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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志會

  • 自我演戲以來
  • 歐陽予倩
  • 4219字
  • 2018-11-29 14:40:13

先祖去世,我從廣西回到湖南,正是老友焦達峰被殺的時候,長沙亂哄哄的。我們趕緊回瀏陽,過了年再到長沙得了鏡若的信,我就到了上海,鏡若正棄了都督府的秘書,組織一個同志會。絳士也辭了實業廳的科長,跟著鏡若,還有一個當小學教員的吳惠仁,幾個人租一所房子,大家都是窮得不像樣,我到了就大家住一起。我又因別的事到香港走一趟。回到上海,會員增加了些,我們就借三馬路大舞臺演了一次鏡若編的《家庭恩怨記》,我飾劇中小桃紅,評判頗佳,但是演得不好。

那時候我因我尊之介紹,與筱喜祿君友善,喜祿姓陳名祥云,故名優夏,月珊君的弟子,演青衣,曾享盛名,為人慷慨交游,他和我尊是在漢口認識的,他和戲班里的人卻感情不好的多。他扮相很好,可是一天一天長高長肥,因此包銀反漲不上去,他便漸漸地有些厭倦。

他有時演《三娘教子》之類的戲,他說,三娘是個窮寡婦,不宜搽粉,而且昆腔的正旦,是照規矩不搽粉的,因此他就不搽粉。后臺經理和一班演劇的都笑他罵他,說他胡鬧,他卻自鳴得意地大耍名士派。有一個人便對他說:“你在十幾歲的時候又白又嫩,不搽粉人家都喜你,如今長得這樣又長又大,連我都看不上你了。”這不過是一句玩笑話,可是難說不傷他的心。

他因厭倦之故,演戲就不甚起勁,不過為吃飯而存心敷衍。班子里也不當他一回事,貪圖他價錢便宜,嗓子好,戲又多,扮相到底還過得去,也就諸事將就他些。往往排他唱第二三出,他高興就好好地唱唱,不高興就再沒有誰能比他完得快——要唱三十分鐘的戲,他十五分鐘甚至十分鐘就完了。可雖是這樣,也還有一幫人特為去看他。

吳彩霞到上海,一時很紅,那時月薪也不過賺三百元。上海人歡喜聽二黃青衣實在是從彩霞起。論彩霞的扮相,實在遠不如喜祿,嗓音比喜祿寬亮些。喜祿的腔調多少帶點南邊味,字音咬得不甚清,可是身段婀娜,神態溫雅,為彩霞所不及。彩霞是北京新到,喜祿是長在南邊過時的角色,每逢同在一出配搭的時候,兩個人都很賣力,喜祿得的彩也往往和彩霞一樣多。尤其有許多人因彩霞而知道小喜祿,說:“那個配的也真不錯。”我和喜祿認識的時候,他正在丹桂第一臺,我因為訪問他,常到后臺去。他常和我喝酒。一面喝著,一面叫他的伙計看臺上唱到第幾個戲了,報告給他知道。他聽見說他的戲快要上了,他就說:“你在這兒等我,我就來。”說著匆匆下樓,等不到一會兒,他果然就來了,他的戲就算完了,又接著喝下去。

我這次到上海的時候,他正在嘉興唱戲,我就坐火車到嘉興去找他。不久他從嘉興回來,我們在一處玩了幾天,我便到了香港。那時見有一個劇團正在演文明新戲,我認識有一個演員是我在東京的朋友,我就趕緊到后臺去看他,可惜如今我再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就連他們的社名也忘記了。宣統末年我在梧州見過鄭君可的一班,看廣東的新戲,這是第二次。

我在香港住了十天光景,事辦完了,我就又回到上海,跟著同志會許多人東混西混,先到蘇州演了幾天,后來又到常州。常州是鏡若的故鄉,他就來招待我們,擔負經濟的另有一個紳士。演過之后,又會見許多在東京的同學。我還記得常州的房子,是一座一座排開的。演完戲回旅館一路上月光照著白粉墻,有的新,有的舊,有的殘缺,有的整齊,都是靜悄悄,也不透絲毫燈光。只有屋旁的樹,路邊的草,迎風顫動著,好像有些沙沙之聲,和我們的腳步聲相應。

