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已矣
- 以色列的誕生:希望2
- 赫爾曼·沃克
- 9601字
- 2018-11-08 15:48:13
久別重逢
在以色列理工大學,夏娜·馬特斯道夫那沒有窗戶的辦公室里炙熱難耐,門外傳來敲門聲。
“進來!”她從“幻影”飛機的設計手冊上抬起頭來一看,一下子靠在椅背上,摘下黑圓框眼鏡,“你!”
“跟我一起在這個國家兜兜風吧,你的臉色很不好看?!碧眉X德說。
她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自從上次去他家之后,兩年間,她再也沒見過他或聽過他說話。她經常翻看報紙上有他名字出現的軍事新聞,瀏覽大學圖書館里每一份軍事雜志出版物,因此,她知道他的晉升。她還曾剪下他的一張圖片并保存起來,照片上,他半掩在一群裝甲部隊軍官里,雙手叉腰,旁邊一輛吉普車的引擎蓋上攤著張地圖。
現在,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還是以前那個古靈精怪的堂吉訶德,他紅光滿面,依然年輕,咧嘴笑的樣子令她著迷。嗡嗡響的風扇下,她汗津津的,蓬頭垢面,穿著一件無袖的舊裙子,那么單薄,簡直有失體統;褐色的乳罩好歹還算是不透明的,但卻扎眼得難看。她慌張起來,他肯定把她這種樣子看了個清楚。她也沒打算來大學里迷倒什么人,哈姆辛風刮了三天,如果可以的話,她只想待在清涼世界里。
“你來海法干什么?”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
“路上我跟你說。來吧,兜風很愜意,會讓你涼快下來的。”
“你妻子呢?”
“問到點子上了,她在回國的路上,所以我得去拿哈拉接阿里耶。不遠,幾小時后我們就能回來。你不想見見阿里耶嗎?他完全長大了?!?
“她在回國的路上?去哪里了?”
“加利福尼亞。她去參加我哥哥的婚禮了,我們今天通過電話,弗蘭克·辛納屈去了婚禮現場,不過他沒唱歌,我問過?!?
夏娜半是氣惱半是興奮,又有些不知該怎么辦,她搖搖頭?!鞍?,去拿哈拉兜風?!彼噶酥缸雷?,“我還有工作呢。像這樣順道來訪真是太搞笑了,你就是這樣,你不能先打個電話嗎?耶爾在加利福尼亞你都事先打電話了呀?!?
“是她從有錢人家里打給我的,往加利福尼亞打電話我可打不起。見到我你不高興嗎?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夏娜。像這樣不接觸、不聯系,很無趣的?!?
夏娜忍住想跳起來把這個家伙掐死的沖動,說:“你挑錯日子了,對不起,我必須幫助邁克爾整理他的鍋?!?
“什么鍋?”
“哦,他和莉娜廚房里的煮飯鍋是分開的,他一直遵守猶太教飲食規定,而莉娜不。莉娜開了個派對,用了他的鍋,然后他們大吵了一架。我就說我愿意幫他把他的鍋重新整理清潔,還有他的刀叉?!?
“但那根本花不了多長時間啊?!?
“那要多費勁你知道嗎?很麻煩的。”
“伯科威茨博士在哪兒?”
“隔壁?!?
“跟我來。”
邁克爾坐在打開的窗戶前,風挺大,吹得他的運動衫衣領上下翻飛,無邊便帽下稀疏的頭發也被吹亂了,但風是熱風,他的運動衫都濕透了。窗外,碧藍的海灣銀光閃爍,兩艘巡邏艇正起航出海。桌子上堆著試卷,由一把鎮紙壓住,還有一副望遠鏡,一個莉娜的相框。他聽著約西講話,噘起嘴,不斷點頭。
“嗯,也行。”他說,拉開抽屜拿出把鑰匙,“夏娜,你知道我的鍋在什么地方,紅色的是做肉的,藍色的是煮奶的。莉娜的鍋是白色的,不用去管她的鍋。謝謝了,約西。”
夏娜說:“你的意思是我該跟他去?”
