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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規的暴力

本書的歷史敘事難免會突出麻城縣大規模暴力的間歇爆發。的確,歷史學家不能不被該地(它在其他方面并無獨特之處)非同尋常的狂暴、兇殘以及在全國性或地區性社會動蕩時卷入血腥沖突的人口規模所打動。但對這些時刻,我們需要更多地探討日常狀態,強調這些更大的“爆發”是怎樣嵌入麻城人文生態的——暴力在這種生態中普遍、持續、常規地存在著。如晚明的造訪者王世貞所寫的那樣,該地鄉俗暴戾好斗,目無法紀。王世貞:《弇州四部稿·續稿》,收入《四庫全書》,90:24頁。

我們已經看到,麻城縣在任何時期都是一個危險的地方。長期存在的禍害是通常所稱的土匪。土匪從未真正離開麻城的丘陵地區,但當地文獻中的大量報道揭示了其規模和強度的消長??紤]到整個中國歷史更大規模的動亂模式,這些趨勢并不令人驚訝。這些報道中的例子,見吳敬道(音)奏折,順治6/7/3,《明清檔案》, A10-100;1882年《麻城縣志》,37:7~9頁;《黃州府志》(1884年編),卷10;《麻城縣志前編》,5:20頁;《麻城縣志續編》,5:24~26頁,5:48~49頁。我們在明代中期(15世紀70年代)首次看到定期活動的麻城土匪,到兩個世紀后的17世紀70年代,他們在清朝統一過程中仍是一個日益重要的話題。當地文獻總是抱怨政府官員和鄉村士紳在土匪活動中串通一氣,這證實了大衛·羅賓遜(David Robinson)的發現,即至少到19世紀,精英的庇護對于鞏固帝國的“暴力經濟”發揮了關鍵性作用。Robinson,100.Robinson書中的一個核心論點再次得到了麻城資料的支持,即遍布華北的盜匪并非明朝衰落時期的新現象,而是在王朝的強盛時期同樣長期存在。

1673年鎮守岐亭的清初“模范官員”于成龍,想出了一個極其果斷的辦法來識別并摧毀這些庇護網絡。他直接派自己的部隊抓來了九個有土匪嫌疑的人,然后召集當地文人開會,問是否有人愿意在于面前為任何嫌犯擔保。只有兩人得到了擔保。同樣富有戲劇性的是,接下來于有條件地釋放了剩下的七人,派他們作為自己的私人代表去鎮壓該縣其他土匪的活動。陳廷敬:《午亭文編》,41:5~6頁。

和明代相比,土匪在“盛清”時期顯得異常沉默,這有力地證明了王朝鼎盛時期的治安權力,特別是(我們將看到)這種權力在地方上的執行。由于19世紀中期的叛亂,我們又開始聽到定期活動的土匪,這一問題在整個民國時期迅速蔓延并日益嚴重。直到20世紀50年代,新生的共產黨政權還不得不從位于麻城、黃安邊界的指揮部發起異常堅決而持久的“剿匪斗爭”1993年《麻城縣志》,356頁。。

土匪蹂躪該縣,時常對農業造成災難性的破壞。他們毀損交通,使該縣商業凋敝;販賣私鹽(雖然出人意料,但沒有什么證據表明這個邊緣地區卷入了賣淫、鴉片及其他營生);綁架當地精英,勒索贖金;焚燒當地寺廟。掠奪者常常翻越大別山席卷此地(如我們所見,有時多達數萬人),搶劫乘馬崗這樣的北部市鎮。但土匪也會劫掠并不時占領更發達的南部城鎮——宋埠、岐亭和白果。1512年,他們占據了縣城。1927年春,麻城和黃安被統一戰線的革命軍占領,他們再次包圍了這兩座縣城。1926年,在最大膽的一次行動中,兩名當地土匪被叛變軍閥袁英任命為聯團營長,司令部設在該縣孤兒院(并將其資產據為己有),連續數月有系統地向縣政府、當地商人和鄉鎮“自治”組織勒索財物;縣自治局領袖江化龍(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中的士紳英雄)奮起抵抗,結果和他的兒子一起被綁架、殺害。關于這起事件,見《麻城縣志續編》,5:23~25頁,10:1頁,11:11頁。關于其他盜匪活動的代表性報告,見《明實錄類纂》正德六年、七年的各類記錄,620~624頁;湖北巡撫譚繼洵奏折,光緒18/7/28,《宮中檔光緒朝奏折》,7:293~295頁;1882年《麻城縣志》,37:7~9頁;《麻城縣志前編》,2:2頁,5:20頁;《黃安工作報告:關于“黃麻暴動”的經過》,11~14頁;《民國日報》(漢口),1927年1月18日、2月6日;People's Tribune(Hankow), June 10,1927。

