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現場與層深
——劉敞《春草》
北宋著名學者劉敞(1019—1068),字原父,世稱公是先生,臨江軍新喻(今江西新余)人。他學問淵博,擅長古文,遂以學問為詩,以文為詩,多不成功。但有一些七絕小詩思致深遠、趣味清雅,《春草》一首即是其中的佼佼者。詩云:
春草綿綿不可名,水邊原上亂抽榮。
似嫌車馬繁華地,才入城門便不生。
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詠春草傳誦最廣的,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五律《賦得古原草送別》。此詩運用比興手法表現送別情懷,其頷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從烈火之后再生的春草中彰顯出一種不畏磨難的進取精神和頑強、旺盛的生命力。對仗工致,唱嘆有味,深蘊哲理,激人奮進,成為千古名句。此后,詠春草的好詩便很少見。劉敞這首七絕同樣運用比興手法,借詠春草,寄寓他對一種人生品格的贊頌。在白居易的絕唱之后,劉敞從春草中發現了足以陶冶與啟迪人心的新鮮詩意,并能營造出獨特的意象,把新鮮的詩意含蓄地表達出來,堪稱宋詩中詠春草的佳篇。
詩的前兩句描寫春草在鄉野上旺盛生長的景象。綿綿,形容春草生得茂密,連綿成片。不可名,叫不出名字。原上,原野上。抽榮,一作“抽莖”;榮,本指草本植物的花,這里指抽出嫩芽。春天一到,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草就茁壯勃發,它們在溪水邊、原野上抽芽拔節,連綿成片,織成一張張樸素美麗的綠絨毯,使人們感到賞心悅目,并真切感受到春天的欣欣向榮。“亂抽榮”三字,簡潔生動地表現了春草在原野上的蓬勃生機,饒有意趣。
詩的后兩句突出展示春草的獨特個性和高潔品格,是作者寄寓其人生情懷與理想志向的點睛之筆,也是全篇主旨所在。第三句突作轉折,以“車馬繁華地”五字,推出一幅與次句所寫“水邊原上”迥然有別的城市景象:樓臺鱗次,街巷縱橫,車馬奔馳,人來人往,一派繁華。然而,句首的“似嫌”二字表明,這車馬繁華之地,卻是春草所厭惡的。本來是詩人厭惡繁華的城市,他卻把這種厭惡之情移注于春草,將春草擬人化,使它也有喜怒愛憎的情思。“似”字有意表示一種推測、揣度的語氣,不作絕對肯定,反而顯得真實可信,婉轉含蓄。因為這句揭示了春草似是嫌棄繁華之地,所以第四句就如順流之舟,說明春草只喜長在野外,而不愿生于城里。“入”“生”二字與“嫌”字桴鼓相應,一氣貫通,都是用擬人的修辭手法寫春草,由寫其心態繼而寫其行為動態。這一句真是白描妙筆,“春草”的意象活靈活現。我們誦讀時,就好像見到一群身著碧綠衣裙的春草姑娘,她們從水邊原上走近城市,但剛到城門口,一眼瞧見了車馬繁華、塵土飛揚,便立即停下腳步,很快就消失了蹤影。
我們品讀這首《春草》詩時不難感悟,作者劉敞固然看到當時的城市繁華富庶、景觀宏偉壯麗,但他更深切地意識到了城市環境的喧囂、空氣的污濁、政治的腐敗、世風的庸俗。他對城市特別是官場中追名逐利、勾心斗角、熙熙攘攘的生活深惡痛絕,從而愈益渴望遠離俗塵彌漫的城市,到那清新、淳樸、寧靜、廣闊的鄉野去,追求身心的自由適意,培養一種抱樸守靜的道德情操。因此,當他見到只生長在野外而不生長在城里的春草時,突然觸發了內心的這些情思意愿,便借著詠贊春草,來表達他對世俗社會的厭棄,對清廉狷介人格的敬重。我想,鄙棄俗氣、追求高潔的春草精神,對于今天的讀者,仍然具有教育和啟迪意義。
這首詩受到宋人的稱贊。劉克莊說它“不似本朝人詩”(《后村詩話·前集》卷二)。蔡正孫《詩林廣記·后集》卷十在這首詩后,附錄唐代羅鄴的《賞春》詩:“芳草和煙煖更青,閑門要地一時生。年年點檢人間事,唯有東風不世情。”蔡氏評論說:“原父此詩,是將羅鄴《賞春》詩意翻一轉,真有唐人意度。”劉敞此詩與羅鄴詩在意象與意趣、風格與氣度方面的確很相似,所以蔡氏說它“真有唐人意度”。張鳴先生說:羅鄴《賞春》詩“贊揚春草沒有勢利的心眼,不論貧寒閑門還是豪門要地都愿生長。而劉敞此詩則把意思翻進一層,說春草也會擇地而生,并不愿生在繁華之地湊熱鬧”(《宋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140頁),解說清晰生動。但筆者還想對劉、羅二詩再作一些比較,以期更深細地領略劉敞此詩表現藝術的高明之處。
首先,劉敞能本羅鄴《賞春》之詩意,再用春草作喻象,更翻進一層,開拓出新意新境,是很不容易的。這表明他善于學習,善于創新。
其次,從意象的營造上看,羅鄴詩前兩句描寫春草之色與不擇地而生,后兩句卻以唱嘆之筆贊美春風無世俗之情,筆墨分散;春草與春風盡管有密切關聯,但畢竟是兩個不同的意象;何況,既然對春草與春風一并稱賞,結句再說“唯有東風”就是自相矛盾,語意抵牾。而劉敞詩,全篇緊扣著春草這一個意象來寫:前兩句描繪它在郊野蓬勃生長的狀態,第三句揭示它厭惡車馬繁華地的心理,結句推出它“才入城門便不生”的特寫鏡頭。當代著名詩人兼詩論家流沙河說得好:“一切新聞都有現場,一切詩歌也有現場,一定是某個場所發生了某個事情。”(《流沙河的詩·道·書》,《新京報》2012年3月1日)劉敞詩對春草意象的營造很有現場感,宛然在目,又逐層深入,比羅詩藝高一籌。
再次,從詩的章法結構看,羅詩前兩句較生動地描寫春草不擇地而生;后兩句本應進而贊美春草,卻岔開筆墨贊美春風,加之說理意味又濃,故而詩的前半幅與后半幅聯系不緊,全篇不能一氣渾成。而劉敞詩前兩句盡情渲染春草在鄉野蓬勃生長之態勢,后兩句陡然一轉,寫春草才入城門便不生長。前后對比,反差極大,給人以強烈的印象,既突出春草的清純高潔,又轉折跌宕,奇趣盎然。全篇顯得章法嚴謹,意境渾整。
最后,順便說幾句,劉敞的弟弟劉攽(1023—1089),字貢父,世稱公非先生,也以博學著稱,兼擅詩,其絕句平易自然、清新可誦。例如《新晴》詩云:“青苔滿地初晴后,綠樹無人晝夢余。唯有南風舊相識,徑開門戶又翻書。”蔡正孫《詩林廣記·后集》卷十也推許為“佳作”。我們試將兄弟兩人的詩做個比較,原父云:“似嫌車馬繁華地,才入城門便不生。”貢父說:“唯有南風舊相識,徑開門戶又翻書。”二人筆下的春草與南風都那么生動、親切、風趣、有靈氣,真可謂“公非公是兩弟兄,心有靈犀一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