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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

{你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萬萬不忍心成為其中一根。我站在你身側,悄悄地,不讓你察覺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七月的東非,馬賽馬拉大草原上,林嚶其和幾名動物愛好者守候在馬拉河畔。

烈日當空,遠處仍有閃電掠過。水塘旁邊,獅子潛伏在草叢里,伺機襲擊喝水的斑馬,禿鷲站在樹枝上警惕地監視著,馬拉河里的尼羅鱷正閉目養神。

排成長隊的角馬越來越多,空氣中的熱浪在上升。即將開始一場浩蕩壯觀的角馬群大遷徙。

她幾乎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頭馬在河邊來回走動,突然,它停止腳步,騰空一躍,跳入馬拉河,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來,頭馬奮力游過了河,順利上岸。短暫時間里,無數只角馬井然有序地渡河,前仆后繼,哪怕水中有鱷魚,草叢中有獅子,但它們只有一個信念,渡過河,就會有青草吃。

她看到有剛出生或僅僅三四個月大的小角馬,都跟著角馬媽媽渡河,瘦小的身體奮力地渡。

河中的尼羅鱷被喚醒了,在水中來回游擺,尋找捕食的時機。

一只小角馬,被尼羅鱷死死咬住后腿,拖入水中,它撲騰掙扎著試圖擺脫鱷魚的嘴,但體力懸殊過大,它很快便沒了力氣,水面上涌出鮮紅的血,血腥味令尼羅鱷群都興奮起來。

已渡過河的角馬媽媽,它徘徊著,盯住鱷魚口中的小角馬,那應該是它的幼崽。它始終望著自己的孩子,直到鱷魚帶著小角馬沉入水中,角馬媽媽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右后方,另一片龐大的角馬隊伍,猛地狂奔,天地間迸發出轟響聲,萬馬奔騰,沙石揚起,混合著渡河中死傷角馬的慘叫聲,整個草原上演著驚心動魄的生命旅程。

當地人告訴她,東非草原上的角馬每年都要行走長達兩千多公里。

它們仿佛生下來就是為了行走,為了那一片賴以生存的草原,周而復始,一年又一年。

很多角馬,在她眼前死去。

她淚流滿面,感到無法承受這份沉重,被大自然和生命的力量深深震撼,令她心生敬畏。便更加理解了父親一生所走的路。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兜。

時隔十三年,她終于來到肯尼亞,走進東非大草原,親眼見到天國之渡,見到父親生前最向往的一幕。

當她想要回車上取望遠鏡時,聽到一個壓低的聲音在呼叫她:“林小姐,林小姐,當心艾鼬,別動!”

然而來不及了。她的腳已經邁了出去,一瞬間被那種巨刺激的氣體給封閉住,令人窒息,她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中,她聽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高聲問有沒有雙氧水,為她清洗除去臭氣。

被這種無法形容卻又熟悉的臭氣禁錮著,她緊閉的眼睛感受到頭頂陽光的炙熱,腦海中忽地浮起他的臉龐。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天。

她匆匆趕去學校背單詞,抄近道走一條偏僻的林間小路。她握著長樹枝,撥開草叢,想嚇走蛇。走著走著,她又倒退回幾步,發現數米之外的樹林里,靜立著一個人。

他一動也不動,站在那里,看穿衣打扮并不像青海湖本地人。

“喂,你站在那干什么呢?”她沖他高聲喊。

他依舊紋絲不動,不作聲,目光也不看她。

既然他保持沉默,要么是有秘密,要么是聾啞人。望著那張讓她生不出半點戒備的臉,她按耐不住好奇心,向他走過去。

她繞到他背后,用手中的樹枝猛地拍打草叢,還沒等她開口,一股強烈的臭氣撲面而來。那種臭,仿佛是立體的,帶著原子爆炸般的臭味破壞力,讓你的聽覺,嗅覺,視覺同時被摧毀。好像一萬噸氨水將你浸泡住,無法呼吸。好奇心是很危險的。

他迅速轉過身,伸手緊緊地捂住她的眼睛。

幾乎是默契地一起逃離臭氣帶。有那么十幾米的路,她被他蒙著眼睛,由他帶領著跑。

一直跑到空曠敞亮的平地上,濃烈的臭味依舊籠罩著他們,之前究竟發生什么,她腦子一片空白,臭氣熏得神志不清,胃里翻江倒海。

慢慢緩過神來,她才知道,他們被有臭氣的不明生物襲擊了。

“啊!你真是的,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害我被連累!”她捏緊鼻子抱怨他。

“偶遇臭鼬一家五口出來散步,本想偽裝成一棵樹躲過去,哪知道你會闖過來。”他表情無辜。

聽他這么說,她差點沒嚇倒,居然還是五只臭鼬……

“你說,臭鼬有天敵嗎?”

“當然有。”

“難怪它們還沒有稱霸地球。”她叨念著。

這一刻,他們大概是世上最臭的兩個人了。

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她看見他的眼睛里全是紅血絲,是臭鼬氣味刺激導致的。在緊要的關頭,他捂住她的眼睛,所以她倒幸免。

“看你的樣子,是外地人吧,走,去我家洗澡。”她邀請他去家里。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們走在路上,十米開外就被人嫌棄地捂住鼻子,兩個人仿佛是移動的氨水工廠。毫不夸張,連路邊的那只流浪狗,平時見她都要搖尾巴的,這時見她,如見噩夢,逃命一般夸張。

