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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申酉會

我們在常磐館演戲那天,我正在化裝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很漂亮的少年,走到我的面前。我好像見過,回頭又聽得他和曾孝谷談話,我就知道他是謝抗白常常提及的陸扶軒。我見著他長身玉立,那溫和誠懇的態度,和那銳敏而又神秘的眼神,在人面前和人說話的時候,叫人不可思議的就會和他親近,我便不知不覺地趕過去與他周旋,隨便說了幾句話,他匆匆地出去看戲去了。

扶軒名輔,常州人,演戲的時候署名鏡若,那時他正在東京帝國大學文科讀書。我們里頭只有他研究過些戲劇文字。他和籐澤淺二郎的關系不僅是朋友,而且是師生。他心所傾向就舍著身子去干,拜一個新派俳優做先生,學演新戲,留學生里只有他一個。他過過日本的舞臺生活,所以他的東京話,非常純粹。加之善于辭令,他往往在旅館里打電話,有日本女學生當面去恭維他:“先生,你的語調實在美啊!”他雖然說得這樣好的日本話,可是國語說不好,一開口就是常州腔。吳我尊、謝抗白雖同是常州人,他們都會說北邊話,所以能在春柳社演劇,他呢,屢次要求入社,都沒成事實。孝谷說:“扶軒不會說中國話,怎么能演戲呢?”可是我自從常磐館見他之后,便一天一天和他接近。慢慢地他的普通話也一天一天長進了,這時候他才成了春柳社的社員。可是那時李息霜很不愿輕易登臺,孝谷倒是興致很好。在戊申己酉之交,正放寒假的時候,我們仍請孝谷編劇,借錦輝館小規模地演了一回。因為不便用春柳的名義,就組織一個申酉會,演的什么我已經忘了。我只記得我裝的是個小姐,和鏡若扮的一個角色講愛情。最后一出是鳴不平,演得很好,鏡若的丫頭,其弟露沙的黑奴尤為出色。這回最糟的就是我。還有一個笑話,就是:因為有人說我扮西洋婦人,鼻子太低,我就聽扶軒的話用硬油裝個假鼻子,再戴上眼鏡,起初不甚覺得,及至上了臺一說話,眼鏡就陷到鼻梁里面去了,登時鼻子變成兩截,到下幕時候假鼻子掉了,臺底下雖然沒看見掉下來,可是已經看見鼻子裂開;這當然是弄巧反拙,也怪我捏假鼻子的功夫太不好了。

這一回總算演得很不滿足,因此想大干一次。我們的口號就是“過癮”。正趕過新年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工作起來。我們找了一部腳本,就是法國Victorien Sardou著的La Tosca。這個戲本來是浪漫派的作品,有點Melodrama的意味,卻是舞臺效果很好。有一天春雪嚴寒的晚上,我和抗白、鏡若三個人擠在一個小屋子里,鏡若拿著劇本念,抗白自告奮勇在一邊寫,我就燒茶煮酒添炭,預備晏了好消夜,一面計劃賣票籌錢的方法——第一步就是借著官費生的錢折去押給放重利的廣東藥鋪。鏡若譯到得意的地方,大家一句一句叫好,就手又研究起表情來,四幕戲一天一夜完全趕起,于是就派定角色:

畫家 鏡若

女優杜司克 予倩

警察總監 我尊

革命少年 抗白

侯爵夫人 谷民

偵探長 劉××

那時候恰好孝谷有事要回國,沒有派他的角色,息霜是不肯隨便玩的,濤痕也沒有來。我們仍舊用的是申酉會的名義。

一切備辦齊全,租定了東京座,地方比春柳演《黑奴吁天錄》的本鄉座還要大些。租戲園的事當然又有籐澤先生幫忙。鏡若在日本戲班里是混得熟透了的,布景衣裝,辦得格外妥當。日本的衣裝,有一種人專做這個生意,不必自己去制行頭,什么戲用什么行頭,只要開張賬單給管衣裳的,對他說清楚,他就會替你辦來,大的改小,小的放大,他都有法子。反正新新舊舊,拼拼湊湊,別管怎么著,只要在戲里通用,在電燈底下好看就得了。

