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赫爾曼·沃克:二戰全景系列(共4冊)
- 赫爾曼·沃克
- 8960字
- 2019-01-03 16:13:10
第六章
帕米拉開車送亨利中校和她父親去斯維納蒙臺。本來坐火車可以更快一些,但是亨利想看一看這里的農村和小城鎮,而那個英國人也正求之不得。他說,如果待在城市外面的話,你幾乎會喜歡起德國人來。帕格對這位姑娘的開車法感到吃驚。當她在柏林周圍開這輛租來的梅賽德斯牌汽車時,她馴順地遵守一切交通燈和速度的規定。可是一上了公路,她就讓速度指針猛沖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風呼嘯著,塔茨伯利侃侃談著,他不大留意窗外馳過的風景。
他現在認為仗也許打不起來了。英國人終于認真地和俄國人談起組成一個軍事同盟。他們開始加快飛機生產的速度,不久就將趕上他們在一九三六年失去的空軍對等力量。他們對波蘭做出的保證是向希特勒表明張伯倫這回是說了算的。在但澤的納粹黨已經不鬧事了。墨索里尼已經干脆對希特勒說(根據塔茨伯利的內幕消息),他還不準備打仗。這位記者估計還有兩三年的喘息時間。在這期間,感到吃緊的民主國家重整軍備的速度可能比德國人快。被逼到絕境的獨裁者最后要么垮臺,要么發動戰爭,然后被粉碎——或者很可能被刺死。
“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我不能理解為什么老早沒有人用槍把他干掉。他是帶著護身符的。”塔茨伯利大聲說。這時,他們的汽車為了越過一長列滿載著油漆成灰色的嶄新的陸軍坦克、轟隆作響的卡車而飛馳開上一條能并排走兩輛車的路。帕格·亨利緊緊抓住扶手,因為另一輛卡車又從對面開來,脹滿得像個氫氣球。這輛車開過時,先發出一聲怒號,隨即又是一聲尖銳的嘶叫。半秒鐘之前,帕米拉已風馳電掣般從兩輛卡車之間閃出來,開上自己的道路,然后用空下來的一只小手把前額垂下來的頭發攏了上去。“可是他的那道護身符依靠他的成功,一旦他往前沖不成了,就要失去靈效。在他飛黃騰達的過程中,他可殺害了不少人,那些人全有親屬。”
格羅克中校開著一輛小汽車到基地大門迎接他們,塔茨伯利勉強擠進了車。帕米拉呼地一下開到一家旅館去了。有時坐車,有時步行,格羅克領著他們兩人穿過斯維納蒙臺船塢巡回了很長一段路。那是一個晦暗的下午,天空中一片低垂的烏云醞釀著一場雨。度過柏林的悶熱天氣之后,波羅的海上吹來的潮濕的東風分外涼爽宜人。維克多·亨利感覺那平坦、多沙、荒涼的海岸基地很像新倫敦。其實,倘若不去理會掛的旗幟和標識,大國的海軍設施都是難以分辨的。它們都仿效英國海軍(是它首先把工業時代引入海上作戰的),做著同樣的事情。一艘艘低矮的黑色德國潛艇成群地系在長長的碼頭上,或者停在干船塢的船臺上;瀝青的氣味,熾熱的金屬,海水;頭上起重機緩慢的叮當聲和尖銳的嘶叫聲;焊接器火舌的閃光;緊鉚器嘎啦嘎啦的聲響;一段段直的或彎曲的鋼構件,漆成黃色或紅色的雷管在半空晃動;巨大的敞棚車間;堆積成山的鋼管、鋼纜、木料和汽油桶;一群群穿著臟工作服、戴著護目鏡和硬殼帽、滿身油垢、滿臉笑容的男人;停在橫木上、用木料支撐著、朝污水傾斜著的半完成的船身——他恍如身在日本、法國、意大利或美國。真正的區別——決定性的數目字和行動的特征,是辨別不出的。
