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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7評論第1章 桃源風波,疑云乍現(xiàn)時
江南舊墓
民國六年。
盛夏。
江南有雨。
蘇和鎮(zhèn)上,蓮花開至荼蘼。茂盛的洋槐,花期已過,熱鬧的卻是滿樹莢果。偶爾有一些,被風吹雨打去,掉進泥濘的濕土里。
不知道,來年會不會生出小洋槐來?
映闕這樣想。
映闕姓藍,是女子,還是溫柔又倔強的女子。她自幼在蘇和鎮(zhèn)長大,未曾出外見過世面。早前隔壁住了一位教書的好好先生,不計報酬的教她讀書寫字。她把先生家里的藏書順次都借讀了一遍,覺得自己似乎懂了很多,又似乎只是一點點??墒菦]多久先生到南京去了,她若還想看書,便只剩下家里那些所謂的祖?zhèn)鞯拿丶恕?
藍家不貧,亦不富,僅僅是衣能蔽體,食能果腹而已。藍家祖上在蘇和鎮(zhèn)曾顯赫一時,占了數(shù)百畝的良田,和一大片柿子林。后來家道中落,這些都用做償還鄉(xiāng)鄰,被四分五裂了去。到映闕的父親藍瞬華出生的時候,已經(jīng)很少有人提及藍家從前的風光了。
藍瞬華此人,落魄,消極,處事低調(diào),性格孤僻。蘇和鎮(zhèn)上有一間釀酒場,藍瞬華二十一歲的時候,在那里做學徒,一年一年的捱過來,到四十一歲的時候,足足做了二十年,卻也只是手藝嫻熟了些,資歷更深了些,無一官半職,無高薪厚祿。
藍瞬華二十三歲那年,與蘇和鎮(zhèn)上一名外來的女子成了親。那女子姓魏,名淑媛,祖籍湘西,因家鄉(xiāng)遭遇了一場瘟疫,孤身流落到此。
成親之后,魏淑媛替丈夫生了兩個女兒。
藍映闕,藍立瑤。
映闕是姐姐,立瑤是妹妹。年紀相差歲余。
那時候,南京已有了很多官辦或民辦的女塾,提倡女子入學,漸成風尚。藍瞬華雖然閉塞,卻也粗曉文化的分量,他不希望女兒如他一般,不識字,不成器。但家中的積蓄微薄,拼拼湊湊,怎么算,兩個女兒,也只能擇其一。
映闕是極想出外讀書的。
可還是主動推辭了。因為妹妹比這個機會重要得多。映闕說,要留在蘇和鎮(zhèn)幫母親干活。
這個干活,說的是替人鎮(zhèn)宅驅(qū)邪選墳址看風水或以巫術(shù)治病等等糊弄鄉(xiāng)鄰的伎倆。家中寥寥的幾本藏書,被母親當成寶貝一樣收著的,記錄的,就全是這些在映闕看來烏煙瘴氣的事。
可是,自己卻還要做幫兇呢。
映闕想想就覺得慚愧。每次聽說誰家派人來請母親治病或驅(qū)鬼,映闕就皺眉頭。但若不是這樣,光靠父親在釀酒場的微薄收入,既要維持生計,又要供妹妹在外讀書,莫說是捉襟見肘,只怕衣不蔽體也未可知。
那一陣,連場暴雨。仿佛樹葉的綠都要被沖刷成天空一樣的灰白。有些土質(zhì)疏松的坡上面,還積聚了小型的泥石流,一路滑下來,撞壞了田埂,還推倒了一片竹籬笆。
那是七月十四。
中元節(jié)前夕。
蘇和鎮(zhèn)背后的山巒,有一小片,赫然塌陷了下去。是冒雨狩獵的村民回來報的信。個個臉色煞白,氣喘吁吁,撫著心,直言有不好的預感。
原來,那地塌陷,露出的,竟是一座墳。
墓門與墓碑都是用大理石建造,雕工精細,布局講究,看來并非普通的村野人家。碑上無字。而旁邊有一塊佇立的巖石則寫著“擅入者死”。
猩紅的顏色,猙獰的筆跡,頗有些嚇人。
七月十六。雨停。
開墓。
蘇和鎮(zhèn)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去了。映闕和母親去得遲,還在遠處,就聽見轟的一聲響。墓地那道巨大的石門被炸開了。
濃重的腐朽味道,自那扇門內(nèi)洶涌排出。
大家都只覺得一陣惡心,捏緊了鼻子,皺著眉。
這個時候,魏淑媛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怔怔的,遠遠的,望著。然后,手有些抖。她所在的位置略高出墓地,亦沒有樹林的遮擋,正好能夠窺見古墓的全貌。
映闕問她,娘,怎么不走了?
