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達或愛欲:一部家族紀事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3字
- 2019-01-10 16:42:52
第一部
1
“所有幸福的家庭不盡相同;每個不幸的家庭卻多少相似。”一位俄羅斯文豪在一部著名小說的第一頁便開宗明義(《安娜· 阿爾卡季耶維奇· 卡列尼娜》,由R.G.斯通洛厄轉譯為英文,芒特泰伯有限公司出版,一八八〇年)。此說與以下即將展開的故事—— 一部家族紀事——卻無甚關聯,或許故事第一部分倒是和托爾斯泰的另一篇作品《童年與祖國》(Detstvo i Otrochestvo,龐休斯出版社,一八五八年)較為接近。
凡的外婆達莉婭(“多莉”)· 杜爾曼諾夫是布拉多州長、彼得· 澤姆斯基王子的女兒,那地方是美國的一個行政區,位于我們廣袤而多彩的國家的東北部。彼得· 澤姆斯基王子一八二四年娶了時髦的愛爾蘭女子瑪麗· 奧賴利。多莉是他們的獨女,生在布拉多,并于一八四〇年,也就是在她稚嫩而任性的十五歲妙齡時嫁給了伊凡· 杜爾曼諾夫將軍,后者是一位平和的鄉紳,官至育空要塞司令,統轄塞文托里斯
的大片土地。塞文托里斯類似于鑲嵌在邊疆的一個附庸小國,仍被昵稱為“俄羅斯”艾斯托提
,與“俄羅斯”加拿第
(另稱“法蘭西”艾斯托提)呈馬賽克狀有機交錯
,不僅法國人,還有馬其頓和巴伐利亞移民也在我們的星條旗下安享太平的日子。
不過杜爾曼諾夫夫婦最喜歡的領地卻是拉杜加,即與其家族同名的堡壘周圍的地區,在艾斯托提境外,位于北美大陸大西洋一側,在新柴什爾州優美的卡盧加及美因州同樣優美的拉多加之間。那里有他們的世襲領地,三個子女也在那里出生:一個兒子弱冠之年便已成名卻早離人世,還有一對孿生姐妹。多莉秉承了母親的美貌和脾性,但也保留了更古老的祖先血統:古怪且常常很糟糕的品位,比如說,她給女兒們起的名字就充分彰顯了這一點——阿卡和瑪麗娜(“為什么不叫托凡娜
呢?”好脾氣的且已長出頂級
角叉
的將軍疑惑地問道,同時有節制地大笑著,隨即又裝作超然地輕咳一聲止住了笑——他很畏懼夫人的肝火)。
一八六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在煙雨蒙蒙、溫暖翠綠的卡盧加,芳齡二十五、受著慣常的青春期偏頭疼困擾的阿卡,與沃爾特· D.維恩結婚,新郎是曼哈頓銀行家,有古老的盎格魯-愛爾蘭血統,與瑪麗娜有著長期的熾熱戀情,而這風流韻事很快還將間歇性地延續下去。瑪麗娜于一八七一年的一天嫁給了她首位情人的嫡親堂兄弟,也叫沃爾特· D.維恩,小伙子同樣富足,卻少了好些情趣。
阿卡丈夫名字里的D代表德蒙(德米安或杰緬季的變體),親戚們也這么叫他。在社交界人們通常稱其為“黑· 維恩”或干脆叫“黑· 沃爾特”,以區別于瑪麗娜的丈夫“杜拉克· 沃爾特”或是“紅· 維恩”。
德蒙的雙重嗜好便是收集老舊的繪畫和年輕的女子。他也喜歡使用不新不舊的雙關語。
丹尼爾· 維恩的母親是特倫貝爾家族的成員,他總愛喋喋不休地對這個姓氏加以解釋——除非有被他煩透了的人把話題引開——美國歷史上,英語單詞“bull”是如何轉變為新英格蘭的“bell”的。二十多歲時,他不明就里地“進入了商界”,且順風順水發展成一個曼哈頓藝術品商人。他對于繪畫——至少在最初是如此——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在營銷上也毫無天分,但無論“職業”如何起起伏伏,都撼動不了維恩家族精通生意且銳意進取的諸位前輩創下的堅實基業。他坦承自己不怎么熱衷居住鄉間,因而到了暑期他只在拉多爾附近位于阿爾迪斯的豪宅里度兩三個周末,還小心翼翼地躲著太陽。少年時代之后,他便很少光顧他的另一份地產,在北邊盧加附近的基特支湖
,包括了那片方正得有些奇怪但又的確是天然的水體——或者說實際上就是由這片水域構成的。他曾憑一根棲木沿對角線渡到對岸,耗時半個鐘頭。他和精于垂釣的堂兄弟共同擁有這片領地。
