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面交鋒

星期六下午，S城。

我獨自走在熟悉的街上。

徒步，是我習慣的思考方式。可是今天，街上的繁鬧卻掩蓋不住我內心的煩躁。我急需一場淋漓的雨，讓自己冷卻下來，至少是平靜下來。然而，煩悶的天氣中知了的鳴叫一唱一和，仿佛在提醒我：“不要去，不要去！”

我知道，我必須在此刻說服自己——在被另一個強悍的聲音說服之前，保持足夠的清醒。

然而，在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時，心靜如止水，不過是自欺欺人。即使我早已熟悉了談判的規則，即使我早已看穿了對方的用意，怯懦還是會找上我。

我忽然發現，恐懼不僅僅來自無知，也來自清醒。

街角吉利新款SUV汽車的巨幅廣告赫然在目，身后傳來歌手伍佰那首《挪威的森林》，時光流露出一種交錯感。我順著廣告牌向上望去，“煤炭酒店”的巨幅招牌闖入視線。

我到了。

“十天后，下午三點，煤炭酒店508房間見！”

現在是周六下午兩點五十分，我翻看手機上這條十天前收到的短信，再次核對時間和地點。

時間總是能制造一種緊迫感。我徑直走進酒店大廳，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我走來。這個神色凝重的中年男子是我的銀行貸款擔保人——楊旭東。而他的身份是S城發展銀行分行主管信貸業務的副行長。

“楊行，把您攪進來，實在抱歉！”

“說實話，我原本不想來。可是我不來，還有誰能來？客套話就別說了，我希望今天的事是最后一次。”

話音剛落，電梯已經抵達五樓。我的心跳也隨之加劇。商海沉浮數載，談判的場面我也見過不少，但同職業討債公司談判還是頭一遭。來這里之前，我不止一次幻想過508房間里那一場別開生面的談判，甚至設定好了各種各樣的結局，對方如何逼問，我如何作答，如何巧妙地避開糾纏，甚至想到了更糟糕的局面……

但是，無論即將面對什么，都不能阻止我的腳步。何況，連楊副行長這個完全可以作壁上觀的人也挺身而出，我更加沒有退縮的理由了。

三點整，我準時按下了508房間的門鈴。此時，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猶疑。無論是在影視作品中，還是在新聞報道中，職業討債人的形象都算不上正面，甚至是卑劣的。況且，能幫小貸公司討要呆賬死賬的，必非等閑之輩。想到這里，我不禁再一次后悔，不該把楊副行長攪進來，但他的眼神似乎比我還要堅定幾分。

大概十秒鐘后，房門打開，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斯文男子走出來。

“二位請進。”

他的聲音清朗，言語簡潔，完全不像從一個秀氣的身體里發出的。

走進508室，房間里另有兩人坐在沙發上悠然地品茶。左邊的中年男子，一身正裝，神色冷淡，正聚精會神地翻看資料。坐在正中的男子，年紀稍輕一些，一身休閑打扮，青色針織開衫，搭配一件白色襯衣，軍綠色的卡其褲，棕色駕車鞋。從做派來看，像是這三人中的頭目。此刻，他正在上下打量我和楊副行長。

“邢老板、楊副行長，請坐，喝杯茶吧！”

他的聲音要低沉許多，甚至帶著一絲清冷，連臉上的笑容也似蠟像一般，帶著陰森的感覺。這個人想必就是小貸公司委托的討債團伙頭目——龍哥。我之前也多方打聽過此人的背景，因而才生出諸多畏懼。

我和楊副行長剛剛坐下，兩杯茶已遞到面前。

“明前龍井？”楊副行長不禁低語。

“看來楊副行長也是愛茶之人，今天初次見面也沒準備什么禮品，一會兒走時給您帶些茶葉回去，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楊副行長千萬要賞小弟這個臉啊！”

未等楊副行長開口，龍哥已經示意剛才開門的年輕男子去準備禮品。我這才留意到剛才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他的身邊了。他行事滴水不漏，盡管看上去比我還要年輕幾歲，但處事之老練卻勝我許多。

“這不好，這不好……”

楊副行長略顯羞赧地推辭，與龍哥盛情拳拳的笑臉，竟合成一副現代版的《官場現形記》。我請來的救兵瞬間就被對方轉化為盟友了，至少楊副行長的心理天平向龍哥一方傾斜了一些。

“楊副行長不必客氣，周末本該休息的，還把二位請來這里，我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不過是見面禮，二位不會嫌禮太輕吧！”

我還沒緩過神來，一份精美的茶品已經遞到手上。俗話說“宴無好宴”，我心中更添了幾分疑慮。龍哥越是客氣，反而越讓我不安。

“其實今天請二位來，主要是為了前段時間我接的一項業務，關于鑫誠公司的一份借貸協議有點問題，想跟二位再核對一下，何律師！”

龍哥話鋒一轉，直入主題。我料到他身旁的狠角色該上場了。自從進屋到現在，這位一直埋頭苦讀的律師終于得到了發言權，恐怕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才行。