魏淑媛擺擺手,道,沒事,去看看再說。
話畢,又起了一陣風。林子里,撲啦啦的,有兩只烏鴉盤旋而過。
天蟹局
那是一座清朝乾隆年間的墓穴。從陪葬的物品來看,除了一些陶器和金銀,更多的還是女子的衣物和珠寶。
墓穴正中央,那具黑黑的棺木里,剩下的只是一具白骨。
不過,大家的興趣,顯然都凝在那些金銀玉器的上面了,若不是鎮(zhèn)長喝止,這小小的墳?zāi)怪慌乱幌品颂臁?
鎮(zhèn)長說,這些都是公物,理應(yīng)由政府處置。
于是,在墓門前面砌了一排籬笆,派人輪班看守著。可大家都知道彼時的政府才剛剛成立,內(nèi)憂外患,時局動蕩。況且,這也不是哪個帝王將相的金銀墓,那副枯骨,也許不過就是尋常人家的女子罷了。蘇和鎮(zhèn)偏遠,交通不便,就算通報了上去,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有人來接收。大家只好干瞪著眼,在心里嘆,可惜了,可惜了。
只有魏淑媛。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神不寧。像患了病似的。數(shù)天以后,鎮(zhèn)上有一戶人家的小女兒不見了,說是跟伙伴們在山上玩捉迷藏,然后沒了蹤影。
那戶人家呼天搶地的,發(fā)動街坊鄰里四處搜尋,最后,發(fā)現(xiàn)小女孩就躺在墓地旁邊,身上有多處淤青和擦傷,似是從山坡上滾下來,已經(jīng)斷了氣。
大人們紛紛以此為訓,告戒自家的孩子不要到后山玩耍。但魏淑媛卻更加緊張了,咋咋呼呼的,找到鎮(zhèn)長,道,那墳?zāi)?,乃是一個天蟹局。
蘇和鎮(zhèn)的鎮(zhèn)長姓阮,阮振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身形似北方人的魁梧。阮家是這窮僻的小鎮(zhèn)上最富有的人家。亦是惟一的,與外界保持了生意往來。
——阮家釀酒,釀出的酒,名曰蘇和清釀,賣到南京、上海等地,不算有名氣,但總有些盈利。
阮振國此人,雖不至于迷信,但對于鬼神之說,他常常寧可信其有。早前家中曾有一連串不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他還請魏淑媛做了符,貼在門上,掛在腰間,才慢慢踏實下來。
如今,看魏淑媛如此慌張,忙問,何謂天蟹局?
魏淑媛道,蟹,乃指螃蟹,是純陰之物,有蛻殼重生之能。那墓穴的兩旁,左右各四條路,形如螃蟹的八腳,墓前還有兩棵百年老樹,可視為蟹鉗,這樣的一座墳?zāi)?,坐坤位,迎陰月,一旦被打開了,只要吸取足夠的至陰至寒之氣,那埋在墳?zāi)怪械氖w,可是會復活的呀。
阮振國聽罷,拍案而起,道,怎會有如此荒謬之事,你莫要在這里妖言惑眾了。
魏淑媛冷笑道,我亦是好心,你不信便罷了。
拂袖而去。
阮振國突然覺得胸口悶得慌,扶著椅背坐下來,猛喝了一口茶,定定的,望著空無一人的大門外。那里,三三兩兩不知名的鳥雀,低低的,低低的一直盤旋。
魏淑媛回到家中,念念叨叨的,說阮振國無知,剛愎自用,映闕給她沏茶,一邊說道,這世上哪里有死而復生的事情,不過是迷信的鬼神之說罷了。娘您給人家驅(qū)了多少次邪,鎮(zhèn)過幾戶家宅,有哪一次,是真的看見了什么的?