“看它拔腿而跑的樣子,就知道它也有過被臭鼬襲擊的慘痛教訓,看來不止我們這么慘。”她安慰自己說。

“也許它把你當成一只黃鼬。”他說著,掃一眼她穿的上衣,和黃鼬的皮毛色出奇相似。

“你好像距離臭氣中心更近,味道比我更濃郁。”她反駁他,忍不住想笑。世上有千萬種相識的可能性,從未想到還有因為臭鼬襲擊而引起的相遇。

那天下午,母親不停地燒水給他們洗澡,抱怨女兒招惹什么不好,招惹臭鼬,這下家里一個星期怕是都散不了味。弟弟用棉花團塞著鼻子取笑她是無敵臭哄哄。

他換上她父親的襯衫。

母親執意留他在家吃了晚飯,并表示因為女兒的莽撞,向他抱歉。

林嚶其第一次發現,原來粗獷的母親也有溫言細語的時候。這個世界對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格外溫柔。

“吃、完、快、走!”她一字一字用口形在對他說,抬腿在桌底下用力地踢他一腳。

“姐,你為什么踢哥哥?”弟弟放下筷子,鼻孔里還塞著棉花,語氣里夾雜著重重的鼻音質問她。看來弟弟很快就和他熟絡親密了,幫著他一起懟她。

她低頭不停往嘴里扒飯,心里還挺美的。

父親給他們科普臭鼬的知識。

“臭鼬是社會性動物,以家庭為單位生活,有的一個家庭多達十幾只,一般是五六只,性情溫和……”

“爸,臭鼬這么暴躁的脾氣還叫性情溫和啊?幸好沒遇上超生的家庭,不然我們今天估計得爬回來了。”她撇撇嘴,夾著菜吃。

“還沒你暴躁,誰叫你招惹它們呢?”父親笑容可掬。

他替她解釋:“叔叔,是我招惹的。”

“知道就好,你這個罪魁禍首。”她狡黠地眨眼睛。

臨走時,母親敦促她送他,抓了一把蟲草遞到他手上,讓他拿回家沖水吃。

“你們一家人都很可愛——除你之外。”他故意逗她。

“是呀,哪有你可愛,可愛得穿粉色襪子。”她朝他鬼臉,飛速跑回家……

“林小姐,醒醒!”幾秒鐘的迷糊過后,她在搖晃中醒來。

“剛才你居然笑了,被艾鼬襲擊后,還能笑得出來的,恐怕也就是你了,不過我真快被這氣味臭吐了。沒有一禮拜臭味是散不掉的。”黑人司機李龍遞給她一瓶水,忍不住捂住鼻子。

能夠治愈臭鼬氣味的,只有……時間。

李龍是內羅畢人,漢語極好,他沒有去過中國,最喜歡的動物,是中國的龍,所以給自己取了這個漢語名字。

她接過水,說:“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艾鼬襲擊,在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和一個人,也經歷過。所以,再次聞到這種熟悉的臭氣,想起了些往事。”

“能夠讓你想起來笑得這樣好看的人,他一定很可愛。”

“是啊,他真的是非常可愛。”遺憾的是當年沒有問他姓名,否則也許她已經找到了他,也好問一問弟弟的下落。

她坐在越野車上,望著遙遠草原上成片的合歡樹和灌木叢。

熱風吹亂她的長發,露出額頭,眉目英氣透著股野性。

“林小姐,別動!”李龍朝她喊,在她回頭之際,迅速按下快門。

相片里的她,穿件色明艷的長裙,卻一點兒也不俗氣。還以為又有艾鼬了,驚慌過后的笑容被抓拍下來。

只不過她從來看不清自己的模樣。

那張相片,被她隨手放在包里。她想還是很幸運的,在離開肯尼亞的最后一天,見到了天國之渡。

她該走了,也不知下次再來這里,會是何年何月,但她相信,她還會再來。

恰在此時,接到母親的電話,要她立刻去北京,有弟弟的準確線索,并給她發了地址。母親再三強調,這次核實過了。對方希望有償提供線索,價格面議。

面對著偏執激動的母親,她只好順從。哪怕已經遇到過很次騙子了,但只要有新的消息,都不愿錯過。

G市飛北京的航班。

連續轉機,她已經很累了。

用攜帶的毯子將自己裹住,身上仍有濃烈的氣味,這種氣味極難散去,她盡量掩蓋住氣味,生怕影響別人。

這些年她與人相處始終小心翼翼,但還是總出錯,漸漸她產生社交恐懼,很怕見人,尤其是生人,每次處在人群之中,她就很不安。有時她覺得自己像個小怪物。又像是一只縮在殼里的寄居蟹,或者是一條變色龍。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那場災難,她也許像周良池那樣成為了一名醫生,而不是在奶牛場當獸醫。當然,糟糕的是她連這份工作也弄丟了。

鄰座的女孩對她身上的臭鼬味道產生極大抵觸,正常人初次聞到都受不了這種氣味。

她只好反復給女孩道歉。

頭等艙內,岳仲桉斜靠在座位上,滿臉疲倦。

忽然間,他皺起眉頭,被某種熟悉難聞的氣味所觸動。可又難以置信,飛機上怎么會有這種氣味。

他問身旁的向篤:“你有沒有聞到很奇怪的味道?”

向篤下意識地坐直身子,深呼吸,疑惑說:“沒有聞到,我最近感冒鼻塞。你需要口罩嗎?”

他擺擺手,不停翻動著手中的書,卻又心不在焉,他起身循著那抹氣息走去。見空姐正在經濟艙調解糾紛,他一貫對此類事漠不關心,正要返回頭等艙時,他聽見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對不起,是我給你造成困擾了,等飛機平穩后,我可以去衛生間里待著,這樣可以嗎?”

他一時驚住,目光稍稍越過遮擋的身影,朝座位內側望去,竟真是她。他不想在她正難堪時被她認出,臉上緩緩地浮起笑容,他回到座位,在向篤耳邊交待幾句。

“你要去經濟艙坐?”

