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堪這種情緒出現在時慧琳身上真可算鳳毛麟角,但現在時慧琳覺得難堪。她在江城最豪華的酒店客房里煩惱的走來走去,停在全身鏡前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身影,那無論怎樣都遮掩不住的肚子。時慧琳嘖一聲,暴躁的抓了抓頭發,這肚子是她必須要示弱的證據。
一想著要對自己眼里輕賤如泥土的明衛東示弱、甚至討好,時慧琳想想都想發狂。
其實她并沒想要生孩子,也沒想過和羅生結婚,畢竟他大了自己這么多,這次懷孕純粹是個意外。羅生倒是欣喜若狂,五十歲能當爹也是有一種男性的自豪感吧,而且他信奉多子多福。羅生辦了一個豪華的求婚儀式,單膝跪地什么的全套上演,極盡的滿足了時慧琳身為女人被需要被呵護的感覺。
確定自己有身孕時已經兩個月了,在遲疑拖延中不知不覺就過了四個月,醫生也說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態都不適合流產,尤其是月份越來越大的情況下。時慧琳回來跟父母說這事時老爺子老太太瞠目結舌,罵也嫌無力。她是晚上悄然回家,并沒住宿,也沒說看兒子一眼,而她回酒店時卻和明容幾乎是擦肩而過。
明容倒是認出了自己母親,雖然說她的穿衣打扮有了很大不同,然而血緣這個東西就是奇妙。何況明容的相貌本來就是八分像時慧琳,自己認出自己還是容易的。
明容雙手插在褲口袋里,站在陰影里一言不發看著大衣下也遮不住的隆起,看著那自己繼承來源的面孔,看著那依舊可謂風姿搖曳的背影。她來了又去,卻沒有給自己留下片言只語,仿佛這世界上他們是毫無關聯的兩個人。
“小容”時慧深敲敲門“醒了沒。”
明容伸手虛虛遮擋了一下,一縷陽光照在他眼皮上,他睡了一個對時。“你媽回來了,你爸等下就過來,但是——”時慧深頓了頓“在這之前你外公想和你談談,好嗎?”
時慧琳就住在江城酒店,她指望就像以前一樣一切由她說了算。而且在她的意識里明衛東應該對這份婚姻的解除求之不得,分分秒秒簽字然后慶祝,可沒想到明衛東居然不同意。
不,他不是不同意離婚,只是不同意這樣離婚。軍婚解除是需要一定手續的,尤其是明衛東今日不同往昔,政審上必定要有復雜的過問。時慧琳想的就是這些都是明衛東的事,交給他自己解決不就好了嘛。他卻要自己親自出面——時慧琳咬著手指,明衛東就是為了報復自己,多么小心眼的男人!
還要自己去那些各異的部門、跨區域,不同崗位的熟人或陌生人去一遍又一遍說明事情經過,為何而離婚,感情不和,本來多么簡單的四個字,然而配上她的肚子——
軍事法庭不是虛設的。
“小容,你跟你爸爸說,大家都是男人,不要鬧得這么難看好不好。你媽媽再怎樣也只是一個弱女子。”外公、外婆,還有舅舅異口同聲對自己這么說。
明容腦袋里還在抽痛,他懶洋洋抬眼:“我媽媽的面子就是面子,我爸爸的綠帽子就不是帽子咯?”
“啪”的一記耳光打在明容臉上,時慧深臉色發青:“你從小對大我們對你怎樣你心里有數,要是你爸爸愿意把日子過好又何至于到今天!”
明容臉色本來過于蒼白,這一耳光反倒讓他臉頰有了點血色,他沒有發怒,反而笑了笑,坐了下來不再說話。
外公拉著他的手臂:“小容,外公就問你一句話,你爸媽離婚了你跟誰?”
明容目光平靜,聲音平靜:“誰要我我就跟誰。”
老爺子心里頭一跌。說起明容的歸屬時慧琳心煩意亂,脫口:“他還不是繼續跟著你和媽嗎?他不一直就是這樣過的嗎?”
“你不打算帶小容去香港嗎?你一個人在那邊、小容跟在你身邊對你也好啊。”
“我都沒帶過孩子,他又這么大了,我怎么管他啊,何況肚子里還有一個呢。我現在煩死了,爸,先解決明衛東這事好不好,就是你要把明容送到我身邊也不是現在的事。”
······
“小容,你舍得離開外婆嗎?外婆可舍不得你啊,你從沒離開過外公外婆。你爸媽怎樣都好,我們三個還是一樣過日子。”老太太發言了。
明容眼睛看向一道門:“要是我媽舍得我,那我也舍得。”
那扇關著的門后面是他媽在家里的房間,他媽就在里面。他媽很煩惱,他媽很痛苦,他媽很弱勢,所以,所以,他媽沒有時間看自己兒子哪怕一秒鐘。
明衛東并沒坐,渾身散發著“快速解決,這里一秒都不想多待”的氣場。他只問時慧琳是自己和他去西北軍區接受離婚調查、還是坐在江城大院等候西北軍區的調查員上門了解情況,而他自己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
然后他說了一句“明容,你愿意跟著我嗎?但是我告訴你你以后日子可就沒現在這么舒服了。”
明容舔了舔干燥得出血的嘴唇,站了起來,卻是對著時慧深先開口:“舅舅,謝謝多年來你的照顧。去年我借你的錢,我會還的。”
然后他才對著他爸笑,笑得幾分無賴相:“明衛東同志,你得替我償還一筆債務我才能跟你走。”
明容走出大門時,傳來外婆傷心的哭聲:“小容——小容——你這孩子這么狠心,就這么走了。”
“媽,別難過了,他本來就姓明。就當養了條白眼狼。”
·······
吉普車里明容閉著眼睛靠著椅背,頭往后仰眼淚才會不至于流出來,再難過他也不想哭。
“明容,有兩種生活方式,你選。第一是跟我去西北,不過去了那邊你也是寄宿,我也很難看顧你,我是要下基層的。第二就是你去你奶奶那里,當然不是去小葉村,你去和市,還是寄宿;要是你不討厭你奶奶我在和市買個房子把你奶奶接來,你們倆一起住,你奶奶也可以照顧你。”
明容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我跟奶奶住”,他用盡全力忍住哽咽,眼睛仍未睜開。一會兒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粗糙的、有熱度的很大的男人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
明衛東沉默的握著兒子的手,他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握著他小小手掌的奇妙感覺,現在兒子的手跟自己差不多大了,不同的是少年手指修長一看是沒有做過事的,自己的手布滿老繭和傷痕。他說不出安慰的話只能感受兒子強忍哽咽帶來的顫抖,明衛東看著車窗外輕輕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