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高潮的情欲文化

一個社會文化所生產的性知識和性常識，不但相對應于那個文化所賦予性活動的功能和意識，同時也呈現出性文化中的權力關系。

換句話說，各種性學報告或權威的性醫學專著并非客觀中立、不帶價值判斷、不牽涉權力利害關系的事實呈現。相反，它們的研究取向、現象采樣、敘事角度，都會受到當下社會文化結構的滲透，當然，也同時捕捉到這些文化結構的變遷。

如果我們從這個前提出發來思考《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問世，那么我們至少注意到美國性文化的兩個重要發展：第一，一反傳統父權社會女人噤聲的規范，《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呈現了眾多女人或激情或怨憤或反省或渴求的多樣聲音，而且是直接針對最禁忌、最被壓抑的性事話題發言，以坦然開放的話語來述說女人的經驗。

這些聲音的出現固然可以歸因于匿名作答的問卷形式，但是以這些答案內容的具體細致和坦白自在而言，顯然大批美國女人已經在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革命、文化革命與性革命的變遷中，開拓出了新的女性角色和活動范疇（包括多樣的性活動），培育出了主動自發的自我觀察以及反思表達的主體意愿，更在語言交談的領域中充分探索了性活動與感受，因此才可能以如此豐盛的面貌呈現她們的私密生活。

這也就是說，女人自身的性知識，在一定程度上與女人在社會文化其他層面上的長足進展齊頭并行，互相激蕩，開拓出了同時改造性文化和性別文化的契機。

第二，《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試圖事無巨細地探詢女人與其性活動之間錯綜的情緒感覺，著力于理解女人的快感模式和經驗及其形成過程，這種關注早已脫出原有父權架構賦予性的有限意義及功能。

在海蒂的研究框架中，性不再受制于傳統由生殖主導的生理功能的觀點。性是“對自己的關愛與照顧”，是“跟別人共享的性愛”，更是女人愉悅、快感、滿足、經驗的重要來源。因此這個研究專注于女人在性事上的主觀感受以及她們在追求自我情欲成長過程中所遭遇的挫折、壓抑、歡欣、反省。當問卷只追問女人達成快感的方式和感受，而不預設婚姻或道德立場的規范時，女人們義無反顧的多樣答案也訴說了一個個掙扎著試圖在人生中構筑一點點歡樂的靈魂，用她們自在自得的聲音穿透了婚姻、愛情、異性戀所承諾的幸福幻景。

由以上兩個在研究取向中反映出來的社會文化變遷來看，《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具體而細微地呈現了20世紀60年代以來，早在美國婦女運動開展之前便已波濤洶涌的性革命潮流，并且通過女人的主觀敘述，在女人的身體感受中勾勒出了這場性革命的部分面貌。

但是，《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仍是一個歷史的產物，因此它不但記錄了性文化的變遷和女性主體觀點中性知識的崛起，也同時在這些記錄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歷史局限的烙印，而這些烙印正是每個讀者應留意的。

首先，《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問卷的設計固然已超越把性當成生理活動的傳統觀點，但是它在對女人性事的構思上仍未擺脫某種生理觀點的框架。因此問卷的選項環繞著女人身體上的少數生理部位，如陰蒂與陰道，似乎暗示性活動便只是對陰蒂和陰道的直接、間接刺激而已。

這種研究取向預設的是，性活動的愉悅與否，要看是否找對了女人的生理部位，而且施以正確的按摩或抽送（房間各種性學實用手冊中，鼓勵找尋女人身上的G點或探索女人的性感帶也是出于同一生理觀點的假設）。也就是說，女人在性活動中的不爽是來自部位沒摸對，要是摸對了就一定能爽，而《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中突顯的正是陰蒂在女性快感中的重要地位。

部位之說的進步性在于它至少認識了性不是局限于以生殖器官（陰道）為主的活動，但是，它的不足正在于它仍以生理器官為自己的眼界極限，而無法看到一個在性事上封閉壓抑、在性別上極度歧視女性的文化會對女性的性經驗及性感受有何等重大深遠的影響。對飽受性騷擾威脅，被性暴力恐嚇，還要承受貞潔嫻靜形象束縛的女性而言，恐怕按哪摸哪都不容易得到愉悅，更遑論渾然忘我的高潮了。