“見到一個女孩很美,想給你制造機會,就委屈自己和她換個座位。”

向篤十分懷疑地說:“我怎么這么不信呢,感覺你是想給自己制造機會。”

“我是那種輕佻的人嗎?”他一本正經地反問向篤。

向篤頓了頓,點頭說:“從前不,現在看起來有點兒。”

岳仲桉仔細想了下,確實從來沒有這樣過。

林嚶其并沒有因為態度卑微而得到女孩的諒解,反而引起矛盾的升級。

“我現在是一分鐘都忍受不了你的味道,甚至懷疑你是不是有疾病。你不能坐在我身邊,趁飛機還未起飛,請你離開。”

“這位女士是憑機票登機的,她有權利乘坐本趟航班。”空姐忍不住道。

“那我就投訴你們航空公司。”女孩漲紅了臉,周圍并沒有乘客幫腔。

“是我個人的問題,因為有很急的事情必須趕去,給大家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我向你們道歉。”她向周圍的乘客半鞠躬。

“我不管,聞到你身上的臭味我感覺頭暈惡心很不舒服。”女孩厲聲回應。

林嚶其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預感到這趟航班注定是要泡湯了,她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進退兩難僵持不下的時候,向篤走過來,對女孩微笑道:“這么美的姑娘,哪能委屈,走吧,跟我去頭等艙,有人愿意和你換座位。”

林嚶其是有自知之明的,這個陌生男子在邀請她的鄰座去頭等艙。

女孩拎起包,昂首挺胸踩著高跟鞋離開。

長得美就是好,永遠都會被呵護著。不過倒也幫她化解了口舌之爭。她長長地松口氣,半瞇著眼,睡意席卷而來。

好像是夢境,她看見一個身材挺直倜儻的男子朝他走來。

過往歲月里,她的世界,就似柳永那句詩:霧靄沉沉楚天闊。她是被世事隔絕的怪物。從未有人闖入她霧蒙蒙的世界。

他離她越來越接近,她試圖努力睜開眼睛,又心意已冷地想肯定是在做夢,便放棄了,眼皮無力地再度合上。

岳仲桉在她身旁坐下,見她歪著腦袋,酣然入睡。他俯身湊近她,果然她是臭味的來源,他忍不住想笑,靜靜地注視著她。

看到她眉尾處凸起的傷疤,漆黑的頭發蓬松地搭在肩上,身體細瘦,臉龐上沒有任何妝容遮掩。

這一刻,他們還像當年那樣被臭鼬的氣味圍繞著,這在常人看來作嘔的臭味,他理解為命運安排的緣分。倘若不是這似曾相識的氣味吸引著他,又怎會再和她重逢。

看來是注定的臭味相投。她竟然又莽撞地被臭鼬攻擊了,她在做什么工作,住在哪兒,戀愛或……結婚了嗎?

他連續生出一長串問題。她呼吸漸重,夾著輕微鼾聲,他想她應該是好久沒好好睡覺了。

也是,這滿身的臭鼬味,肯定提心吊膽睡不好。

有我守護你,你安心睡吧。他不知為何心中會唐突地生出這樣的念頭。

空姐推著餐車過來時,她一下驚醒了,他不由刮目相看,睡得如此沉居然能在餐車到的時候準點醒來。他假裝看雜志,想著等她見他坐在身邊會是怎樣的驚訝。

結果她也沒看他,站起來就往衛生間走去。

他替她拿了一份米飯。在意面和米飯之間,他選擇米飯,因為記得她說過,她不喜歡面食。

他記得她本是生長在南方的姑娘,因父親工作調動去了青海,她并不習慣當地的面食。那晚,她邊擦頭發邊央告著她母親想要吃米飯,她母親將他視作客人,問他想吃米飯還是面食,她跳起來,趕緊用口形暗示他吃米飯。

往日的畫面,歷歷在目,直到那天泥石流爆發,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

等了許久,仍不見她出來。他走過去,輕敲了兩下衛生間的門。

幾秒鐘后,門打開了。

她低著頭,并沒有抬起臉,小聲地說:“對不起。”從他身側走開。他明白了,她是故意躲在衛生間,怕氣味影響別人進餐。

回到座位上,她又繼續閉眼睡覺。

岳仲桉看她貪睡的樣子,思量片刻,將一張名片,放入她敞開的包里,又見包里有張她的相片,他拿出來,端詳著,原來她居然一個人跑到肯尼亞去了,看來還是很美。他把照片握在手里,拉起包的拉鏈。

這算不算是偷盜行為?他想想,自己也給了她名片,頂多算是交換行為。

飛機開始下降。

她好像絲毫不受影響,自始至終閉著眼睛,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對她都沒有的意義,一股無動于衷的冷清。

他有些失落,好像和預想的別后重逢場景并不一樣,他完完全全被無視忽略。

眼前的她,和十四歲那時聰慧調皮的她相比,有著天壤之別。

記得在她寫字桌上,第三份數學模擬試題卷第十頁,寫滿了一個男孩子的名字,滿頁的:周良池。

他還裝作不懂,問她,原來周良池是一個數學題答案啊?

