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研究(2018年春季號/總第33輯)
- 朱慶葆主編
- 10472字
- 2019-07-08 16:55:30
離合之間:辛壬之際江北改省問題探析
提要 江北、江南的差異既是一個現實狀況,也是一個歷史事實。明清以降,江南地區由于內部發展的張力加之海通后帶來的與海外接觸交流的機遇,在經濟實力方面遠遠超越江北地區。而江北地區由于運河的衰落、戰亂以及自然環境的惡化等原因,與江南的差距不斷拉大。江南、江北原本在風俗、語言、習慣等多個方面就存在較大差異,而經濟及生活質量的差距更加加劇了江南、江北的對立,一方面是江南人對于江北的歧視在增加,另一方面是江北的離心力在加強。江北改省問題自清季新政時期就已經浮上臺面,并曾經短暫得到實踐。辛壬之際,江蘇特殊的地理及政治環境使得江北改省問題再度得到關注。雖然江北地區早已具備成為一個單獨政區的要素,但是江北分省涉及的包括江北、江南,蘇省以及南京和北京政府等幾個相關方在此過程中進行了復雜的博弈和交涉,最后江北改省未能付諸實踐,江北省也成為一個夭折的政區。
關鍵詞 辛壬之際 晚清省制 江北建省
一 前言
江北建省并不是辛亥鼎革之際社會失序的驟然產物,江南江北長期存在的差異使得江北士紳的離心力隨著江南江北差距的拉大而逐漸加強,江北建省即是這種離心力慢慢擴大的結果之一。
天京陷落,太平天國運動被鎮壓后,四川道監察御史陳廷經鑒于當時江淮形勢,向清廷提出以長江為界,將安徽北部與江蘇北部合并為一省,安徽南部與江蘇南部合并為一省。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聞訊立即表示反對,曾國藩認為“古人經畫疆里,具有深意……論形勢控扼之道,守江南者必須先固淮甸,棄淮則江南不可保”,進而向朝廷提出:“疆吏茍賢,則雖跨江跨淮,而無損于軍事吏事之興;疆吏茍不賢,則雖畫江分治,而無補于軍事吏事之廢。此等大政,似不用輕改成憲。”
清廷最終也認可了曾國藩的建議,否決了陳廷經在江北建省的提議。
清季新政時期,江北建省之議再度浮出水面,并且在朝野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1904年,張謇就提出了著名的《徐州應建行省議》,在其中第一次完整系統地提出了一個以徐州為中心的建省計劃。張謇首先指出了徐州的重要性,認為徐州“控淮海之襟喉,兼戰守之形便,殖原陸之物產,富士馬之資財,其地為古今主客所必爭者,莫如徐州”,而在彼時,列強在華爭奪勢力范圍,如張謇所描述的,“英之兵艦梭織于長江,德之鐵路午貫于山東。謀蔽長江,則勢力必擴而北;謀障山東,則勢力必擴而南。南北之際,徐為中權。平原蕩蕩,廣袤千里。俗儉而僿,民強而無教。犯法、殺人、盜劫、亡命、梟桀之徒,前駢死而后踵起者,大都以徐為稱首。近數十年,復有會匪之勾結,教士之浸權,設不早計,禍發一隅,牽動全局。將欲因時制宜,變散地為要害,莫如建徐州為行省”。
1905年,張謇的構想得到初步實踐,1月27日,清廷發布上諭,以江寧布政使所屬之江、淮、揚、徐四府和通、海兩直隸州劃歸江淮巡撫管理,仍由兩江總督節制,新設江淮巡撫駐節清江浦。消息一出,輿論嘩然,彼時蘇省籍京官共推都察院左都御史陸潤庠為首,聯名力爭,請求朝廷收回成命。
