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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廣西的生活

我從日本回國,有許多人勸我到北京去考洋進士,我沒去。我的文憑也寄存在一個朋友那里沒去管它。我送了先君的靈櫬回湖南,不久就到了廣西,跟著先祖父住在衙門里,很久都沒談戲。偶然也在房里偷著化過一兩次裝,絕不敢讓人看見,只得我夫人個人的欣賞,卻也很不寂寞。有時對著鏡子坐著,就想起許多情節。那時想的情節,大概是一個鄉下女子和一個都會的男子發生戀愛,后來受了那男子的騙,留既不可,想回鄉下又已不能,因此成功悲劇。或者是一個貴族的兒子,想和一個身份卑賤的女子結婚,為家庭及環境所阻,不能如愿,結果那女子竟被逼而死。還有呢,就是一個志士被家庭壓迫,不能遂志而流于頹廢,一類的想象。這些情節以后都一一實現過了。

那時候王鐵珊先生有個老夫子,姓薛,名仲超,他的嗓音很好,那真是圓潤雄渾。他唱《賣馬》非常有致,歌詞也很別致,只是從來沒板。我是天生沒有寬嗓子的,除了青衣之外一句都哼不出,所以聽見他唱非常羨慕。我聽舅舅劉伯遠先生說,大嗓子可以喊得出來,我就常到野外去亂叫,叫了一向叫不出來,也就只好算了。

那時候我頗能飲酒,有時候從早晨八點鐘喝起,喝到夜晚十二點不休。衙門里的人很有些酒友,紹酒總是十斤一買,醉了就騎著馬在街上亂跑,可是從來沒有闖過禍。每天限定的功課,就是請舊書作駢文,四不像的打油詩,一抓就是一首,可是隨作隨棄,從來沒有留過稿子。我起初歡喜讀陶詩,以后就歡喜讀謝靈運的詩。那時候《文選》很熟,只不歡喜《三都》《兩京》那些賦。建安七子和庾信、徐陵,常常在嘴邊帶著,《國朝駢體文鈔》,也嘗置諸座右,唐詩比較韓杜讀得多些,和李青蓮的關系卻很淺。宋詩和明七子的詩也涉獵過一下。我很想做個詩人,可是無論如何敵不過愛好戲劇之心,因此就放下了詩又去讀詞,常和我的妹妹、我的夫人韻秋比著記誦。可是那時候韻秋專愛讀《老子》和《莊子》,我就拿《淮南子》《列子》《管子》去和她抵抗。我祖父本是船山學者,他教我讀經,又說掌故非知道不可,于是我便去追求王船山,看些《四書訓義》《讀通鑒論》之類;掌故方面又胡亂翻一陣《東華錄》《石渠余紀》之類的書。我看書的天才很薄弱,用功又太雜,從來沒有過系統:一邊哼著《玉茗堂四夢》,一邊談著《戴段四王》;一邊讀《管子》《商君書》,一邊又背誦《石頭記》,結果一無所得,一無所成。我從宣統末年到民國二年就是亂七八糟地東抓西抓地塞了些文字在肚里,現在想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好在我的目的在演戲,也只好說:“不相干,隨它去吧!”不是這樣說,實無以解嘲啊!