“有什么不行的?拿撒勒周邊應該更涼快。哎,約西,計劃一下來跟我們吃晚飯吧,我哥哥茲夫可能會來,他正在北邊巡視工廠?!?
“那我帶著我五歲的兒子一起來?!?
“阿里耶?太好了?!?
約西的司機載著他們向東飛速行駛,柏油馬路逐漸變窄,箱子里的鍋碗瓢盆被顛得丁零當啷響。約西說:“幾乎就像以前一樣。還記得那時我們常常去爬拿撒勒附近的山嗎?”
“我已經訂婚了,準備結婚。”夏娜說??吹剿痼@的表情,她感覺很痛快。
“好啊!恭喜。嫁給誰?”
“今晚吃飯你會見到他的。他是海法大拉比的兒子。不過他不會跟我們一起吃飯,他是嚴格遵守戒律的,只吃他媽媽做的飯菜?!倍虝和nD了一下,她又加了句話,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扎在約西心上,“現在,還有我做的。”
“哦!你什么時候結婚?”
“柴姆必須先完成他的博士學位。他是個數學天才,可以延期入伍,他二十二歲了?!?
“比你年輕好多,呃?”
又是一句刀子扎心般的話,“可他比某些老得多的人還要成熟?!?
“那也延期不了幾年了。”
“未必。軍隊可能會讓他在理工大學里服役?!?
他看著她,目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后悔,但嘴里卻說道:“好,我祝你們幸福?!?
她轉過臉不再看他,手指向一個方向說:“那些黃色小花長滿了整片山坡,我們過去采摘過的。那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們從沒查出來過,夏娜。你說你會的,可你沒有?!?
“不要總是靠我想辦法,行不行?”
他猛地摟住她瘦弱的雙肩,粗野地擁抱了她一下,然后還沒等她來得及反抗就又放開了。
“從這兒拐彎?!彼麑λ緳C說。
一條彎曲的單行土路延伸向一座籬笆圍起來的軍營,那是指揮官所在地,堂吉訶德的一個傘兵朋友等在門前,他坐到車的前座上說道:“你很幸運,堂吉訶德。今天是清潔日,正在煮那些大盆子大鍋呢?!彼笓]司機把車開到一處長條形木頭搭建的食堂前。
夏娜、約西和司機一起抬著邁克爾的東西穿過成排濕漉漉的桌子走到后面,令人窒息的廚房里,上身赤裸的士兵們在進行徹底的沖刷擦洗??吹较哪瘸霈F,他們七嘴八舌的污言穢語聲安靜下來。
“沒問題?!遍L著金色胡須的胖炊事員說道。他把鍋碗瓢盆倒入一個粗糙的網袋中,再把它們丟進熱氣騰騰的大桶里,用一把大鐵鉤子挨個兒按下去浸泡?!袄葟娖任覀冊谟庠焦澢扒逑?。到那時我們的鍋碗瓢盆還會混淆的。不要問我為什么,我是Hashomer Hatza'ir[1]黨派的?!?
“你就不好奇嗎?你至少可以問一下,然后你就理解你手頭的事情了。”夏娜說。
那名炊事員說:“不好意思。問我們拉比一個問題就會消耗一下午時間。他說泡鍋,那我就泡鍋,完了?!贝妒聠T聳聳肩,眼睛盯著堂吉訶德打轉。一名中校的女朋友要嚴格泡鍋!奇怪。
汽車行駛在拿哈拉,路過果園、玉米地、菜地、公用房屋,最后到達本尼·盧里亞的家。這是這個莫夏夫最老的房子之一,從他父親那一輩留下來的。樸素的小屋里沒有一個人,嚴重風化的門廊處有一臺洗衣機,周邊散落著兒童玩具。
“他們一定是下地干活兒去了。”約西說,他開著汽車在拿哈拉繞著圈子四處轉悠。
“他們在那兒!看見他了嗎,夏娜?那個鬈發頭的!孩子需要理發了!”