我們從常州又到了無錫,一班人個個都窮,鏡若也沒錢。那時的辦法,是到一個地方,就去找一個資本家,不,是說妥一個資本家,再到那個地方去,那時候費錢并不多,我們又都不拿什么薪水,所以資本家容易做。而且那個時候文明新戲很時髦,就有些所謂少爺之類來找我們,我們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勉強夠開銷就干起來。

到了無錫,住在船上,排戲就到一家公館的后廳去,他們的招待很簡慢,那個少爺出來看了我們一眼,莫名其妙地打個招呼,就進去了。第一我們穿的都是不好的衣裳,二來我們有一句話叫“莊嚴面孔”。我們常常保持我們的莊嚴面孔,少爺便覺得沒趣,不能周旋。還有一層,我們歡喜亂說怪話,往往不為少爺所懂,他更覺得找我們是失敗了。

開場的頭一天,定的劇目好像是《猛回頭》。還沒有開幕,就遇著前臺打架。第一幕才止,有許多丘八先生一擁而入,就椅子茶壺打得精光,打完就走。臺下的看客本就不多,這一來前臺連茶房都跑了,登時變成七零八落,一個空場。當時有人建議,說哪里有個“老頭子”不能不接洽,哪里又有一個“馬頭官”不能不拜候。鏡若是個最下得身段的人,他笑嘻嘻的就和那人去拜訪所謂老頭子去。據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他拍拍胸脯說:“好了,你們作吧,兄弟幫得到的總盡力。”但因為要修理椅子,當晚還是沒有開臺,我們就許多人擠在一間船艙里,喝些酒,橫七豎八地一睡。我睡不著,只聽得鼾聲囈語,連續不斷。我覺得口渴,可是一點茶也沒有,只好就著河里喝些冷水,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第二天卻驚動了許多紳士,又遇見許多熟人,有的是我們的同學,有的是在廣西的官吏,他們都出來捧場,于是我們就一連演了好幾天,完了又遇著律師唐演君,請我和鏡若游惠山。我覺得好玩,又和我一個表叔騎著馬去游過一次,在山上采了無數的野花,下山來就村店里喝了幾斤酒,把許多鮮花插在帽子上,騎著馬趁著月光跑回來,到了那家公館門口,已經醉得站都站不穩了。

從無鍚回到上海,就沒到別處去,我從同志會搬到一家四川人的號棧和記住了,從此天天和喜祿在一處,用四個月的力學會了一出《金殿裝瘋》。借大舞臺演《家庭恩怨記》,也正是這個時候。那時我因喜祿的介紹,認識了江君紫塵和張君葵卿,又因紫塵認識了林紹琴先生。紫塵別署夢花,是南京一個知縣,在制臺衙門當巡捕,辛亥革命,他就到了上海,和他的同事張葵卿兩位合作,唱起戲來。他唱青衣,音最寬亮,花腔造得很多。他的唱,那時候在上海要算最新鮮。他的交游又很廣,于是捧他的很多。在一個時期,他可謂執上海青衣界之牛耳。他常說:“北京的青衣,丁繼甫來過,彩霞來過,幼芬來過,陳德霖我們是知道的。還有誰呢?沒有誰了。只有小梅沒有來過,聽說除了扮相兒,也有限呢!”他這樣說,可見他的自負。可是他的確唱得不錯。他的腔大半自創新格,哪怕同樣的腔,小地方至少總有一兩個音不同。他非常的自己愛惜,不是自己的胡琴,絕不肯隨便就唱。起初本是葵卿替他拉,以后他不大登臺,葵卿就到會審公堂去當會審官去了,于是他總覺得唱得不痛快。

人家聽見江夢花的名字,以為他總是個花兒似的人。不錯,論他的交際那樣圓滑,真可以說是交際之花,可是他的人沒有什么女性,扮起來也不像個女人,尤其脾氣很剛,他能夠長篇大套地罵人不敢回嘴。他歡喜盤古董,玩字畫,常和許多大人先生來往,出入風雅之門,同時無論什么紅眉毛綠眼睛的流氓地棍,他都有法子和他們周旋。他辦事很周密,臨機立斷,既經拿定了主意,是絕不退讓的。他在三馬路大新街辦過歌風臺,以后讓給經營三辦民鳴社。他和喜祿本來很親密,以后不知怎么樣弄得感情很惡劣,彼此絕交,誰都沒有能調和得好。

