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們偏偏向往令自己為之痛苦的人和事物
- 考拉小姐與桉樹先生
- 白槿湖
- 17008字
- 2018-11-20 17:09:10
{那些熱愛,最終像漂泊在水面上的星星。她看見的是水,只有他看見的是星星。沒有看見星星的她,怎會被打動。}
對林嚶其而言,那個救她于危難之中的他,像是舉著火把打破了她多年黑暗的人。
兒時她在南方小鎮(zhèn)上生活,夏夜里捕捉螢火蟲,關(guān)在奶奶的蚊帳里,天真地想要把螢火蟲養(yǎng)起來,讓它一直在她的黑暗中發(fā)光。
后來她才清楚,世上所有的天然發(fā)光體,都不會只屬于某個人。
飛機離地而起。
她摘下口罩,望著窗外漸漸遙遠的萬千燈火。玻璃上倒映著一張在她看來,像是蒙上層霧氣的臉,只見臉型,應(yīng)該是……鵝蛋臉。
十四歲以前,她還是個伶俐敏捷的女孩,暑期在青海湖區(qū)牽著一匹馬兒,給游客騎馬拍照,也會賣些母親做的老酸奶,以及冬蟲夏草。她常給馬兒洗澡梳頭,她的馬兒總是最干凈漂亮的。
游客們都涌過來驚喜地說你們快看,這匹馬還扎了五彩小辮子呢。
所以她的生意格外好。
她還像同齡女孩子一樣偷偷臭美,抹母親梳妝盒里的口紅,對著鏡子修眉,一不小心把半邊眉毛刮禿了,只好用劉海蓋著。誰知弟弟捉弄她,趁她不注意,繞到她背后,猛地用手把她劉海一下子全部拂上去,故意在母親面前大笑:“我姐是個大禿眉!”
某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左臉頰上長了一顆痣,弟弟故意扯著嗓子在她身后喊:“姐姐,蒼蠅在你臉上拉了屎!”她追著弟弟跑要揪他耳朵,不許他說。
那顆痣讓她耿耿于懷。當(dāng)年臭美的她,如今卻連自己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很滑稽吧。臉盲讓她的生活,陷入遲鈍和盲目。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母親尚未休息,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椅子上,手掌死死扣著桌面,手背青筋凸起。雖無法看清母親的表情,她也察覺出母親的惱怒。
她并沒有把這次尋找弟弟遇險的事情告訴母親,免得母親多余擔(dān)心,只是在電話里說白跑一趟,遇到了騙子。
“媽,怎么還不睡?”明知這句話是討罵,還是說了。她將行李箱推放在一邊,走到母親身旁。
“大晚上戴個口罩做什么,你如實告訴我,到底有沒有去北京找你弟弟?”
“去了,不是和你說過了,對方是個騙子,還想趁機搶我的包。”她無可奈何。十三年來,母親在日復(fù)一日的尋子煎熬中已經(jīng)變得偏執(zhí),極容易崩潰。盡管很多次林嚶其清楚所謂的線索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可她還是會去。
因為她若不去,母親就會自己去。以前就發(fā)生過,母親獨自去另一個城市找弟弟,結(jié)果迷失方向,又身無分文,最后一路流浪以至于被收容所收容,差點沒把林嚶其急瘋了。從此只要母親說哪兒有線索了,她就一定去。
“你又被辭退了?”
“嗯,正好我也想換一份工作。”
“所以你這些天,并不在奶牛場上班,你背著我跑去玩了?!你的人生多瀟灑快活,上班那點積蓄都揮霍一空了吧,夠不夠用,不夠我拿給你?”母親冰冷的語氣,諷刺著她。
“媽,是我錯了,你別生氣了。”她垂下手,低頭站在一側(cè),像年幼時犯錯那樣。
“你永遠都是你錯了,你錯在哪里?還是你根本不認(rèn)為你錯了,不過是你在應(yīng)付我。就像每次你應(yīng)付我,你會找你弟弟,可你居然還有心思跑出去玩?以前你說你永遠不會放棄找你弟弟,現(xiàn)在我還沒死呢,你就把這些話全忘了嗎!”母親說到此處,激憤地重重拍了三下桌子。
她凝視著母親的那一雙手,粗糙布滿老繭。
自從父親過世后,母親再也沒有抹過護手霜了。她看不清母親的面目,但從母親的手,她能想象母親飽經(jīng)滄桑的臉。那雙手,讓她眼里涌起淚,不知該說什么是好。
沉默更激怒了母親。
“你身上臭烘烘的,是不是又背著我在和那些野牲畜打交道!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全忘了嗎?你到底跑去了哪里!”母親兩行淚水滑落,怒聲里夾著悲戚的質(zhì)問,伸手拉開林嚶其的口罩,卻看到她腫起的嘴唇,驚問:“你嘴怎么傷成這樣?”
“不小心摔的,不要緊。媽,你還記得嗎,我爸在世時,最想去看的,是天國之渡。我答應(yīng)過他,等我長大了,要存錢帶他去看一看,這次,我替他看到了。雖然爸已經(jīng)離開我們十三年了,可我沒有一天不想念他。我怎會忘了他,怎會忘了要找弟弟……”
她朝母親伸出手,掌心里握著一個泛黃的布兜。
那個小布兜,是父親生前衣服上的肩墊,是父親的“肩膀”,是她的依托。她帶在身邊去看天國之渡,就好像帶著父親。
母親顫抖著手,拿起小布兜,將臉貼靠在上面,許久許久,才悲痛地哭出聲來,喃喃地喊“貢之……”貢之是父親的名字,好多年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她走上前,輕輕地?fù)碜∧赣H。
“是我讓你受委屈了,是啊,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弟弟就由我來找,等我不在人世了,你只要記得你還有個弟弟就好。”母親擦拭干眼淚,說完這番話就起身回了房間。
林嚶其跟在母親身后,她倚靠門旁,看著母親的后背,說:“媽,找到弟弟,一家團聚,這也是爸爸的心愿,他不在了,他想我們好好地在一起。”
母親頓了頓,點頭,彎身在枕頭里面找出一疊錢。從林嚶其記事起,母親放錢的位置就沒變過,那時父親看到鎮(zhèn)上有販賣野生動物的,便買下來去放生,他悄悄從枕頭里拿錢。就算母親知道后大發(fā)雷霆,卻從不會改變藏錢的位置。
那時她不懂事,還總?cè)⌒δ赣H笨,哪有被賊惦記上了還不挪窩的。長大后才恍悟,母親是故意讓父親能找到錢的。
她知道母親在她面前,寧愿發(fā)火都不會哭,怕女兒心里難受,可是啊,人要忍住悲傷會比忍住憤怒辛苦很多。
別人的女兒還能夠看到父母的喜怒哀樂,分享和安撫情緒,而她都做不到。
“身上沒錢了吧,找工作也需要花錢,這些錢先拿著,等你以后發(fā)工資了再還我,不許不要!這幾天不能吃辣的,盡量在家吃,等我收工就給你做清淡的。”母親將皺巴巴的錢一把塞進她手里。