他可以看出德國人并沒改變傳統的雙船身潛艇,而且像美國人一樣,他們也在更多地焊接。他滿心想用他口袋里的帶尺量一量耐壓艦體的鋼構件,他們用的鋼板似乎比美國潛艇薄。要是這樣的話,德國潛艇多半不能下潛得那么深,除非德國人已經發明出一種特別堅硬的新的合金。但是,在這類參觀中,只能用眼睛,不能用照相機或帶尺。
灰云下露出一輪低矮的太陽。當格羅克在一個船塢入口附近停下來的時候,汽車投下一條細長的影子。那里,一艘潛艇停在船臺上。船塢的一邊有一道帶欄桿的浮橋,另一邊有一條搖搖晃晃的長板子,斜著通到下面潛艇的甲板上。
“嗯,參觀完了,”格羅克說,“這是我的旗艇。塔茨伯利,我的確很愿意邀你上去,既然不能辦到,那么咱們就在這里分手吧。”
亨利從那個德國人的笑容里得到了暗示:“喂,咱們不要來客套。如果我可以上艇,我就來;塔茨伯利不來。”
“哎呀,對,”那英國人說,“反正這里沒有我什么事。”
德國潛艇司令官攤開雙手:“我可并不想來破壞英美友誼。”
他們談話的當兒,汽笛響了,工人們從船上、船塢上和車間里大批大批地擁了出來。不久,他們就擠滿了通向大門的路。他們熙熙攘攘地走出潛艇,上了浮橋。“海軍造船廠一向就有這危險,”亨利說,“一到五點鐘就趕快逃命,不然,他們準會把你踩死。”
格羅克笑了:“所有的非戰斗人員全一個樣子。”
塔茨伯利說:“嗯,在我下次的廣播里,我就只好說德國潛艇指揮部忙成一片。我希望他們在倫敦會注意到這一點。”
“你盡管把你看到的告訴他們,”格羅克從車窗口同他握了手,“我們愿意同你們做朋友,我們知道你們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這些可笑的小艇體積雖小,卻可以造成不小的危害。我的一個軍官會開車把你送回旅館。”
由于浮橋上擠滿了工人,格羅克咧嘴對亨利笑了笑,然后用拇指朝船塢另一端那條長板指了指。帕格點點頭。這個德國人做了個請他先走的手勢。從長板到下邊混凝土的船塢里油污的水潭大約有七十英尺,帕格沿著搖搖晃晃的、有著油漆斑痕的長板往下走,竭力裝得比他感到的要鎮定。穿了白軍服的儀仗隊小伙子們用呆板的眼睛從下面望著,他一登上甲板,他們立即行立正禮。格羅克笑著走下那吱吱作響的長板:“不壞,咱們這兩個老家伙居然也過來了。”
U-46號看起來很像一艘美國潛艇,可是清潔、光亮和齊整得出奇。一艘美國潛艇要是停在干船塢上,由非戰斗人員上去干活兒,沒多久就會臟得一塌糊涂。自然,格羅克為了招待美國客人,事先必然吩咐過掃除一下。帕格本人在整潔問題上一向是毫不容情的,所以他很賞識這一點。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佩服德國人的表現。柴油機就像從來沒開過似的,上邊的紅油漆和黃銅配件沒一點兒污跡;炮組好像是剛出廠的。水兵們一個個都是軍服筆挺的漂亮小伙子,幾乎是一出以海軍為主題的音樂喜劇的班子。至于德國潛艇的設計,當你把一艘戰艦的主要部位和機器塞進一根香腸皮形的長筒里時,在任何國家其結果都是一樣:只要把儀器上的解說換成英文,把艇長艙從左舷移到右舷,把軍官室加長二英尺,換幾個瓣閥活門的設備,你就等于在“葛瑞靈”號上了。
“味道很香啊。”他說。這時,他們正走過艇上小小的廚房,穿著白衣的炊事員們正在那里準備晚飯,他們好像連出汗都出得清清爽爽。
格羅克回過頭來望了望他:“你不肯在艇上用飯吧?這里窄得很。可是我們的伙食并不太壞。”
帕格本已和塔茨伯利父女約好一道吃晚飯,可是他立刻說:“我很高興在這里吃。”