這些土匪到底是什么人?明朝將軍、出色的剿匪者梅國楨在1590年說道,其家鄉麻城的農民擅長于在緊急關頭變身盜匪以度過匱乏時期。梅國楨:《與某糧儲》,收入1670年《麻城縣志》,卷10。但更嚴重的匪患來自職業土匪。在過去的千年間,不計其數的職業匪幫都是大別山區(包括河南和湖北兩邊)——某種程度上也是東山地區——的地方病。在騷亂時期他們的隊伍會膨脹,例如在14世紀70年代、17世紀40年代、19世紀60年代以及民國初期,被打敗的反朝廷叛軍殘部都會加入其中,此外還有軍閥部隊的散兵游勇(潰兵)。這些部隊與當地民團和互助結社(會)——如紅槍會——之間的關系頗為復雜,我們回頭再討論它。關于20世紀,有大量文獻涉及土匪的來源及其與其他“動亂勢力”的關系。見張振之;Nagano,尤其是237~238頁,該書提供了20世紀30年代大別山職業土匪的細節;戴玄之;蔡少卿,《民國時期的土匪》;及其他著作。稍后本研究將談到裴宜理(Elizabeth Perry)對該討論的貢獻。

國家政權及覬覦政權者都會在其公開通告和內部文件中,把擁有武裝的政治對手指稱為“土匪”,這就使對土匪進行社會分析變得更復雜了。清王朝的征服者和統治者在麻城經常這么做。清代文獻使用“土匪”或其變體“土賊”,通常是指職業歹徒,但有時也指忠于明朝的不合作者或叛亂者?!氨I”不僅用來指強盜團伙,也用來指叛亂的佃仆甚或明朝的殘部。例見《明清檔案》, A10-100;《宣慰陳恢恢諭》,收入于成龍,1:64~65頁。David Robinson也注意到帝制晚期的官方文獻會輕易地給完全不同的社會力量貼上“土匪”標簽,以及這種做法給歷史學家帶來的問題;見Robinson,25,67。

后來的國民黨政權當然也學會了這種做法,嫻熟地將意識形態對手誹謗為純粹的罪犯——“共匪”。(麻城的共產黨人也如法炮制,在20世紀50年代的運動中把忠于國民黨的人歸入應“剿”之“匪”的行列。)大別山區的共產黨武裝中確實有真正的土匪,并和其他土匪結成松散的聯盟,但我們將看到,他們之間的關系往往十分緊張而并不融洽。Chang,215; Billingsley,34-35.我們將會看到,隊伍內部的土匪,無論是真實的抑或想象的,也是當地共產黨領導人在20世紀30年代清洗的主要對象。麻城國民黨當局的確花費了大量精力,與根本不是共產黨人的“土匪”作戰。官方話語有時揭示了這種差別,有時又忽略了它。在南京時期送到省政府的月報中,麻城官員們報告了被抓獲的共產黨游擊隊員和當地土匪的姓名,承認他們是兩種不同的類型,但將其歸并記錄在一起。見《麻城政府辦理共軍土匪案件月報表》,1929—1934,湖北省檔案館。例如,20世紀30年代的國民黨地方文獻在描述最近的歷史時,提到“匪患”逐漸讓位于“赤禍”,“赤匪”危機超過了“土匪”危機——但二者都不徹底。例如張群:《湖北憲政概況》,508~509頁;《麻城縣志續編》,5:48~49頁。閱讀這些文獻并想象自己處在保守的地方精英的位置上(像他們經常做的那樣,努力保護當地社會免受動亂力量的侵害),我們就有可能理解,后來國民黨“共匪”修辭的根源不僅僅是輕蔑的政治宣傳。至少從當地人的角度來看,把共產黨游擊隊簡單地看做困擾該縣的一長串土匪中的又一群,是合情合理的。