我們戲里用的衣服據說是十八世紀羅馬的裝束,這當然靠不住,我們也不去管它。可是那管衣服的,聽說我是主角,就特別預備得齊全一些,那侯爵夫人也很重要,誰知他就大意了,穿起來不合身,侯爵夫人大怒,說:“我們為的是要賣個好看,像這樣簡直是賣丑嘛!死鬼!……我不干了!”他說完脫了衣裳,兩手捧住頭套就要卸裝,我聽著十分著急,一想第一個被嫌疑的就是我,因此便趕上去,一面埋怨管衣裳的,一面說:“恐怕弄錯了吧?怪不得我這件也不合身。”機靈的鏡若也就指著我的衣裳說:“本來你不是穿這件的。”我就說:“那么就換一換吧。”說著我就將身上一件黃綢緣白邊的脫了下來,給侯爵夫人穿了,我自己又另穿了一件紅綢的。幸喜我那老朋友不再固執,剛剛換好,已經就開幕,頭一場就是他上的。他生平恐怕只演過這一次旦角,他回國以后專門在上海辦報,如今他正坐在《晶報》經理室。他自號大雄,誰知這大雄先生也曾大雌一次呢?

日本的布景是用新聞報紙糊在木框上畫的,用過了可涂了,加畫過。頭一幕我們也用了高舞臺一個廟,好幾層階級上去,我最喜歡做那穿著長裙上階級的姿勢,在這個戲里卻是沒輪著,一直到在上海九畝地新舞臺演《拿破侖趣史》的時候,才達到了目的,但那出戲的滋味不甚好罷了。這回的布景,不見得很如意,可是在外國做這樣一兩天的公演,居然新畫了兩張景,應有盡有地預備齊全,那司幕的也仍然照平常待日本演員一樣,拿著敲的梆子——日本開幕不用鈴用木梆子——一次一次來問候,這真是很難得的。

這個戲本來伊井蓉峰與河合武雄演過,名叫《熱血》(田口菊町譯),我們就從抗白之意,改成《熱淚》。他們是五幕,我們演成四幕,法文本卻是三幕。如今想起來,只演三幕好,劇中大致的情節,也不妨略為一提:

流落羅馬之法國名畫家,與女優杜司克發生戀愛,為警察總監所妒。適畫家救一國事犯,總監遂入畫家于罪,科以死刑。杜司克知不可救,乘間刺殺總監而遁,至刑場,畫家已死,杜投崖以殉焉。

這個戲演了之后,許多人都說我們為革命宣傳,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多少帶著些藝術至上主義的色彩,宣傳革命,很不如過癮的切實,可是我的老師黃克強先生和張溥泉先生,都很加贊許。那幾天加入同盟會的有四十余人,有人就故甚其詞說完全是受了這出戲的感動。或者有之?我卻不大相信。

這出戲在一個時期總算成功,表演也還忠實,演完以后,許多人到后臺來恭維我們,還有許多人來請我們吃飯——抗白每天來說:“又有人請吃飯,我們再去聽聽恭維吧。”

我自從春柳演戲以后,常常和吳我尊學唱青衣。這一次我們加所謂余興的,演了一出《桑園會》,我尊飾秋胡,我飾羅敷。我尊又與抗白合演《十八扯》,抗白飾哥哥,我尊飾妹妹,那才好玩呢!

我的那個《桑園會》實在沒有根。一個臉上長一塊大青印的同學沈大哥,端坐操琴,他的琴是有時有板,他的過門我聽不清,我的腔他跟不上,然而臺下的觀眾,仍然大拍其手,因為他們大半是熟人,他們在那里并不是純粹賞鑒我們的藝術,也是和我一塊兒玩玩的意思。留學生沒有什么娛樂,偶然聽見兩聲京二黃,不管好不好,他們總是高興,而且有許多人請吃飯,其意也還是想聽我們哼兩句的。

演《熱淚》是我第四次登臺。因為角色較重,在排練的時候,朋友們都替我擔心,怕弄糟了去,我可是多少有些把握,因為鏡若是個大戲迷,每天無論和他練多少遍他都不厭。第一,我的劇本念得真熟;其次,化裝沒有問題——我和鏡若差不多每天平均化三回裝,我們躲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化著裝練習。在日本人家不好高聲說話,我們就去到郊外草地上練習笑和哭。鏡若的表情多少有些伊井蓉峰的派頭,我比較看河合武雄的戲看得多,受他的影響也不少。河合身體頗魁梧,然而動作表情,非常細膩。日人說,河合的舉動沒有絲毫不像女人的地方,而且端莊流麗有的女人都不能及。我最愛看他的戲。他扮的多半是流麗活潑的女子,有時候也扮老太婆,我歡喜演他所演的那路角色,所以特別注意他些。我的說白頗得濤痕之力,他是純粹北平人,字音很準,我常常向他請教,功夫當然沒有白用的。