她只好握著,心頭沉甸甸的。
“媽,你一直顧慮我。以后,你想弟弟了,就和我說說話,別堵在心里。”
“我知道你背著我在找弟弟,還被騙了許多錢,怪我自私,我也不想連累你受苦,嚶兒啊,你該開心工作,開心談戀愛,結(jié)婚生子,過你的人生,而不是活在痛苦尋找弟弟的命運里……”
“媽,你怎么能狠心讓我過我自己的人生呢?我的人生就是你和弟弟啊!”她幾乎是哽咽著嘶喊。
“媽,我看你這么痛苦,我寧愿當(dāng)年,失蹤的是我,陪在你身邊的是弟弟,這樣你也不必這么難過……哪怕我死了,只要弟弟活在你身邊也好……”
“傻孩子……你和弟弟都是我的命,少了哪一個,我都是這樣活不了,活不下去了……”母親眼淚直往下掉,干瘦的手顫抖著。
她一邊給母親擦眼淚一邊安慰。
“媽你不要哭……有我在……媽你不要哭……”
眼淚越擦越多,她擦著擦著自己也掉眼淚。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哭過了……不是不哭……是哭不出來了,眼淚流干了……”母親喃喃道,掀開被子,無聲地臥在床上,好像被抽空最后的一絲氣力。。
給母親關(guān)上燈,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再度失眠。
窗外沒有星星和月亮。
只有無盡的長夜。
緩步走向你的,可能你沒看到,他已經(jīng)遙遙奔跑很久,最后那程用盡氣力沖刺。卻在恰到你眼前時,放下速度,平靜得如同他只是清晨走出門,剛拐了個彎。
岳仲桉走向她,便是如此。
那晚她做著惡夢,夢見自己怎么也跑不出那棟陰暗的房子,直到他的出現(xiàn)了。他站在光亮處,出口就在他身后,他急切地向她跑來,每前邁一步,她頭頂?shù)年幇稻拖⑿?
他的手掌觸碰到她的肩,她的世界燈火通明。
夢里她看向他的臉,想把這張臉永遠刻在自己記憶里。以供往后害怕時,孤獨時,甚至是驚魂未定時,只要想到他的臉,就能安心。
清晨,母親敲門聲將她從夢里喚醒。
“嚶兒,秋曇來找你了。”
秋曇推門而入,肩上背著相機。在林嚶其印象里,不論秋曇走到哪兒,都是相機不離人。
“我的天,這房間什么味,你不會是被人潑氨水了吧,這味也太令人作……嘔……”最后那個嘔字,秋曇真的嘔出聲來。
“我可能是臭鼬的克星。”林嚶其無奈道。
“又被臭鼬給欺負(fù)了?我聽阿姨說你嘴唇也受傷了,讓我瞧瞧?”秋曇側(cè)著臉,眼神想要搜索到她的嘴。
“那你先保證,你看到了不許笑。”她捂住嘴對秋曇說。
“好!我保證。”
她拿開手,露出厚厚高腫的嘴唇。
“哈哈哈……”秋曇笑得前仰后合,已經(jīng)伏倒在床上。
“你這嘴怕是被馬蜂蟄過吧?”
“好,你敢笑話我,我現(xiàn)在就要用我厚厚的嘴唇,夾帶著臭鼬的味道,親你的臉。”她作勢要抱住秋曇。
秋曇立刻止住笑容,只是眼睛不敢看林嚶其的嘴,憋著笑說:“看你的嘴唇我想到之前我做過的一期雜志欄目,叫走進摩爾西族。摩爾西族是一個非洲的原始部落,正好你剛從非洲回來。”
“我知道摩爾西族的部落文化,這個部落的少女用圓盤作為配飾戴在下唇上,吸引男子,誰戴的圓盤大,誰就是最美。”
“對,所以你是今日最美的唇盤少女。”秋曇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丈量比劃著圓盤的尺寸。
“哼,友盡。”她別過頭,故作生氣的模樣,使腫起的嘴唇撅得更高。
隨著咔嚓聲,這一畫面就被秋曇留念到相機里。
“我要把這張相片發(fā)給你喜歡的男人。”
“不準(zhǔn)發(fā)給周良池!”
“你喜歡他?”
“才不是。”
“那我把照片發(fā)給你,你存著,也算是特別的你,很久以后再回想,說不定還能會心一笑。”秋曇傳好照片。
“嗯,等哪天,我的臉盲癥能治好了,我一定要看看這張照片,到底有多招笑。”她瞇著彎彎的眼睛說,卻想到那個“路燈”般的他,給她嘴唇上藥的情景。
初次和他見面,她就出盡了人生最大的洋相,這注定是給他留下極臭極丑的印象。
“瞅你這樣,那等會兒的動物保護志愿者的宣傳活動,就別參加了,好好在家休息。”
“沒事,我可以參加,沒有問題,戴口罩就好了。”林嚶其摸起床邊的一個口罩,戴在臉上,沖秋曇晃晃頭。
口罩是“路燈”他買的,有點兒莫名的暖意。不知他的名字,她就用“路燈”來暗指。
“你剛回來還不太了解情況,我跟你簡單說下。今天是RARE品牌新款包首發(fā),要在商場舉行發(fā)布會,這款包的材質(zhì)用的是鴕鳥皮。所以動物保護志愿者們想借這次發(fā)布會的機會,在商場里同步進行宣傳野生動物保護的活動,算是旁敲側(cè)擊,抵制皮草。”
“可他們使用的是人工飼養(yǎng)的鴕鳥皮,不是野生動物。”林嚶其皺起眉,看著搜索到的RARE品牌相關(guān)介紹。
她瞟見一條新聞稿,將RARE的創(chuàng)立人岳仲桉描述為時尚男魔頭,他曾經(jīng)是法國某著名時尚品牌的中國區(qū)經(jīng)理人,后辭去職位,回國接手一家面臨轉(zhuǎn)型的皮草集團,創(chuàng)立品牌RARE。
“對,我保持中立態(tài)度。我們雜志,下期欄目做的是動物保護主題,所以我去找找素材,其他都是你們動物保護志愿者的事。”秋曇快速說著,作為一家旅游雜志的記者,專業(yè)性毋庸置疑。
林嚶其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換衣服,擦完嘴上的藥,對秋曇說:“我們走吧,去遠觀遠觀這個RARE公司的時尚男魔頭。”
“我聽說做時尚雜志的記者說,采訪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得背上都汗?jié)窳恕T乐勹襁@個人記憶力超群,國際公認(rèn)的記憶大師,過目不忘,行事無懈可擊,不管對自己還是對別人都要求苛刻完美,在他手底下人做事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我不信他自己就從不出錯,做人還是嚴(yán)以律己,寬以待人才能走的長久。”她那時哪里會知道,這個被她斷定為走不長久的時尚男魔頭岳仲桉,竟然就是她心中的那盞“路燈”。
恰好上班高峰期,車子堵在路上。
等紅燈時,坐在副駕駛的她不經(jīng)意間看向窗外,一旁并排的白色車子,駕駛位上坐著的男人,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撐著額頭。紅燈跳過,在她將要轉(zhuǎn)過臉時,男人撐住額頭的手,落回方向盤上。
她看見了他,確定是他。
哪怕隔著兩道車窗玻璃,但她知道是他,那張她唯一能看清的臉龐。她伸手拍車窗,回頭朝秋曇喊:“快開車窗!”