時任翰林院侍讀的惲毓鼎又緊接著向朝廷上奏了《敬陳蘇淮分省四弊折》,反對江北單獨設立行省,其理由包括:其一,一旦江蘇分省,對于蘇南、蘇北都無益處,江淮離開了蘇南則會易富為貧,蘇南離開了江淮,則會由強變弱,且分省后,督撫一旦耽于畛域,則會動搖大局;其二,蘇省攤派本已甚巨,如若江南江北分省,則對于江北來說,攤派之數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其三,蘇淮一旦分省,則水陸各營勢必也會各自分立,其結果會導致在緝拿盜匪等問題上互相推諉,從而不利于江淮地區的治安;其四,易生國際事端,若江北單列一省,則各列強勢必要于江北增設領館、教堂、通商口岸等。
同年4月21日,清廷又以“蘇淮分立行省,治理不便”為由,裁撤江淮巡撫。時任兩江總督周馥以江淮省弊病太大,遂奏請裁撤淮揚鎮,設立江北提督,以節制徐淮。江北提督設立后,江北單列一省雖已成為歷史,但江北的省制因素得到進一步加強。1905年,因江北刑名之事紛繁,淮揚道兼理刑名獄訟力不從心,江督遂電奏朝廷,請求設立江北按察司,以達到“既可免淮揚道之辛勞,又可免各書差之向隅,庶幾兩得其益云”的效果。
按照清朝省制,“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省各一人”。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江北設立按察司,實際就是賦予了江北以單列行省的地位,至少是帶有行省的特征。
江北與江南作為兩個相對應的名詞而存在,對于江南區域的定義,古今中外學界的研究已經汗牛充棟;而對于江北區域的界定,相關研究較少。本文所涉及之江北概念,按照其歷史背景,即沿襲了清朝時期的江北三府兩州的含義,屬于江寧布政使的轄區。實際上,直到南京國民政府時期,仍然有江南五府、江北三府的說法。
學界目前對于近代以來江北地區改省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清末新政時期的“江北建省”問題,對于辛亥鼎革之際的“江北改省”問題關注不夠。
二 江北改省之議再起與各方反應
辛亥清江浦光復后,江淮地方紳、商、學等各界代表人物宣告江北獨立,同時推舉蔣雁行為江北都督,楊慕時為民政總長,大有欲視江北為單獨一行省的勢頭。考諸當時實際情形,江北都督所轄之地僅為清江浦、淮陰、海州一帶,同樣地處江北的揚州、徐州等地則分別掌握在徐寶山、張勛等人的手里。
當時南京臨時政府初建,清帝尚未遜位,江北正處于南北對峙的前線,鑒于江北的重要性,適逢蔣雁行身體微恙,孫中山致函蔣雁行,希望蔣“執事身當前敵,勛望在人,為民國屏蔽,斷不能以此時息肩,尚望黽勉從事,并加意珍攝為荷”。南京臨時政府陸軍總長黃興對蔣雁行也是頗多倚重,黃興在1912年1月發給蔣雁行的函電中囑咐其“非敢為不情之責備,以江北關系重要,非公不足資鎮懾也。公矢志報國,乞仍留駐,請維珍重”。
蔣于江北鎮守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在實際行動中,蔣雁行也積極配合南京臨時政府,譬如蔣雁行在1912年1月下旬曾經受南京臨時政府委托,核查淮北災情。