換句話說，《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固然做到了某一程度的女性性經驗資訊的交流，也累積了不少對陰蒂快感和陰道快感的具體描述。但是，這些呈現仍在于個人技巧的層次上，而未考慮整體情欲文化中是否仍包藏著對女人的嚴重歧視與壓抑，更大大高估了快感與器官部位之間的關聯。畢竟，不管是陰蒂高潮或陰道高潮，都還需要女人主體全心全意的自在投入及性幻想的刺激推波助瀾，否則單單撫摸或抽送的單調動作，哪有可能到得了高潮？

更明確地說，生理觀點全然漠視現有情欲文化對女性快感的多種阻撓和壓抑，以至于由此觀點出發的情欲文化改造策略也止于“正當化陰蒂高潮”而已。

《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的另一個歷史包袱來自對“高潮”的過度關注。1953年出版的《金賽性學報告》為了對性進行量化的研究，竭力避免含混的感受描述，因而選擇用高潮來計數以量化性經驗的內涵。這個研究的方法學也被1966年馬斯特與瓊生的《人類性反應》所采用，他們首度認定女人的陰蒂高潮遠比陰道高潮來得劇烈舒暢。由于這兩份性學報告都深入通俗文化，他們對高潮的重視也左右了當時女人對自身性經驗的期許，許多女人在性活動中以高潮與否作為唯一指標與目的，也因此在性交活動中產生了不少期待的焦慮或不確定的困惑。

海蒂的研究并沒有修訂前人對高潮的關注，相反，由于她研究的問題根本架構在女性高潮之上，因而整個研究報告看起來像是單一的以達成高潮為終極考量，而又以強調陰蒂高潮比陰道高潮來得強烈（或容易達到）為主旨的指導手冊。

對高潮的關注一方面喚醒大眾重視女人的快感，以及女人通過陰蒂高潮可以得到的自主滿足，但是在另一方面，當性學報告只突顯高潮的神秘和陰蒂的重要，而不發掘女性愉悅的多元面貌，那么這有可能會窄化性活動的內涵及目標。因為，如果性活動的唯一目的是高潮的剎那，如果做愛者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是否快要達到高潮，或者以是否達到高潮來作為個人在性事表演上成功或失敗的標準的話，那么，這種過度的期待對大多數性經驗和性操練不足的女性而言，可能會增添不必要的心理壓力及挫折感，對那些已經建立自身快感模式的女性而言，則降低了她們開創新快感模式、探索其他快感可能的動機。更使得她們輕忽了性活動整體過程中的持續愉悅，而只著眼于某一特殊時刻的感受。女性高潮固然極其重要，但是，過度地窄化或專注有可能扼殺個別女性主體本身獨特多樣的快感及愉悅來源，對豐富多元的情欲文化也是有害無益的。

《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在生理觀點和高潮關注上呈現的歷史局限，并無損這本性學報告在改造女人情欲文化上的貢獻。海蒂很清楚地指出，性事上要有愉悅，女人不能指望他人來施舍，而必須為自己的身體負責；主動去獲得多方經驗（由自慰到性交到多重伴侶或同性戀），以了解自己的需要，并開創各種快感模式，無畏地學習、研究、改進、實驗；在性活動中更要主動地去主導互動，專注于自己的感受，全心投入，全身感受，自己找尋快感和高潮，擺脫形象和顧忌的糾纏，才可能營造出高品質的情欲經驗。

以《海蒂性學報告：女人篇》的角度而言，女人在情欲上的不爽困境不是不能改善。性革命運動的波濤已為女人打開文化空間，女人在性事上已有大量的拓展，但質的提升則需要更全面的文化改造，這不但需要女性角度的性知識和性材料，更需要女人主動積極地介入情欲文化的創造與擴散。

畢竟，壓抑女人自主營造性愉悅和性高潮的根本力量，并非來自那些對陰蒂快感一無所知的男男女女，而是來自一個用婚姻、愛情、貞節、異性戀等等制度來鉗制女人身體情欲的流動，以及扼殺她們的自發創意的父權性壓抑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