偏重于言禮,材料比較貧乏,也顯得零散,風(fēng)格有些接近于《論語》。其中的一些篇章應(yīng)該與孔門弟子關(guān)系密切,當(dāng)是來自孔門七十子后學(xué)的傳誦。比如,《魯語》中大概也有一個“大故事”,就是關(guān)于公父文伯之母敬姜的。《魯語下》共有八章是敘述她的言行的,占了很大的篇幅,所以康有為要說《魯語下》是“專記一夫人語”了。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在《禮記·檀弓》中也有四條:


1.帷殯,非古也,自敬姜之哭穆伯始也。

2.穆伯之喪,敬姜晝哭;文伯之喪,晝夜哭。孔子曰:“知禮矣。”

3.文伯之喪,敬姜據(jù)其床而不哭,曰:“昔者吾有斯子也,吾以將為賢人也,吾未嘗以就公室,今及其死也,朋友諸臣未有出涕者,而內(nèi)人皆行哭失聲。斯子也,必多曠于禮矣夫。”

4.季康子之母死,陳褻衣。敬姜曰:“婦人不飾,不敢見舅姑。將有四方之賓來,褻衣何為陳于斯?”命撤之。


比較《魯語》中的記載,第1、第4兩條不見《魯語》記載,而第2、第3則事同而辭異,《魯語下》:


公父文伯卒,其母戒其妾曰:“吾聞之:好內(nèi),女死之;好外,士死之。今吾子夭死,吾惡其以好內(nèi)聞也。二三婦之辱共先者祀,請無瘠色,無洵涕,無掐膺,無憂容,有降服,無加服。從禮而靜,是昭吾子也。”

公父文伯之母朝哭穆伯,而暮哭文伯。仲尼聞之曰:“季氏之婦可謂知禮矣。愛而無私,上下有章。”


除此而外,第3條又見《韓詩外傳》《孔叢子》。《韓詩外傳》卷一:


魯公甫文伯死,其母不哭也。季孫聞之曰:“公甫文伯之母,貞女也。子死不哭,必有方矣。”使人問焉。對曰:“昔是子也,吾使之事仲尼。仲尼去魯,送之不出魯郊,贈之不與家珍,病不見士之視者,死不見士之流淚者。死之日,宮女缞绖而從者十人,此不足與士而有余于婦人也。吾是以不哭也。《詩》曰:‘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


《孔叢子·記義》:


公父文伯死,室人有從死者,其母怒而不哭。相室諫之,其母曰:“孔子天下之賢人也,不用于魯,退而去。是子素宗之而不能隨。今死而內(nèi)人從死者二人焉,若此,于長者薄,于婦人厚也。”既而,夫子聞之曰:“季氏之婦尚賢哉!”子路愀然對曰:“夫子亦好人之譽己乎?夫子死而不哭,是不慈也,何善爾?”子曰:“怒其子之不能隨賢,所以為尚賢者,吾何有焉?其亦善此而已矣。”


這些記載,雖然各異,但可以看出其來源是大致相同的。敬姜是魯國以守禮知名的婦女,所以她的事跡也多為孔門弟子所傳誦,作為習(xí)禮的典型。《魯語》《禮記》《韓詩外傳》《孔叢子》中的這些材料,大約都是來自孔門七十子后學(xué)的傳誦,因為流傳的渠道不同,在流傳中也就產(chǎn)生了不同的版本。