綠色農田的中間有一塊還沒有耕種的地,裸露出褐色的碎土塊,幾個孩子在鋤地,旁邊是本尼·盧里亞。這名飛行員穿著破舊的短褲,頭戴一頂帆布帽,腳穿一雙膠鞋。
阿里耶大喊:“爸爸,爸爸?!比酉落z頭跑過來。夏娜上次看見阿里耶時,他還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孩童,而這次再見就已是一個胖嘟嘟的大男孩了。阿里耶一躍而起撲進他父親張開的胳膊中,說:“爸爸,ani eh'yeh tayass(我要當一名飛行員)!”
“耶爾怎么會說他是一個討厭鬼呢?他是個好孩子,很熱愛勞動。你好,夏娜?!?
夏娜強裝出一個微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傻瓜。她一直沒想到這茬兒,耶爾的所有家人當然會在拿哈拉的呀,現在意識到已經太遲了。她這一路上的心思全放在堂吉訶德身上了,而且整件事也發生得太快了。本尼·盧里亞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但是夏娜很清楚,出于相互的禮貌,這位以色列軍人對任何一對男女都不動聲色。
“夏娜已經和海法市大拉比的兒子訂婚了?!碧眉X德以一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恭喜!很優秀的一個人,布普柯拉比,他有時來基地講《塔木德經》和猶太神秘哲學。小伙子們很喜歡他。”
“還記得我嗎?”夏娜問阿里耶。阿里耶還在他父親的懷抱中,瞪著銳利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
他一只手摸摸她的臉,朝她微笑,讓她的心一下子變軟,痛楚起來:“夏娜阿姨?!?
“對了!夏娜阿姨。”
當孩子們開始往回走時,阿里耶要盧里亞家最大的一個孩子也上車。這個少年叫多夫,瘦瘦弱弱,皮膚曬成了褐黃色,樣子長得極其像本尼,甚至也穿著膠鞋、短褲,戴頂帆布帽。
阿里耶坐在他父親的膝上,說:“多夫要當一名飛行員,我也要當。我不能待到下個星期多夫的成人儀式后再走嗎?還是到時再回來?”
“成人儀式?”堂吉訶德詫異地看看盧里亞。莫夏夫人對宗教禮儀并不太在意,本尼·盧里亞和耶爾一樣,也是自由思想的人,別看他吵吵著什么看《圣經》。
盧里亞說:“這傷害不到他。我們究竟為什么在這塊土地上?讓他懂一點兒傳統。”
前座上的多夫沒有轉頭,說道:“布普柯拉比說服了爸爸,所以我不得不學習。”就事論事的語氣,沒有不高興。
約西從一間臥室里收拾起阿里耶的衣服,小小的房間里擺著兩張木制的雙層架子床,搞得他繞來繞去。盧里亞開朗快樂的妻子艾莉特走出來,頭發上和棉布裙上還沾著干草,硬是把蛋糕和冰汽水塞到客人手上。多夫和阿里耶在外面的草地上一會兒翻汽車輪胎,一會兒翻跟斗玩,約西告訴盧里亞夫妻倆,耶爾在加利福尼亞遇到了從拿哈拉出去的人。
艾莉特說:“請注意,洛杉磯會讓赫歇爾·羅森茨維格上當的,還有那個布魯瑪,她是很想去美國的人。這是他們家那三個漂亮孩子的恥辱。”
“耶爾跟那幾個孩子聊了聊,他們想念莫夏夫。”
本尼說:“我敢打賭,有兩個孩子會回來的。他們都是多夫的伙伴,一直在通信,他們的希伯來語非常好。”
艾莉特對約西說:“你覺得多夫的成人儀式怎么樣?我知道,接下來本尼還會強迫我戴假發的,等著瞧吧?!?
