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曾講授《老子》數遍,個人筆記以夏歷戊午年(指1978年。老師平日書年,正式多采干支,間用公元亦僅書數字,或有深意焉,謹依所止。不便處敬祈諒宥)及庚午年(1990年)兩次最為完整。
戊午年(1978年)7月3日(月、日為陽歷,后同),老師以嚴幾道先生評點本《老子》為主開講,參考宋龍淵先生《道德經講義》,以及河洛出版社出版的《老子》王弼注、河上公注本諸書,至是年11月24日講畢。
庚午年(1990年)9月3日則以宋龍淵先生《道德經講義》為主,王弼注為輔講授,至是年11月23日講畢。
本講錄依戊午年筆記整理。自2014年始,至2015年8月由吳克學長、何丹曦學姐打字整理補充,又經往復討論厘訂,方始確定編排方式,草成初稿。然老師講課字字珠璣相扣,義義沛然貫通,嬉笑怒罵間,自然流露生命印證的智慧、救亡圖存圣時補弊的擔當、民胞物與道濟天下的襟懷。我們雖然希望如實記錄老師上課所授,并捕捉老師顰笑褒貶之情、微言治世之義、故國夢回悱惻之感,但學局力促,不能表達萬一。還望同門學長、識者方家,不吝賜正。
老子其人
《老子》作者是誰?老子是誰?一直有著不同的說法。早在司馬遷寫《史記》時就說:“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但說法再多,多從《史記》原文談起,謹將《史記》書中老子相關原文附錄于后,以供大家參考。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
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
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
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于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齊焉。
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邪?李耳無為自化,清靜自正。
《史記?孔子世家》: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魯,弟子稍益進焉。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之所嚴事:于周則老子;于衛,蘧伯玉;于齊,晏平仲;于楚,老萊子;于鄭,子產;于魯,孟公綽。
另外先秦文獻關于老子的記載,有《莊子》《韓非子》《禮記?曾子問》。其中《莊子》最多,有十九處。均可參考。
老師講《老子》,重在“以古人的智慧,啟發我們的智慧”,于老子出生年代,書籍成書時間著墨不多,但以為就文章發展而言,必定由簡而繁,以《老子》之簡約,起源必早,再晚應不晚于春秋。縱有些附加上去的文字,那是所有古籍都有的現象。書既不晚于春秋,人活到戰國也有可能,但不可能是生于戰國。
1973年12月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帛書老子》甲乙本,1993年10月湖北荊門出土《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甲乙丙本,據朱謙之、唐蘭、郭沂諸先生研究,各本抄寫成書的時間雖不同,但《老子》成書應不晚于春秋,可與此相印證。
王弼其人其注
王弼,字輔嗣,三國時曹魏山陽郡(今山東省金鄉縣)人。天才卓絕,以二十四歲(226-249)的壽命,撰寫了《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論語釋疑》《周易大衍論》《周易窮微論》《易辯》等著作。但其成就,不在于著述數量,更在于創見。
兩漢思想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一為董仲舒,一為王充。董仲舒會通經學,秉《公羊春秋》之旨,以圣人當新王;王充“從道不隨事”(《論衡?自然篇》),獨尊黃老,力反時趨,下開魏晉思想先河。然王充只是魏晉新思想的起義發端,若論開國閎肆猶待王弼。
兩漢學風有兩大弊端:一是空守章句師說迂闊煩瑣;一是與陰陽五行災異結合,援天道證人事流于荒誕。王輔嗣注《周易》,一掃兩漢根據宇宙推驗人生、運用象數推驗宇宙的學風,主張:
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
變者,情偽之所為也。夫情偽之動,非數之所求也。(《周易略例》)