車窗緩緩落下。
僅僅三秒的時間,白色車子早已遙遙領(lǐng)先駛遠。
“人家那高級轎車的排量,一腳油門下去就夠甩我多遠。你認(rèn)識人家嗎?”秋曇好奇問。
“不……認(rèn)識。”
她失落下來,眼神暗淡,充滿疑惑:“秋曇,你見多識廣。我只能跟你說,這次在北京,我遇到了危險,最緊要的關(guān)頭,出現(xiàn)一個人,他救了我,很奇怪我竟然一直能看清他的臉。”
“世上竟然還有你能看清的臉?那真是醫(yī)學(xué)都無法解釋,也許是因為你們前世有緣呢。”秋曇笑言。
前世有緣?
“莫非就是剛才開白色車子的男人?”
“有點像他。”
“林嚶其,我開始懷疑你的臉盲癥是看人的身價來取決的。”
“比爾蓋茨的臉我也看不清。”她無奈地笑。
“或許你見本人就能看清了。”
她不再接話,陷入思索。解釋不清的背后,到底有沒有因果關(guān)系……她想不明白。她不知他的姓名,電話,只記得他的那張臉龐。
除非他主動聯(lián)系她,可他有她的手機號碼嗎?她手中攥緊著手機,在等待著什么。
秋曇見她思緒不知飄向何處,伸手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冊,遞給她。她翻看著相冊,一張張生動的照片,每一張背后都有個故事,畫面令她向往。
其中有張拍的是只青蛙趴在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輛間,那只青蛙眼睛專注地看著前方,似乎隨時準(zhǔn)備一躍而起。
“它最后穿越車流,平安抵達對面了嗎?”她問。
“嗯,穿過了,那一刻,我沒有拍照。我放下相機,為它鼓掌。”秋曇說當(dāng)時內(nèi)心被震撼到了,我們?nèi)祟愒诿\的面前,有時何嘗不像這只青蛙。我們別無選擇,盡管明知前方有險,卻不得不跳。
只是為了活下來。
林嚶其想起天國之渡,那些前仆后繼的角馬。
然而,仍有許多傷害野生動物的事件在發(fā)生,對于它們而言,生存是唯一的夢想。
她想起為野生動物保護奔走相告,拿身家性命與盜獵者相抗卻背負(fù)著冤屈離世的父親。她翻看著RARE新款包的海報畫冊,一個個奢華昂貴的包背后,是一只只鴕鳥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些鴕鳥,從還是一枚鴕鳥蛋時,就會貼上了品牌的標(biāo)簽,它們的一生都無法遵從它們野性地活著,而是被圈養(yǎng)起來。
它們不能奔跑,不能打架,因為皮質(zhì)損傷上,制成包就會有瑕疵。它們生來就是為了變成一只只包。
值得欣慰的是,在任何國度,都有動物保護組織的志愿者,他們來自各行各業(yè),有著堅定的信念,為動物保護而無償付出。
林嚶其除了是一名獸醫(yī),還是動物保護組織的志愿者。
能做的很有限,最主要是宣傳保護野生動物的理念,因為很多人其實還沒有這種意識,總覺得離自己的生活很遙遠。
當(dāng)她走向商場,映入眼簾的巨幅海報,宣傳著RARE的新款包包,不遠處的RARE專柜,在一樓所有的品牌中,裝修得最獨特一新。
動物保護組織的志愿者們統(tǒng)一綠色T恤著裝,背后寫著八個字:沒有買賣,沒有殺害。他們站在商場入口,正派發(fā)著粉色氣球,氣球上映著可愛的小鴕鳥。
她拿過一堆氣球握在手里,開始發(fā)放。
秋曇打開相機包,準(zhǔn)備拍攝照片。
她看見幾米之外,RARE的新品發(fā)布會在置景,圍觀的商場顧客越來越多,她聽到他們在議論,今天發(fā)布會現(xiàn)場久寧會來。
雖然看不清久寧的臉,但用秋曇的原話來評價,久寧那副身材骨相,是老天爺賞飯吃,天生要當(dāng)明星的。
漸漸地,她身邊不斷涌出舉著手幅的久寧粉絲,聚集商場門外,已經(jīng)在迫切等待了。正午的強烈太陽光線照射,令她眼睛有些虛幻,本身就看清不人臉,此時更是看人臉一片模糊。
她是盲人世界里能夠見到光明的人,卻是光明世界里的盲人。
一個媽媽牽著小男孩,向林嚶其走來。
“媽媽,我要這個氣球,你看上面還有小鴕鳥呢。”小男孩天真無邪的聲音。
她將氣球遞給小男孩,彎下身,問他:“小鴕鳥可愛嗎?”
“好可愛。”
男孩媽媽翻看著手冊,目光停留在關(guān)于皮草來源的介紹上。
“太殘忍了,有些動物都是被活活剝皮的啊。”
“是的,所以很多人在看了我們的宣傳冊之后才知道皮草背后的故事,也會不再購買皮草。”
“媽媽,小鴕鳥這么可愛,我們要保護它們。”小男孩仰起頭,對媽媽說。
“本來我今天特意來看他家的新款鴕鳥皮包包的。”小男孩媽媽指向RARE的巨幅海報,說:“看到你們的宣傳冊,我決定不去了。”
“謝謝你。不過我們不針對任何品牌。”
她看著志愿者正踴躍地分發(fā)宣傳冊和氣球,心里隱隱生出些不安。
岳仲桉端坐在辦公桌前,手里握著那張林嚶其的拍立得相片,看著相片里她的笑,他不自覺地也露出笑意。身旁一束新鮮的尤加利葉,整個辦公室里都是尤加利的氣息。
他翻出她的手機號碼,大拇指停留在綠色撥通鍵的上方,緊蹙著眉,猶豫著要不要撥打,撥通后又該說什么,總不能真得向她討要醫(yī)藥費吧。
不知為什么,此時臨近發(fā)布會的緊要關(guān)頭,卻很想和她說句話。
“在想那個臭鼬味的女人?”向篤走過來,放下一疊設(shè)計畫稿。
岳仲桉翻手將相片正面覆在桌子上,站起身,手指拂平襯衫袖口的細(xì)微褶紋,一本正經(jīng)地問:“發(fā)布會現(xiàn)場那邊情況如何?”