日本演舊劇的俳優,多有剃眉毛的,尤其是旦角,因為日本元祿時代的女子時行剃眉毛,剃了眉毛在額上點兩個黑點,扮這種角色的當然非剃眉不可。日本從前的旦角照例不出門,出門的時候,都要坐有圍子的東洋車,所以剃了眉毛也不要緊。日本舊劇的旦角,在學徒的時候,一切起居飲食都叫他模仿女人,有的連用的東西,都讓他用慣女人的,受過這種訓練的孩子走出去,當然會惹人家的詫怪,所以不如少出去。還有就說要登臺的人,不宜多讓人看見,無論你在臺上魔力多么大,若是你在下裝后和人接近,就往往會破壞人的好印象,這的確是經驗之談。不過在明治維新以后的俳優,便把這種習氣完全改變了。眉毛呢,就用一種硬油可以把它膠住,油上再刷化妝品,也還可以過得去。這方法我也用過,我在東京演采桑的時候,眉毛就畫得比平常高而細,但是鏡若始終還是主張剃眉毛。在演戲的頭一天,我看他總有哪里不同一點,仔細留神才知道他的眉毛只剃得剩了中間很細的一線,他非讓我剃不可,我不徹底地修了一修,剃卻到底沒那勇氣。

自從我們演過《熱淚》以后,又有尹昌衡君組織一個社好像是叫陽春社,要演《電術奇談》,也來找我們加入,我們以為那個戲沒有意義,不甚情愿。他們要我去飾一個蕩婦,抗白第一個反對,以為這種角色萬萬演不得。當時鏡若就說:“演戲的角色和畫畫的顏色一樣,白的黑的紅的綠的都是一樣,何以見得不能扮蕩婦?”我呢,當然不在乎,壞人好人一樣演,但是這類角色大家都斷定我絕演不好,我也不能自信,因此和他們演了一個小小的角色,就算敷衍過去。蕩婦一角由福建陳樸君擔任,演得很好,鏡若尤其稱贊他含笑往桌上斜斜的一靠那個姿態,從此便和陳樸做了朋友。

這回演施催眠術的博士是吳我尊扮的,他身軀高大,長臉高鼻子,一望儀表甚偉,從前他當票友的時候,演過花臉,所以凡屬惡人總是煩他做。他自己也演得頗為得意,回國以后,繼續擔任這類角色好幾年。后來迷唱著青衣,專門哼小嗓,學花旦臺步,再讓他演男角,便不成了。

這次演女主角的是馬君絳士。黑龍江人,他可會說四川話。他面貌并不好看,而身材瘦小,有楚楚動人之致。聲音微澀,平常說話就帶著一種嗚咽的聲調,演悲劇最會抽抽咽咽地說話,最后縱聲一哭,真有鶴唳九霄、猿啼巫峽之慨。起初我們很反對他,說他不能演戲,這一次《電術奇談》也沒有顯出他怎樣好來,他的本事是我請他到湖南演戲才顯出來的。

絳士也入過春柳社。他頭一次登臺,春柳舊人半已星散,只剩我們這幾個人。那時候公使館已經有禁止學生演戲的布告,說是凡屬演戲的學生要停止官費,于是我們團體里的官費生害怕起來。我們也都想趕快在大學畢業,好早些回國干我們的事,一時演戲的空氣便沉寂下來。那幾年中只有林天民和陳樸他們演過一次,鏡若和一位盛君用日本話演過一次《金色夜叉》,一次《不如歸》。那時先君在東京去世,我送靈柩回國,沒有加入。從此兩年之中,我頗用功讀書,簡直沒有顧到戲劇。及坪內逍遙博士組織文藝協會,鏡若去當學生,他的學問大進。他和絳士、我尊結合,將春柳恢復起來,又演了兩次戲。我正當回了國,漫游廣西的時候,不過書信往來,頻通消息罷了。

我們在東京演戲,本沒有什么預定的計劃,也沒有嚴密的組織,更無所謂戲劇運動,不過大家高興好玩。一般最高的見解也不過認戲劇為社會教育的工具,正和日本的浪人戲一般,想借此以為宣傳。我因為和鏡若最接近,就頗有唯美主義的信仰,然而社會教育的招牌是始終不能不掛起的。

因春柳的發動,產生了上海文明新戲,文明新戲是模仿日本的志士浪人劇又摻入些舊戲的成分拼湊成的東西。民國元、二年起,盛了好幾年,我們回國表演的時候,文明新戲已經很鮮明地和春柳派對抗著。鏡若從文藝協會運回來的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易卜生之流,絲毫沒拿得出來。他在戲劇界真可算是特出的人才。他死了已經十五年了,倘能多長十年命,天才的發展,真未可限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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