由人的“情”“意”出發,替換出“象”“數”。將人生變化的推究,義理的樹立,回歸到人本身的“情”“意”,回歸到老、莊、孔、孟。他說: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三國志?魏書?鐘會傳?裴松之注》)
王輔嗣以為圣人有情無累,累由欲生,不由情起,應物無累,方是“無為”。并評老子:
圣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無,所不足。(《三國志?魏書?鐘會傳?裴松之注》)
所以王輔嗣注老子,特別強調“以無為本”。他在注《老子》四十章“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就說:
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也。
在《老子指略》中更說: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不溫不涼,不宮不商。聽之不可得而聞,視之不可得而彰,體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嘗。故其為物也則混成,為象也則無形,為音也則希聲,為味也則無呈。故能為品物之宗主,苞通天地,彌使不經也。若溫也則不能涼矣,宮也則不能商矣。形必有所分,聲必有所屬。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聲者,非大音也。
而“以無為本”,并不是在“空”“無”中打轉,而是“將欲全有”,于是接著說:
然則,四形不象,則大象無以暢;五音不聲,則大音無以至。四象形而物無所主焉,則大象暢矣;五音聲而心無所適焉,則大音至矣。故執大象則天下往,用大音則風俗移也。無形暢,天下雖往,往而不能釋也;希聲至,風俗雖移,移而不能辯也。
也因為“以無為本”,王弼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說:
棄己任物,則莫不理。
注《老子》三十八章說:
是以天地雖廣,以無為心。圣王雖大,以虛為主。故曰:以復而視,則天地之心見。至日而思之,則先王之至睹也。故滅其私而無其身,則四海莫不瞻,遠近莫不至。殊其己而有其心,則一體不能自全,肌骨不能相容,是以上德之人,唯道是用。不德其德,無執無用,故能有德而無不為,不求而得,不為而成,故雖有德而無德名也。
老師說這里的“滅其私而無其身”,即“克己復禮”之旨。
“不德其德,無執無用”即《中庸》“《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和《論語?泰伯》孔子稱堯、舜、禹:“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之義。由此亦可見王輔嗣之援儒注老。
由于對老、孔的會通,王輔嗣以“崇本息末”四字總結《老子》。《老子指略》說:
然則,老子之文,欲辯而詰者,則失其旨也;欲名而責者,則違其義也。故其大歸也,論太始之原以明自然之性,演幽冥之極以定惑罔之迷。因而不違,損而不施;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賤夫巧術,為在未有;無責于人,必求諸己:此其大要也。
老子之書,其幾乎可一言以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觀其所由,尋其所歸,言不遠宗,事不失主。文雖五千,貫之者一;義雖廣瞻,眾則同類。解其一言而蔽之,則無幽而不識;每事各為意,則雖辯而愈惑。
老師講《老子》,特別推崇輔嗣注,認為是注《老子》注得最好的本子。并且說他那么年輕時寫的東西,我們再三參詳,尚不能了悟,今人好批評古人,徒見其不自知耳。
只可惜輔嗣早逝,未得見其學之所止,亦中國學術一大損失。
嚴復其人其批
老師講《老子》采取嚴復評點王弼注本次數最多,曾說:“嚴老夫子的批,批于清末,比較近代化,有新觀念。至于可否,同學自己了悟。”
嚴復,生于清咸豐四年(1854),卒于民國十年(1921),乳名體乾,初名傳初,改名宗光,字又陵,后名復,字幾道,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啟蒙思想家、翻譯家。他提出的翻譯標準“信、達、雅”,可以說是千古移譯不變之理,他翻譯的《天演論》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一說,不知撼動了多少中華兒女有志的心靈。當年有位原名嗣穈、學名洪骍、字希疆的同學,后改名胡適,字適之,成了大名鼎鼎的胡適之老師,正是因緣于此。
