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咖啡廳。
樓梯轉角處,一人高的綠植幾乎將整張桌子遮了個嚴實,看不清里邊的客人,葉子卻時不時地劇烈抖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哎,我說你能不能別亂動?”
“穩住穩住,再忍一下,馬上就好……”
“胳膊,胳膊,來,抬一下,把衣服撩起來!”
……
來往經過的客人無一不側目,對上對方的眼神,又默默地轉回腦袋,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
僵持三秒鐘,然后揉揉眼睛,假裝什么都沒看見,悻悻走開。
半個小時后。
葉南生從旁邊抽出紙巾,胡亂擦了一下手,挑著眉毛將對面的男人上下打量一番,滿意地“嘖”了兩聲,開始自我陶醉:“看看!看看!鬼斧神工,集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世界級大師巨作!”
這波形容還真的是……
對面的男人表情略微扭曲,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不是我吹牛,琰哥!”葉南生不服氣,沖著他指了指剛剛經過的客人,“這效果好不好,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甭管男女老少,誰瞅著你誰就得心跳!”
咦,還挺押韻!
年紀輕輕長得好看也就算了,怎么就還這么有才呢?
葉南生苦惱地嘆了口氣,無比騷氣地撩了把發型,忍不住要愛上自己了。
俞郅琰斜靠在沙發上,滿臉冷漠。
這不是第一次了。
俞老爺子白手起家,戎馬一生打得半邊天下。
如今上了年歲,家業盡數交到孫子手上,自己隱退江湖安享晚年。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和一幫老頭兒老太太跳跳舞打打拳。
這段時間突然心血來潮,一心想要孫子再生個小崽子陪他玩幾天,也算是此生無憾了。
偏偏他那野馬孫子不肯老實。
萬般無奈之下,老爺子只好重出江湖,發動廣大老年舞群體,遍征天下英雄好女,專注于給孫子安排相親這件事情。
“嗨,行了啊!”葉南生看著癱在沙發上的家伙,邊收拾桌上的道具,邊湊過去暗戳戳地拍了把他的腹肌,“就您這身板,再加上我這技術,放心吧,別說小姑娘,就是五大三粗的糙漢子,保準來一個嚇跑一個,來一對溜一雙!”
為了給老爺子交差,也真是難為他們了。
俞郅琰一低頭,隱約看到胸前露出來的傷疤一角。
他嗤笑一聲,然后無比嫌棄地捏著桌上那條充滿暴發戶味道的大粗金鏈子,一咬牙還是掛在了自己脖子上,然后目光落在旁邊的墨鏡上,表情有些扭曲——
“你確定戴上這個不會被當成盲人按摩的?”
“琰哥,我的審美你還信不過嗎?”葉南生看出他的猶豫,果斷上前強行替他架好墨鏡。
瞬間,濃濃的暴發戶外加洗剪吹殺馬特感覺迎面撲來。
俞郅琰:“……”
并不是很想相信你的審美。
“不是我說你!”葉南生主動忽略掉俞郅琰的嫌棄,找來一根雪茄塞他手上,開啟老媽子碎碎念模式,“俞爺爺一把年紀了,想抱個重孫兒過分嗎?我那些Lucy啊Angela啊可可啊,你不喜歡也就算了,俞爺爺給你介紹的這些妹子可都是正經姑娘,膚白貌美大長腿的,你忍心拒絕?”
“這么多姑娘我還真沒見你看上哪一個!要不是你還有姜音這個異性小伙伴,我都要以為你其實暗戀我好多年了……”
……
“我爺爺給了你多少錢?”俞郅琰閉著眼睛問。
“啥玩意兒?”葉南生一臉蒙。
“我爺爺給了你多少錢讓你來勸我?”俞郅琰掏了掏耳朵,滿臉不耐煩,“我給你雙倍,求你閉上你那臭嘴巴!”
葉南生:“……”
“阿琰啊,我跟你說……”葉南生還想再反駁兩句,一抬眼對上對方的眼神,捂了捂嘴巴,“哦。”
幾分鐘之后。
俞郅琰起身,掃了眼自己手臂上花花綠綠的文身,瞇著眼睛嗤笑一聲。
他還就不信了。
哪個小姑娘見了他這種五大三粗的青龍白虎堂大哥,不得嚇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
葉南生剛把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干凈,一回頭瞥見那張冷冰冰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詭異的冷笑,背上一涼,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
2.