1911年11月21日至28日,江蘇都督程德全在蘇州拙政園召集江蘇臨時省議會,選舉張謇為議長,蔣炳章為副議長。江蘇臨時省議會在開會期間通過了《江蘇暫行地方官制》和《江蘇臨時議會章程》。《江蘇暫行地方官制》第二條規定,“州縣民政長,直隸于都督府,受都督之監督指揮,處理各該州縣各項民政事宜”,根據《江蘇臨時議會章程》規定:“臨時議會以本省諮議局議員組織之。”江蘇省臨時議會選舉議員時,江北籍議員由于蘇州兵變未能及時與會,因此對于由江南籍議員主導選舉產生的江蘇省議會,江北士紳并不承認。于是,江北籍議員便在清江浦成立了江北議會,此舉也得到了江北都督蔣雁行的支持。
彼時甫任蘇督的程德全對于江北士紳的請求,也提出了折中的方案,其中包括增設江北副都督,歸江蘇都督節制;增設江北民政、財政總長各一人,由蘇省都督和江北都督同時節制;江北增設陸軍若干,若省內調遣可由江北副都督節制,若進行省外派駐則由江蘇省都督節制;增設江北議會,同時由江北議會議員中互選1/3加入江蘇省議會,以示蘇省行政、立法之統一。
程德全的方案在當時的情況下考慮了各方關切,并且充分照顧了各方利益,避免了蘇省的分裂,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其可行性則需要時間來檢驗。遺憾的是程德全很快辭去了江蘇都督一職,養疴滬上,程的方案遂被擱置。
江北議會的突然召開,因時值程德全在南京主持召開江蘇省議會,大有與江蘇省議會互別苗頭之勢。張謇作為民初蘇省統一的倡導者,在成功推動了寧蘇合并以及滬軍都督府的撤銷后,致電時任江北都督的蔣雁行,以“果有要事,盡可議于省議會。各地方人謀各地方公益,集議原所常有”為由,反對江北人士單獨成立議會,認為江北議會“與縣議會、市議會迥乎不同,直以轄境為一邦,其形跡似乎離江蘇而別成一體”。雖然張謇在函電中語氣頗犀利,但對蔣雁行還是抱有期待的,其引用了見諸報章的傳聞,即“士紳中有徐姓等,實主此事”,意圖給蔣雁行臺階下,并向蔣言明:“彼地方之為此,未知其命意所在,而先陷公于嫌疑之地。”從而能夠進一步推動江北江南行政上的統一。
《臨時約法》規定,參議院議員選舉,全國22行省,每省分配員額5人。在獲得中央及江蘇省議會同意的情況下,江北參事會及各民眾團體集會議決,江北所屬29縣于議員選舉時,亦單獨選舉5人與會。蔣雁行將江北參事會議決結果致函北京政府,
名為爭取議席,實則為江北士紳欲以此作為變更江蘇省制的先聲,并以此來測試北京政府的反應。袁世凱于蔣來函次日即致電蔣雁行,以“事關《約法》,茍條文未經改正,即辦法斷難兩歧”為由,委婉拒絕了江北單獨選舉議員的請求,認為“若于一省之內獨以二十九屬另選五人,則與每省五人之制不合”。同時,為免致江北士紳的激烈反彈,袁就此事仍然留了一定程度的余地,飭令江北士紳:“電商莊都督,協定分配員數,交由省議會議決選定,總使全省不越五人,以符約法。”
袁世凱彼時已經不再是南北對峙時期的北方諸省的領袖,而是經過正式推選的中華民國的元首,在袁世凱的眼中,地方勢力越少越符合其中央集權的需要,一個統一的江蘇省有利于袁世凱推行中央集權,因此,袁世凱政府對江北分省的反對是其來有自的。為進一步闡明江北不能建省的事由,袁世凱旋于數日后的3月30日再度致函蔣雁行。相比前函,此次袁世凱細致臚列不可建省理由,包括“參議員分省定額,早有規定,若特許江北添派,則如浙之浙東、豫之河北,紛紛效尤,何以待之”;“各省類此電請者,均經駁回,無非為尊重法律起見”等,以理相勸導,旨在不傷害江北士紳意愿的前提下,能夠以足夠的理由打消江北士紳建省的念頭。