“邢老板，我仔細研究過楊副行長為您做擔保的這份協議，漏洞很多，有些條款存在虛假行為，從專業角度來說，這份協議不具備法律效力。也就是說，楊副行長對您債務的責任擔保不具備法律效力。我不知道這樣說，邢老板能聽明白嗎？”

這位何律師口氣雖然和藹，卻綿里帶針。即便我料到他們會揪住楊副行長擔保身份的法律效力來大做文章，卻沒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接地提出來，一時之間竟有些措手不及。但何律師似乎并沒有偃旗息鼓的打算，反而步步緊逼，竭盡所能地展現一位律師的本色。

“邢老板沒聽明白嗎？我再解釋得淺顯一些，你與債務方良泉公司的債權關系也是無效的。在你們簽訂的合同中，沒有體現出你的股東身份，而你又不是良泉公司的法人代表，甚至從法律角度來說，你和良泉公司沒有任何瓜葛，良泉公司對你的債權也不能抵押給小貸公司，用于償還你對小貸公司的債務。況且，這個良泉公司資質不全，完全是個空殼公司，這樣的公司根本不具備償還能力，我現在倒懷疑邢老板編出一個空殼公司來騙龍哥，我們可以把這兩份協議都交到公安機關去，后果嘛，邢老板自己明白。”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有必要騙你們嗎？做生意不就是講誠信嗎，騙你們對我自己有什么好處，再說，欠了誰的錢不得還啊。”

我想到了律師會用嚴苛的態度來“審問”我，也反復勸自己要學會冷靜，集中精力想辦法。然而，此刻我的確冷靜不下來了，委屈一股腦地涌上來，我的情緒似乎找到了決堤的缺口，還好在即將奔涌而出時生生被我壓了下去。

我必須冷靜！

“何律師這話是不是再斟酌一下，我既然敢為邢老板擔保，也就是信得過他這個人，何況這份債務協議我曾經也找律師看過，里面的法律條款是沒有問題的，至于你說缺少邢老板與良泉公司債務關系的直接證明，也并不準確吧，良泉公司的債權人是趙大河，這個趙大河與邢老板是合作關系，趙大河把債務抵給了邢老板，這邢老板就是良泉公司的債權人了呀！”

楊副行長對我現在的處境最是了解，因而越說越激動。

“楊副行長，激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今天我們請邢老板來，還有一個重要目的，離我們約定的還款時間還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我們想了解一下邢老板籌款的進度如何了？說得直白些，邢老板打算怎么還錢，拿什么還錢。自從我們接手這筆業務，已經一個多月了，邢老板一直沒有給我們一個交代，今天還是把話說清楚吧，何況龍哥也需要看到邢老板的誠意。”

何律師的表情照舊不溫不火，照舊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說得一清二楚，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不威不怒，卻讓聽話的人感到無比的壓力。沒想到一輪談判還沒結束，我和楊副行長就雙雙敗下陣來。

我知道，這個時候再后悔當初不該接那個項目為時已晚，但即使我真的做錯了，落到這步田地，也必須錯著走下去！況且，在這些職業討債人的眼中，除了錢，沒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所謂人品，是按期如數償還欠債贏得的，在那之前，債務雙方是沒有任何誠信可言的。

“誠意？你們想要什么誠意？”

“邢老板也是縱橫商場的老江湖了，這還不明白嗎？既然今天我們把二位請來，就不能沒個說法，我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咱們還需要相互諒解，我們體諒邢老板手頭不寬裕的難處，但邢老板也總不能把爛攤子甩給我們吧？大家都是愛面子的人，撕破臉就不好了，文明社會嘛，咱們還是文明地解決問題。”

此刻的我，最怕見龍哥那張蠟像臉，陰森森的，連笑容都透著寒意。看來，今天我和楊副行長此行，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全身而退了。

“首先，我不是賴賬的人，既然是我借了錢，總歸還是要由我來還。我今天敢來，也敢把楊副行長請來，就說明了我還錢的誠意；第二，工程項目是我沒做好，陷入債務糾紛也是我事先沒料想到的，現在既然走到了這一步，我也不想再多解釋。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我會想方設法去籌錢的，再去找縣政府催一催工程款，保證到期還錢。至于今天，我手上確實沒有錢，你們可以先讓我回去籌錢，三日后，我先還一部分債，算是我今天的承諾吧！”

“邢老板這個承諾，讓我有點害怕啊！工程我也做過，政府的難處我也了解一些，結款慢是出了名的，賬期一拖再拖，早就司空見慣了。邢老板接項目之初，沒把這些事兒考慮清楚嗎？照現在的局面，我們也不好輕易相信邢老板的承諾，否則今天也不會把二位請到這里來了。我看，還是邢老板當場寫一份授權書，我們也好去幫你籌錢，邢老板總得給別人留條活路吧？”