照傳統,嚴格信教的已婚婦女要留短發,頭上戴假發,或者是包一塊布,也可能既要戴假發也要包布。
堂吉訶德說:“為什么?夏娜在這里,她已經和布普柯拉比的兒子訂婚了,她都沒戴假發?!?
“和那個柴姆訂婚了?恭喜恭喜。”艾莉特饒有興味地看著夏娜,“好了,一旦你結了婚,你就要戴假發了??上Я?,你有一頭那么漂亮的頭發?!?
“再說吧?!毕哪日f。
不久,他們離開了拿哈拉。當汽車向下穿行在遍布青草的山坡上時,約西讓司機停車:“阿里耶,想摘花嗎?”
“想,想?!毙『淖紊媳钠饋?。
“約西,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必須要趕回海法去?!毕哪日f。盡管這樣說,但她還是跟他們一起下了車,爬上多石的山坡,采摘起黃色的野花來。那些花的莖干毛茸茸的,微微地刺痛手指。
約西對他兒子說:“多摘些。我們要帶些回家給媽媽?!?
野外依稀可聞的甜香味讓夏娜心煩不已,她滿腦子凈是自己第一次真正接吻時的回憶,就是在這里。很久以前,他們來這里爬山的時候。那次是真正的接吻!跟風車房邊第一次害羞的輕輕碰觸不一樣。她當時幾乎不敢看約西,但是她能感覺到,他那次也是徹底迷醉的,不管在她之前他吻過多少女孩、干過多少次比接吻更過分的事情。
“夠了,夠了。走吧!”夏娜說。三個人全都抱了滿滿一懷香氣撲鼻的黃色野花。
“我還要摘。”阿里耶說。
“不要摘了,馬上走?!备赣H喝道。
物是人非
晚餐時,伯科威茨家里有五個人,阿里耶狼吞虎咽地吃完就去睡覺了。餐桌上的餐具很古怪,夏娜和茲夫·巴拉克見怪不怪,但對于堂吉訶德來說,這很新奇:兩張桌布——紅的和白的;兩套不同顏色的盤子;兩種刀叉——金屬的在紅的一邊,木把手的在白的一邊。堂吉訶德和莉娜坐在一起,莉娜簡短而尖酸地解釋說紅的一邊是符合猶太教飲食規定的,隨他選擇。
“你的工廠巡查得怎么樣?”邁克爾問巴拉克,很明顯想改變話題,“是鼓舞,還是泄氣?什么樣?”
巴拉克搖搖頭說:“以色列的上帝是不會騙人的?!彼谩度瞿付洝防锏囊痪湟陨兴渍Z,常用來表示絕望狀態下故作勇敢的意思?!胺駝t我們就會有麻煩。”巴拉克當下正在檢查評估這個國家的武器生產能力,目的是探索國產坦克的可行性,以便做出今后十年的規劃。
堂吉訶德問:“法國一百五十五毫米榴彈炮怎么樣,茲夫?他們能把那種炮裝到‘謝爾曼’坦克的底盤上嗎?”以色列有很多舊“謝爾曼”坦克,都是從各地能找到的戰爭剩余物資和廢品中來的。
“不徹底改裝‘謝爾曼’坦克的話就不行,也許根本不可行?,F在還在研究?!?
“答案最好是行!”堂吉訶德的表情和聲音都顯得郁悶,搖搖頭說,“否則我們在戰場上還沒等接觸到敵人就先被打敗了。蘇聯的大炮會擊毀我們半數的坦克,我們還沒等進入作戰范圍就起火燃燒了?!?
巴拉克說:“嗯,我們有更緊要的問題?!俜蜷L’坦克上的轉動炮塔沒法操縱我們定購的德國機關炮,不得不撤銷合同?!?