于是,他就跟艇長和艇上的軍官們肘對肘地擠在那窄小的軍官室里吃了飯。他吃得很開心,他在這里比在柏林他那四壁掛了綢幃幔的餐廳里更自在。四個年輕軍官都是薄嘴唇、紅潤臉龐、金黃頭發,靦靦腆腆的,相貌特征頗像美國人,可是眼神很不同,比美國人緊張而細心。他們先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不久,聽到這個美國人對他們的潛艇的恭維以及格羅克開的玩笑(他吃了下飯菜、喝了酒之后,興致好極了),就漸漸熱烈起來。他們談論起海軍船塢里工人們愚蠢和懶惰的故事。帕格最拿手的關于“西弗吉尼亞”號上廁所水管堵塞的笑話逗得他們哄堂大笑。他以前就留意到德國人喜歡聽一些有關浴室的幽默故事。軍官們講了一些關于早期受訓的他們認為可笑的事:先講到打掃廁所,然后講到他們得經受電擊而不許退縮——同時還把他們的反應拍攝下來;他們還得暴露在嚴寒和烈日之下,超過使人暈倒的程度;膝蓋彎到跌倒在地為止;去“死蔭的幽谷”——背著七十磅重負,戴著防毒面具,在崎嶇的山麓進行越野跑步。他們說,經過這樣的折磨才能成為更好的軍官。只有格羅克不同意,他認為這種普魯士式的虐待狂辦法已經過時了。在海上作戰方面,士兵的主動進取比那些折磨所灌輸的盲目服從更為重要。“美國人的看法對頭。”他這樣說,要么是他察覺出帕格的震驚,要么是出于超黨派的信念。他們這頓宴席吃的是白菜湯、煮鮮鮭魚、烤豬肉、土豆團子和醋栗Torten
。顯然格羅克已準備帕格萬一會留下來,所以事先定下了這樣的宴席。
亨利和格羅克離開潛艇時,落日正穿過烏云,射出幾道紅光。碼頭上,一些艇上人員除了短褲之外全身裸著,把灰色的墊子鋪在起重機軌道上,在圍起來喝彩的人群中摔跤。亨利到處都看到德國青年喜愛這種吃力而喧鬧的游戲。他們一個個就像健壯的小狗,這些德國潛艇人員看起來要比美國水兵來得壯實健康。
“那么,維克多,現在你要找你那位英國朋友去了吧?”
“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那德國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來吧!”
他們開車出了大門。“五點過后可真安靜。”帕格說。
“唔,可不是,死氣沉沉的。一向是這樣。”
帕格點了一支香煙:“據我了解,英國人目前在他們的造船廠里正分兩三班加緊干呢。”
格羅克朝他投了個奇怪的眼色:“我想他們是在彌補浪費掉的時間。”
走出離基地兩英里路,在一片綠色田野中間近水的地方,他們從一排排的木制農舍當中開過去。“我女兒就住在這兒。”格羅克一邊說,一邊按著門鈴。一個臉色鮮艷、頭發金黃的年輕女人開了門。三個孩子聽出是格羅克按的鈴,就擁上來,搶奪他拿出來的紙包糖塊。這女人的丈夫正在海上參加演習,小客廳里一架豎鋼琴上擺著他的照片:年輕,長下巴,金黃頭發,表情嚴肅。“保羅到海上去很好。”格羅克說,“他認為我太溺愛孩子們了。”說著,他就開始把孩子們抱起來顛,和他們一道玩,直到他們在美國人面前忘了害羞,笑著,嚷著,轉著跑。那個做媽媽的一直張羅客人們喝咖啡、吃點心,可是格羅克攔住了她。
“中校很忙。我只是來看看孩子們,現在我們走啦。”
他們上車之后,回頭看到三張小臉蛋正從窗口朝他們凝望著。他說:“這算不上什么住宅,比不上你在綠林區的宅邸,這只不過是一個餅干匣子。德國的薪餉等級和美國不同。我想你也許會有興趣來看看他們的生活情況。他是一個能干的潛艇軍官,他們很幸福。兩年之內,他就會被派到指揮的崗位上。如果發生戰爭,馬上就會。不過不會有戰爭的,現在還不會。”
“我希望不會。”
“我知道。不會為波蘭打仗的——怎么樣,回斯維納蒙臺嗎?”