魏淑媛瞠目結(jié)舌,憤然道,我早知你這丫頭心高,只怕在你的眼里,你娘我跟那些大街上的庸醫(yī)神棍差不多吧,哼,你還別不信,這次的天蟹局,我敢保證是千真萬確的了。
映闕齜著牙,伸了伸舌頭,賠笑道,好了好了,娘,剛才隔壁街的六嬸來找過您,說是有事兒要跟您談,讓您回來之后,趕緊過去一趟呢。
魏淑媛放下茶杯,起身理了理衫子。正要走。藍瞬華回來了。行色匆匆的。只見他從衣袖里掏出一個牛皮信封,喊著,映闕,快來看看,說是你妹妹在南京托人帶過來的。
蘇和鎮(zhèn)臨水,河道并不寬敞,而鎮(zhèn)上的人守舊,自閉,與外間的往來甚少,再加上小鎮(zhèn)四周的風景純樸而自然,生活在其中,就仿佛置身于傳說中的世外桃源。
而從蘇和鎮(zhèn)去南京,倘若步行,翻山越嶺,數(shù)日方可到達。惟有從水路,只需要大半日的行程,且暢通而無險阻。
蘇和鎮(zhèn)上僅有的兩條船,船頭都用紅漆寫著一個大大的阮字。那是阮家的運酒船。鎮(zhèn)上的人若要出去,想走水路,都只能乘這運酒船之便。好在阮家對此并不避忌,還樂意做這順水人情,為鎮(zhèn)上的居民提供方便。而外間若有信件或其它物什要捎帶進來,亦常常是托運酒船上的工人代辦。
所以,每次立瑤捎信回來,總是第一個傳到父親藍瞬華的手中,被托付帶信的人,不是小工人旺福,就是掌舵的陳伯,他們都會笑嘻嘻的告訴藍瞬華,今天在碼頭看見你的小女兒了,很精神呢,一看就是讀過書見過世面的人,跟鎮(zhèn)上的姑娘就是不一樣。藍瞬華接過信,嘴上只說謝謝,心里卻甜成了蜜糖。
而這一次,聽帶信的陳伯說,立瑤沒有親自來碼頭送信,而是花錢雇了一個跑腿的,那人只匆匆的將信扔過來,問他什么,他都說不知道,那模樣,看上去鬼祟得很。
藍瞬華聽了,不知怎的,心忽然懸了起來。他匆匆的趕回家中,一邊拆信,一邊喊映闕你快來看看信上寫了些什么,然后,右邊的眼皮重重的跳了幾下。
家書
民國六年。
盛夏。
南京。
那是展信后的第三天,天沒有亮,映闕帶了簡單的行李,搭阮家的運酒船,離開了蘇和鎮(zhèn)。下午三四點的陽光很毒辣,懸在頭頂,裹著人的皮膚好像都要燒起來。
卻抵不過映闕的心,心急如焚。
周遭都是熱鬧的人群,有挑著擔子叫賣的小販,有三三兩兩穿著時髦的女子,黃包車像一只巨大的甲蟲,小飯館里不時的飄著菜香。
但是,映闕已經(jīng)沒有閑情逸致去欣賞這繁華美麗的南京城了。記憶中,她在七歲那年曾經(jīng)跟隨父親來過一次。只一次,印象很模糊。
似有還無的,偶爾記掛。
就好比,惦記一顆曾經(jīng)吃過卻忘了滋味的糖。
只是,這顆糖在眼下已經(jīng)淡去了香甜的迷人味道,變成了一口燒熱的鍋,映闕在鍋里,像螞蟻,胡亂的拉了一個人,問,警察廳在哪里?