“有條不紊,我讓方致在那邊守著。”向篤看眼手表時間,說:“我們兩小時后準(zhǔn)時到場就行。”
“方致匯報說有動保團體在現(xiàn)場做活動?”他問。
“是的,不過我們不做理會就行。”向篤并不當(dāng)回事。
岳仲桉警惕道:“增加安保人數(shù)。”說完,他不經(jīng)意地將相片放進錢包里。
“你不覺得臭鼬味挺好聞的嗎?”他徑直往辦公室外走,忽然就冒出這樣一句話。
“有點重口味,奇怪,你不是最怕臭的嗎,好像聽你說是有少年時期被臭鼬攻擊的陰影?”向篤跟在身后,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經(jīng)過辦公區(qū),助理路蜓正低著頭,濃烈的臭豆腐味道散出來。
“路蜓,上班時間,你在干什么?”向篤語氣略重。
“我早上沒來得及吃東西,所以……”路蜓慌忙站起來,抬頭見岳仲桉也在,嚇得臉色灰白。
岳仲桉眼神掃向桌子上,那是盒剛打開還未開動的臭豆腐外賣。他一副嚴(yán)厲的架勢,端起臭豆腐,湊近聞了聞。接著,他做出令向篤和路蜓都大驚失色的舉動,他夾起一塊臭豆腐,旁若無人地吃下去,再放回路蜓桌上。
“味道還可以。”他點點頭,走到公司茶水區(qū),用漱口水漱口,倒一杯白開水喝。
向篤低聲對路蜓說:“岳總現(xiàn)在性情大變,對臭的東西感興趣,臭豆腐這個事,下不為例。”
路蜓聳聳肩,弄不清狀況,只顧慶幸自己免遭處罰。
公司上下人皆知岳仲桉對氣味敏感,平時是禁止在公司內(nèi)吃榴蓮臭豆腐炸雞排等味道重的食物。
“莫非是今天新品發(fā)布,岳總心情比較愉悅?”路蜓小心翼翼說。
“唉……我們岳總,他心里正開盛出一朵臭味的花。”向篤意味深長地嘆息道。
“莫非是大王花?”路蜓說完,縮縮頭,趕緊把嘴閉上。
岳仲桉抿一口白開水,站在落地窗旁,望向?qū)γ娴纳虉觯暰€恰好對著RARE的專柜櫥窗。他朝向篤招手,示意其過來。
“給方致打電話,增加一倍安保人員,維持好現(xiàn)場秩序,久寧得從安全通道進,不能走正門。”他勝券在握,不容出差錯。
遠遠的,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拐進了商場的咖啡館。
林嚶其站在前臺等待打包的咖啡,她是來給志愿者買咖啡,卻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路燈”。
起初是她聽到有人在喊岳總,便回頭望去,只見他坐在那里,頭頂上照射進來的光線灑落了他一身,他正嚴(yán)肅地在和身旁的人低聲說話,連余光都沒有瞟到她。
他穿著白色襯衫,灰色領(lǐng)帶,中規(guī)中矩的樣子,盡管他身邊的男人搭配得更奪目出風(fēng)頭,可他穩(wěn)坐的氣場,遠遠壓過對方。
她一直定睛望著他的臉,說話的神態(tài),恨不得要把他五官的每個細(xì)節(jié)都刻在心中,他額前的發(fā)絲,眉梢,眼眸,高直挺拔的鼻子,上嘴唇微薄,弧度好看的下巴。
他姓岳?她難免生疑,那天她包里名片上的那個人,也姓岳,難道他就是……?
直到服務(wù)員提醒她咖啡已經(jīng)打包好了,她才回過神,拎著兩大袋咖啡,她朝他走去。
他知道她向他走來了,不管心里有何動容,表面上一副毫不知情認(rèn)真談工作的樣子。
“真的好巧,你也在這里。那今天你總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你要是不說,我就問他。”她轉(zhuǎn)而看向向篤。
向篤別過頭,裝作有種自己老板在外面哄了小姑娘的感情不承認(rèn)的羞恥感,忍不住又想笑。
“臭鼬味還沒散啊,是你喜歡的味道。”向篤低聲說,作勢深呼吸,食指在鼻子旁煽了煽。
“向總監(jiān),你先去會場那邊安排一下,今天以你發(fā)言為主。”他對向篤說畢,再看向她,一字一字地介紹自己。
“岳仲桉。山岳的岳,仲夏的仲,桉樹的桉。”他遞上名片。
“岳……你就是我包里名片上的那個人啊,那天你救我,不是偶遇嗎?”她接過名片,忍不住摘下口罩,又想到自己腫起的嘴唇,趕忙重新戴上。
他點點頭說:“飛機上看一位故人的包拉鏈開著,呼呼大睡,不忍吵醒你,就放了一張名片在里面。”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怕被打。”
“你是RARE公司的總經(jīng)理?”
“是的。”他清晰地回答。
她在心里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時尚男魔頭岳仲桉?她莫名想到少年時的他,穿的那雙可愛粉色襪子。
“在飛機上換座位的人也是你?”她再問。
他笑:“主要是被你的謎之氣息所吸引,你明白的,臭鼬的氣味,一生哪怕只聞一次,便終生難以忘懷,更何況,你令我聞到了兩次……”他說著,身體向她傾過來,稍微湊近了她,不動聲色地嗅了嗅。
“味道似乎還很濃郁。”他說。
她心靈一震,面前這個面目讓她清晰可見的男人,這盞“路燈”,竟就是十三年前那個少年。原來在飛機上他就認(rèn)出她來了,她卻對此發(fā)生的都一無所知,稀里糊涂的。
因為平時看人臉并不能看清楚,所以她常低頭,也不會刻意去注意一個人的臉。每次出行,她都在閉眼休息,像是將自己當(dāng)做半個盲人。光明清晰的世界,她無從向往。
難怪臉盲的她偏偏能記得他的臉。
“是你……?”她睜大眼睛,喃喃地凝視著他。往事一幕幕浮起。如果是他,那她能理解自己為什么偏偏能看清他的臉了。
“是我。”他忍不住靦腆發(fā)笑。
“我弟弟呢,你知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她忽然變得緊張,迫切地問他,想要弄清楚當(dāng)年他救出弟弟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你弟弟不是被救出來了嗎?”他似乎對后面的事并不知情。
“泥石流發(fā)生那天,我弟弟就丟了,我親眼見到你把他救出去的,之后我就昏迷了。后來他去了哪兒,你不知道嗎,你不是記憶大師?”她聲音急促。
“當(dāng)時是我把你弟弟抱出來,他受了傷挺重的,但應(yīng)該沒有生命危險,我把他放在平地上,想再沖進去救你,但我也被砸傷了,之后就隨我父親回到了G市,這就是我的全部記憶。”他溫和體恤地開腔,生怕刺激到她。
林嚶其沒想到,得到的只是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答案,這些年她心心念念想見到他,以為找到他,也許就能夠找到弟弟的線索。
他們曾經(jīng)相識,難怪上次相遇,她就產(chǎn)生一種無條件地信任他,說不出緣由的親近感。
“追到你暗戀的周良池了嗎?”