“好吧。”
他們開進這座濱海小城時,帕格說:“喂,我還喝得下一杯啤酒,你怎么樣?這兒有個好地方嗎?”
“這下你可說著啦!在這座單調無聊的小城,是沒有什么好玩兒的地方的,可是我可以帶你去軍官們聚集的地方。塔茨伯利不是等著你嗎?”
“他會自己安排的。”
“對,英國人善于那樣。”格羅克笑了,他顯然為能把這個美國海軍武官同那個名記者分開而感到高興。
一間昏暗、煙霧騰騰的木頭地下室里,一些穿著緊領子運動衫和粗上衣的年輕人坐在一張張長桌跟前,在手風琴的伴奏下高聲唱著一支歌——拉手風琴的是一個穿皮圍裙的胖子,正在那里踱來踱去。“維克多,我在這兒可喝過不少啤酒。”格羅克說。他們在琥珀色燈光下一張靠墻的小桌子跟前坐下來,帕格把華倫、拜倫和梅德琳的照片拿給他看。喝過兩杯啤酒之后,他就說起華倫和一個比他年紀大的女人之間的關系使他所感到的憂慮。格羅克輕聲笑了笑:“嗯,想想看當初我年輕力壯的時候所干的事!主要是他將成為一個飛行員。那當然沒有做一個潛艇人員出色,但也僅次于那個而已。哈哈!看來他是一個機靈的小伙子,他會安定下來的。”
帕格也加入唱他熟悉的一支曲子,他不懂音樂,唱得也十分不合調。這使得格羅克十分開心。“維克多,我對上帝發誓,”他大笑一陣之后,拭著眼睛說,“世上還有比這種戰爭叫囂更瘋狂的嗎?我告訴你,要是把事情交給雙方的海軍人員來處理,仗就永遠也打不起來。咱們都是正派人,咱們互相了解,咱們的生活目標相同。都是那些政客。希特勒是一位偉大人物,羅斯福也是一位偉大人物,可是他們兩人都接到一些極卑鄙的建議。不過有一件好事:阿道夫·希特勒比所有那些政客都機靈,他絕不會為波蘭而打仗的。”他把那只厚玻璃杯里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后砰的一聲使勁往桌上一撂,好引起走過那里的女侍的注意。“Geben Sie gut Acht auf den Osten, ”他說,眨巴一下眼睛,然后把嗓音放低了,“注意東方!那邊有動靜。”
女侍從她手上的托盤里拿了兩杯正冒著泡沫的啤酒,哐當一聲放在他們桌上。格羅克喝了起來,然后用手背抹了下嘴:“假定我告訴你,我聽到元首親自對德國潛艇高級指揮官講話,告訴他們不會打仗,你想把這個消息報告給華盛頓嗎?盡管去報告吧,這消息剛好是確實的。你以為他靠七十四艘作戰潛艇就會對英國發動一場戰爭嗎?等我們有了三百艘,那自然是另一碼事了。那時候,英國要是挑釁的話,就得好好考慮考慮。而在十八個月內,那正是我們將要有的數目,在這期間,注意東方。”
“注意東方?”維克多·亨利用一種猶疑的口氣說。
“啊,你感到有點兒奇怪嗎?我有一個弟弟在外交部。注意東方!我們不會打起來的,亨利,今年不會。我向你保證!那么究竟怎么樣?咱們只能一年一年地過,對不對?我像你一樣對音樂一竅不通,可是咱們還是唱個歌吧。”
維克多·亨利坐在他那間嵌了花梨木護墻板的書房里,把他那臺舊的輕便打字機放在膝上。那張富麗堂皇的古董書桌太高了,打起字來不舒服;而且,打字機還會刮損紅皮桌面。那時還不到凌晨四點,星星都已經消失了,花園里呈現出一片藍天,鳥兒已開始歌唱。他周圍零亂地放著白紙、黃紙和復寫紙,屋里滿是煙霧。他從午夜起一直在打字。他停下來,打了個哈欠。他在廚房里找到一塊冷的雞胸脯,就著一杯牛奶吃了下去,同時煮上第三壺咖啡。他又回到書房,把打好的給海軍情報處的報告中最上面的不是復寫的那份收在一起,開始閱讀。