幾道先生評點《老子》出版,肇因學生熊元鍔。熊氏在《侯官嚴氏評點老子》一書序中提及:
癸卯(公元1903年),余在京師,出所評《老子》,就吾師侯官先生正。先生為芟薙十九,而以己意列其眉。久之,丹黃殆遍,以王輔嗣妙得虛無之旨,其說亦間有取焉。受而讀之,大喜過望,南旋,持示義寧陳子。陳子亦絕嘆,以為得未曾有,促余刊行,后復請先生附益千數百言。頃來東瀛,遂鈔付活版,公于世……
嚴復久研《老子》,但評《老子》,當是在熊元鍔的眉批的基礎上,“附益”之而成,并在熊元鍔、陳義寧催促下完成刊行。嚴復在給熊元鍔書信中說:
前者在都,蒙以《道德經》示讀,客中披覽,輒妄加眉評。我輩結習,初何足道。乃執事持示義寧,以為得未曾有。遂復郵寄,囑便卒業。春夏之交,南奔猝猝,無須臾之閑。近者乃踐此諾……
這里提及促成本書印行的兩位先生:熊元鍔、陳義寧。
熊元鍔,生于光緒五年(1879),卒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譜名育鍔,號惠元,字季廉,晚字師復,南昌人。熊的摯友陳三立(陳義寧)在為其撰寫的墓志銘中說:
君南昌熊氏,名元鍔,字季廉,一名師復,為嚴先生易也。曾祖諱世昌,祖諱諫和,考諱輝祖,官某縣訓導,有文學行誼,君生十七年而卒。曾祖妣氏吳,祖妣氏雷,母雷夫人。兄弟八人,君次居七,兄元鋆、元锽、弟元鏊尤與余親善,皆美才。
他第一次拜見嚴復,在公元1900年的秋天。八國聯軍占領北京,嚴復避亂,從天津移居到上海,在上海設“名學會”,講約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名學”。
熊元鍔聽說嚴復到了上海,專程從南昌來到上海。請和譚嗣同合稱四大公子的吳保初為介,向幾道先生說明拜師之意。兩人從此結下了難得的師生緣。
多年后,嚴復在所撰《熊生季廉傳》中追述這段往事說:
復之得交季廉也以庚子。當此時,中國北方,嘖嘖大亂,歐美日本之兵,滿于京師,皇帝奉太后出居陜,而復亦避地江南,江南與各國為約互保才無恙。秋,季廉至海上,先以書自通,繼而執贄造吾廬,求得著籍為弟子。神采玉流,言論泉涌,灼然有以知其為非常人也。扣其學,經史而外,歷舉明張太岳、王船山以對。講道籀學,相得甚歡。
嚴復在離滬北上時,更贈熊季廉詩云:
去年北方致大禍,至今萬乘猶塵蒙。亦知天心未厭亂,南奔避地甘長終。
豈意逃空得謦欬,知交乃遇四五公。就中愛我最真摯,屈指先數南昌熊。
心期渾欲忘彼此,圭角相遇加磨礱。人生行止不自詭,扁舟又欲隨南風。
臨行執手無所贈,惟有真氣如長虹。橫流他日儻相遇,竊愿身道雙加豐。
嚴熊師生論道,雖然“心期渾欲忘彼此”,但幾道先生由于“竊愿身道雙加豐”的期許,對其教誨極其嚴格。例如幾道先生在信中,即對熊氏的文章提出了這樣的意見:
大著標本兩論,忠愛溢于言表。此事固不可以文字計較短長。但無似既承厚愛,許在他山之列,自當以直諒自處。竊謂以賢者之年力才氣,事事宜力爭上游;則文字一道,言為心聲,不可不加之意也。況以言感人,其本已淺;言而不工,感于何有?必求大作之疵,則下筆太易,語多陳俗,一也。過為激發之聲,聞者生倦,二也。義儉辭奢,以己之一幅當能者之一行,三也。今欲謀所以救之之術,宜熟讀古書,求其聲與神會,而下筆力求戛戛其難之一境;而又講求事理,以為積厚流光之基。
由是,熊元鍔學養大進。陳三立在《熊季廉墓志銘》中說:
嚴先生亦驚其英亮卓犖,深相愛重,君之學亦日邃而月變矣。當是時,天下方多事。后生少年倡狂恣睢,異說蜂起,囂雜靡一世。即君初時,盛氣發憤,亦頗激昂,用高語驚座人。至是愈懲其害。研口極變,斂抑鋒銳,歸之大適。
幾道先生亦在《熊生季廉傳》中寫道:
先是,朝廷以經義文弊,士爭模襲聲調,猥瑣陳腐,不究義理之安,無以裁成人才濟時急。光緒二十八年,始罷帖括為策論,且令直省舉經濟才,江西學使者則以季廉應詔書,偕計至都下,昕夕必造吾廬,則已融會通貫,言下了然,雖李延平之得朱晦庵,其為樂不是過也。罷歸,應癸未(按:應為癸卯)試,主者發問,多士夫所不能言,季廉條列舊所聞以對,蔚為舉首,里俗榮之。
即在嚴先生的教誨下,“季廉條列舊所聞以對”,熊氏榮登癸卯恩科江西鄉試的榜首。
而熊的人品學問,在天賦穎異及嚴師淬煉下,也到了一個新境界,嚴復《熊生季廉傳》說他:
生而穎異,父母鐘愛之。稍長,知自矜貴,不喜無用之學,為議論文章,皆切究利病。每眾議盈廷,事莫折中,季廉為批隙導竅,為分析是非利害,如分水犀……篤于同氣,尤愛稚弟元鏊,學為之師,疾為之母。善擇交,平生氣類,皆天下豪英。尤善義寧陳君三立。居恒默觀世變,隱然以天下為憂而踐履翔實,不妄取與,視紛華勢利,泊如也。
可惜天嫉英才,季廉先生于光緒三十二年病逝,年僅二十八歲。揆諸輔嗣,其會心老氏者,緣何皆英年早逝,令人浩嘆!