“爸!”
車子在馬路邊停下,車窗齊齊升上去。
辜娓單手掂著手機,騰出另外一只手三兩下解開職業襯衫,身子略微前傾,迅速換上一條長裙。
她撫平衣角,解開腦后盤起的頭發,遞給前排駕駛座上的禾晴一個放心的眼神。對方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然后她笑著彎腰揉了揉腳踝,換上另外一雙鞋,有點好笑地對著電話說:
“我答應你過來參加相親,自然不可能臨場放人鴿子。”
“爸,你放心,我說過,任何能給萬萊帶來發展的機會,我都不會拒絕。”
“相親也好,戀愛也罷,都不重要,我只看重能帶給公司多少利益。”
至于愛情嘛,小孩子才玩的東西,就算了。
一如既往的冷靜,然后掛斷電話。
“娓娓!”禾晴迫不及待地從駕駛座上轉過頭來,“事業跟婚姻是兩碼事,你別犯傻,我聽說這位……”
“我知道,沒事,你在這兒等我,十分鐘之內出來。”
禾晴不放心,還想再勸。
“放心,我辜娓的床,”辜娓抬頭沖禾晴一笑,眼里帶著淡淡的凜冽,伸手去推車門,“還不是隨隨便便誰想爬就能爬的。”
“砰”的一聲,車門被關上。
她捻了捻衣角,抬腳朝咖啡廳走去。
五月底的天氣。
車外已是燥熱一片,連風都帶著滾燙的溫度。
辜娓低頭掃一眼手機屏幕,大腦迅速搜索相親對象的資料。
俞郅琰。
關于他的報道并不多,傳聞倒是不少。
俞家往上翻幾代,據說是黑道出身,后來洗白,數百年的家族歷史,在當地早已扎穩腳跟,而一家人骨子里的匪氣卻是絲毫未減。
什么手段狠辣黑白通吃的大腕兒……
什么露面就能嚇跑一成串小姑娘……
什么富可敵國又可以單手碎大石……
但她看重的,不過是俞家的勢力。
她一手將萬萊做到如今這規模,已實屬不易,但總歸根基不穩,要想繼續發展壯大,必須有新的突破口,加上她涉險接手的新工程項目,如果能夠得到俞家的支持和合作,必然能夠減少很多阻礙。
辜娓一邊想著工作,一邊在腦海里勾勒出即將碰面的大致人形,然后頗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什么傳說中不可一世黑白通吃高冷范兒大腕?
總結下來還不就兩句話:肥頭大耳將軍肚,人蠢錢多蠻力大。
這種人她見得多了,江湖俗稱——
二愣子。
“阿嚏!”
癱在沙發上挺尸的俞郅琰毫無征兆地打了個噴嚏。
辜娓進門找過來的時候,掃了對方一眼,不由得挑了挑眉。
面前癱在沙發上的人,穿了一條背心。
墨鏡耷拉下來,露出半瞇著的眼睛,劍眉斜飛,卻是一副半睡未睡的樣子,狼奔頭倍兒亮,下頜胡須滿滿,頸上戴著一條土豪標配的大金鏈子,亮得能晃瞎人眼。
最顯眼的是兩條手臂上眼花繚亂的文身——
左青龍右白虎,中間……
她略帶戲謔的目光落在他裸露在外的胸膛處。
左青龍右白虎,中間……夾個米老鼠?
什么不可一世黑白通吃高冷范兒大腕?
這人……怕是個傻子吧?
但是,本著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尊老愛幼關愛殘疾人的優良傳統。
——如果,腦殘也算殘疾的一種的話。
辜娓還是往前走了一步,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主動伸手:
“俞先生,你好,我是辜娓。”
3.
辜娓是吧?
我還魚尾呢!