晚餐時,兩位軍官用簡潔快速的行話和縮略語談論軍火供應狀況,伯科威茨教授也參與進來。和大多數大學教師一樣,他也擔當了國防任務:武器分析與設計——這是他在理工大學里教的一門課。夏娜很驚訝約西·尼燦還有這一面,她以前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方面的學識。她知道他是個優秀的士兵,可是他此刻正在評述的是工業技術,是他從沒有學過的課堂上的東西。他的面部表情和態度舉止隨著談話也在不斷變化,當他往上扶眼鏡時,眼里依然是一閃而過詼諧幽默的神色。他對戰場的見解分析得很透徹,大家都在留意傾聽。
巴拉克舀起一湯匙魚湯,說:“你倒不如去申請華盛頓的美國陸軍工業學院試試看,堂吉訶德,他們會招收你進去的,我敢肯定?!?
“我不會離開我的部隊而坐到美國課堂里。”
伯科威茨說:“你說的沒道理。你的戰場知識和戰斗經驗并不穩定,戰爭中一名指揮官要比一名打仗的士兵所發揮的作用大。”
堂吉訶德反駁道:“可最終還是要依賴老兵帶新兵這種模式。對于以色列來說,猶太人戰斗就是現在重要的事,沒別的。”
“以色列現在重要的事是兩千年后猶太人回到了家園。”莉娜大聲說。她已經安靜了很久,有點兒不耐煩了。
夏娜說:“阿拉伯人反對這里是我們的家園,他們有他們的觀點。到現在他們也沒能反對得了這塊我們猶太人抗爭的地方?!?
堂吉訶德帶著嚴峻的神色,贊同地點點頭,說:“沒錯,如果讓他們反對成功,僅僅一次,一切就都將結束。我的職責,也許還有阿里耶的職責,就是確保他們反對不了!如果必要,這個時間要長達一百年?!?
巴拉克說:“說大話,你要就想停在旅級這個水平上,隨你。再往上走領導能力就需要培訓,就像排長培訓那樣?!?
堂吉訶德說:“不管怎么說,不要當著耶爾的面說我去美國這件事,比弗利山莊早就把她的魂牽去了,我肯定。”
門鈴響了,夏娜趕忙站起來:“柴姆來了。”
堂吉訶德猜測,她這位拉比未婚夫肯定一看就是猶太神學院的產兒——面色蒼白、彎腰駝背、營養缺乏、衣著寒酸;要么就是另一種版本,那種面色紅潤、梨子形的肥胖體形。沒想到,一個又高又直的小伙子大步走進來,一身整潔的黑衣服,黑色的絡腮胡非常濃密,使他的前額下僅能看見嘴巴、鼻子和眼睛,長長的黑頭發垂到胡須里,頭戴一頂黑氈帽。他的鼻子大而傲慢,褐色眼睛微微有幾分犀利。如果發型和穿著變成維也納風格的話,柴姆·布普柯可能會跟赫茨爾一模一樣。在莉娜的邀請下,他坐到了白色的非猶太飲食一邊,微笑著拒絕了喝茶。
“我的茶有什么問題嗎?不夠符合猶太教飲食規定?”莉娜逼問道,她還是那么好斗。
“謝謝你,莉娜,我一會兒喝?!彼麤]碰茶杯。
夏娜溫柔親切地對他露齒一笑,說:“伯科威茨教授給我看了你寫的論文大綱,他和我的觀點一致:你是貪多嚼不爛?!?
“要么黎曼,要么高斯,不要都有。”邁克爾說。
“我的論文把他們聯系了起來,這種聯系建立起微分幾何?!辈计湛抡f。
邁克爾說:“這并不是沒有獨創性,但問題是要寫滿滿幾百頁的方程式,而且就算這樣,我也確定不了是否行得通?!?
夏娜說:“行不通。一只麻袋中的兩只貓?!?