“你居然還記得這個?”她搖搖頭,苦笑道:“你是記性有多好,我都不大記得了。我沒有資格去想那些了,我只想找到弟弟。”她艱澀地說。
“嘴唇好些了嗎?”
“還有點腫。”
“那天離開青海湖之后,也沒有機會再問你,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怎么你們會搬到山腳下的茅屋住?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他雙手交疊搭在膝蓋上,靜靜望著她。
信任他,因為他是她在世間唯一認(rèn)識的人。
她娓娓向他講述。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天早上,是個原本晴好的天氣,那樣的天氣里,本不該發(fā)生悲劇的。
她牽著弟弟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碰到一名小販在賣湟魚。她將弟弟拉到身后,義正言辭地向小販說明,湟魚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不能夠捕殺和買賣,這是在違法,要停止捕撈和售賣湟魚。
這種市井小販豈會把她這樣一個小女孩的話放在眼里,橫眉豎眼地叫她滾。她并不畏懼,繼續(xù)與小販爭論。平時被父親耳濡目染,她見不得這些濫捕濫殺野生動物的行為。
“小姑娘,我再次警告你,不要斷人財路。”
弟弟勇敢地?fù)踉谒媲埃瑢π∝湼嬲]道:“我爸爸是動物學(xué)家,是專門保護動物的,他能聽得懂狼說話,你敢兇我姐姐,我告訴我爸爸,爸爸帶警察把你抓起來!”
語氣絲毫不像七歲的小孩子。
周圍有人打抱不平了,指責(zé)小販連林先生家的孩子也欺負(fù),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林先生是個知識分子,有修養(yǎng),為人善良,平時總看到他將自己那點工資用來救被捕抓的野生動物。他是真正熱愛青海湖的人,是這里野生動物的守護者。
“你爸是頑固瘋子,生的孩子也是。”小販挑起裝滿湟魚的竹筐,快速逃走了。
她和弟弟都因為這件事而不開心。
“姐,等我長大了,我就當(dāng)森林警察,把這些偷獵者,全部抓起來,看他們還敢不敢欺負(fù)你和爸。”
“好啊,那爸以后就和你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
她和弟弟回到家中,母親將藥材放置院中晾曬,喊她和弟弟快些吃飯。她擔(dān)心父親餓肚子,便提出先送飯,之后再回來吃飯。
突然間,電話鈴響,母親進屋接電話。
她拎著飯盒,拉著弟弟正要往外走,聽到背后傳來母親歇斯底里的哀嚎痛哭。這個電話,是通知父親死訊的。
父親的死因,竟是溺亡。
更蹊蹺的是,在父親放置于湖邊的衣物里,有一封遺書。這直接就決定了父親的死亡性質(zhì),被定為自殺。
父親林貢之身為一名動物學(xué)家,在青海湖自然保護區(qū)從事黑頸鶴的保護與研究,就憑父親對青海湖的敬畏,他也不可能投湖。父親會覺得死在青海湖,都是污染了青海湖的水。
母親悲痛欲絕中接納了父親自殺的定論。但身為女兒,她不信,前一天晚上還在和她有說有笑的父親,會走這一步絕路。
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失去了頂梁柱。
接下來在父親的宿舍里,竟被發(fā)現(xiàn)數(shù)張野生動物皮毛,以及銷售清單。這時那位被她阻止販賣湟魚的販子向警方主動供述,舉報她父親也從他手里購買過野生動物皮毛,目的應(yīng)該用于二次販賣。
事情遠遠沒有因為父親的死而結(jié)束,風(fēng)波四起,當(dāng)?shù)厝硕荚谕倭R父親,尤其是曾經(jīng)因非法捕獵而被父親舉報的那群人,更是煽動不明群眾,對她一家進行抵制驅(qū)趕,原本租住的干凈院落,也因為群眾的謾罵和房東驅(qū)逐,只好搬到母親采藥時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的一處廢棄棚屋暫住。
她深深記得,父親對她說過珍妮古道爾說的那句話:這個世界不是我們從上一代繼承來的,而是從下一代“偷”來的。
終生致力于野生動物保護是父親的信仰。她決不信父親會作出賣信仰和人格的事。
她站在棚屋的門外,對每一個指指點點辱罵的人憤怒地哭喊:“我爸不是那樣的人,我不容許你們污蔑他,我不許——”
“我也不信你爸爸會那么做,但現(xiàn)在我們只能選擇沉默。女兒,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你別再哭喊了,嗓子哭啞了,你爸爸會心疼的。”母親絕望地說,將她拉回去。
再怎么解釋也無用,因為父親去世了,帶著真相永遠地離開了。
那天下午,天空驟然變黑,大雨即將來臨,母親去辦理父親去世以后的手續(xù),她緊握住弟弟的手,強忍著淚,安慰弟弟不要害怕。
“有姐姐在,我會保護你的。你現(xiàn)在坐在這里,我去把衣服收回來。”她叮囑弟弟,剛走到門外幾米的距離。
轟然間,天地震晃,巨大的顛簸力出現(xiàn),她試圖沖回棚屋,高聲喊弟弟快趴到柜子底下里,也是在那一刻,她看到他的臉,沖進來抱起了弟弟。緊接著,她被一塊落石集中頭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能夠看清他的臉,現(xiàn)在想想,是因為他是她受傷前看到的最后一張臉。
再次醒來,已是白晃晃的醫(yī)院病房。
她悲痛地得知,弟弟失蹤了。從此再無音訊。泥石流爆發(fā)時,現(xiàn)場救援混亂,有人說是死了,但并沒有找到尸體,她也聽說弟弟可能被人販子趁亂拐賣了。她堅信弟弟沒有死,也堅信父親不是那種違背信仰牟利的人,她的信念就是要尋找到失散的弟弟,也絕不會放棄維護父親的清譽,她要查找當(dāng)年父親事件的真相。
棚屋已被泥石流沖垮,連那張最珍貴的全家福,也沒有了。
她和父親,弟弟的照片,一張都沒有,好像一切的記憶,都被無情地抹去了。世上這樣兩個至親的人,便再也不見了。
她總是在夢里,夢到又回到過去的好日子,她身后總有個愛哭又愛告狀的小跟班弟弟,把家里弄得雞飛狗跳,母親大嗓門在后面追著罵他們,而父親溫和笑著將他們護在身后。
只能是在夢中,見到了。
“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她說完這些,眼淚已撲簌簌落下了,慌忙用手心擦拭,陳年往事,她從未向人啟齒。
十三年后再度見他,輕易就說了出來。
岳仲桉并沒有告訴她,這些他都已經(jīng)知道了,當(dāng)年他去找過她,但她一家早已不住在那里了,也從鄰居那里得知了一些她家的變故,所以找到了那座山腳下的茅屋,恰好遇上發(fā)生泥石流。但他所打聽到的,遠遠不及她親自說出來的詳細(xì),所以他要聽她說。