俞郅琰瞇著眼睛斜睨她一眼,沒說話。
他從沙發上起身,摸了一支煙咬在嘴里。葉南生很有眼力見兒地湊過去,給大佬點煙。
一圈煙霧升起。
他這才偏了偏頭,蹺著二郎腿,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沙發靠背上,掃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她一襲長裙,半長的頭發隨意往后散著,額前落下幾縷碎發,整個人平白有幾分落拓的氣質,明明漫不經心的眼神里卻隱約藏著幾分鋒利。
不好糊弄。
這是俞郅琰第一反應。
“辜小姐你好,”他偏過腦袋吐了口煙霧,懶洋洋的浪蕩語氣,“我是俞郅琰。”說著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順手撩了一把背心——這次整個腹部幾乎全部露出來。
縱橫交錯的各種傷疤,五顏六色的浮夸文身,看得人眼花繚亂,整個兒一活脫脫黑幫老大模樣……呃,盜版的那種。
辜娓目光落在他的腹部,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俞郅琰瞬間有點小得意。
“辜小姐,我們琰哥這名聲,就不用多介紹了吧?”葉南生看了眼時間,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相親這件事,咱們速戰速決,我們等會兒還有事要辦,大家都別浪費時間……”
辜娓還沒來得及開口,桌上的手機“嗡嗡”開始振動。
葉南生飛速地拿起手機,順便沖著辜娓擺了擺手,比了個“等一下”的手勢,然后轉過身暗戳戳地遞了個眼色,裝腔作勢地把手機遞過去:“老大,那邊又來電話了!”
俞郅琰立馬會意,順手接過電話放在耳邊,扯著嗓子——
“這么點小事都辦不好,還有臉再打電話給我?”
“怎么,上次斷的那根手指頭接好了是不?”
“哪那么多廢話,這次要是還沒給我收拾了,再斷一只胳膊!”
“小姑娘?小姑娘怎么了?你琰哥我什么都會,還就是不會憐香惜玉!”
……
世界突然安靜了。
感覺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啊。
俞郅琰從驚天地泣鬼神的演技中分心,瞄一眼面前的兩個人。
辜娓嘴角勾著淡淡的弧度,好整以暇地盯著他。
葉南生的表情,仿佛大白天被雷劈過,扭曲到變形。
空氣中持續不斷的“嗡嗡”振動聲格外明顯。
頓了三秒鐘。
俞郅琰默默地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
放大版的“鬧鐘”兩個字格外搶眼。
呃……
“俞先生還真是業務繁忙。”辜娓開口打破沉默。
她低頭看了眼手表,語氣里的嘲諷不加絲毫掩飾,連聲音都染上淡淡的笑意:“不過也巧,我這邊也比較趕時間,所以大家就別浪費時間了,有話直說?”
見俞郅琰黑著臉沒說話,她只當他默認,索性直接拉開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來,打算直接表明來意:“我對相親這種事情沒什么興趣。看得出來,俞先生應該也是迫于長輩的壓力才過來?”
俞郅琰掃了她一眼,沒說話。
辜娓招呼服務生過來,點了杯咖啡,從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恕我直言,俞先生今天這種……辦法,治標不治本。要從根本上終結掉相親這種活動,也不難,我覺得我們或許可以合作?”
她打開文件夾,往對面推過去:“這是我……”
“呵——”
辜娓話沒說完,俞郅琰忽然挑眉看著她嗤笑一聲。
合作?
差點兒還真以為你有什么不一樣呢!
裝了這么半天,說到底還不是想借相親這回事撈一筆?
“也行!”不就是錢嗎?
他拍了把桌子,從沙發上起身,一把奪過葉南生正拿在手里把玩的車鑰匙,丟到桌子上:“瑪莎拉蒂GC。終結相親就不勞您費心了,完了回去跟老爺子說您沒看上我,就成!”
反正只要小姑娘不樂意婚事,這事兒就不賴他,老爺子也不好說什么。
辜娓先是愣了一下,繼而了然地笑開,不動聲色地從包里摸出自己的兩把車鑰匙,并排擺在他的鑰匙旁邊,仰著臉看他。
4.
這次換俞郅琰愣住。
很快,他又反應過來。
嘿,胃口還挺大?
他從錢包里摸出卡,想了想,又收回去,翻了半天作罷,直接從旁邊抽了張餐巾紙,遞到辜娓面前:“要多少,你來開價。”
她坐在那里沒有動。
隔了一會兒,她才仰頭深深地看他一眼,發出極短促的一笑,然后不急不緩地從包里摸出一支眉筆,頗有點玩味地向他確認:“多少都成?”