納粹德國的戰斗準備
一個估計
納粹德國是一個十分奇特的國家。一個觀察家剛剛抵達,就會感到矛盾重重。古老的德國依然存在——中古的建筑,別致的農村服裝,干凈的大城市,井然的秩序,好脾氣,整潔,“一絲不茍”的精神,明媚的風光,漂亮的男女,尤其是孩子們。然而,另外還有一層新的、迥乎不同的東西:納粹的統治。它像發痧子一般蔓延這整個古老的國家,它的根究竟扎得多么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的確,納粹黨人在外表上裝得十分愛國、十分好戰、十分富麗堂皇。卐字旗、新建樓房、列隊行進的隊伍、希特勒青年團、火把游行等等,都極引人注目。然而,在這些外表背后隱藏著什么呢?是一股強大的發動戰爭的潛力呢,還是大抵上僅僅是政治宣傳和恫嚇?
本報告是一個在德國待了四個星期、一直在探索事實的軍官的初步印象。
眾所周知,自一九三三年以來,德國一直坦率地甚至自吹自擂地在重整武裝。早在希特勒上臺之前,其陸軍就已在布爾什維克的協助下,違背《凡爾賽和約》,偷偷地進行了武裝及訓練。納粹黨攫取政權后,盡管它與俄國的聯系中斷了,然而其重新武裝的行動更為加緊,并且公開化了。可是二十年前,這個國家被解除了武裝。七年前,比起盟國來,它仍處于軟弱無力的狀況。問題是:這個差距在什么程度上已被希特勒趕上了?建立一支現代化的戰斗力量是一個大規模的工業進程,它需要物資、人力和時間,不管政治領袖們做出什么樣夸夸其談的宣告。
根據本觀察員所搜集的事實,可以得出兩個有趣的初步結論:
1.納粹德國還沒有把差距縮短到足以對英、法發動一場戰爭。
2.這個政權并不是在全力以赴地消滅這個差距。
底下五頁包括十年來德國工廠生產、工業擴展以及機器和物資生產的數字——和他讀到的許多情報方面的報告大不一樣,他的資料主要來自他自己的閱讀及探索。他將這十年來法、英、德三國的全國生產總額以及陸、海、空軍力量做了比較。這些數字——按他排列出的——表明德國除了空軍外,其他各個方面在作戰上都處于劣勢,而他們也并未十分加緊推動工業生產以迎頭趕上。與世界公眾輿論所傳聞的正相反,德國并未拼命積累武器,這一點只要將其工廠生產能力和產量的數字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他順便描述了平日在下班之后,斯維納蒙臺海軍造船廠的靜寂荒涼。在潛艇——德國海上作戰的關鍵——的建造上,他們甚至沒采取兩班制。他還論證說,當前在英國加快飛機生產速度并從美國購入飛機的情況下,德國的空軍優勢很快將消失。至于陸地上的戰備,從城市街道上走過的大批士兵來看,確實很可觀。然而數字證明,僅法國一國就可以在戰場上拿出人數更多、訓練更久并且裝備更為精良的軍隊。
