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區(qū)十縣的上海

現(xiàn)在的讀者看到這個題目，也許會感到奇怪：今天的上海明明只有十五個區(qū)，一個崇明縣，怎么會有十個區(qū)、十個縣？

在1986年的時候，上海的行政區(qū)劃，確實是十個區(qū)、十個縣。況且，這十區(qū)、十縣的行政區(qū)劃，相對穩(wěn)定了一個較長的時期。準確地說，是從1958年我的少年時代起，一直穩(wěn)定到90年代，足足有30多年。

正因為從少小記事時起，就曉得上海是由十個區(qū)、十個縣組成的，故而插隊落戶到了貴州，貴州人問起我，每次我都眉頭不皺地告訴他們，上海共有十區(qū)、十縣：區(qū)是市區(qū)，由馬路和樓房組成；縣則是市郊，除卻縣城，全是阡陌縱橫、河網(wǎng)密布的農(nóng)田。

講得多了，我腦子里也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概念，大上海是由十個區(qū)、十個縣組成的。1986年回上海探親，我特別打聽了一下，上海的行政區(qū)劃有了更改嗎？答曰：沒有，仍然是十區(qū)、十縣。

我很覺欣慰，牢牢地記住了十區(qū)、十縣的上海。

但是改革的大潮，很快沖擊了我頭腦中的這一固定概念。

20世紀90年代初，行政區(qū)劃就有了重大改變，川沙縣撤銷了，并入了新設(shè)的浦東新區(qū)。緊接著上海縣和閔行區(qū)合并，成了新閔行區(qū)。

到了1997年，變化就更大了，只剩下南匯、奉賢、松江、青浦、崇明五個縣，其他全成了區(qū)。現(xiàn)在呢，南市、盧灣兩區(qū)并入了黃浦區(qū)，除了崇明縣，上海其余的東西南北中，全成了區(qū)。

我心目中存在的十縣、十區(qū)相當長的記憶格局被打破了。說不定再過幾年，行政區(qū)劃還會作出調(diào)整，還會有變化。

變革是必然；穩(wěn)定不變只是暫時的現(xiàn)象。就如同我年幼的時候，上海還有新成區(qū)、常熟區(qū)一樣，后來這些耳熟能詳?shù)膮^(qū)消失了。1958年之前，松江、青浦等幾個縣，原屬于江蘇省；為解決城區(qū)人口的蔬菜供應(yīng)，更為了上海的發(fā)展和建設(shè)，把這幾個縣劃給上海市，使上海的區(qū)域面積一下子擴大了10倍。

南市區(qū)、盧灣區(qū)劃歸黃浦區(qū)的時候，我心里好一陣惋惜。這兩個區(qū)存在的年頭不算短了，但它們還是消失了。

上海縣并入閔行區(qū)的時候，我同樣十分感慨。上海縣的名稱，比上海市要古老得多。早在南宋咸淳年間，就有了上海鎮(zhèn)。到了元朝，朝廷頒布“江淮以南三萬戶以上者為上縣”，上海鎮(zhèn)那時有了六萬四千多戶，十幾萬人口，于是決定建立上海縣，還把華亭縣東北部的新江、海隅、北亭、高昌、長人五個鄉(xiāng)一并劃入。從那個時候算起，足足700多年了。撤銷古老的上海縣的名稱，實在有點可惜。

可惜歸可惜，變化還是必然的啊！變革的浪潮涌來時，是不以人的情感和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上海世博會舉辦前一年，我去巴黎參加國際展覽局的會議，讓我在會上發(fā)言講一講上海市的歷史。我查了資料，寫出發(fā)言稿，說上海這個地方建立特別市是1927年，到了1930年5月，取消了特別市而改稱市，上海真正稱為上海市的時間，不足100年。有人看了我的稿子，有點不解地說：“你是不是搞錯了，上海是中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市，現(xiàn)在在世界上這么有名氣，怎么可能只有不足100年的歷史？”我只好說，是啊，我也希望上海有1000年的歷史，可事實上它建立特別市是1927年的事情，我也沒辦法。

我還舉例子說，一個地方悠久的歷史，有時候往往伴隨著岑寂、遲滯、舉步不前。我插隊落戶的貴州砂鍋寨、搓泥堡、鹿子沖這些地方，有文字記載的歷史700多年了，比它們所在的修文縣名還要古老（原名龍場驛）。當我們?nèi)サ臅r候，看到的風貌和感受到的民俗確實是古樸了，但落后、閉塞甚至于荒蠻，那也是顯而易見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新的變革必然會帶來活力，帶來令人欣喜的氣象。

寫到這里，我不由想起了自小居住的老弄堂里一位已赴香港定居的廚師。在改革開放之前，他回上海探親時，年年都會對我們說，上海變化不大，老馬路、老地方、老店鋪，和1949年他離開上海時幾乎差不多，走出去他都能認識。可當改革開放之后，他退休回到上海來定居，第一次出門就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固執(zhí)的老廚師堅信自己能走回來，七兜八轉(zhuǎn)直到黃昏時分才走進弄堂，急得家人們幾乎要去報警，在弄堂里成了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老人還樂呵呵地對鄰居們說：上海變了，變得連我這個老上海都不認識了，變得好，好！

這個小小的例子，似也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變革的力量。

1986年的上海，十分好記的十個區(qū)、十個縣的上海，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但是它存在過，故而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