可憐的丹的情色生活既不復雜也不動人,卻也不知怎的(他很快便忘掉了當初的確切情形,就像一個人沖動之下做了件輕便大衣,斷斷續續穿了至少兩季之后,也就忘記了其尺寸和價錢)就輕易地愛上了瑪麗娜,早在杜爾曼諾夫世族還擁有拉杜加領地時(后來賣給了艾略特先生,一位猶太商人)他便認識了這家人。一八七一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他在曼哈頓第一幢十層大樓正在上升的電梯里向瑪麗娜求婚,在升至第七層(玩具店)時遭到了嚴詞拒絕,便獨自下了樓。為了散心,他朝著與福格相反的方向
第三次踏上了環球之旅,每次路線完全一樣,如同被激活了的平行線。一八七一年十一月,他在熱那亞的同一家旅館,與已經雇用過兩次的氣味難聞卻和藹友善、穿牛奶巧克力色衣服的導游制訂夜玩計劃,此時瑪麗娜的一封航空電報(是由他在曼哈頓的辦公室轉來的,已經遲了整整一周,一個新來的姑娘因疏忽大意將其歸在了標有“韻事”的文件格子里)由一只銀托盤盛著呈遞給了他,稱將在他返美后與他成婚。
根據一份報紙的周日增刊——該刊剛開始在連環漫畫頁上登載現在早已壽終正寢的《晚安孩子們,尼基和潘佩內拉(一對可愛的同睡一張窄床的小姐妹)》,它們與其余舊報紙一起被保存在阿爾迪斯莊園主樓的閣樓上——的報道,維恩-杜爾曼諾夫的婚禮于一八七一年的圣愛德萊達節舉行。十二年零八個月后,在存放著塵封多時的硬紙盒的閣樓里,在有一束熱辣的陽光射進來的老虎窗下,兩個赤裸的孩子—— 一個黑頭發,皮膚曬成了褐色,另一個也是黑頭發,膚色則白如凝脂——俯身比較著兩張照片的日期。一張是報紙上的(一八七一年十二月十六日),一張是專業攝影師拍的照片(原本裝在豪華的深紫色相框里,架在瑪麗娜丈夫那張下有可容雙膝空間的書桌上),照片一角有瑪麗娜用潦草的字體記下的日期,時間還記錯了(一八七一年八月十六日)。兩張照片在所有細節上都完全一致——包括新娘的膠化面紗上頗為平常的下擺,被前庭的微風略略吹起,遮掩著新郎的長褲。一八七二年七月二十一日,一個女嬰降生于阿爾迪斯,她公認的父親在拉多爾縣的別墅中,出于某種隱晦的紀念意義,給女孩取名為愛德萊達。另一個姑娘于一八七六年一月三日出生,這回可是丹自己的骨血了。
除了那份保存完好但傻氣十足的《卡盧加報》陳舊的插圖版外,我們愛玩鬧的潘佩內爾和尼科萊特在同一間閣樓里還找到了一盒卷軸帶,后來才知道(是幫廚的小男孩基姆的發現,看到后面就會明白)里面是由那位環球旅行家拍攝的一大卷縮微膠片,其中有很多奇異的集市、著色的小天使以及撒尿的頑童,這些景物在不同的角度和光影之下重復出現了三次。很自然,一個人在開始經營一個家庭的時候,不可能將某些見不得人的事抖摟出來(例如在大馬士革的集體照場面,主角就是他和那位鎮定地吸著雪茄、右腹部有條迷人傷疤的阿肯色州考古學家,還有三個豐腴的妓女以及老阿奇的早產兒,這是照片里的第三位男性、一個真正的英國好漢的戲稱);不過膠片的大部分——與之存放在一塊兒的還有純粹就事論事的便簽,不太好查找,因為幾本四處散落的旅游指南里還夾著些容易引起誤解的書簽——是丹在曼哈頓那獲益頗多的蜜月期間為新娘子拍的。
然而兩個孩子最棒的發現得自這個承載著過去的角落的下面一層。那是一本綠色小紀念冊,上面整潔地粘著瑪麗娜在埃克斯采摘的或是從別人那兒得到的花兒,埃克斯是瑞士山區的一處名勝,距布里格不遠,她在婚前曾旅居于此,主要租住在一座木屋里。頭二十頁裝飾著不少小株植物,那是一八六九年八月隨意采摘來的,在木屋旁草木茂盛的山坡上或是在弗洛里酒店,或是在附近療養院的花園里(可憐的阿卡開玩笑地稱之為“我的nusshuaus”,而瑪麗娜則在她的地點說明里煞有介事地把那標注為“家園”)。開頭的二十頁并沒有表現出多少植物學或心理學的興趣;最后五十多頁則為空白;而中間部分雖然標本數量遠不如前面多,卻由無生命的花朵的幽魂上演了一小出相當正規的情節劇。標本貼在對開的兩頁紙的一頁上,下一頁
則是瑪麗娜· 杜爾曼諾夫寫下的筆記。
阿爾卑斯藍耬斗菜,瓦萊的埃克斯,六九年九月一日,得自一位住酒店的英國人。“阿爾卑斯耬斗菜,你眼睛的顏色。”