她從他手中奪走試卷,狠狠地瞪他。

記憶猶新。

也許她早就不記得他了吧,她心中有喜歡的人,怎會記得他。她又不是他,十三年后還能因那抹氣息,那句聲音,想起她。

人大部分的痛苦,都來自于記憶。他極少愛一個人,因為他和常人不一樣,愛過的所有細節,點點滴滴都不會被歲月抹去,就像刻入生命,只要想起來就會完整重現。

當心愛的人走了,余下的時光都是他一個人在回放過往的片段,他獨自站在那個被遺棄的世界里,不斷重復著記憶。

陡添心涼。

他將毯子給她搭在膝蓋上上,悄然離開了座位。

飛機平穩落地。

她睜開眼睛,望著窗外,終于好好睡了一覺。好像還做了個美夢,夢里她看見一張清晰的臉,盡管醒來已想不起什么,但夢里的感覺是,那真是一張好看的臉。

還有些像回憶里的少年。

嚷著嫌棄她臭的女孩,又回到她身邊,邊取行李箱邊打著電話,心情大好地說:“我今天這趟航班有點值,剛開始挺倒霉的,身邊坐了個臭氣熏天的女人,我都差點吐了,可是你知道嗎,有個看起來很帥的男人,穿得很高級,他心疼我,將頭等艙讓給我坐,他替我和那個女人坐一起。直到飛機快降落,他才和我換過來,我以為他會找我要聯系方式,可是他連句話都沒有和我說,也沒看我一眼,你說他這是怎么想的呢……”

林嚶其耳朵聽著,倒沒有覺得不舒服。她睡了很久,沒看到換座的人,只是感慨男性的風度有時真離不開經濟基礎,這才一趟航班的功夫,輕而易舉就把小女生迷倒了。

她從未對男子的外貌動心意起過。

以前紀幻幻就老和她開玩笑說,你這種臉盲癥,就該去和有趣的靈魂相愛,把那些好看的皮囊都留給我。畢竟再好看的男子,你也視而不見,多暴殄天物。

下飛機時,她打開手機,低頭看線索人發來的地址,翻導航查從機場過去大概的距離。

岳仲桉靜靜坐著,直到林嚶其和他擦肩而過,他不經意間掃視到她手機屏幕,正猶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你怎么還沒走,是在等我嗎?”

“別誤會,我是對你旁邊那位女士比較有興趣。”他坦白地說。

女孩的臉,由紅轉白再變成青。

林嚶其慢慢地跟隨人群隊伍往外走。

當他走出人群去尋找她,已沒有她的蹤影了。

他和她竟就這樣錯過了。

炎熱的天氣,他手心泛涼。從電梯直達停車場,他徑直走上一輛黑色車,開車門,坐在后排,滿腹心事。

“我們現在直接去招標現場,還有四十分鐘時間,交通不堵的話應該沒問題。”向篤邊說邊將投標計劃書遞給他。

他接過來,佯作思慮。

腦海里接連不斷地閃現著她,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陽穴,想清空她的影像。

向篤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有疑問。但私人的事,不做多言。我們還是想想,接下來廣告片和電視臺那邊產品推廣的細節。”岳仲桉跳開話題,也是為了讓自己注意力轉移。

公司關鍵時期,不能有差池,事無巨細他都要親力親為。

林嚶其在尋找弟弟的這條路上,無數次滿懷希望而去再滿懷失望而歸。

她按照地址走到一處居民樓,一個年紀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將足球踢到她腿上,她笑著將球踢回去。

“謝謝阿姨。”

弟弟丟失那年,也是這副淘氣又乖巧的樣子。現在,這么大的孩子,都已經喊她阿姨了,可記憶中的弟弟還是一點點大。她總在夢里聽到弟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喊她。醒來,臉上都是淚。

不管怎樣,哪怕不能見面,只要弟弟好好活在這個世上就好。算算,弟弟也該有十八歲了。

她走上五樓,門虛掩著,敲了敲門。

“進來。”陰冷的男聲傳來。

她沒有過多考慮地走進去,勇氣便是尋找弟弟的信念,她不害怕。

客廳里坐著兩個男性,從身形衣著判斷,一個中年是男人,四十歲左右,另一個則像二十歲左右的青年。

地上布滿生活垃圾,煙霧繚繞,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單看這生活環境,也是游手好閑之輩,她已預感這次又同樣被騙了。還好,反正身上攜帶的那點現金并不會有多大的損失。

“不妨開門見山,如果你們確實有我弟弟的線索,那請帶我去,找到弟弟,我會盡力感激你們。要是根本沒有線索,單純騙錢,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身上這點錢你們想要就拿去,我人走便行。”她冷靜極了。

中年男人走過來,開口道:“既然你識相,我們也好說,把包和手機放下,你人走,事先說好,你這是自愿行為。”

她點頭,注意到對方腿腳有些跛。另一個青年左頸間有紋身,低頭坐著,并不說話。

她放下包和手機,跛腿男人奪過包,開始翻動。正當她往門外走的時候,跛腿男人說:“等等——”

跛腿男人握著一張名片,眼睛冒光:“名片上的人很有錢吧,和你是什么關系?”

“哥們兒,見好就收,別搞出事。”紋身青年說。

“你閉嘴,少他媽摻和!”跛腿男人不耐煩地沖。

林嚶其并不清楚何時會有一張名片在自己的包里,只好否認:“我不知道什么名片,我也不認什么有錢人。”

這句反駁,在跛腿男人看來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是嗎,那我打電話問問。”

跛腿男人走向窗戶,握著林嚶其的手機,依照名片上的號碼撥打過去,眼神斜瞟著她。

“你好,岳總,是這樣的,我撿到了一個女包,里面有你的名片,我想尋找失主,請問你和手機的主人,是什么關系?”跛腿男人盯著名片,假裝好心地問。

……

“是你朋友?”跛腿男人意味悠長地望了一眼她,開始朝門口走。

門啪得被重重反鎖上了,空氣都變得緊張起來。

林嚶其絕望地想,名片上的那個人到底是誰,這次真是要被他害死了。

……

“什么,讓她接電話?”跛腿男人的臉上浮起陰險的笑意,將電話放在她耳邊,恐嚇道:“別廢話,給我哭!求他來帶你走!”事態的發展,已然失控,從一場騙局變成綁架勒索。

她無端地因為名片上的這個人,陷入危險,明明差一點就安全無事了。

“你還好嗎?別怕,我馬上來。”電話那頭傳來溫柔的撫慰聲。

“你到底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更不是你的朋友,你是不是瘋了你想害死我,你告訴他我們不認識!”她對著電話歇斯底里地吼。