“沒想到后來你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你媽媽還好嗎,我至今還記得她做的飯菜,味道很好。”
“我媽現(xiàn)在一邊干活一邊找我弟弟。她很辛苦,做的都是體力活,等我盡快工作穩(wěn)定下來,我就想讓她歇一歇了。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問我爸,當(dāng)初是對我媽是哪一點動了心。你猜我爸怎么回答的?”她說起這段話時,眼里淚花閃動著光。
他說:“我猜不到。”
“因為我媽有勁。是不是很有意思?當(dāng)年我爸年輕的時候,在山上觀察狼群的數(shù)量時,不小心跌下了山,崴傷了腳。我媽一口氣將我爸背下山,送去醫(yī)治。之后他們就相愛了。”她想說點不那么沉重的話。
“你有很偉大的父母。我想,你父親一直都在天上看著你,你并不是孤獨的。”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有那么幾秒鐘,他稍用了力,然后再松開。
“你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他想知道,有關(guān)她的更多事。
“還在找工作。”
“是做醫(yī)生嗎,你說過,你想當(dāng)一名醫(yī)生的。”那一天的點點滴滴,他悉數(shù)記得。
“差不多吧,本來是想當(dāng)醫(yī)生的,后來因為一些原因,所以我沒法學(xué)醫(yī)救人。但我選擇了動物醫(yī)生這個專業(yè),也就是俗稱獸醫(yī)。不能給人看病,那就給動物看病,也算是繼承父親的遺愿了。”
“那也很好。”他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卻很快被她臉上的笑容給打消了念頭。
和他說了好多的話,她感覺心中如釋重負(fù)。岳仲桉抬起手腕,看看時間,距離發(fā)布會開始還有半小時。
這時,他手機鈴聲大作。
岳仲桉掃過屏幕,眼神里掠現(xiàn)一絲焦慮。
“我還有事,要先走了,再聯(lián)絡(luò)。”他和她道別。
她目送著他離開,這時,秋曇跑了過來,遞給她一件綠色T恤。
“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件,快穿上,那邊情況有些復(fù)雜,我們趕緊過去!哎對,你剛才在和誰說話啊?”
“偶遇個老朋友,話說得多了些,咖啡都冷了,你照片都拍到了嗎?”她有些難為情,為什么一見到他,就忘記自己來這里是做什么的了。
“這不是來找你嗎?久寧粉絲和志愿兩撥人好像起了沖突,別事情鬧大了可就糟糕!”秋曇抓住相機,隨時準(zhǔn)備拍下大場面。
林嚶其套上綠色T恤,奔向商場,只見人群攢頭,接下來,不知是誰在嘶吼一句什么話,場面迅速失控,穿著粉色后援服的久寧粉絲,和穿綠色T恤的動物保護組織志愿者發(fā)生了身體沖撞,人流開始瘋狂擁擠起來。
“你們憑什么推倒我們家久寧的廣告牌!”
“誰讓她去年還公然穿皮草走紅毯!”
“穿你家皮草了關(guān)你屁事!”
兩群人互相推擠,周圍看熱鬧的人也不嫌事大似的,都往這邊湊。
秋曇敏捷地尋找最佳取景站位,對這場混亂進行抓拍。原本是要進內(nèi)場去參加發(fā)布會的幾家媒體,也聞風(fēng)而來,做現(xiàn)場直播報道。
林嚶其第一反應(yīng)是,她必須馬上找到齊隊長,只要齊隊長能夠讓志愿者們冷靜下來,如果沒有記錯,齊隊長在四樓。她迅速從側(cè)門擠進商場,只見岳仲桉身姿筆挺,站在RARE專柜門口,看似分寸不亂。
杵在一旁的員工匯報著:“岳總,今天的發(fā)布會只能取消,久寧也不能到場,由保安護送撤離。久寧粉絲和動物保護組織起了沖突,外面保安正在控制,我們已經(jīng)報警處理了。”
“我再三重申,要增加一倍的安保人數(shù),你們做到了嗎?”岳仲桉冷言,眼尾余光瞟過方致。
方致如臨深淵般,垂首不語。
林嚶其往電梯跑去,看著電梯的指示燈緩慢下降,她面對著電梯門,聽到身后傳來穩(wěn)重節(jié)律的步伐聲。
她低下頭,眼光從自己腿側(cè)向后看去,他頎長的腿,黑色西褲,锃亮的皮鞋,一步一步距離他越來越近。
好像能感受到他目光如炬盯在自己的背脊上,她心中不安,等電梯門打開,她立刻沖進去,眼睛也不敢看前方,快速按下關(guān)門鍵,四樓,祈禱他不要走進來,不要看到她。
然而,電梯門合上后,沒有上行,卻再度打開了。
他仍是雙手交疊放在身體前方的姿態(tài),一絲不茍,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她悄悄打量,她的頭頂剛到他的肩部位置。
她默不吭聲,見他沒有按樓層鍵,這意味著,她去幾樓,他就去幾樓。
“我很意外。”他看向她身上的衣服,沒想到她竟然也是今天破壞RARE發(fā)布會的人員之一,他有些震驚,也有些失望。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就是岳仲桉。”
“現(xiàn)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他繼續(xù)問,聲音干澀。
“我去找齊隊長,讓他召集志愿者走……”
“出了事情就走?你當(dāng)獸醫(yī)的業(yè)余活動就是做這個?”他表情漸漸凝重。
“在你看來,我們是無理取鬧?”她十分認(rèn)真地問。
“至少你們很盲目,不計后果。”他看著她,答道。
“那恕我直言,你們的品牌理念也有問題,雖然我不懂時尚,但時尚并不代表奢侈以及使用珍稀的動物皮毛,否則,那不是時尚,是殺戮。”她一鼓作氣地說。
“所以你就來抵制我的品牌?”
“不是抵制,我們只是一個正常的宣傳野生動物保護的活動,我們的目的是……”
沒等她說完,他抓過她的手臂,將她翻過身,臉貼著觀光電梯的玻璃,隨著電梯的上升,幾乎可以看清整個商場一樓的局面。
人群在不停推撞對方,有人倒下,有人被踩到,一時間哭聲,慘叫聲,哄鬧聲四起。
“這就是你們所謂的目的嗎?”岳仲桉臉上有憤怒,有心痛,也有無法遏制的激動。
“我以為你明白……”他漸漸松開手。
這是她認(rèn)識他以來,第一次見他面有怒色,看來他是很生氣了。
她讓他失望。
林嚶其瞪大眼睛,透過玻璃,眼睜睜看著受傷事件發(fā)生。那一刻,她才清醒,事態(tài)已經(jīng)嚴(yán)重到無法控制了。
電梯門打開,齊隊長見如驚弓之鳥的林嚶其,情急喊道:“小林,你們到底在搞什么事情,不是讓你們發(fā)發(fā)宣傳冊就好了,怎么打起來了嘛,出了事你們擔(dān)得起嗎!”