鑒于分省建省問題關系行政區劃變更,并事關《臨時約法》之執行,而民國初創,地方利益格局錯綜復雜,大有牽一發動全身之勢,袁世凱旋即責成國務院討論相關議題。國務院在經院會討論后,決定依從總統意,江北暫不分省,并特制說帖,并在說帖中言明:“江北分省關系領土變更區劃,于約法應加修正,現在各省因此次政變,主張分治者甚多,若一開端紛紛援請殊非易易,擬俟永久政府成立后,規劃全國行政區劃時再行議定謹呈。”
蔣雁行在收到袁世凱政府關于反對江北建省的函電后,再度致函袁世凱,詳陳江北建省的歷史和現實原因。清政府推行地方自治后,各省建立了諮議局,江蘇省諮議局也于是時建立,而組成江蘇省諮議局的議員以江南人士居多,江北人士在人數上處于劣勢地位,因此給江北人士留下了“動以多數壓制少數,江北議案,十九不得通過”的印象。因此,為了保護江北人民的利權,建省勢在必行。另外,江北江南的差距也使得江北士紳產生了脫離江南而獨立的想法。如辛亥年“江南尚慶豐年,江北已經道饉相望,又如上年災民之乞食昆山者,被昆山之人焚死七百余名”,恰逢各省組織臨時省議會,清朝資政院和諮議局議員資格被民國政府宣布無效,于是更加堅定了江北人士獨立建省的決心,其方式就是通過自薦五名議員來參與選舉。其間,江北士紳也配合蔣雁行,就江北改省問題進行了輿論鼓噪,認為以“江北五屬財力,足敷改省之用”。
袁世凱政府在4月下旬也終于同意允許江北公舉代表五人列席參議院會議,會議期間可以陳說江北改省之理由,以待參議院最終公決。江北所舉之代表陳士髦等于參議院會議期間向參議院提交了江北分省報告,參議院負責審查議案的議員基于江北分省系江北民眾之眾意及前有大總統交付討論之西蒙古先例,因而準予江北代表的提案付諸大會討論,但提案遭到了眾多參議院議員的否定,第75號參議員否定的原因為:第一,其他各省部分區域在風俗歷史上相異者情況眾多,并非江北一例,如浙東、皖北等,如江北開有先例,則易引起各省效仿,從而引起不必要的紛爭;第二,近來國家財政竭蹶,如新設一省,則財政支出必然增加,無形中會增加國家的財政負擔等。第30號議員認為“約法第三條中華民國領土為二十二行省,今江北分省則為二十三行省,確系變更約法,欲討論此案,須得照約法第五十五條之規定”。其中也有少數議員表示贊同江北分省之議,認為分省如若涉及約法變更問題,可由大總統提出修改約法之議案以為變通辦理之法。
在未得到參議院許可的情況下,江北代表轉而請求“先在清江設立民政司財政司各一,為淮徐海之機關,直隸于都督并留蔣雁行維持一二月”。
而蔣雁行也并非完全沒有理會袁世凱政府的要求,對于江北士紳的請求,蔣雁行也再三進行了勸導,并認為江北各代表欲江北獨立建省的主張“實亦為江北地方大局安危所系,不僅為爭此議員之舉,誠有萬分迫不得已之苦衷,其中情形非一言所能詳盡總之”。對于江南江北省界,實即江南江北能否分立的問題,蔣主張“自有國會議院執中定議,斷非江南北所可互議”。
當時已經有謠言稱江北建行省,實為蔣雁行為擴張個人權力而主導的事件,蔣雁行為了辟謠,特地在報紙上登出聲明,表露心聲,蔣稱自己“非江北人,江北都督也并非其私產,爭之何益”。從蔣雁行就任江北都督的實際行動來看,也頗能體現其一心為公、無私利,如蔣因江北向無交涉專員而民初江北外事紛繁向南京臨時政府外交部爭取交涉專員即是一實例。