跛腿男人狠狠用手肘擊打了她的腹部,走到窗戶邊繼續說。

她痛得彎下了身,強忍著痛,仔細捕捉著對話。因為看不清人的面孔,無法察言觀色,所以對方的語氣聲調,肢體行為都是她判斷自身處境的參照。

……

“岳總放心,既然是你這么重要的朋友,我保證讓她毫發無損。”跛腿男人語氣切換自如。

……

“好,岳總準備現金,算作為交個朋友的見面禮吧,提醒你,別報警。等我半小時后聯系你。”跛腿男人掛了電話,對紋身青年罵起:“你他媽還不滾?”

紋身青年欲離開是非之地,卻又好像在猶豫著什么。

林嚶其反應過來,紋身青年并不是跛腿男人的同伙,她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看什么看,想死?”跛腿男人惡狠狠地說。

紋身青年站起來,沒有說話,推門離開。

“既然你朋友爽快地答應來,那你就老老實實坐著別動,等著他。”跛腿男人反鎖上門,拔掉鑰匙,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茶幾上,眼神就盯著刀。

林嚶其順從地坐下,她明白眼下并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先穩住跛腿男人的情緒,她剛大致估算過他行走的速度,只要她能找到機會沖過去打開門,以她逃跑的速度,他是肯定追不上的。

正在參加招標會的岳仲桉,因為這通電話,變得高度緊張,來不及和向篤多加解釋,重點交代了幾個投標事項后,他離席而去。

向篤難以理解地看著岳仲桉背影,從未見他在工作時會中途離人,有些反常。

岳仲桉擔憂她驚嚇過度而產生過激行為,她隨時可能都有危險。

駕駛那輛黑色轎車,他去銀行備好現金,半個小時后,電話并沒有再打來,他腦中回憶起在飛機上時,林嚶其手機屏幕閃過一個地址。他不做等待,直奔那個地址開去。

林嚶其沒有把名片上那個人說的話當真,她才不信這個并不相識的人會來救他,她不能坐以待斃,腦子里只想著怎樣才能逃出去。

這時,跛腿男人收到一條短信,臉色變得鐵青,情緒也焦躁不安,他翻找出一卷繩子和膠帶,走到林嚶其身邊,說:“我要出去一趟,防止你想跑,給你綁住手腳,封嚴嘴,你不想受罪就別動。”

她不甘心這樣束手就擒。

“就因為一張名片,聽信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冒這種險嗎?他根本不會來,他就是個無聊惡作劇的神經病啊,你綁著我在這等有什么用,也等不來他的,你放我走吧,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我認識你的臉我會怎樣,我是臉盲癥,你可以在網上搜索一下,前兩年歌神在上海的演唱會現場,有個女孩……”她心里很慌,急切想說服對方。

不至于對一個臉盲癥殺人滅口吧。

“閉嘴,我說他會來他就會來。”跛腿男人打斷她的話,綁住她的雙臂和腳。

“你為什么信他會來,我說了很多遍我不認識什么岳總,就算要死也要讓我死個明明白白吧,我太冤枉了,純粹就是被那個人害的!”她覺得自己要是死在這里也真是含恨九泉。

“男人的直覺,他在乎你。”他撕扯著膠帶,用嘴咬下一截,還沒等林嚶其辯駁,膠帶已貼住了她的嘴。眼前如此兇惡的人嘴中,居然能說出他在乎你這四個字。

這是什么鬼直覺?

她瞪著一雙眼睛,吱吱嗚嗚也說不出來話,心中的怨氣都在名片上那個岳姓男人身上,她在心里發誓,如果她平安無事,她不管怎樣都要找到這個人,然后跳起來用力左右開弓抽打他,不打他難解心頭之恨。

“我馬上就回來,不想死就別動。”跛腿男人威脅著,拿起桌上的匕首和名片走了。

她原想用腳勾到匕首來割繩子的,現在已無法實現,她有些絕望,環顧這個臟亂不堪的房子,難道自己今天就要死在這里了嗎,想到接下來跛腿男人發現等不來所謂的“岳總”,盛怒之下會不會滅口。她又想到了媽媽,萬一她有不測,媽媽怎么辦,想到弟弟,想到她暗戀了這么多年從未敢開口說我喜歡你的周良池。

等等,她忽然想起上次見周良池,聽他講他叢林求生的經歷,好像說過,有種方法,在沒有刀的情況下,可以切斷繩子。

是什么方法,快想快想,她暗示自己,可心里越急亂越想不起來,她努力讓平復,深呼吸幾次,仔細回想那天周良池說話時的動作,手中拿了一根繩子。沒錯,是繩子。

繩子切斷繩子。

她激動起來,欣喜地望著旁邊那卷綁完她之后剩下的繩子……

她幾乎花盡力氣,嘴唇全破,牙根松軟,終于弄斷了綁在腳上的繩子,但雙手仍被綁死的。在這個過程里,她就想好了,如果幸運,門沒有從外被鎖死,她就開門跑出去,如果鎖死了,只有通過窗戶往外向路人呼救。

但如果歹徒就在附近,或者這條路上,那么呼救她可能更危險。

當她將手顫顫兢兢伸向門時,扭動了一下,門竟打開了,她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動作,眼淚快出來了,空間里靜得仿佛只回響著她沉重的喘氣聲。