岳仲桉邁出一步,站在林嚶其的面前,擋住齊隊長的斥責(zé)。
“齊隊長,你是這次志愿者活動的組織人,就算有責(zé)任,也應(yīng)該由你承擔(dān),而不是推到一個頭腦遲鈍盲目跟風(fēng)的志愿者身上。”他言語間,雖然聽似在嘲諷她,卻明明體現(xiàn)出來的是袒護。
頭腦遲鈍,盲目跟風(fēng)?這就是他對她的評價……
“岳總……我們志愿者可不是針對你們,我們各做各的活動,互不干擾,你你們那個代言人的粉絲太瘋狂。”
“這話你留著和警方解釋。”岳仲桉抬手做打住的手勢,冷聲說。
恰在此時,一眾警察迅速趕來,局面終于穩(wěn)定,各人都冷靜下來,只剩下坐在地上的傷者呻吟著,直到120救護人員處理。
岳仲桉作為這場發(fā)布會的品牌負(fù)責(zé)人,被帶到了警局接受調(diào)查,而林嚶其是動物保護組織的一員,參與了這場抵制活動,也一同進了警局。
經(jīng)過調(diào)查,是因為久寧粉絲不滿動物保護組織的宣傳行為,先挑起的事端。造成幾名動物保護組織志愿者的輕度受傷。
但比較嚴(yán)重的是,一名商場顧客,而且是孕婦,在這種踩踏事件中,導(dǎo)致了胎兒沒保住。
得知這消息,作為發(fā)布會舉辦方,岳仲桉承諾自己將對此次踩踏事件造成的一切損失負(fù)責(zé)。
盡管岳仲桉之前說要齊隊長和動物保護組織的志愿者承擔(dān)責(zé)任,但似乎最終他并沒有追究。林嚶其有些不懂,因為如果岳仲桉咬定責(zé)任劃分,那么警方一定會公平認(rèn)定。
就事實來看,RARE的員工沒有直接參與這次沖突。他原本可以推卸責(zé)任,可他沒有。
直到下午,她才走出警局。
當(dāng)她回頭望去,岳仲桉剛走出來就被記者包圍住了。RARE新品發(fā)布會,因為她參與的這場活動引發(fā)鬧劇,就這么出師未捷,她為他擔(dān)憂,生怕他誤解。
不久前的幾小時,他還在咖啡館靜靜聆聽她的心事。僅僅幾小時之后,他將她抵在電梯上,痛心地質(zhì)問她。
林嚶其對此心懷愧疚,本想向他解釋清楚,恰在這時,手機忽然響起,是周良池打來的。
她一味地望著他,隔著不停遮擋住視線的人群,她看到那張依舊處事不驚的臉龐,正目視前方,言簡意賅地表態(tài)。
“來我醫(yī)院急診室一趟,阿姨受傷了,不過別擔(dān)心,受傷部位問題不大,只是另外有件事要和你說。”電話那頭是周良池沉著冷靜的聲音。
她匆匆趕到醫(yī)院,擔(dān)心受怕的。母親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她經(jīng)不起有任何不好的事。
岳仲桉看著她的背影在飛快跑開,心沉了一下,她難道沒有想要說的話嗎,或者解釋幾句,她沒有,她并不在乎他。
在急診室,林嚶其見母親穿的那件熟悉的格子襯衣,瘦弱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母親的頭部用紗布包裹著,她趕忙問母親怎么受傷的,嚴(yán)不嚴(yán)重。
“真沒多大事,你別急了,本來腦子就不好使,一急又怕急出什么毛病。我就是干活的時候,不小心踩空了,從樓梯上滾下來,受了點皮外傷,我覺得包扎一下就好了,周良池大驚小怪地堅持要我縫針,天底下也就他最關(guān)心我們母女。”母親嘴上抱怨,臉上難掩對周良池的贊許。
“阿姨,以后可不能再這樣拼了,萬一摔傷了大腦,那就不是縫幾針這么簡單。年紀(jì)也大了,該少做點體力活了。”周良池的聲音,林嚶其一聽就能辨認(rèn)出來。
她雖然記不得周良池的臉,但他和紀(jì)幻幻一樣,為了方便她辨認(rèn),上班穿白大褂時,里面會系著的是同一款藍色印花領(lǐng)帶,他從來都不換別款領(lǐng)帶。
“我知道了,聽你的,遵醫(yī)囑。”脾氣向來蠻硬的母親,笑著答應(yīng)。
周良池不厭其煩地提醒:“一定要多休息,按時用藥,千萬不能再做重體力的活。”
“好了,我都說了聽你的,我還有點活,你們倆慢慢聊。”母親拿起包,想脫身走,給女兒和周良池制造單獨談話的時間。
“媽,我們陪你一起走。”她忙想緊跟著母親走。
“嚶其,正好你等下,來我辦公室,我有話要對你說。”周良池說著,轉(zhuǎn)身往電梯口走。
母親朝著周良池的方向?qū)α謬缕浯链潦郑凳局?
她怎會不明白母親在想什么,在她眼里,周良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更視如兄長,摯友。自從她患上臉盲癥之后,她便將對他所有的暗戀,都放下了。明知是不可能的了。她連他的臉都看不清,試問,誰能接受自己的另一半連自己臉都不認(rèn)識。
也曾想過,如果沒有那些變故,也許她現(xiàn)在也是一名醫(yī)生了,和他并肩,成為同事,共同救治病人,對抗病魔,她會離他很近了。
然而,事實上他離她已經(jīng)很遙遠了。
十三年之前,她也是這樣跟在他身后,望其項背。他比她年長幾歲,她仰慕他,他們曾經(jīng)有過共同的理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
他身上的白色大褂,是她幻想過的。
“阿姨最近在做什么工作?”