那人說,左拐,直走,就到了。
聽上去很近,映闕卻走得極費力。
猶記得,正月里,蘇和鎮(zhèn)上的鞭炮味道還沒有散開,小孩子們排成行,牽著手轉(zhuǎn)著圈,唱兒時最喜歡的江南小調(diào)。
映闕穿著厚厚的襖子,懷里抱著一個藤條箱子。立瑤和母親走在前面,絮絮叨叨的,說一些叮囑的告別的話。當小孩子們唱過來,圍著她們轉(zhuǎn)了三圈,立瑤回過頭對姐姐笑,仿佛是說,你瞧瞧這也是我們小時候的樣子。映闕微微揚起嘴角。
她的妹妹自幼都是活潑又乖巧的。模樣也生得精致。長大了,更是伶俐,聰明,還能去學堂念書。相比自己,時常蓬頭垢面毫不修飾的在鎮(zhèn)上進進出出,妹妹就像一戶有錢人家的閨秀。
是藍家的驕傲。
想到這些,映闕的步子放慢了些,兩只手,捏著衣角,汗水不知不覺透進了棉布里。彼時她正邁過一個長長的走廊,光線很暗,右邊有一排緊閉的門,左邊是裝了圓條的窗,長滿班駁的銹。腳步聲,像心跳,咚咚響。
走廊的盡頭是一道鐵門,他們說,藍立瑤就被關(guān)在里面。這整幢房子都有一個可怕的稱呼叫監(jiān)獄,等同于清政府的衙門。以前,蘇和鎮(zhèn)有一名木匠受了冤,被關(guān)進縣衙大牢,出來的時候就瘦成了皮包骨頭,映闕小小年紀躲在草叢里看木匠蜷成一只蝸牛被家人抬著回來,心里又害怕又難受。
然后,鐵門開了。
站在里面的獄警,像閻羅殿里的牛頭馬面一樣,映闕不敢看他。另外,有一張桌子,兩張凳子。其中的一張,坐了一個人,因為是低著頭的,看不見容貌,但那一身輕薄如同畫中羽衣的洋裝,映闕生平還是第一次見,她覺得美極,但那洋裝卻沒有領(lǐng),在胸前低出一塊,露著白皙的脖子,鎖骨微突,胸口還見隱約的起伏。映闕的臉驀地紅了,又瞥一眼旁邊的男獄警。然后座位上的女子抬起頭來,那張臉上還掛著濃妝,紅艷艷的唇,秀麗的眉,雪白的腮,微微泛紅的顴骨。只是眼睛卻像兩顆小西紅柿,閃閃的,全是淚。
就像在信里說的那樣,立瑤是惹了一宗人命案,被當作疑兇而遭到扣押的。只是,在信里,立瑤不敢說,她其實已經(jīng)在女塾退了學。
已經(jīng)半年有余。
她不敢說,因為知道辜負了爹娘的厚望,無甚顏面。但她自己,始終無心向?qū)W。她抱著課本卻能夢見華麗的掛著彩燈的舞臺;她寧可在烈日底下望著一張廣告畫上面的女子目光充滿艷羨,也不愿意在課堂里對著沉實穩(wěn)重的先生發(fā)呆;書本上的文字和條款,她就算強行背誦,在腦子里面也存不過三五天;很多次測驗,她都是排名最后的一位。
就那樣,一而再,再而三的生出逃跑的念頭。
最后,真的逃了。
連同退學的手續(xù)也一并辦妥。逃得徹底又干凈。
立瑤一邊低低的抽泣著,一邊對映闕道出所有的事情,映闕驚愕得很,她哪里會想到素來在眾人眼中溫順乖巧的妹妹,會有如此強大的反叛意識,她甚至不會畏懼后果如何,而只是她想要那樣,她就那樣做了。
映闕更慌亂了,只覺得,責罰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立瑤說,退學之后,她由一位姓蘇的姐姐推薦,入了一間百貨行做職員。百貨行隸屬于南京有名的風盛文化傳播公司。老板姓蕭,亦是有頭面的人物,跟法國人和英國人的關(guān)系尤其好。而風盛公司除了在南京和上海有大大小小的分號近十家,經(jīng)營百貨,也還代理一些別的項目。
例如,月份牌。
能成為月份牌的廣告女郎,看著自己的畫像傳遍城中大街小巷,受人追捧與艷羨的目光,立瑤說,那才是她想要的。
映闕或許懂,但不是太懂。
文化公司,月份牌,包括立瑤的一身濃妝,她都覺糊涂,但是,立瑤說,成名以后,會有很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會有很多女人對她嫉妒,會有很多掌聲鮮花甚至金銀財富,也有很多叫罵,這些,映闕多少能明白。只是,她不贊同。
然而現(xiàn)在最重要的,已經(jīng)不是說服立瑤打消她那些虛榮又香艷的念頭,而是弄清楚這件命案的始末,看如何能夠還立瑤清白,好讓她不至于瘦成了皮包骨頭才被抬著出來,又或者更嚴重的,以命償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