一場熱烈的“數學神秘學說”在這三個人中展開。堂吉訶德能看到在夏娜與布普柯之間那種明顯的暖意,他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該不該突發奇想在去拿哈拉途中順道來看夏娜,結果就是現在這個場景——這個毛茸茸的大拉比兒子的好運,還有夏娜對這個人那明顯的愛意,讓自己感覺越來越難堪和悔恨。
“我們去奧特曼那里要遲到了,他們關了門我們就會錯過上半場?!辈计湛峦蝗徽酒饋碚f道。
“我喜歡奧特曼的詩,不過我不喜歡詩歌朗誦會,詩人們不會讀他們自己的東西。”莉娜說。
夏娜向堂吉訶德伸出手,說:“走了。阿里耶的夏娜阿姨吻別他?!?
門關上后,堂吉訶德說:“很不錯的小伙子?!?
“聰明的腦子,《塔木德經》的活力,數學的天才。不是每一個戴黑帽子的人都愿意去聽納坦·奧特曼詩歌的。”伯科威茨說。
“他要在理工大學里服兵役?太可惜了??雌饋硭艹蔀橐幻勘?。”堂吉訶德說。
“在理工大學服兵役是夏娜的主意,不是他的。實際上,他跟我說過要推遲他的論文撰寫,他想到軍隊里服兩年半的兵役?!辈仆恼f。
“嗯,夏娜說得對,他發神經。他去了吃什么?他信不過軍隊里的猶太教飲食,他甚至都不吃邁克爾這里的東西。他會挨餓的。”莉娜說。
“我沒看到這小伙子挨餓。”茲夫·巴拉克說。
“如果他決定當兵的話,讓他申請裝甲兵,”堂吉訶德對伯科威茨說,“我想讓他到我們旅,我會照顧好他的飲食的。”他去叫醒阿里耶。“來,我們回家嘍?!?
阿里耶伸著懶腰問:“夏娜阿姨哪兒去了?”
“這是夏娜阿姨給的。”他給了阿里耶一個親吻,“她走了?!?
“別忘了給媽媽的花,它們聞起來真香,爸爸?!?
“挺細心的啊。”堂吉訶德從一個花瓶中提起滴水的花束,“走,去跟大伙兒說再見?!?
堂吉訶德帶著打著哈欠的小男孩走出來,茲夫·巴拉克說:“喲,阿里耶!你長得可真快,不是嗎?我今天去看了在雷利學校念書的兒子,他明年畢業,想要參加海軍?!?
“海軍?”堂吉訶德皺起眉頭,“為什么是海軍?那可沒前途。”
“這可是座海軍城市?!崩蚰冗呎f邊收拾著桌子上的兩個區域。
“目前諾亞是這樣選擇的,不過一年時間不短?!卑屠苏f。
“我要成為一名戰斗機飛行員,跟多夫·盧里亞一樣?!卑⒗镆f。
這句話點亮了茲夫·巴拉克憂郁的目光,他看著阿里耶,說:“我相信你。”
奧特曼念詩的小講堂里只有一半人。中場休息時,柴姆和夏娜走出講堂,來到煙霧繚繞的休息室。有的人已經要走了。
“海法并不是一個詩意的城市?!辈计湛抡f。
“按詩意來看,這里太熱了,不過我們暫時住下來吧。那些詩值得,憤世嫉俗,漠視宗教。挺好。”夏娜說。
“當然可以。”過了一會兒,柴姆說,“原來那就是你著名的堂吉訶德啊。”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及尼燦,去講堂的一路上他們都在討論他的論文。
她回嘴道:“不要說是我的堂吉訶德。我和他兩年來沒說過一句話,然后他突然從天而降載我去拿哈拉,你能想象得出嗎?去接他兒子。很遺憾你沒見到阿里耶,挺可愛的?!?
“尼燦長得很帥,安靜類型的。”
“哈!安靜!堂吉訶德?”夏娜大聲笑起來,“他是在觀察你,而且觀察得很苛刻。我想他通過你了,不過他通不通過我也不在乎。”
“他有什么宗教信仰嗎?”