蔣在江北都督任上,對蘇督并沒有完全忽視。1912年1月,江北民政總長一職空缺,蔣雁行并沒有自行決定人選,而是在各縣代表投文江北軍政府后,與彼時江蘇都督莊蘊寬進行商榷:“再行投票公舉,以符各縣渴望共和之心。”這些舉措都說明了蔣本人并非主張江北獨立建省,只是身在其位謀其事,但蔣的主張和活動在客觀上堅定了江北士紳建省的決心。
張謇彼時也正積極推動蘇省的統一,張、蔣之間存在一定程度的私誼,張謇以其對蔣雁行的了解,認為蔣雁行并不是江北分省建省的始作俑者,而是被別人操縱而不得不為之。對于蔣的行為,張謇認為“宜由洹上或段君密電糾正之”。蔣雁行在此期間,身體也抱恙,自光復之后曾多次請求辭去江北都督一職,但未獲允準。3月中旬,蔣再度向孫中山和候任大總統袁世凱提出辭呈,請求“準假調養,病愈再圖報效”。
江南對江北的歧視也是導致江北離心力不斷加強的一個重要原因。4月下旬,江北各主張獨立團體再度致函袁世凱,認為“江南北風俗習慣不同,且長江中貫,截然分裂為二,萬不能強使之合……江南人對江北素存輕視之心”。
袁世凱在4月中旬也回函主張江北獨立之團體,認為驟然改變中國的行省體制恐引起外交干涉,因而反對江北分省。江北分省的強烈呼聲使得擁護蘇省統一的江南士紳開始考慮用有效的辦法來應對,有人主張在江蘇省制未變、都督暫不駐寧的情況下,由南京留守兼任江蘇都督一職。
5月初,開府于清江浦的江北議會和江北都督蔣雁行再度請求北京政府改江北為一單列行省,脫離江蘇省,與江南一分為二,并否定了江蘇省議會所提出的代表資格問題,認為江蘇省議會不具備代表江北的資格。鑒于此,除以張謇為代表的蘇省在地士紳明確表示反對外,旅京寧蘇政界要人,如唐文治、曹汝霖、許鼎霖等也在京集議,反對江北建省,認為“江北實難獨成一省”。民初規制未備,社會上暗潮洶涌,蘇省又是革命的大本營所在,一個統一的江蘇比分裂的蘇省更有利于士紳增產興業。
值清江浦方面于江北改省問題與蘇省以及北京政府緊密交涉之際,以徐寶山為首的揚州軍政分府于4月向南京留守府自請取消,這給江北政界投下震撼彈,袁世凱政府也相機表彰徐寶山“深明大局,殊堪嘉許”,并飭令揚州軍政分府撤銷后,“所有嗣后一切行政事宜,即由該司令將分文辦法協商江蘇都督”。
徐寶山于揚州軍政分府撤銷后,適時發出通電,擁護北京袁世凱政府的決策,支持蘇省統一。在通電中徐寶山分析了江蘇自辛亥革命后的省情,“江蘇一省,有軍政府三,蘇州上海清江是也,有分府二,揚州常州是也,有留守府一,南京是也”。同時,徐寶山還陳述了自請取消揚州軍政分府的原因:“一省如此,他省可知,各省如此,全國可知,而猶日望統一,臨時易耶。寶山眷懷時局,憂心如禱,謹先自請取消揚州分府,以為中央統一先從省治統一倡之。”
北京政府的“醉翁之意”已經傳達給了清江浦方面,但清江浦方面買不買北京政府的賬則是另外一個問題。孫中山彼時也正在積極推動瓊州改省的問題,在與廣東旅京同鄉會的談話中涉及江北改省的問題時,孫中山則認為江北“與江南僅隔一揚子江耳,改省與否,無關緊要也”。而后又進一步說明,由于江蘇面積狹小,不類廣東,如若江北改省,則江蘇必受其影響,而瓊州改省,則廣東不會出現類似情況。
民初各方對于江北改省大多持反對意見,江蘇省在民初又有著特殊的政治地位,因此蘇省的統一問題在民初引起了各方關注,這對江蘇的省制也產生了深遠影響。隨著寧蘇合一,撤銷滬軍都督府的呼聲日益高漲,江蘇統一的另一個環節,即江北江南的統一也勢在必行。
三 蔣雁行之去留與省制糾結