嚴復悲痛之余,作聯挽熊季廉:
與君同為國傷心,何堪憔悴江潭,楚些翻成悲宋玉
此業不蒙天所福,枉自張惶幽渺,玄經那更問侯芭
至于序中提及另一位陳義寧先生,則是被譽為中國最后一位傳統詩人的陳三立。三立先生出身世家,字伯嚴,號散原,江西義寧人,所以序中稱義寧陳先生。父陳寶箴,晚清名臣,儒學醫道傳家。太平軍事起,隨父辦鄉團,組織鄉人防守義寧達數年之久。三立先生因詩作“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句,自謂“神州袖手人”。曾有詩贈熊季廉:
眼中今有子,海內競何歸?
問道成孤往,憂天覺漸非。
熊氏沒,三立撰《熊季廉墓志銘》情深意遠。
幾道先生評點《老子》雖出于偶然,但蘊蓄所積,實有所指。因當時中西文化交匯,君主民主爭議蜂起,應改良、應革命,思潮譎蕩。老氏之學,被其時尊為知識分子導師者認為:老子陰狠到極,外似仁柔,如貓之捕鼠耳,申、韓皆祖老氏。
幾道先生有感于此,久有點評《老子》,以正視聽之意。先生在《老子》第十章“明白四達,能無為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為玄德”數句上說,“夫黃、老之道,民主之國之所用也,故能長而不宰,無為而無不為;君主之國,未有能用黃、老者也。漢之黃、老,貌襲而取之耳。君主之利器,其惟儒術乎!而申、韓有救敗之用。”換言之,由肯定申、韓一派有糾偏補正之功,進而肯定《老子》:“民主之國之所用也。”
老師課堂上,常言“悟得老氏妙,申韓弊可調”,或亦有感于此。老師也常說“嚴批極好,其好不在文章,而在事理參得透”。而嚴氏老學,或亦歷史轉折中,老學研究逸思繽紛的一筆。
宋龍淵《道德經講義》
宋龍淵,山西人。順治六年(1649)開科選賢,殿試三甲,欽選探花。曾任國史館總裁、都察院都御史、經筵講官、侍讀學士等職,在京供職三十余年,康熙稱其勷贊中樞,公忠體國。康熙十八年(1679),致仕還鄉,專修清靜無為之道,注道德經講義。歷二十余載,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由其子宋家廉進呈御覽。
康熙之所以重視此書,因為“其言洞徹,秘義昭融”,皇族讀之,不爭權奪位,則可永保江山,“因此特命鋟梓,用廣流傳。凡宗室皇胄,暨文武臣工,均皆敕讀”。
老師講授《老子》,也很重視宋龍淵的注。老師曾說,宋龍淵注“其言洞徹,秘義昭融”。“學《老子》,同學最好自宋老夫子入手,再看王弼注,然后看嚴批。看古人的解釋,和今人有什么不同,自己慢慢了悟。當年老師讀《老子》,即由宋龍淵注入手。”
不過老師說的“其言洞徹,秘義昭融”,與康熙的著眼點并不相同,因“宋老夫子確有見道之言”。例如,宋龍淵先生在《觀玅章第一》注說:
凡看經之法,須當正心誠意,不可輕忽放過一字。將自己之言行,體認圣賢之言行。或有不能行者,必須奮志勉力;或有不能明者,必須拜問明師。久久行之,自然心地開明。若或草草看過,心地不明,大道未徹,與不看者何異乎。
即與老師耳提面命之言,身體力踐之行相印證。再如《道德經講義》最后一段:
然則欲積于己,不以公諸人者,雖放其言,巧其辯,多其知,終不合于天,背于圣,究無益于人,亦無益于己。經文已終。深著此義者,見人打破個私字,則知人己一體,得則俱得,打不破個私字,則人我必分,失亦俱失,深為萬世致警也。
正是老師常說,“一個私字,害盡天下蒼生”之義。若此者甚多,至于老師對《道德經講義》詳細說解,則有待他日同門整理老師庚午年(公元1990年)《老子》講錄。
《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
老師上課,偶爾引用當時廣文書局印行的《音注河上公老子道德經》。《河上公老子道德經》,相傳為河上丈人或河上公所撰。
司馬遷《史記?樂毅列傳》提到河上丈人說:
樂臣公學黃帝、老子,其本師號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于齊高密、膠西,為曹相國師。
是書篇首葛玄序云:
河上公者,莫知其姓名也。漢孝文帝時,結草為庵于河之濱,常讀老子《道德經》。
時文帝好老子之道,詔命諸王公大臣州牧在朝眾官,皆令誦之。有所不解數句,時天下莫能通者,聞侍郎裴楷說河上公誦《老子》,乃遣詔使赍所不了義問之,公曰:“道尊德貴,非可遙問也。”
文帝即駕從詣之。帝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民。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也,子雖有道,猶朕民也。不能自屈,何乃高乎?朕足使民富貴貧賤。”須臾,河上公即拊掌坐躍,冉冉在空虛之中,如云之升也,去地百余尺,而止于玄虛。良久,俛而答曰:“今上不至天,中不累人,下不居地,何民之有陛下焉?能令余富貴貧賤乎?”帝乃悟之,知是神人,方下輦稽首禮謝曰:“朕以不德,忝統先業,才不任大,憂于不堪,雖治世事,而心敬道德,直以暗昧,多所不了,惟蒙道君弘愍,有以教之。則幽夕睹太陽之曜光。”河上公即授素書《老子道德章句》二卷,謂帝曰:“孰研究此,則所疑自解。余注是經以來千七百余年,凡傳三人,連子四矣,勿示非其人!”文帝跪受經。言畢,失其所在。