夏娜咳嗽起來:“我們出去吧,我都喘不過氣來了?!?
黑暗的大街上幾乎空無一人,星星在空中閃耀。
“宗教信仰?約西不是嚴守教規的人,但作為猶太人他倒完全合乎規范。他熱愛以色列,熱愛他腳下踩的這片土地。就在剛才你來之前,他還拒絕了別人讓他去美國軍校的建議。他小時候是在難民營中度過的,你知道,也許就是這造就他成為一名瘋狂戰士的原因吧。我真的從沒有搞明白過他,從沒有了解他有多深。就你的條件而言,他沒有宗教信仰,算不上信教?!?
“聽起來跟我外祖父一樣?!?
“你外祖父?埃茲拉赫?”那是個耶路撒冷出生的哲人,八十歲了仍然精神矍鑠,大伙兒都稱埃茲拉赫為“本地人”,因為他一生中從沒有走出過“圣地”。
“柴姆,你必須得給我講講這個,如果你不是開玩笑的話?!?
休息室的鈴響起來。
“要繼續念詩了?!辈计湛抡f。后來,他送夏娜回家時也沒有講他外祖父,夏娜也沒有再扯尼燦的話題。獨自一人回到公寓內,夏娜把鼻子深埋在床邊的野花里,隨后臉朝下倒在床上。
耶爾從航站樓的邊防檢查站走出來,天氣對她的心情很有點兒影響:陰沉、刮風、灰蒙蒙的,還下著細雨。這種天氣算是特拉維夫夏季氣候里最糟糕的一種,這個季節同樣心情的旅客們都在往外地跑。還有,在地中海上空飛行時飛機一直在顛簸搖晃,那個飛行員,簡單說是她中學時的男朋友,向她不斷吹噓他的五個孩子,讓她很是厭煩。到了呂大航站樓,耶爾在見識過美國機場后,覺得這個航站樓就像是拿哈拉的一座奶牛棚似的,她幾乎都能聞到奶牛的糞便味,童年干雜活兒時,常能聞到那種密閉起來的沉悶氣味。
“原來你在這兒!阿里耶!阿里耶!”耶爾看見小男孩跑向她,她抱起他的那一刻,情緒一下子好起來。阿里耶曬得黝黑,看起來就跟個士兵一樣,比她走那會兒又重了些。堂吉訶德慢悠悠地從后面走過來,同樣令人眼前一亮,一個穿著軍裝的強健的眼鏡帥哥,臉上還露出瀟灑的笑容。他們忘情地親吻起來。
“熱烈歡迎!我猜你終究會從洛杉磯回來的,不過誰又能說定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耶爾沒好氣地說。
堂吉訶德開著軍車駛出航站樓,朝拉馬特甘而去,耶爾坐在副駕駛位,兒子在她膝蓋上。路上,她跟他講起舍瓦·李維斯的莊園、婚禮、辛納屈,還有羅森茨維格家那晚的事。他們以前打電話說這些事情時都很倉促,盡管對李維斯來說那點兒電話費不過是毛毛雨,但她還是嫌花錢。堂吉訶德聽得哈哈大笑,說:“真是刺激。帕斯特納克真的那么說那些yordim(移民)了嗎?”
“字正腔圓地跟他們說的?!?
不過,耶爾心里卻在想那些yordim說得有道理,特別是現在,想想平坦的加利福尼亞十車道高速公路,再看看這坑坑洼洼的狹窄柏油路。雜草叢生的路邊,幾塊廣告牌已經被太陽曬得褪了色,在風中歪斜地立著。拉馬特甘的商業街上,由于又一輪mitun(經濟衰退),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小商店有一半關了門,破舊的櫥窗展示上爬滿了灰塵,有的掛上了“出租”的牌子。多么寒酸,多么沉悶,多么熟悉,多么小??偠灾?,多么地以色列!車拐入他們那條街道時,她突然說:“我又回到‘小人國’了?!?