就在蔣雁行任江北都督的數月之內,江北遭遇了嚴重的自然災害。而民初特殊的政治環境使得江北災民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得到有效賑濟,張謇在致函袁世凱尋求中央政府的賑濟時稱:“江皖災民待賑,死亡相屬。”彼時忙于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的盛宣懷也致電袁世凱,希望“但求捐撥江南工振項下開支,得一分民捐,即可省一分國帑,諒必無分畛域也”,甚至表示愿意毀家紓難,捐銀元100萬元為國民捐,以助力江北賑災。
中央及地方政府的賑災不力使得江北改省問題進一步發酵。蔣雁行在江北乞賑過程中發揮了較為重要的作用,并借江北賑災之機向袁世凱政府詳細解釋了江北改省問題的來龍去脈,以爭得袁世凱政府的理解和體諒。其間,江北還發生了嚴重的匪亂,蔣雁行領導江北革命軍對鎮壓江北匪亂、維持江北的地方治安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5月1日,蔣雁行接到赴京另有任用的通知,并被告知江北軍政府即行裁撤。張謇于蔣雁行的去職發揮了重要作用,自江蘇光復后,張謇一直為蘇省的統一而奔走,因而建議袁世凱將蔣雁行調任他職,委任程德全頗倚重之劉之潔為師長駐扎清江浦。
張謇也因此被主張江北獨立之士紳罵為“破壞江北大局之罪魁”。
北京政府同時任命劉之潔為江北護軍使兼第十九師師長,負責在江北地方災歉后,“督帥軍隊,妥籌防緝”。
為進一步向蔣雁行說明中央的用意,北京政府國務院于5月7日致函蔣雁行,條陳縷析,語頗懇切,一方面稱贊蔣雁行治理下的江北“自光復以來,賴執事剿匪安民,整軍籌餉,用能閭閻安堵,商旅不驚”,另一方面欲通過蔣雁行向全體江北紳商說明取消江北軍政府的原因在于,“惟是大局統一,江北軍政府實有不得不裁并之勢”,因此希望蔣雁行“所有軍民政務,望即遵照大總統令,交江蘇都督接收,仍迅速來京,以副大總統倚用之意”。北京政府在民初謀求國家統一,從而促進江蘇省政統一,于情于理無可厚非,而江北士紳能否領北京政府的情則不是北京政府抑或江南名流所能左右。劉之潔于5月17日到清江浦就任江北護軍使,同日,蔣雁行向劉之潔交接相關事宜后,即行離浦,赴京就任。
對于蔣雁行的去職,張謇和程德全從中謀劃甚多,張謇欲以張紹曾繼之,張紹曾本人也頗有意愿,但程德全則認為以劉之潔繼任為穩妥,原因在于程德全認為劉之潔“品學早在洞鑒,雪老既極倚重,黃留守亦表同情,且與蔣君本系舊交,接洽更易”。蔣去職后,所遺之江北軍政、民政按照北京政府的指示悉歸江蘇都督管轄,而江北軍政府則不復存在。
至此,北京政府認為蘇省統一已經完成,袁世凱特地致電程德全,期許程德全能夠在蘇省政權漸臻統一時為民造福,其無涯量。
蔣既去,江北軍政府業已取消,則江北所存之行省特征至此已蕩然無存。因此,圍繞蔣之去留,江北士紳進行了一系列請愿活動,俾使中央能夠收回成命,實則為江北士紳在江北改省問題上并不甘心。
江北各界挽留蔣雁行的主要理由即是江北自光復以來,災害頻仍、兵匪橫行,江北人民被禍甚巨,非蔣雁行不足以震懾。如清江浦統一黨支部在向袁世凱及國務院陳情時說道:
江北當光復時,秩序紊亂,公舉蔣都督振懾一切,軍民漸安。然土匪時思蠢動,軍心常有煽惑。上月敬日人心惶惶,幾于朝不保暮,正法造謠者二人,人心稍定。頃聞蔣督調京,劉之潔為江北護軍使。劉之智略未必不如蔣護軍使,保護地方未必不如都督。惟當伏莽未盡,新舊交替之際,難免不乘機竊發,擾害地方。大總統首建共和,無論利國利民福為前提,斷不忍置江北人民于危險之地。現外官制尚未頒布,行政區域尚未厘定,擬請暫留蔣督數月,以資撫循。俟外官制頒布,行政區域厘定后,裁并增設,自有規定。