長期存在的土匪威脅,是麻城社會漸進而長期的軍事化進程中最基本的要素,這將是本書的首要主題。但地方文化的反應遠遠超出了制度的反應。梅國楨和他的侄子梅之煥等當地英雄,以及穆煒、于成龍等地方官員,因為他們血腥的剿匪運動而被頌揚了好幾個世紀。將土匪視為經常存在的魔鬼威脅的化身這一普遍觀念,使這種暴力被合法化了,許多匪徒自身的立場則強化了這種觀念。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驅魔的神靈,例如供奉在縣城岳王廟的武穆岳王、供奉在七里山梅氏故里惠云庵的東岳神,不斷被用來保護該縣免受惡魔般土匪的傷害。《麻城縣志前編》,2:13頁,2:18頁,7:5頁。

毫不奇怪,土匪也在當地的民間傳說中大量出現。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與李忠素有關,他是清初一個非常富有的士紳家庭的后代。李在孩提時代被土匪綁架以勒索贖金,卻自己加入匪幫,變成了一名優秀的騎手和射手。他還寫過關于土匪生活之樂趣的詩歌,尚書龔芝麓被這首詩和詩中流露出的威武勇氣深深打動,讓李在平定臺灣鄭成功政權的軍隊中擔任軍官。《麻城縣志前編》,15:33頁。另一個當地傳說更揭示了麻城人民面對土匪的長期威脅時所體現出的黑色幽默。這個故事諷刺了15世紀中期的文人劉仲普,一天晚上闖進他家院子的土匪叫醒他,讓他交出貴重物品。他說自己唯一真正值錢的就是他妻子的珠寶,并把它們交給了這些人。他們收下珠寶后離去了,警告劉不要告訴任何人(也就是官府)他們來過。幾天后,劉的妻子發現珠寶不見了,問劉是否知道失竊之事。他回答說:很抱歉,但我答應過不說的。《黃州府志拾遺》,卷6。此處為意譯。有人懷疑,這個帶有貶損之意的故事也許出自麻城當地對劉氏心懷忿恨的其他家族。

麻城的地方性暴力遠不僅限于來自土匪的威脅。火器很早就出現了,而且數目龐大。最晚到17世紀,東山和大別山高地的獵戶已經普遍配有歐式火槍(鳥槍),他們也會警覺地將其用于人類目標。Taniguchi, Yu Seiryūno hōkōhōni tsuite(《于成龍的保甲制》),73。據狄宇宙(Nicola di Cosmo),鳥槍最早是由葡萄牙人發明的,經日本人改進后,于16世紀中期由東南沿海的海盜傳入中國。鳥槍沒過多久就傳到大別山區,許多為海防軍務效力的當地人顯然在傳播過程中發揮了作用。每當該縣遇到外部威脅,當地的守衛部隊就會將更重的武器運進來,其中包括明朝末期梅之煥從甘肅和贛南帶來的大炮。王葆心,3:5頁。David Robinson樂于強調刀劍、棍棒、弓箭及其他武器在明代的中國鄉村隨處可見,但他也看到使用火器在該地區主要是國家的專利。麻城似乎又一次領風氣之先。見Robinson,91-96,133。由于19世紀中期的叛亂,該縣的火器數量出現了實質性增長。在重建時期,縣城和超過六個市鎮都建起了軍火庫,其目的據稱是要控制散落的武器,但這種努力收效甚微。清末的土匪擁有數以百計的步槍。到民國初期,用1935年縣志中的自豪說法,文明進步帶來了新型的高科技武器,各種類型的戰士現在都攜有自動武器??h志記載了掌握在親政府民團手中的1388件自動武器,但承認這只是該縣實際數量的一小部分。《麻城縣志續編》,5:22~23頁;《黃安工作報告:關于“黃麻暴動”的經過》,11~14頁。這些數目龐大的武器一旦運進麻城,大多都會留在這里,供落入其手的任何派別使用。