《魯語下》中關(guān)于孔子的記載也比較特別,共有三章,分別為孔子辨羵羊、大骨和楛矢,這些記載另見于《史記》《說苑》。大概是因為與《論語》中的“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形象有很大的差別,這些內(nèi)容在以后的儒家著作中很少被人提及。柳宗元在《非國語》中對此評論:“孔子惡能窮物怪之形也?是必誣圣人矣。”見《柳宗元集》第四冊,第1288頁。認為它們只不過是一些誣妄之說,后來也有人認為它們是戰(zhàn)國中后期的小說家言。對于這些所謂的誣妄之說,確實要認真地考慮。關(guān)于這個問題,葛兆光在《思想史:既做加法也做減法》一文中的論述是具有啟發(fā)性的。葛文指出:“在思想的實際的歷史中,卻并不只是有加法,有時也有減法。所謂 ‘減法’(subtraction)是指歷史過程和歷史書寫中,被理智和道德逐漸減省的思想和觀念。”“一些觀念會消失,一些習(xí)俗會被革除,一些信仰漸漸被越來越理性的人們所鄙夷,也有一些失去了生活土壤的禮儀,會逐漸地被當(dāng)作贅余而舍棄。在消失的、革除的、被鄙夷的和被舍棄的東西背后,有著深刻的知識和思想背景。這個時候歷史敘述好像成了篩子,很多不能通過歷史書寫者審查的事情就仿佛顆粒太粗,越篩歷史就越少。”葛文同時還列舉了法國漢學(xué)家葛蘭言對《穀梁傳》中夾谷之會的考察,《穀梁傳·定公十年》記載:“夾谷之會,孔子相焉。兩君就壇,兩相相揖。……齊人使優(yōu)施舞于魯君之幕下。孔子曰:‘笑君者罪當(dāng)死!’使司馬行法焉,首足異門而出。”所謂“首足異門而出”,是一種殺人裂尸以除穢建威的事情,帶有某種原始習(xí)俗的性質(zhì),這是與當(dāng)時人們的信仰和觀念相關(guān)聯(lián)的。但使葛蘭言感到奇怪的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關(guān)于它的記載這件事情不僅《左傳》《公羊》不載,而且連范寧注、楊士勛疏也不加解釋。特別值得追問的是,為什么《穀梁傳》《史記》記載的這一事情,朱熹要把它刪去?為什么特別重視歷史證據(jù)的清代儒者,后來面對這種情況,卻不相信古代的證據(jù)甚至是經(jīng)典的證據(jù),還覺得朱熹刪的有理?如果我們拿這樣的記載來當(dāng)歷史,那么 ‘夾谷之會’就從歷史的篩子中被篩除了,我們可以忽略不計,把這種忽略當(dāng)做偶然的遺忘”葛兆光:《思想史:既做加法也做減法》,載楊念群、黃興濤、毛丹主編《新史學(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3。

從《穀梁傳》對“夾谷之會”的記載和后人們對待它的態(tài)度出發(fā),再來看《魯語》中關(guān)于孔子的記載,二者間頗有相似之處。杜正勝在《古代怪物之研究——一種心態(tài)史與文化史》一文中曾指出,古代本來可能有“物官”。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蔡墨說,“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及之”。所謂“方”,杜預(yù)注為“法術(shù)”。在當(dāng)時,“這種關(guān)于 ‘物’的觀察、劾制治、防備,甚至形成了專門的職業(yè),背后有古人對于萬物的理解觀念與處理方式”。“在那個時代的觀念世界中,這種有實用性的知識是很重要的。”《魯語》中孔子辨羊、大骨和楛矢,也就是出于這種古老的關(guān)于“物”的知識,后人們站在理性的角度上看它,自然覺得荒唐,為了維護圣人的形象,也就不愿去提它,或者干脆予以否定,說它是“誣圣人矣”。孔子曾經(jīng)說過:“天子失官,學(xué)在四夷”的話,這種所謂的官學(xué),一般都喜歡把它理解為后來成為經(jīng)典的諸如“六藝”之類,但就當(dāng)時而言,它可能更多地包含了一些被后人們當(dāng)作野蠻、荒唐、誣妄的實用性的知識。只是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這些思想、觀念逐漸被理性的知識所替代,從而在歷史敘述中漸漸淡化、消失,被“歷史的篩子”篩除,或者其中的某些觀念仍舊植根于民間,還不時地影響著人們。即便是科學(xué)發(fā)達的今天,不還是有很多人相信迷信,這不能不說是有著文化上的根源的。《國語》在歷史書上也是以“荒唐誣妄”崔述:《崔東壁遺書·洙泗考信余錄》,第395頁。出名的,柳宗元為了批判“其說多誣淫,不概于圣”柳宗元:《柳宗元集》第四冊,第1265頁。,專門寫了《非國語》,此后又有人寫了所謂的《非非國語》《非國語辯》《是國語》等著作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209引。。今天面對這些“荒唐誣妄”的內(nèi)容,我們不能簡單地采用批判的態(tài)度,有時正是在這些“荒唐誣妄”中,卻能更好地還原出一個真實的歷史世界來。

《楚語》共分上下兩卷,同《魯語》一樣,在《楚語》中也缺少有關(guān)年月的記載,內(nèi)容上顯得比較零散,涉及歷史大事的篇章不多,而是偏重于言禮,且多長篇大論,反映的多是儒家一派的思想。