“活路？龍哥，你說要我給你們留活路，可我自己已經沒活路了！良泉公司的資料是真是假，這位律師自己心里有數，你有你的職責，我理解，但不能睜眼說瞎話吧？我騙沒騙你們，你們自己心里明鏡一樣。今天無非是想逼我趕緊還錢，這一點我也理解，但是我現在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錢來，這也是事實。這些天我不停地在籌錢，你們的人不是也都看在眼里嗎？我哪一點偷奸耍滑了？我欠的債，我不會賴，做生意這么多年了，這點骨氣品性，我還是有的！”

我的聲音越說越大，情緒也越來越激動。這一刻，我終于體會到為什么恐懼之人反而聲高了。即便是楊副行長坐鎮，我仍舊免不了恐懼。一則是方才龍哥欲言又止的話——不知道他心里盤算著對我們采取什么樣的手段；二則我確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欠小貸公司的100萬元債務，如今像一座大山壓在我身上，可我腳下卻是沙子……

其實，龍哥的疑慮我能體諒，但眼下我確實無力償還債務。即便是拿良泉公司的債權去抵償小貸公司的債務，我依舊是于心不忍的。至少我不會逼良泉公司太緊，但落到小貸公司手里，落到眼前這位龍哥手里，只怕會兇多吉少了。

我的激動沒有給對方以震懾，反而使他們的態度更加決絕。何律師不急不躁，照舊擺出那張冷漠的臉，陰沉地瞥了我一眼。

“邢老板，會說漂亮話，可解決不了問題。今天，我們必須看到你還債的誠意！”

“那你們想怎樣？”

龍哥見我站起身，情緒分外激動，便沏了一杯茶，遞過來。

“邢老板，激動可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先坐下，喝杯茶，緩一緩。何律師，你也喝杯茶，休息休息吧！”

楊副行長也借機安撫我，打圓場。然而，龍哥見逼我未果，又將矛頭指向了楊副行長。

“楊行可是銀行界的老人兒了，銀行有銀行的制度，可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楊行雷厲風行，小弟也是見識過的，今天既然楊行來了，總得給小弟一個交代吧！關于我剛才的提議，不知道楊行有什么想法？”

楊副行長是銀行人員，叱咤風云也多少年了，大小場面見過不少，龍哥這點恫嚇伎倆還嚇不倒他。況且，楊副行長在S城金融界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像龍哥這樣的討債公司，也不止一次與他打過交道，他們在楊副行長這里也從未占到過便宜。這也是我今天一定要把楊副行長請來的原因，至少從心理上勢均力敵。

“龍哥，咱們認識也有些年頭了，雖說立場不同，但相處還算融洽。我這位朋友遇到了點麻煩，我一向謹慎行事，這次出手幫忙，也是看中邢老板的人品。不瞞你說，邢老板的外債不止你這一處，但唯獨你這里逼得最緊，其他人那里，也有立馬到期的債務，大家見邢老板有難，都能放緩一步。龍哥向來為人仗義，總不想被人說三道四吧？何況誰都有走窄的時候，盼的是相互扶持，攢下點人情，也為自己留條后路。說來慚愧，這些話我還是從龍哥這兒學的，今天算是班門弄斧了。”

楊副行長邊說邊笑，神態自若，房間里緊張的氣氛也一下子緩和了不少。龍哥本身是極看重道義之人，加上被楊副行長一番明夸暗諷，他也不好再強逼下去。況且，我方才的態度堅決坦誠，雖說情緒激動，但也是真情流露，龍哥知道再逼下去也是無果，也只好迂回行事了。

“楊行過獎了，我哪有您的高度呀！不過，我也看得出邢老板確實很難，有心想放邢老板一馬，但我們也不能兩手空空，對事主總得有個交代吧，既然要相互理解，邢老板也該體諒我們的難處吧！”

“你們到底想怎樣？”

“那就看邢老板的了，你該冷靜下來，考慮一下自己的處境，提條件可是債權人才有的資格。”

我那只插進褲袋里的左手，此時正緊緊握著跟隨我三年的勞力士手表，雖然我一直覺得戴上它有一種暴發戶的氣質，但一朝落難卻派上用場了。只是這表我不能直接抵給他們，否則他們會以為我還有家底，而事實上除了這塊表還拿得出手，我真是已經山窮水盡了。

“好吧，周一我想辦法湊到10萬塊錢給你們，算是表明我的態度，至于其他款項請容我一點時間去湊，今天楊行在這里，可以幫我做個見證，但事先說好，我拖延還債時間的事，不能算到楊行頭上。”

見我態度緩和又堅決，龍哥和何律師相互對視了一眼，似乎拿定了主意。

“我喜歡有情有義的人，邢老板放心，既然今天楊行來了，我自然要給這個面子。不過，邢老板最好守信，不然下次楊行沒空來，咱們也就不會喝茶了事了。”

龍哥透著寒意的笑聲再次響起，我的心一陣揪痛。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害了楊副行長，縱使逃過今天這一劫，不知道日后龍哥還會使出什么手段來，越想越怕，我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僵住了。

“依我看，邢老板最成功的地方是識人，交上楊行這樣的朋友，邢老板可是賺大了。”

龍哥的話雖是表揚，卻如同鞭子抽在我身上一樣。我若會識人，也不會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