其他有代表性的陳情如淮安民人汪承萱致袁世凱電。在函電中,汪稱贊蔣雁行“由去年九月清江搶劫后,軍士渙散,民命倒懸,市面糜爛,土匪四起,公舉我蔣都督收拾軍心,竭盡心力,以至嘔血,猶復扶病操持民事,籌畫軍餉,半年于茲,民命賴以保全,地方賴以粗定”。對于中央政府遽然調蔣雁行赴京,汪則認為是中央政府“不俯念江北已受之如何痛苦,復不念江北現在之如何困難,更不念江北未來之如何隱患,忍將我蔣都督遷調北京,致使我江北千百萬生靈如嬰兒失乳”。汪承萱在函電中也言明挽留蔣雁行并非為了江南、江北分省而贊一詞,只是希望大總統能夠體諒下情,俾使蔣雁行能夠暫留江北。這至少也說明了蔣雁行的去留是與江北的省制問題糾結在一起的,中央和地方都刻意回避江北省制,而欲單純以人事調動和挽留作為相互博弈的內容,實際則是圍繞江北改省問題進行的上下交涉。
為了避免與中央的決定直接沖突,清江浦方面的清江浦商會欲順從北京政府之意,一方面同意撤銷江北軍政府、江北議會,改之以江北護軍使,但對于江北護軍使的人選,則請求由蔣雁行暫時代理。北京政府對清江浦商會的請求也進行了回應,一面稱贊蔣雁行“蔣督才德聲望,本所深知”,一面贊譽繼任人選劉之潔“品學尤為眾推,此次受帶,必能相得益彰,毋庸過慮”。
當時輿論中,也有認為江北各團體爭留蔣雁行,并非完全出自對于蔣雁行個人的留戀,而是“純以分治之觀念出之,其致總統電謂請留蔣雁行數月,俟分省問題由參議院解決后再議可知”,各團體的最終目的,是于省制問題上取得突破,“挾一都督以與江南成對立之勢,冀達其分省之計劃耳”。當然,蔣雁行本人在任江北都督期間如果沒有很好地履行職責,在離開之際,也不會獲得這么多人的挽留,蔣雁行除負責清江浦、淮安、海州等地的治安與防務外,對附近的淮北、沭陽等地也多有關注。
相比徐寶山,時任南京留守的黃興在江北的治安問題上更加倚重蔣雁行。蔣雁行本人對于江北各團體和個人的挽留,沒有過多表態,在其離開清江浦之前,蔣通電各團體,表示請勿挽留,以免滋生憂擾。蔣雁行還公開袒露當時愿意就任江北都督的心路歷程:“去年光復之時,雁行所以勉副諸君厚意而暫任都督者,原為促進共和保全地方起見,今南北已成,統一政府完全成立,地方幸得安全,軍民尚無惡感,則雁行原抱之目的已達,自維德薄能鮮、治事多愆。”
蔣雁行的心路表白和實際行動使得之前關于蔣雁行假借江北改省而謀取政治資源的各種陰謀論不攻自破。即便在蔣雁行去職,江北軍政府撤銷已成定局的情況下,江北議會仍然就江北分省問題積極活動,于5月10日依然派出代表赴南京商議江北分省問題。
為安撫江北民眾,自江北軍政府撤銷、蔣雁行離開清江浦后,有蘇籍參議員致電蘇督程德全,提出于江北可仿舊例設一民政總長,以紓江北民眾因地遠災重而造成的貧困、不安。江北分省之議雖然最終隨著江北軍政府和江北議會的取消而逐漸被人淡忘,但江北分省的呼聲卻在當時與另一種廢省設道的呼聲產生了共鳴,即輿論界有人欲借江北分省之機提倡廢省、廣設道府。
至5月中旬,江北分省之議基本結束。
四 結語
辛壬之際,江北改省問題的重新討論,在輿論上產生了較大的反響。江北改省問題在當時既是一個歷史遺留問題,也是一個具有強烈現實意義的問題。江南對江北的歧視長久以來即存在,在清季民初政權更替的過程中,江北民眾的離心力在短時間內迅速得到加強。江南、江北在風俗習慣上也存在較大差異,江南大部分地區在語言上屬于吳語區,而江北大部分地方則屬于北方方言區。