在一艘德國潛艇上,當他從中隊長的小小辦公室走過時,他曾看到潦潦草草寫在一份打印的報告封皮上的一些數字和縮寫。他估計寫的是:作戰狀態者,51;在海上,6;軍港內,40;檢修中,5。這些數字與英法情報方面的估計是相符的。格羅克曾宣稱他們擁有七十四艘作戰潛艇,可以認為那是對一個外國情報人員自我吹噓時的過高估計。然而,格羅克即便在夸大,也沒把它吹到一百艘。幾乎可以斷言,納粹德國的海下力量是潛艇五十艘,大約只有十三艘在建造中,有出入的數字是五艘。僅在一九一八年一年中,德國就損失了不止一百艘潛艇。
然后就到了報告中最緊要的一段。打這一段時,他停了好多次。打完之后,他又擔心地把這段文字讀了幾遍。
下面轉入預測,因而也可能被認為是輕率的,或是帶有新聞記者的味道。然而,本觀察員所獲的印象強烈地指向一種可能性,似有必要將此判斷寫入這一報告中。一切跡象都向我表明:阿道夫·希特勒目前正在與蘇聯商談一項軍事聯盟。
作為支持這一看法的論據,維克多·亨利提到一九二二年的《拉巴洛條約》。當時,布爾什維克和德國使一場歐洲經濟會議大為震驚,它們忽然退出來,另外在廣泛的領域內單獨做了一筆交易。他指出目前駐莫斯科的德國大使舒倫堡就是參與過“拉巴洛”交易的,而俄國的猶太血統、親西方的外長李維諾夫最近下臺了。希特勒在兩次演講中都略去了他慣常對布爾什維主義的攻擊。俄德貿易協定的消息一度出現過,可是忽然所有的報紙都只字不提了。他還引述了在德國潛艇上處于指揮職位的一名高級軍官的那段話:“注意東方!那邊有動靜。……我有一個弟弟在外交部。”然后,他又引述了希特勒對德國潛艇軍官所做的不會為波蘭而打仗的保證。
他承認所有這些都匯集起來,既構不成確鑿的情報,也不足以引起大使館職業外交官們的重視。他們說,戲劇性突變的謠傳總是有的。他們堅持要立足于基本事實。納粹運動是建筑在對布爾什維主義的恐懼和仇恨上,并致力于毀滅它。《我的奮斗》的全部主題就是為德國取得“生存空間”,征服俄國的東南各省。這兩個體系在軍事上取得和解是不可想象的。希特勒永遠不會這樣建議。如果他提出的話,斯大林也會認定是一個圈套,決不會接受。亨利最常聽到的反應是“幻想”和“荒誕離奇”。
可是他依舊認為這樣一個行動不但講得通,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希特勒在對波蘭進行恫嚇方面已經走得太遠了,一個獨裁者是不能后退的。然而,他在為打一場世界戰爭的準備上,是捉襟見肘的。和所有那些“不要黃油要大炮”的氣勢洶洶的宣傳叫囂正相反,他甚至還沒把他的國家置于為戰爭而生產的基礎上。這多半是為了避免使人民感到恐慌。盡管納粹的政客和報紙的言論那樣窮兇極惡,然而一般德國人民并不認為要打仗,而這一點希特勒是明白的。同俄國結盟將是擺脫這一困境的出路。倘若俄國同意德國人在波蘭放手去干,英國對波蘭所做的保證就失掉其意義了。無論法國還是英國,都無法及時對波蘭提供援助,使它避免被迅速征服。因此,波蘭人是不會抵抗的。他們會割讓但澤市以及沿著波蘭走廊那段公路兩側的領土,希特勒目前所要的也就是這些。也許以后他會像在捷克那樣開入軍隊,占領波蘭的其他部分,但是現在不會。
維克多·亨利論證說,宿敵突然變為盟友是歐洲的老策略,德俄兩國的外交尤其具有這一特征。他從新近看過的大量歷史書中舉了許多例子。他指出希特勒本人首先就是靠在政治路線上急劇倒轉而上臺的——和他的死對頭弗朗茨·馮·巴本做了交易。