但是,如果說槍是當地生活中的一個外來主題,那么更深地植根于麻城社會結構中的則是武術,尤其是拳術。就像同知于成龍在17世紀70年代所寫,將麻城和毗鄰東山的羅田縣相比,“兩縣文武格局殊異,羅田以文勝,麻城以武勝”于成龍,2:13。?!咀g者按,查原文并無此語,系意譯?!啃蘖暽倭?、武當和近六種當地其他拳術的學校和結拜組織(會)遍布全縣。這些會社的成員(會友)又分散到大別山區的鄰近各縣,元明清時代形成的幾個更大的麻城人聚居地,創辦自己的學校,使他們的家鄉獲得了全國武術中心的聲望。該縣武功名獲得者多半也是如此:麻城在明代出的61名、清代出的76名武舉人,幾乎全都來自某所拳術學校。在清末民初的動蕩時期,即使火器在鄉村泛濫,當地人對肉搏格斗術的熱忱反而更加高漲。1993年《麻城縣志》,514頁;《麻城縣志前編》,卷8。

明清時期,麻城因民風好斗而全國出名。這種爭斗通常是非暴力的,但仍具有很強的報復性,其方式之一是民事訴訟。如16世紀初一位觀察者所說:


楚俗譎詭而好訟,動抵讕詞相報怨,其所株染以百數,經歲莫可竟案,麻城為最……皇甫,《四庫全書》,49:2~3頁。


麻城一起涉及謀殺指控的獨特案件,以貞婦傳說的形式廣為傳頌,并被寫入了《明史》。某位李姓婦女嫁給麻城本地出生的官員王寵麟【譯者按,原文誤為Wang Longlin】。王死后,他的尸體被帶回家中,忠實的妻子絕食了四十天,變得奄奄一息。當地人認為她確實已經死了,把她放進棺材等待下葬。同族一位被撤職的地方官員,覬覦本該由王前妻之子繼承的財產。為了剝奪其繼承權,他散布謠言說這個兒子殺死了自己的繼母。李氏棺木下葬時,一群人在這位族人的煽動下聚集起來,喊叫“殺母!”但李氏在棺材里說道:“已知汝輩計必出此也!”人們羞愧四散,兒子得到了應得的遺產,李氏也平靜地斷了氣。《明史》,《四庫全書》,302:18頁。

另一個麻城傳說與一起真實的謀殺案有關,它在《狄公案》之類的斷案故事中聲名遠揚。滕兆是一位因擅長斷案而知名的當地官員。在1416年擔任黃州知府期間,他遇到了一樁麻城士兵被謀殺的可疑案件。雖然騰知道謀殺者是誰,但因為尸體沒有找到而無法對罪犯進行審判。他決定到麻城的城隍廟住一晚上,尋求神啟。他在半夜突然被驚醒,看見一只老鼠跑到廟里來,圍著他的小床轉了幾圈,然后沖出門外,鉆進了附近的一個池塘。早上,知府下令在老鼠跳進去的地方挖掘池塘,千真萬確,士兵的尸體被找到了。李賢:《中議大夫黃州知府致仕滕君墓表》,收入李賢:《古穰集》,見《四庫全書》,16:14~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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