論者以為文帝好老子大道,世人不能盡通其義,而精思遐感,上徹太上道君,遣神人特下教之便去耳。恐帝心未純信,故示神變以悟帝意,欲成其道真,時人因號曰河上公焉。
葛玄,三國東吳道士,《抱樸子》著者葛洪從祖,受持丹經,傳弟子鄭思遠,鄭思遠傳葛洪,后形成道教靈寶派。靈寶派“祖述三張,弘衍二葛”,奉誦《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
由于道教徒傳授修習,流傳日廣,王羲之即有寫《道德經》換鵝的佳話。而《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也與王弼注本成為流傳最廣的注本。
《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中說“圣人治國,與治身同也”(第三章)。“治身者,愛氣則身全,治國者,愛民則國安”,“治身者,呼吸精氣,無令耳聞也。治國者,布施惠德,無令下知也”(第十章)。養生之說更為其廣為流傳的重要原因。
他在第一章開宗明義即言:
“道可道”,謂經、術、政、教之道也。
“非常道”,非自然長生之道也。常道當以無為養神,無事安民,含光藏暉,滅跡匿端,不可稱道。
也就是說河上公認為:“經、術、政、教之道”,是“非常道”。常道是“自然長生之道”。圣人要學自然、學治身以養生;養生重在精、氣、神。所以說:
人能以氣為根,以精為蒂,如樹根不深則枝蒂不堅則落,言深藏其氣,固守其精,使無漏泄。(第五十九章)
谷,養也。人能養神則不死。神,謂五藏之神。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腎藏精,脾藏志,五藏盡傷,則五神去矣。(第六章)
言不死之道,在于玄牝。玄,天也,于人為鼻。牝,地也,于人為口。天食人以五氣,從鼻入,藏于心,五氣清微,為精神聰明,音聲五性。其鬼曰魂者,雄也。主出入人鼻,與天通,故鼻為玄也。地食人以五味,從口入,藏于胃,五性濁辱,為形骸骨肉血脈六情。其鬼曰魂,魄者,雌也。主出入人口,與天地通,故口為牝也。(第六章)
《老子》第六章“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河上公說:
“根”,元也。言鼻口之門,是乃通天地之元氣所從往來。(第六章)
不過,老師于此,并不多言。其于靜坐之法,則待同門得師傳者詳言之。
總之,河上公認為“治身者當除情去欲,使五藏空虛,神乃歸之也。治國者,寡能統眾,弱能使強”(第十一章)。
有關河上公章句版本問題,由于老師上課未曾提及,于此不贅。如有興趣,可參考王明先生、王卡先生諸先進大作。
毓老師講老子
老子之學或以為其于人之蠱壞,洞微燭遠,然守雌、藏機,反智消極,終歸獨善、自利,雖可益人理趣,而無可養人惻隱之端、剛大之氣。然考諸載籍,殊非如此,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說:
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可見先秦之學,皆為治世。)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嘗竊觀陰陽之術,大祥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
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本節用,不可廢也。
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
只有: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調和各家最為實用,并進一步闡釋說: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無為,守清凈也。無不為,生育萬物也。其實易行,看得清楚行事規則,各守其分,故易行。其辭難知。看清萬物的真實現象,開枝散葉,發為言辭,幽深微妙,故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任自然。無成執,無常形,沒有固定的做法和路子。故能究萬物之情。究萬物之實。不為物先,不為物后,因物為制。