“她和我說的是在做家政,住在雇主家中,周末回來,只是做些家務(wù),燒飯做菜打掃衛(wèi)生,并沒有重體力工作。”這段時間,她正忙找工作,加上時而還要根據(jù)線索去外地尋找弟弟的下落,已經(jīng)好久沒有注意母親的身體了。
她跟在周良池身后走進辦公室。
她坐在他面前,回憶著,確實覺得母親有些不對勁,神神秘秘的,每次提出去看望母親,都被拒絕。
“阿姨的工作應(yīng)該沒有自己說的那么輕松。以我的推測,她極可能是在做另一種工作,你抽時間多關(guān)心下。有件事,我必須和你說,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周良池講話的語氣變得壓抑低沉。
“怎么了,你一這樣說話,我就害怕,真的。”林嚶其隱約察覺到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
“你還記得十五年前你媽媽腰部的主動脈瘤手術(shù)嗎?當(dāng)時采取的治療方案是人工血管置換術(shù)。”周良池提醒著說。
“我是記得我媽動過手術(shù),但那時我也就十二歲,沒什么醫(yī)學(xué)常識,只知道手術(shù)很兇險,但也很成功。后來出院后,她也一直相安無事,我們都沒再把這件事放心上。難道……現(xiàn)在有什么問題嗎?”她十指絞在一起,忐忑不安。
“其實,醫(yī)生應(yīng)該把出院后的結(jié)果只告訴了你父親,所以你們都不知道,連阿姨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所以也就自然忽略了。加上阿姨這些年操勞過度,對身體已經(jīng)是一種透支了,當(dāng)年的人工血管,是有使用壽命的……”周良池說著,停頓了下來,想著如何組織語言,才能不至于讓她太受刺激。
“使用壽命……什么意思?”
“人工血管是一次性的,使用壽命到期后,意味著……”
“使用壽命是多少年?”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緊緊攥著,生痛生痛。
“十二到十五年。”
“也就是,我媽媽的那根血管,已經(jīng)快到最后期限了……”
“應(yīng)該不會超過半年。”
她說不出話來了,睜大的眼睛,緩緩兩行淚滑落下來。上天再一次將她推進了深淵,再一次面臨最害怕面臨的事情。
“你也別太絕望了,畢竟還有半年時間,我這邊會爭取出一個應(yīng)對方案。而且,你也要這樣想,既然注定只有十二到十五年,阿姨已經(jīng)安穩(wěn)渡過了十五年,已經(jīng)是非常寶貴了。也別表現(xiàn)出來哀傷,只是你要注意,該讓阿姨停止做事了,還有,你弟弟的事,也是她的心結(jié),能夠放下的,都要放下了,珍惜眼前。”
她點點頭,強忍著心中的痛楚,努力讓自己情緒平息。
再難過都無法解決問題,無論如何,在這生命倒計時般的半年里,她要照顧好母親,要讓母親盡量快樂點兒,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弟弟。
周良池不忍心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打開電腦,查看林嚶其的上一次腦部CT片子。
“最近頭還痛嗎,除了臉盲,還有沒有別的癥狀?”周良池像問病人一樣詢問她。
她說:“又把我當(dāng)病人了,你別擔(dān)心,我一切都好。頭不痛眼不花,還是老樣子,除了看不清人臉,和正常人一樣。”
“那你也要注意,別太焦慮了,你的腦子是受過重創(chuàng)的,要愛惜。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都是開機的,不舒服要立即告訴我。還有,盡量少和秋曇參加志愿者活動,你的身體不比她。”周良池叮嚀著。
“知道了,周醫(yī)生。”她看著那條領(lǐng)帶,那是他給她的印記,就像紀(jì)幻幻發(fā)間系著的紅絲帶蝴蝶結(jié),提醒著她,她的世界,并不是模糊不清的,她不是一個人。
“你好我就安心。”周良池送她走,深呼吸,說。
她回身,將他口袋上別著的筆,扶正,心事重重地說:“你也要好好的。”
“你的嘴唇怎么回事?”他透過口罩露出的部分,看出了她腫起的嘴唇。
她連忙捂住嘴,說:“沒事,不小心摔的。”
“讓我看看,我是醫(yī)生。”他說。
“不能看。”
“你的狼狽我看得還少嗎,我不稀罕。”
她是個很自卑的人,總想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想把所有的難堪都隱藏起來,只呈現(xiàn)出最好的一面,可偏偏她總是出丑。
周良池之于她,是這十三年以來,最溫暖的陪伴,無關(guān)愛情,無關(guān)心動,他在她心里,是沒有性別的。
但少女時期的她,喜歡過他,也是真的。
放下也是真的。因為清醒地明白,不可得。她心里牽掛著母親的身體,躲過周良池的檢查,她去了母親常說的那個小區(qū)。
她等了會兒,只見母親在接通一個電話后,朝馬路對面跑去。她跟隨在后,直到走進另一個舊式小區(qū)。
起初她以為是母親悄悄接了鐘點工的私活,在掙外快,正想離開的時候,聽到一個人在對母親說:“請把這些家具搬到六樓去,要小心點,別碰掉了油漆。”
“放心好了,我是專業(yè)的搬運工,我知道怎么避開死角。”母親的話,重重敲擊在林嚶其的耳邊。
“你一個女人能背得動嗎?我看你頭上還纏著紗布,我可事先說明,你要是體力不支摔傷了,我不負(fù)責(zé)的。”
“看你這話說的,我有勁,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時候,我力氣比他還大好幾倍。”母親還是那么愛吹牛。
她的眼睛濕潤了。
她靠在一輛車后面,只見母親用一根繩子將沉重的洗衣機綁住,再彎下身子背上洗衣機,一步一步艱難緩慢地朝樓梯里走去。
她走到那堆家具旁,看到母親隨手放在家具上的一個小本子,翻開看。上面寫著母親每天接活的地點,要搬的物件,價格。
“6月1日,某某小區(qū),五樓,1冰箱,1沙發(fā),1餐桌,共三百元。6月4日,某某小區(qū),六樓,30包水泥……”
她合上本子,輕輕放置原位,蹲在烈日之下,眼淚往不斷下落。想到母親額上的傷口,一定是做搬運工時摔下樓梯的,此刻,她卻連上去幫助母親的勇氣都沒有。
她知道母親一生剛烈,自尊心極強,不愿在任何人面前示弱,母親隱瞞著她,便是不想讓她看到。
對于母親善意的謊言,她心疼不忍,當(dāng)她欲走上樓想要拉回母親,最終又退回來,她聽到母親下樓的腳步聲,她捂著臉跑離了小區(qū)。直到跑到很遠,才哭了出來。
其實母親的心里一直都很想弟弟,怕她傷心所以總是盡量不表現(xiàn)出來。
只有找到弟弟,才能讓母親的心安定。要是當(dāng)年她沒有把他一個人放在那個屋子里,弟弟就根本不會失散。
是她讓母親承受這么多年的失子之痛。
她想起負(fù)責(zé)弟弟失蹤案件的梁警官說過,現(xiàn)在公安系統(tǒng)有個人臉識別的刑偵技術(shù),只要有接近本人的肖像畫,就可以利用人臉識別系統(tǒng)來尋人。
她嘴里念著:“畫像,畫像……”她想起她在岳仲桉的資料介紹里,看到的那四個字介紹:記憶大師。
如果岳仲桉真的過目不忘,那么他一定還記得十三年前弟弟的長相。
對于一個連弟弟一張照片都沒有的她而言,哪怕是一張十三年前的肖像畫,也很重要。
她決定去找岳仲桉一次,請求他幫她畫一幅弟弟的肖像畫。
哪怕已經(jīng)深深得罪他了,可還是要厚起臉皮去找他。
他會答應(yīng)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