她輕手關上門,清楚自己必須一鼓作氣沖下樓,跑出去。

跛腿男人身上有匕首,如果在樓梯正面撞上,她雙手又被綁,絕對不是他的反抗對手,但只要跑出這棟樓的樓梯,她就安全了,哪怕他手里有刀,追不上她也無用。

正當她要邁出腳的時候,她聽到底下樓梯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

“噌……蹭……”聲音越來越攀升,越來越近。她驚恐地反應過來,背脊陣陣發麻,這種高低不一致的腳步聲,是跛腿男人回來了。

“蹭……噌……”

該怎么辦,她沒有多余的時間考慮,都已經弄斷繩子關了門,別無選擇,但硬沖顯然也很危險。她抬起眼,看向了六樓。

她蹲躲在五樓到六樓的第一轉樓梯處,捂住了自己的嘴,屏住呼吸。腳步聲就在耳邊,她低下頭能看見跛腿男人的頭發,灰色的圓領短袖,后頸上一道觸目驚心的扭曲刀疤。她一動不動,睜大眼睛死死盯著。

“蹭……蹭……”

跛腿男人走到的門口,警惕地回頭望了一眼,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鑰匙,他將鑰匙插進鎖眼,在推開門正要進去的一剎那,林嚶其幾乎是用了人生中最快的飛奔速度,兩大步子就下到了五樓,拼命地往四樓跑。

跛腿男人開門探進頭的那一刻,就發現她不在了,再一回頭,看到她正在逃跑,他握著一根木棍,緊跟著窮追不舍,眼神里露著兇狠的光,在她身后喊:“他媽的敢跑,老子抓住你一定弄死你!”

當她跑到二樓,眼看就要沖到一樓時,跛腿男人用力扔出手中的木棍。

她只感到背上被悶悶地重擊一下,像是打中了脊柱,她整個身體發酸,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她支撐著,晃晃悠悠地再度站起來,腳底軟綿綿的,無知覺般,加上雙手被綁,身體就沒有平衡度,她踉踉蹌蹌一步步踏下樓梯,想著那道近在眼前的門,邁過去就好了,可又是那樣艱難,遙不可及。

跛腿男人右手舉著的匕首,已追到了她身后。她感覺到左頸側被擊打一下,便癱軟地倒下。

在她將要被拖回樓上時,一輛黑色轎車急速地在她面前停下來,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面目清晰的男子朝她大步跑來。

她竟……能看清他的臉。

十三年以來,她第一次與他人目光交匯。

她向他求救,伸出一雙被綁住手,渴望他能夠救她。沒等他走近,她只覺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當她醒過來,她已安全地在病床上躺著,后背的痛感讓她想起最后要被跛腿男人拖進樓道里的場景。她堅信一定那個五官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男子救了自己,一定是他。他在哪?她要找到他,她走出病房,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她的目光四處尋找他。她望著一張張霧蒙蒙的臉,都不是他。

她穿著病號服,走向醫院大門,忽然間,一雙有力的手,牢牢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

她這才回過頭。

是他。

他們距離這樣近,面前的男子好像曾在夢里也見到過,莫非她在做夢,她分明感受到來自他掌心的力度。

她看得真切,幾乎瞬間眼淚滾落下來。她看得清了,她居然看得清了。

白色襯衣,黑色長褲,面龐輪廓潔凈明晰,他沉靜地注視著她,仿佛穿過霧蒙蒙的人山人海,款款而立。

她看清他的臉,他的五官和眼神。

周遭所有臉都是模糊的,只有他的臉,清醒分明。如同漫長霧霾過后,照進眼底的第一束光。

她睜大眼睛無聲無息地凝望著他。當她目光切換身旁排隊掛號的人群,仍是模糊不清的,臉盲癥也并沒有好,她只是偏偏能看清他。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她已熱淚盈眶。

岳仲桉沒有想到再重逢會激動成這樣,松開了手,想安慰她。

“你是,救我的人?”她喃喃地開腔。

“別擔心,壞人已經被抓了,回病房休息吧。”原來她沒認出自己,他便也不去表明身份了。

“為什么,我能看見你……”她自言自語,難以想通。

“嗯?你當然能看見我,醫生說你身體無大礙。”他朝她笑。

她有些貪婪地看著他的笑容,原來人的笑容,是這樣迷人。

回到病房,他將手中的藥拆開,對她說:“剛才我去取藥的,你的嘴唇怎么全破了,嚴重紅腫,得外用藥敷上。”他將藥和一面小鏡子遞給她。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果然腫得很厚,雖然看不清自己的臉,但憑想象,一個嘴唇高腫成這樣的人,會是有多丑。她趕忙低下頭,用手遮住嘴。

“沒事,過幾天就會好了,前提是你得涂藥。”他略彎下身,偏著頭,目光與她齊平,審視著她的傷。

她只好將藥膏擠在手指上,舉著鏡子,憑著感覺想一點點涂對位置,但還是涂得有些不均勻。

他看不下去了,拂開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指腹一點點在將她嘴唇上的藥膏涂抹均勻。

她靜靜看著他的臉。十三年了,她第一次能夠看清人臉,想仔仔細細地看著,為什么她偏偏能看見他,而且還似曾相識?