他瞥了她一眼,眼神敏捷銳利,說:“是啊?;貋砀吲d嗎?”
她抱住兒子,用英語說道:“家,甜蜜的家?!?
當他們走進房間時,那束黃花吸引了她的目光——花插在走廊桌子上的一個花瓶里,上面有一張裁剪出來的硬紙卡片,卡片上用三色蠟筆寫著孩子字體的希伯來文:熱烈歡迎媽媽。
“好漂亮。謝謝,阿里耶?!彼f。
“我們從拿哈拉采摘回來的。”堂吉訶德說。
“夏娜阿姨摘得很少,她很懶。”阿里耶說。
“夏娜?”耶爾嗅著花,漫不經心地問道。
“她即將要嫁給海法大拉比的兒子了,我帶她一道去接阿里耶?!碧眉X德說。
“哦,她看起來怎么樣?”
“氣色很好?!?
“你見過她那個人了嗎?”
“見過了。大黑胡子,數學天才,比她還年輕,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野花放不長,香味已經沒有了。”
“行,扔掉吧。”
“阿里耶不會喜歡的,明天我就扔掉?!?
在野花和“夏娜阿姨”這件事上,不管耶爾生氣也好,還是潛意識中嫉妒也好,她今晚都沒有理由在床上何堂吉訶德抱怨對她的歡迎。對于結婚已久的夫妻來說,還有更歡愉的事情要干。耶爾從來都不確定,她這個難以捉摸的男人在外邊到底有沒有臟女人或者女朋友。如果有,那他小心的程度肯定超過了她的想象。當然,夏娜·馬特斯道夫那邊是沒問題的。無可否認,堂吉訶德現在的表現完全符合一個壓抑已久的丈夫——他正在對她猛攻猛沖。
“怎么了?還不睡?”他邊問邊用多毛的腿蹭蹭她,“都三點多了。”
她在黑暗中坐起來,背靠床頭板,興奮愉悅而又筋疲力盡:“洛杉磯這個時候正是下午三四點鐘,我還沒倒過來時差?!?
“喝點兒酒?”
“你知道嗎,約西?我們沒必要像這樣生活?!?
“像哪樣?”
“這樣。”她的手在空中劃了一圈,“兩間小得可憐的臥室,一間永遠堆滿了阿里耶臟衣服的衛生間,沒有洗衣機,等等。就這樣。”
“那我們如何解決呢?”
“我有辦法,我們明天說吧?!?
“不,繼續,就現在說?!?
“好吧,也沒什么實質性的想法,至少現在還沒有。舍瓦·李維斯和你哥哥在比弗利山莊的威爾希爾大道上有一棟大廈,絕對是高檔社區。那兒有一家婚紗店,可能要倒閉,他們帶我去看了看。那是個非常漂亮的店面,地段完美,里面的存貨也絕對一流,但兩個法國傻女人把它開成個四不像,還……”
“你的意思是我們搬到加利福尼亞,那樣你就能接手那個店了?”
“別急,親愛的,別這么咋咋呼呼的。如果我去了那兒,我的意思是說就我一個人去,只要幾年工夫,我知道,我準能把那家店面扭虧為盈。李維斯說如果我把它開好了,我就可以安排一名經理在那兒管理,我擁有部分所有權,然后回國。那時我們就有了一份穩定的美元收入,約西?!?
“那阿里耶呢?這幾年他怎么辦?是過沒有母親的生活還是讓他跟你去洛杉磯受毒害?但愿別這樣!”
“行了,行了。我又沒說不考慮這些問題,hamood(親愛的)。先不說了,我要喝酒?!?
注釋
[1]Hashomer Hatza'ir,以色列“青年守衛者”,一個極端漠視宗教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派別?!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