辛亥、壬子年間,江北遭遇了罕見的災害,而袁世凱政府和蘇省并沒有及時給予必要的賑濟,這就更加堅定了江北士紳脫離江南而獨立建省的決心。民初的江北除自然災害外,還存在諸如潰兵、盜匪等嚴重威脅地方治安的不穩定因素,因此江北民眾迫切希望在江北地區能夠有一個強有力的領袖人物和地方政府的強勢存在,而蔣雁行恰恰很好地扮演了這一角色,雖然蔣本人并無使江北脫離江南而單列為一行省的想法,但是蔣在實際行動中的諸多做法則客觀上調動了江北士紳欲爭取江北獨立的積極性。
江蘇在辛亥鼎革之際,就有三個都督府同時存在,分別是位于上海的滬軍都督府,位于蘇州后來遷址南京的江蘇都督府以及位于清江浦的江北都督府。張謇等蘇省名紳在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即積極開展蘇省統一運動,與南京臨時政府以及后來的北京袁世凱政府在地方行政區劃的立場上保持一致。揚州軍政分府和滬軍都督府的撤銷,使得辛壬之際江蘇統一運動接近成功,江北軍政分府和江北議會最后沒有像揚州軍政分府那樣自主申請取消,而是由袁世凱政府明令取消,代之以江北護軍使,江北士紳離心力之強可見一斑。
江北改省運動自清季至民初,雖然最終歸于失敗,但是江北民眾在幾個關鍵的時間點成功表達了自己的心聲,獲得了中央和地方政府的關注。雖然在離合之間江北成為一個單獨的政區的努力最終歸于失敗,但是江北地區卻因此獲得了更多的關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省會一度遷址鎮江,再度引起了輿論界對江蘇省會問題的討論,江北與江南的差異性再度被提及。
時至今日,江南、江北之差別也會偶爾被提及,江南對于江北之歧視,江南、江北發展之差距依然存在,但是江北在交通、經濟、文化等多方面都已經取得了重大成就,江南對于江北的發展也給予了必要的幫助,心理隔閡也許依然存在,但是裂省為二的故事恐成過去。
專家薦語:
紀浩鵬所撰《離合之間:辛壬之際江北改省問題探析》是一個非常有學術價值但目前學界尚乏研究的論題。作者以江南、江北在長久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地域差別作為立論前提,首先簡要回顧了同治時期至光緒末年關于江北建省問題的討論,接著重點分析了在辛亥鼎革的特殊歷史背景下,江北建省問題討論再起及最終未果的具體情形。最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充分考慮到了影響當時各方在江北建省問題上形成不同認識的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等各方面的因素,因而對相關問題分析深入到位,說服力較強。推薦人認為,無論是選題還是具體內容,該論文均具有創新性,并且論述邏輯嚴密,論據充分可靠,符合學術規范,達到了發表水平。
推薦專家: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尚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