“你怎么會被綁架?太危險了,如果我晚來一步,后果不敢想象。”

“我是來找我弟弟的,結果遇到了騙子。本來都沒有事了,也放我走,結果不知道我包里怎么會有一張什么人的名片,讓這個騙子見財起意。他用繩子綁住我手腳,膠布封住嘴,我想盡辦法才逃了出來。”她說著,心中又想起名片上那個人。

“你都已經手腳被綁,嘴被封住,那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他倒對她另眼相看,這個能連續兩次被臭鼬襲擊的冒失鬼,居然還是有頭腦的。

“當時周圍也沒有刀具,要是按照我們看電視劇的情節,那肯定是打碎個杯子花瓶,用碎片來割繩子,但現實中,我眼前就是一堆生活垃圾。特別絕望,感覺自己會死在那里了,我想起我從小就很崇拜的那個人,想起他對我說過的話,他是個叢林生存能力特別強的人。他告訴過我,繩子可以切開繩子。”她說起這些,神情特別驕傲。

他知道,那個她口中很崇拜的人,是周良池。

提到繩子,他已經懂了,但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問:“用繩子能切開繩子?”

“你也不知道吧,是利用繩子之間的相互摩擦。我先最大可能地弓起身體,還好小時候學過幾年舞蹈基本功,柔韌度可以,用手把嘴上的膠帶撕掉。我手邊就有歹徒用來綁我剩下的繩子,我用這個繩子穿過腳上捆綁處,繩子一頭用手拉扯住,另一頭用牙齒咬著,然后手拽著繩子往上提,頭往下低,就這么一高一低重復著,不斷加大摩擦力度和速度,最終,把綁住腳上的繩子給磨斷了。當時真是什么都不顧了,拼了命用力磨繩子,嘴唇全磨破了。”她現在想想,真是噩夢驚魂,尤其是樓梯里聽到“蹭……蹭……”聲的時候,太可怕了。

“很聰明,也很勇敢。”他欣賞地贊許,本來對她陷入危境會擔心她情緒過激,就像遇到臭鼬那樣莽撞,可她做的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別光顧著聽我說了,不是你路過救了我,我不還是會被抓回去。我記得歹徒有刀,在我暈倒之前,你沖了過來,之后我便不記得了。你是怎么救我的呢,你沒受傷吧?”

“學過基本的以色列格斗術,對付一個年長且殘疾的歹徒,我還是比較有優勢的。”他簡略帶過,沒有多說具體的細節。

“人被抓住了嗎?”她問。

“嗯,抓了。”他笑答。

敲門聲響起,兩名警察走進來,詢問她傷勢如何,方不方便做筆錄。

“方便。”她靠在病床上,從肯尼亞接到母親的電話,開始說起,盡量絲毫不差。

“我們初步立案為一起詐騙綁架案,后期還需要你的配合指認現場,到時候我們再通知,你先養傷。還是要提醒你,尋親心切我們能夠理解,但不能給犯罪分子可趁之機,自我保護意識一定要有,也可以隨時向我們警方求助。”

她點頭,懇切地說:“我會吸取教訓,謝謝你們警方及時抓到歹徒。”

“你要感謝這位先生,是他制服嫌犯,麻煩也要做一份筆錄。”

“好的。舉手之勞,任何一個男人看到那一幕,都應該挺身而出。”他淡然地擺擺手,不用她謝。

“對了,能問一下嗎,那個歹徒身上有沒有名片,我想知道那個姓岳的惡作劇人到底是誰?”林嚶其問。

“我們正在審訊。”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做筆錄。”他對她說。

“好。”她看著他走出病房,不知怎么了,已經對他產生了依賴感。好像他在的話,她就安心點。她想,大約是因為他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人吧。

病房外。

“那張名片是你的?”警察問。

“沒錯,是我的。我和她十三年前有過一面之緣,這次飛機上偶遇,不過她不記得我了,所以我放了張名片在她包里,沒想到會引起這么惡劣的事。她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名片是我的。”

“真是陰差陽錯,那你不準備告訴她嗎?案子進展下去,她很快還是要知道的。”

“順其自然,該知道的時候她自然會知道。”

“還有你的傷,我們法醫下午給你做過鑒定了,都會是證據,在最后量刑時會根據傷情來判定。你這算是見義勇為了。”

“她是我朋友,應該的,稱不上見義勇為。”他謙遜地說。

做完筆錄之后,夜幕初垂。

他找了一家餐廳,炒了兩道菜,帶回了病房,如果沒記錯,都是她喜愛吃的菜。

她沒想到他還會回來,見他走進病房,她喜出望外。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正遺憾著,都沒問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的聯系方式,我得把醫藥費還給你。”

他將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起來,打開菜,把飯和筷子都擺在她面前,說:“餓了吧,先吃飯。”

她看見空心菜和蘆筍。

“這兩道菜是我最愛吃的,你怎么知道的?”本來就餓,看到自己喜歡的菜,更是食欲大增,她拿起筷子,忍不住先嘗了一口,又對他笑著說:“你也吃呀。”

“我猜的。”坐在她對面,兩個人就這么相對坐著,各端著一份飯。

“這都能猜到?那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

“林嚶其。這倒不是猜的,剛才你做筆錄時,我聽到了。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給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對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是我父親給我取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保密。”

“你想做無名英雄?”

他抬了抬眉毛笑了下,沒有接話。

她一味定睛地望著他,想要記住這張面孔。畢竟有了上頓還不知有沒有下頓,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好神奇,茫茫人海,為什么偏偏她只能看見他,而且,那么巧,他像頂著一束光芒的蓋世英雄,恰好救她于危難之中。

“怎么這樣看著我?”他忽然問。

“怕以后見不到了。”她老老實實地說,并沒有曖昧的意思,純粹就是擔憂以后又看不清人的臉了,因為他是她在世上唯一認識的人。

“你不是有崇拜的人嗎,看不出來還挺花心。”他饒有興致地逗她,心里卻被這句話弄得有些甜。

“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見不到,是像夜盲的人見不到路燈。”好像越描越亂。她偷偷看一眼他,眉宇間透著沉穩之氣,他這副樣子,喜歡他的女孩應該也不少吧。

“路燈一直都存在,只要你想見,就存在的。”他順著她的話說。

氣氛有些不對勁。

“吃完飯,我想辦出院,連夜回家,不然我媽會擔心我的。”她轉移話題。

“確定身體沒有哪里不舒服了嗎,不進一步檢查一下?”