《楚語》在《國語》中所占分量不大,說明《國語》的編纂者對楚國的材料掌握的不多,遠不及晉和周那樣豐富。不過,衛(wèi)聚賢在《國語的研究》一文中卻提出了另一種解釋。在20世紀(jì)初關(guān)于《國語》研究的諸多文章中,該文可以說是用力較深又極具特色的一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對于《國語》里出現(xiàn)的方言的考察。衛(wèi)氏統(tǒng)計了《國語》所用的方言,指出:“除《晉語》用晉方言,《楚語》用楚方言本應(yīng)外,而《國語》中用楚方言計十一條,用齊方言計三條,用吳越方言二條。《國語》用楚方言為多,當(dāng)為楚人作品。”衛(wèi)聚賢:《古史研究》,新月出版社,1928,第237頁。這種論證的確很具說服力,因為一部書所用的語言習(xí)慣是最能反映它的作者和出處的。不過仔細核對,衛(wèi)氏對于楚方言認定上的依據(jù)也并不穩(wěn)固。他所依憑的根據(jù)共有兩種,第一種是《方言》《說文》中直接指出是楚方言的,第二種是《莊子》《楚辭》《淮南子》中出現(xiàn)過的字詞。第一種依據(jù)比較可靠,而第二種就很牽強,因為當(dāng)一個字或詞在《莊子》《楚辭》《淮南子》中出現(xiàn)過,又在《國語》里出現(xiàn)時,是很難認定它就是楚方言的。在衛(wèi)先生列舉的11條楚方言中有8條是這樣的(b、c、d、e、g、h、i、j條),所以我們不必加以考慮,而剩下的三條(a、f、k條),也并非沒有問題。為了便于討論,現(xiàn)條列于下:


a. 《周語中》第一段“王而蔑之”,韋《注》: “蔑,小也。”《法言·學(xué)行》: “視日月而知眾星之蔑也,仰圣人而知眾說之小也。”是蔑可解為小。《方言》: “小,江淮陳楚之內(nèi)謂之蔑。”《國語》以小為蔑,是《國語》用楚方言。

f. 《魯語下》第八段“踦跂畢行”, 《方言》: “倚,踦,奇也。自關(guān)而西,秦晉之間凡全物而體不具謂之倚;梁楚之間謂之踦。” 《說文》: “踦,一足也。” 《莊子·德充符》: “踦支離無脤。”司馬彪《注》: “言腳常曲,形體不正,卷縮也。”《國語》以蹶跂名踦跂,是《國語》用楚方言。

k. 《吳語》第三段“播棄黎老”。《方言》: “拌,棄也。楚凡揮棄物謂之拌。”《方言箋疏》: “播與拌同。”《國語》以棄為播,是《國語》用楚方言。


在a條中,衛(wèi)先生對《方言》的引用明顯有誤,《方言》的原文應(yīng)為“木細枝謂之杪,江淮陳楚之內(nèi)謂之篾”。“蔑”作小解,又見《韓非子·外儲說左》: “宋君無道,蔑侮長老。”并不是什么楚方言。在f條中,按《方言》所說“梁楚之間謂之踦”,梁楚之間是既包括了楚地也包括了魏、韓之地的,況且《方言》中還說道:“雍梁之西郊,凡獸支體不具者謂之踦。”大概衛(wèi)先生認為這段話不利于他的結(jié)論,所以在文章中故意舍去了。k條的結(jié)論就更加站不住腳了,因為我們在前文中已經(jīng)指出,《吳語》中的“播棄黎老”是出自《尚書·泰誓》的。如此看來,衛(wèi)聚賢所列舉的楚方言就只剩下一條是可靠的了,即:


《楚語上》第三段“屈到嗜芰”。《說文》: “菱,芰也,楚謂之芰。”是《國語》又有用楚方言的。


不過這條材料除了能用來證明《楚語》是楚人的作品外,再也不能說明更多的問題。《禮記·大學(xué)》中提到過一種叫作《楚書》的文獻,“《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楚語下》記載王孫圉聘晉,與趙簡子討論楚國之寶,所論略同于此處的《楚書》,由此可見其出處。

主站蜘蛛池模板: 保定市| 阿坝| 全南县| 敦化市| 阳新县| 衡阳市| 九寨沟县| 芦溪县| 油尖旺区| 武义县| 嘉禾县| 巧家县| 新津县| 云阳县| 余干县| 庆元县| 平湖市| 顺昌县| 绥中县| 南川市| 伊金霍洛旗| 阜阳市| 安化县| 白山市| 桃江县| 汾西县| 华池县| 高邮市| 昭苏县| 义马市| 宁南县| 运城市| 肇庆市| 阿坝| 宿松县| 双流县| 贵德县| 滦平县| 河东区| 武宣县| 延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