他把復寫紙撕碎丟進紙簍,把報告的正本和兩份副本揣在襯衫里,和衣倒在那張紅皮躺椅上睡著了。他睡了不久,很不安寧。等他睜開眼睛時,太陽正從樹梢間射進微弱的霞光。他沖了淋浴,穿上衣服,把報告又讀了一遍,就從綠林區走了五英里到威廉大街,一路上還思索著這個文件。比起他曾研究過的托萊佛的報告,他這份是對全面戰略的冒昧的探討,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和職位,也正是海軍作戰部部長親自告誡他不可寫的“德魯·皮爾遜專欄”那類東西。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他是根據事實來寫的。他已經送出若干份像基普那樣的技術性報告,他還打算寫一篇關于斯維納蒙臺的報告。《納粹德國的戰斗準備》是朝不可知的領域的一次探險。
在軍事學院的講習班上,只要將級以下的軍官談起“全球戰略”,教官就會很不客氣地加以譏笑。問題是,如今這份報告已經寫成了,是把它送上去呢,還是丟在一邊?帕格·亨利曾經寫過不少這類文件,后來又撕毀了。他不斷有一種超越例行公事范圍的傾向。結果可能很好,也可能是災難性的。他主動寫的那份關于軍艦防雷隔堵的備忘錄就曾使他從早應分配海上職務的名單上除了名,被安插在柏林。作為軍械局的成員,那份報告至少還在他本行范圍內,而在外交和全面戰略方面,他卻是一個無知的新手。福萊斯特上校對德國的情形很熟悉,他老早就把亨利的意見看作胡說八道,推到一邊去了。帕格又試著同代辦談了一下,對方唯一的評語是微妙的一笑。
一個外事信使上午十點鐘將飛到英國去搭乘開往紐約的“瑪麗王后”號,這個文件可以在一個星期內送到海軍作戰部部長的辦公桌上。
亨利來到大使館還沒拿定主意,他只有半小時的時間可以考慮了。除了羅達,他沒有旁人可以商量。羅達喜歡睡懶覺,如果他現在給羅達打電話,那多半得把她吵醒。即便這樣,他也不能在德國電話上細談他這份報告的內容。況且羅達又能拿出什么值得他考慮的判斷呢?他認為不能。這得由他來做出決定:是交給信使,還是丟進紙簍焚毀?
他坐在那間天花板很高、亂糟糟的辦公室里的書桌旁,啜著咖啡,望著對面赫爾曼·戈林大街那座巍峨的粉紅大理石砌成的希特勒新總理府。哨兵正在換崗:八名戴鋼盔、穿黑制服、身材粗壯的黨衛軍列隊走過來,另外八名就隨著鼓聲和笛聲列隊走開了。從敞著的窗口,他聽到用德語尖聲發出的行禮口令、笛聲和大黑皮靴的腳步聲。
維克多·亨利想,他的工作是搜集情報,而那份報告不管好賴,總是真實地反映了他迄今為止在德國的見聞,于是他找到了那位信使,把文件作為呈給海軍情報處的急件交給了他。
一個星期以后,普瑞柏爾海軍上將讀了《納粹德國的戰斗準備》,把一頁摘要轉呈給總統。八月二十二日,納粹德國一蘇聯條約作為有史以來最驚人的事件震動了全世界。二十四日,白宮把那一頁摘要裝進信封退給普瑞柏爾。總統用鋼筆、黑墨水在信封底部以雄健粗壯的筆力潦草地批道:
把維·亨利的服役記錄送我一閱。
富·德·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