“不用,嘴巴回去抹些藥就好了。”

“我正好要去機場接一位朋友,順路捎你去機場。”他想起久寧是晚上的航班抵京。

既然他順路,她也不拒絕。

她看到一個藥房袋子里裝著盒一次性口罩,應該是他從餐廳回來時買的,而不是醫生開的。嘴唇高腫成這樣子,不戴口罩的話,在機場那就太引人側目了。雖然看不清,但從手感上來看,她的嘴唇很像兩根小香腸。

買口罩這個細節,讓她對他又多添了一份好感。

但這種感覺,一下將她打入現實,她這狼狽的香腸嘴鬼樣子,身上甚至還透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她竟對身邊這位儒雅紳士有些異想天開,奇怪,偏偏能看見他,他令她產生安全感,她想和他待在一塊兒。

車行駛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夜晚,車廂內的光線忽明忽暗,她心中如同在倒計時,真是舍不得這張能看清的臉啊,他沒有告訴她姓名,聯系方式,做什么的,如同陌生人,既然他不說,就有他的理由,也許對他而言,這就是一樁善舉。她識趣地不再追問。她耳邊回響著他說的那句:路燈一直都存在。

他像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握著手機,猶豫著要不要再最后一次向他要手機號碼,當她舉起手機,剛想開口時,只聽他說:“我會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被他識破心思,她一時語塞,吐出這么句話。

“討要醫藥費。”他側過頭期待的眼神快速看了她一眼,立刻又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

“那我等債主的電話。”她配合地說,心中暗喜,又自覺猥瑣,怎么能妄想高攀這樣一個人呢。雖然尚不明他的身份,單看衣著做工考究,以及手表和車,很明顯非富即貴。她的心跌落下來,沒有別的心思,就是想再見到他,沒有半點男女之情。

她心不在焉地滑動手機屏幕,期盼著這條路能夠開慢一點。當她瞟到已撥電話時,想起跛腿男人用她手機給名片上的那個人打過電話。

“我真是蠢,都不知道已撥電話有記錄,我打給他,問問到底是誰,等我找到他一定要狠狠地抽打他,問他,打臉疼不,還敢亂惡作劇嗎。”她激動地說,按下號碼,打出電話。

岳仲桉倒沒感到臉疼,就覺得她十分可愛。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電話那頭傳來的提示音。

“肯定是做賊心虛把我電話設為黑名單了。”她仿佛鼓滿了氣想要發泄,結果一下被這句話給堵了回來。

“替他僥幸,逃過一番轟炸。”他笑出了聲,還好他早做準備,不然在車內這種狹窄的空間里,被她當場捉個現形,那他一定很慘。

將功抵過不知行不行,能說得過去嗎?他想。

他電話響起,是久寧打來的。他按了一下鍵,接通電話。

“我落地了,你怎么突然獻起殷勤,主動來接我了。”一個慵懶好聽的女性聲音。聲線獨特,林嚶其覺得耳熟,好像在哪聽過。

“看來以后要多獻殷情了,否則猛地你不太習慣。”他調侃自如。

“多多益善。謝謝你送的包,明天的場合,我就背它了。”

“你背它,是我的榮幸,你喜歡就好。”語氣真誠,電話那頭的女人應該心花怒放了吧。

因為是免提,所以林嚶其將這通電話全部聽見了,原來電話那頭的女人并沒有和他提前約好接機,難道他并不是順路送她,而是主動?

可也聽出他對別的女性,巧妙取悅的心思。

能夠讓他接機,送包,這關系很顯然不一般,她在心里暗想。

掛斷電話,他和林嚶其并沒有再交流。車保持著勻速前行,在快抵達機場時,車速漸漸緩下來,已經是最低速度范圍了。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將車開得這樣慢。

林嚶其并沒有告訴他自己臉盲癥的事,也沒有讓他知曉她只能看得清他。

而岳仲桉也沒有提十三年前的事,只當作是一場萍水相逢,他為她所做的這一切,表現的都極自然。有的事,該知道時就會知道。

他們各懷心事地隱瞞著對方。

車停在出發大廳門口。他欲下車送她,由于要起身下車的動作,腰上的傷口以及右腳踝處的關節舊傷都犯著痛,他隱忍著,掩飾得好。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說:“別下車了,這兒限時停車,我直接進去,你快去接人吧,今天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他轉過頭,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離她這樣近,連她臉頰上細細光潔的透明茸毛都看清了。

那是一張平靜卻又透著惶恐的臉,不知為什么,他就是很想保護。

“嗯,再會。”他說。

“再會。”她轉身下車,感覺他睿智通透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她的細弱之處。

她站在機場出發大廳玻璃門內,望著那個遠去的背影,猶如做夢。是啊,誰能想到呢,他們又一次這樣離奇地重逢了。

十三年了,有時候你在自己身上是察覺不到歲月的痕跡的,只有當你突然見到很多年沒見的人,你才會真實地感受到光陰的變遷。

林嚶其,我知道你的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萬萬不忍心成為其中一根,因為我永遠不知道哪次就是最后一根壓垮你的稻草。想站在你身側,悄悄地,不讓你察覺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這是他在心里想對她說的話。

他記得她父親喚她考拉。

考拉小姐,我們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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