我唱青衣當然受夢花的影響不少,他的腔我差不多都會,至于校正板眼,排練身段,就完全出于喜祿之手,夢花的身段也是從喜祿學的。

我和夢花相識未久,他就介紹我認識了林紹琴。林先生福州人,行七,人家都稱他林七爺。他的哥哥林三爺(名詒書),中國學問很好,放過學差,做過宣統皇帝的師傅,會下圍棋,人也很有風趣。那時我恨沒有能見面的,就是林四爺(季鴻)。聽說他唱青衣,很多創造,現在所流行的對面一頓,結尾一慢那些腔,都是他興的。他是個票友,而一時的青衣名角,都奉他為圭臬。他把《黛玉葬花》原詩編成反調,一句一個腔,沒有重復,妙音芳譽,周遍都城,可惜他辭世太早沒有給我們聽過。七爺呢,專學余紫云。聽說有一回在飯館里吃飯,他唱了幾句,恰好紫云在隔壁聽見,就因此訂交。他的嗓音本來很好,到我和他相見的時候,他已經是鴉片煙抽得很厲害,而且有了肺病,唱幾句沒有誰不說好,只是四句以后,便力不能繼。可是他的唱在上海青衣中算最高標準,評劇家也取他為尺度去衡量伶工,也足見他的名貴。

我的唱功很得他的益處不少。他性情有些孤僻,吃了鴉片煙當然不見得能耐勤苦,所以萬不能求他從頭至尾教授一段。我們和他做朋友,時時去探望他,十分熟了,他便沒有拘束地隨便談些關于唱戲的話。有時候他高興起來哼幾句,來證明他的議論,我便照他所說的極力去揣摩,有時候我也唱幾句,他從來不加批評,后來真熟了,他才好像半不負責任地說哪里應當重點,哪里應當輕點,或哪個腔不行的話。我注意聽他說,回來就把他所說的地方一連唱他個幾十遍,明天再去唱給他聽,他便大為驚奇,說:“你真可以!”于是他便漸漸地教給一些腔調,和盤托出得一無所隱了。他以后常對我說,“教人很不容易,若不是真懂得的,你說他不好,他還要生氣呢!”

民國二年從夏到冬,我住在上海,一部分的工夫,在同志會演新劇,其余的時間,完全費在唱功上面,我在大舞臺演《家庭恩怨記》的時候,已經唱不少的段數了。而且我在《家庭恩怨記》《敬酒》一場里,加唱了一段《御碑亭》,頗引起一時的注意,無聊極了,可是當時很得意。

《家庭恩怨記》以后,還演過一次《社會鐘》,那個說明書還是吳稚暉先生作的。我那時候以為說明書應當用美麗的文言,我看見吳先生頭一句寫的就是“阿爹老石,死在屋里”,這種無錫白話文,我很不以為然。我對鏡若說:“我們所尊敬的吳先生,怎么寫出這樣的文章來?”鏡若笑笑不說話。

我自從在《家庭恩怨記》里演小桃紅,又在《社會鐘》里演左巧官以后,他們認定我只能演壞女人,正當的愛情劇,從不讓我演。凡屬人家表同情的角色總是絳士,挨罵的角色總是我,無形之中成了定例。我當時只要有戲演,從不計較,可是我自以為什么角色我都能演,而且演一樣會像一樣,非但是女角,而且還能演男角,不過每逢表示想演一種另外的角色,他們總是付之一笑。

我在上海半年不回家,家里常常有信催我,及至知道我在上海演戲,弄出了很大的風潮,可是始終瞞著祖母和母親。責備我的信當然很多,其中以先外祖劉艮生先生為最嚴厲。只有我內人她深知道我的性情,從來沒寫信勸過我,只是很委婉地叫我找個機會多讀些書,就是演戲也要和尋常的戲子學問人格有別才行。

到了年底,家里實在催得緊,我無法再逗留,只好回家過年。臨上船的那晚,我在張家花園演了一出《宇宙鋒》,這是我正式演二黃戲的頭一次。當時敦促最力的是紹琴,其余還有貴俊卿、朱素云兩位,也推波助瀾地把我捧了上臺去。卻因為這一次的成功,使我學青衣的癮大了好幾倍。那天晚上睡在船艙里,午夜夢回,覺得醇然余味,美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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