“都成!”俞郅琰豪言壯語,揮金如土的樣子。
她沒說話,斂了剛進來時候的鋒利,像小學生一樣,一副認真的姿態埋頭就開始寫數字。
俞郅琰重新坐下來,心里有點得勝者的小爽。
他蹺著二郎腿,一邊晃晃悠悠地把玩著打火機,一邊隨意打量著坐在對面的姑娘。
她低著頭,露出一側細長白皙的脖頸,左側有散落的頭發隨意耷拉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但依然看得出精致的五官,眼角處微微上挑,莫名添了幾分媚態。
咖啡廳里有暖黃色的燈光落下來,又給她整個人籠上淺淺的柔和光暈。
長得倒是挺禍國殃民的!
俞郅琰笑了下,別開眼去看窗外。
“俞先生?”
好半天之后,對面的人抬頭喊他,然后推出一張寫好數字的餐巾紙。
俞郅琰接過來,看也沒看對折起來揣進衣兜,起身就要走:“今晚八點前到賬。你別忘了回去跟老爺子的說辭。”
“你不看一下金額就走?”辜娓一邊整理桌上的東西,一邊笑著提醒,“不是我不信任俞先生,只是——”
她刻意拉長了尾調,又頓了頓,笑意更濃些:“我怕俞先生付不起這個款。”
開玩笑!
俞郅琰有點同情這個小姑娘了,果然你的長頭發影響了你的見識!
還真以為有他俞郅琰付不起的款?
“那好,辜小姐,我也實話跟你說吧。”他停下腳步,側著身子笑,順手從兜里摸出剛才的那張紙,“只有你開不起,沒有我付不……”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連笑意都有些僵——
這是……
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
計數單位有點不夠用。
“1”后面跟了多少個“0”?
你確定這是在寫錢數,而不是在畫雞蛋?
一張四層的餐巾紙被完整分開,接連三面上,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數字。
看得人頭昏眼花。
這女人,怕是個瘋子吧?
俞郅琰覺得自己這張金光燦燦的老臉簡直就是被人調戲了。
他一個繃不住,當場就要暴怒:“辜娓,我告訴你……”
結果一轉身跟送咖啡的服務生撞了個滿懷,暗色的咖啡漬順著他的背心一直往下滴,還隱隱冒著熱氣。
葉南生火急火燎地沖過去幫他處理。
服務生也嚇壞了,手忙腳亂地扯過一堆紙就開始幫他擦。
辜娓摸了摸咖啡杯的溫度,然后淡定地從包里拿了一包濕紙巾遞過去,揚著嘴角:“俞先生付不起就算了,不帶這么碰瓷兒的。”
俞郅琰的臉色徹底黑到了極點。
辜娓也不等他發作,回身拿起桌上的文件夾沖他揚了揚,然后扭頭往外走,聲音里帶著淡淡的愉悅:“順便澄清一下!我對你、你的錢、你的婚姻,都沒有任何興趣,今天過來原本只是想跟你談一筆生意,現在看來沒有必要了,你果然跟傳聞中的一樣——”
俞郅琰的眼睛亮了亮。
“蠢。”
俞郅琰:!!!
氣得要爆粗口了。
偏偏辜娓無動于衷,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直到推開店門的時候,她又忽然想起來什么一樣,停住腳步,轉過頭沖他一笑:“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你的文身……”
再給你一次機會!俞郅琰強忍著怒氣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看在你是個小姑娘的份上,要是你現在回個話夸我,給我哄樂乎了,還來得及!
辜娓把手里的紙巾丟進垃圾桶,騰出一只手來指了指他的胸膛,不疾不徐地說:
“掉了。”
葉南生下意識地低頭去看。
果然!
剛剛被咖啡潑到,生怕俞郅琰燙到,他只顧著手忙腳亂扒開俞郅琰的背心幫他擦水漬,沒留意貼上去的文身和傷疤全部被蹭掉了。
這會兒五顏六色的圖案在咖啡的暈染下,糊成一團。
特別是他早上偷偷為俞郅琰貼上去的米老鼠,半顆腦袋被蹭掉,只剩下一只翹得飛起的黑鼻子,莫名喜感。
俞郅琰滿肚子怒氣,胸膛起起伏伏,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只是站在原地直盯著大門方向,好半天沒動。
好久,他才狠狠吸了一口氣,后槽牙緊咬。
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葉南生哪里見過俞郅琰這副模樣,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怪模怪樣地幸災樂禍:
呵,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