鷹耳,六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埃克斯,采自拉皮內醫生
高山花園的圍墻之外。
金色(銀杏)樹葉:從一本叫《關于“地界”的真相》里掉落的,那本書是阿卡在返回療養所時送我的。六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人造雪絨花,我的新護士帶來的,附有阿卡的一張便條說此花采自家里的一棵“寒磣且古怪”的圣誕樹。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蘭花花瓣,九十九株蘭花中的一朵,相信嗎?是昨天用快遞寄給我的,準確無誤,寄自馬里泰恩阿爾卑斯山的安米娜別墅。收好了十株給阿卡帶回去。瑞士瓦萊的埃克斯。“在命運的水晶球里飄雪”,他過去常這樣說。(日期抹掉了。)
庫奇的龍膽,珍稀植物,是小爪子(親愛的)拉皮內從他“沉默的龍膽園”里取來的。一八七〇年一月五日。
(形狀碰巧如同一朵花的藍墨水漬,或是油墨氈筆的涂抹痕跡)水生物種的復雜并發體。埃克斯,七〇年一月十五日。
精美的紙花,在阿卡的錢包里找到的。埃克斯,一八七〇年二月十六日,一位病友在“家園”里做的,不再屬于她了。
龍膽(春天的)。埃克斯,一八七〇年三月二十八日,采自我的護士住的小屋外的草地。今天是待在這里的最后一日。
對這一古怪而令人生厭的財寶,兩個小探險家作了如下評論:
“我可以推斷出三個要點,”男孩說,“未婚的瑪麗娜和她已婚的胞妹在我的出生地過冬;瑪麗娜有自己的醫生昆利克,可以這么說
;蘭花是德蒙寄來的,他喜歡住在海邊,海是他深藍色的曾祖母。”
“我來補充,”女孩說,“那花瓣屬于比較平常的蝴蝶蘭;我媽媽比她胞妹還要瘋狂;那朵如此爽快地送出的紙花是一種早春變豆菜的完美復制品,我去年二月在加利福尼亞沿海的山坡上看見過成片的此類植物。昆利克醫生,就是你,凡,提到的我們當地的博物學者——如同簡· 奧斯丁為快速敘述信息所采用的措辭(你記得布朗的,對嗎,史密斯?②)——已經認定我從薩克拉門托帶到阿爾迪斯的標本為‘豆菜’
,是B、E、A、R,我親愛的,不是我的或你的腳,也不是那個斯塔比伊撒花姑娘
的腳——這個說法要是你父親知道了,準會來個這個(打了個美國式的響指)表示理解。”她繼續道,“你應該感謝我沒說它的學名。順便說一下,另一只腳——就是那棵可憐的圣誕樹上的獅掌
——是同一個人制作的,他很可能是那個病得不輕、從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遠道而來的中國少年。”
“你真不錯啊,潘佩內拉(你在丹叔叔的圖畫書里見過這個撒花姑娘,而我去年夏天在那不勒斯的一家博物館里欣賞過)。現在你不覺得我們應該穿起短褲、襯衣,立刻下樓將這本紀念冊埋起來或燒掉嗎,姑娘。我說得對吧?”
“對,”愛達答道,“銷毀并忘掉。不過下午茶之前我們還有一個小時呢。”
關于那個“深藍”的說法,還留有這么一段:
前艾斯托提總督伊凡· 杰姆諾希尼王子,即孩子們的高曾祖母索菲婭· 澤姆斯基(一七五五——一八〇九)的父親,也是前韃靼時期的統治者雅羅斯拉夫家族的直系后裔,這個姓氏有千年歷史,在俄語中便具有“深藍”之意。不少人在意識到屬于這樣的族譜時激動萬分,而凡卻碰巧對此無動于衷;他毫不在意白癡們把冷漠與熱情一并歸因于勢利這一事實。凡總是能夠透過家族世系的郁黑枝葉,分辨出一片賞心悅目、無所不在的夏季天空,那光潔的背景會讓他情不自禁地產生審美感動。他在日后的歲月里重讀普魯斯特時,總不免泛起一陣厭惡以及粗糲的心痛(正如同他再也無法享用那種帶香味的土耳其軟泡泡糖);然而他最鐘愛的辭藻華麗的部分還是有涉“蓋爾芒特”這個家族名字的段落,該名字的氣韻與凡近乎深藍的家世融合在他思維的棱鏡之中,愉快地逗弄著他那點文雅的虛榮。
氣韻還是運氣?不得體。換個說法!(新加的旁注,愛達· 維恩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