我在廣西最愛四處亂逛,“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勝桂林”,我一到廣西就聽見這個話。桂林的名勝,我可說是游得不少,不是名勝而較勝于名勝的地方也很多。我最愛在夜晚一個人踏著朦朦朧朧的月亮,到風洞山去坐一陣,從樹影參差的石級盤旋上山。到了洞口,一望漆黑,摸著進去,只聽得風聲怒吼,再進去,石漿滴瀝之聲,蝙蝠撲面飛來,想必我嚇了它一大跳。我一伸手,好像有鬼擋著去路似的。我一想鬼倒還不要緊,萬一有個人先在里面手里拿著把刀對著我,那可了不得!一會兒我覺得即使有強盜或者乞丐之流,我就可以大和他談談,我把身上的東西全給了他,或者他就是江湖的異人,授我以妙術,一剎那我便變成蓋世無儔的美男子,又有大嗓子可以唱老生,又能夠裝成絕世的美女,眼睛和金剛石一樣光亮,看人一眼,就把人的魂懾住。無論中外男女老少,只要一聽我的歌一見我的舞,他就迷了。而且我還有猛虎一般的威,獅子一般的力,低眉一笑,春花亂開,正色無言,群魔懾伏。這樣我只要偶然登幾次臺,就可以治國平天下了!一面想著,腳下聽其自然地移動著,這個洞本不很深,不多幾步,就通過了后山,境界忽然開朗,一點一點疏星,還是在那邊山峰影里流波送盼,月光卻早藏到云里去了,掙扎出來的余光,把灰色的天,界成一條條的白線。靜悄悄的非但沒有江湖異人,連適才的蝙蝠也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于是我幻想全消,而詩興大發,立刻湊成五律一首,還記得有兩句好像是:“山死無余色,天驚見裂痕!”吟完詩,想唱兩句;不知如何被夜的嚴靜懾住,無論如何,不能成聲,只覺得呼吸的音響,已經就夠繁喧的了!

先祖時常更換任所,我真得其所哉!河里有新鮮的魚,艙里有各色的酒。白天幫船夫撐篙搖櫓,倦了時船頭上打個盹,妙哉!到了晚上——有一晚泊在一個灘下,兩邊都是高山,月被峰遮,許久上不來,我和韻秋劃著一只小船,想去尋月,越走越遠,月亮終究沒看見,而灘水急流阻了歸路,船上人不放心,才把我們接了回來。一到船上,團圓的月亮,恰好在峰頭露出了一半,沒有法子,只有喝酒。現成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胡亂唱一通,可是絲毫不能表現我那時的情緒。

我還記得有一天走到一個灘下,碧綠的水,也不知道有多少深,左邊山上密密層層的樹林,間著許多雜色紅的黃的樹木,那種排列的方法,實在有說不出來的巧妙。石縫里一叢一叢的蘭草,和風微動,清香四流。右邊石壁插天,上面輕云來去,看水里的影子,更覺得美麗無儔。石壁顏色雪白,上面罩著無數的藤蘿,有的赤如丹砂,有的花如瑪瑙。那時正是太陽將近落山的時候,西邊的天,蔚藍無際的中間,泛出一座一座灰色鑲銀邊的宮殿。紅的、黃的、橙色的、金的、粉紅的、白的、紫的,還有千千萬萬說不出名字來的顏色,錦幕一般豐富,真美麗啊!我伸長了兩條膀臂連什么都一齊緊抱在懷中,和天和我同睡倒在潭水深處。我想不會醒了,卻也不會睡著,只覺跳動的心,在那里說:“你醉了!”

我在桂林也曾看過兩三次戲,覺得沒有多少意思,不愿多去,騎馬游山似乎更好玩些。其實,我應該研究一下,但是那個時候,卻全想不到,也正因我對于戲劇的見解不同,所以毫沒注意。近年來我研究到二黃戲的變遷,就想到廣西戲有一顧之必要。廣西戲和湖南戲一樣,不過用的是桂林話,腔也變了不少。桂林叫平板二黃為安慶調,因此可以知道安慶梆子單獨在兩湖盛行過,以后才成為二黃的。我在桂林的時候,那時的名角有麻拐仔會裝強盜,曾八唱小丑,鴨旦演風情戲。鴨旦本是賣鴨蛋出身,所以就取名叫鴨旦。桂林戲院的后臺很大,許多戲子,都住在后臺,一張一張地鋪開著。在那個時期,上海的伶人已經把身份提得高些了,可是內地看伶人還是和妓女一樣。我到過一次桂林的后臺,看見有好幾桌酒席擺著,聽說是紳士們在那里請客。這是我在別處沒有見過的。在后臺請客大約是一樁時髦的事,花旦下臺之后,可以不卸裝,就去斟杯酒應酬一下。現在的風氣不知是怎么樣了。聽說如今桂林已經沒有戲館,班子都是流動著各處去唱,或是在賭館當中搭個臺,替賭館做廣告,請客擺酒還是一樣,想不到二十年來,格外不成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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