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與時俱進,因時之物,成法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根據實際資源條件,因其萬物之形,成度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圣人教跡不朽滅者,順時變化。虛者道之常也,宇宙規則,環境生態,看不到摸不到。因者君之綱也”。叢林規則,適者生存。君者,以百姓之心為心,因百姓之心以教,執其綱而已。群臣并至,道并行而不悖。使各自明也。使各自發揮所長。此即《易經》“保合太和”的境界。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空也。言實不稱,則為空。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不肖者欽慕賢者。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雞鳴狗盜,各有其用。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元氣充沛。光耀天下,獲得無比的成功。復反無名。重新回到無知、無識、清靜無為。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老師講《老子》,亦由致治著眼,字字見諦,通俗入妙,并以為“不讀《老子》,不知中國文化之精深,不讀孔子不知中國文化之博大”。謹節錄所言,蠡窺其要。
老師講學的態度:
以古人的智慧,啟發我們的智慧。
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
老師講《老子》的要點:
《老子》是一部言政治最高之術的書。這里要注意,他講的是政治之術而非政治之學。
研究《老子》必知幾個原則:“以靜制動、以弱勝強、重為輕根、靜為躁君、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見第一章)
悟得老氏妙,申韓弊可調。
書,就是個啟示,怎么想都行,在乎去悟。
老子最重要就是“反”字。道不是空的,得有對象,得有用。如何有用?“反者道之動”。第二章以下講的都是“反”。什么是“反”?“不隨于所適,其體獨立”,這就是“反”。(見第二十五章)
“無為”的境界就是最高的境界。一個人到“無為”的境界,自己得一點私都沒有,那才是真的“無為”,如果有半點私意,那都是有為。人若是真到了“無為”的境界,則沒有不能做的事。像我們一要做事,便有許多私人的利害要考慮,那便是有為。儒家最重視“智、仁、勇”三德,以智、仁、勇為至高之境。然仁者施無求報,一切本著良心去做,尚還可以做到。至于“勇”最難,因為“見義不為無勇也”,要勇則“見義必為”,“見義必為”就是犧牲……“見義必為”,就得“無私”,無私之為就是“無為”。(見第四十八章)
無為有始,有為名母,故道其非常道,名其非常名。以無御有,循有辨物,督物以為經,故五千言以“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結其志則(責),深(身)體斯言,則知老氏立說之旨矣。(見第一章、第八十一章)
以上略述老師講《老子》原委、語絲,至若師說精義,萬不及一,識者深味細玩,必有益于己,有益于時。于此仍以“老師說”及老師所賜聯語作一小結,并與大家共勉:
老子之學,在今天,尤其在政治上,特別有用。但必要去悟。不要我這一說,下課就完了;回去,必要去悟。各人有各人的智慧,我們講過很多“要道”,給你們一點啟示,你們了解時事越多,體悟越深。要是你們天天連報紙都不看,那就只有姑妄聽之,根本不知說些什么。像我現在說的,許多同學就不了解,講到哪兒?講到什么地方?什么事兒?根本就不知道。
讀《老子》真有用,指哪打哪。從小的講,有益于時,有益于事;從大的講,有益于人類歷史。那才真有益于一個時代。所以我們必要善用智慧,冷靜地看歷史,一代中究竟幾個是有用的,多少人僅是點綴品而已。
有的同學說我們以儒家的觀點講子書,那就錯了。黌舍不是以儒家的觀點講子書,不像太老師當年那么文明,我們恐怕同學不明白,講書已講到血淋淋的地步。今天若是給老先生們聽到我們這樣講法,一定跳腳大罵,因為我們講的比法家還厲害,比法家還法家。原因就在于我們怕同學誤解了,不知道如何用。遺憾的是同學聽課不常聽,一段段聽,常缺課,得不到好處,還亂暈暈。像講這話的人,必定不常聽我們講書,可能有一次我們講得近乎儒家,他聽了去便以偏概全,作了結論:
修煉確知時代所必需要的智慧,
養成引導群生走上正軌的膽識。
本書之成,承徐泓學長、王鎮華學長、孫中興學長、賈秉坤學長、李協展學長等人撥冗審閱討論,提供寶貴意見及資料,更見同門切磋之誼,謹此略致敬意及謝忱。又陳彥君女士義務設計老師漫畫式人物,亦于此致謝。
編者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