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麗之景的自現
——李覯《憶錢塘江》
北宋著名學者李覯(1009—1059),建昌軍南城(今屬江西)人,曾在南城創建盱江書院,從學者常達數百人,故世稱盱江先生。李覯不以詩名,卻有多首佳作傳世,《全宋詩》錄存其詩三卷。他的詩內容充實,思想深邃,多有抨擊時弊、同情民生疾苦之作。其古體詩雄勁質樸,近體律、絕清麗婉轉。七絕《憶錢塘江》被選入多種宋詩選本,堪稱膾炙人口,詩云:
昔年乘醉舉歸帆,隱隱前山日半銜。
好是滿江涵返照,水仙齊著淡紅衫。
錢塘江是浙江下游流經杭州以下的一段,又稱錢江。從詩題中的“憶”字可知,這首詩描繪的不是眼前景色,而是追憶往昔所見錢塘江上傍晚的奇觀。
首句即緊扣題面。昔年,一作“當年”,意同,但“昔”字更合當句平仄拗救的格律,切題中“憶”字。舉歸帆,切“錢塘江”三字。作者是從杭州乘帆船沿錢塘江上溯富春江、通撫河,入盱江返回家鄉南城的。“乘醉”二字是紀實,看似尋常,含義卻很豐富。詩人在錢塘江上乘船,心情非常愉快,于是把酒臨風,觀賞沿江美景。美酒使他臉上醉態醺然,美景則使他心中詩意盎然。舉,高掛,高懸。在“乘醉”后接以“舉歸帆”,乘船過江這一尋常之事,就顯出了奇境和詩意:在醉眼惺忪的詩人看來,這面高懸于水天之間的白帆,好像是他在興奮中用雙手舉起來的。“帆”字又為詩的結句描繪滿江紅帆埋下伏筆,有首尾呼應之妙。如果寫成“坐歸船”就平淡無味了。“乘醉”二字不只是首句之眼,而且統攝全篇,靈光四射。因為這四句詩所寫的景象,全都是詩人的醉眼所見和醉心所感。
次句寫江岸黃昏景象。詩人向前方眺望,只見遠山隱隱,夕陽西沉,有一半已經看不到了,還有一半在山上,好像是被山張口銜住一樣。隱隱,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的樣子。這兩字寫出詩人醉眼望去的迷離之感,又含蓄地表現了江水的浩淼。唐代大詩人王維寫漢江,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漢臨眺》)一聯,那仿佛流出天地外的漢江,就是與似有似無的遠山互相烘托的。日半銜,表明天色已近傍晚,江上風平浪靜。如果風高浪涌,就不可能見到山銜落日了。這句詩是從唐代天才詩人李白的“青山欲銜半邊日”(《烏棲曲》)句化出,兩人都有意用“銜”字將青山擬人化,使夕陽落山的景象更有奇趣。這一句寫山銜落日,也就自然帶出第三句接著寫落日返照江面。我們鑒賞古典詩歌,既要反復品味詩中每個字的字面、字里與字外之意,還要通覽全篇,仔細尋找與發現句與句、聯與聯之間的聯系和照應。
詩的后一聯展現了江上奇幻絢麗的薄暮景色,也是全篇的精彩妙筆。好是,最好的是。涵,沉浸、包容。返照,夕照。杜甫《返照》詩有“返照入江翻石壁”之句。水仙,水中女神。錢塘、西湖一帶有水仙王廟。蘇軾有詩云:“一杯當屬水仙王。”(《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一)著,穿。詩人由仰望遠山轉而平眺江面,但見夕陽映照之下,滿江綠水閃耀著紅光,而江上那一張張白帆,也被染成了淡紅色。面對這流光溢彩的美麗景色,醉意朦朧的詩人突然產生了幻覺:他仿佛看見滿江紅帆變成了無數水仙,她們都穿著淡紅色的衣衫,像是凌波微步,又像在翩翩起舞。“涵”字寫出江水的清澈、透明,也包含著水中的夕陽光彩。“齊”字與“滿”字互相呼應,表現江面開闊、江上紅帆及其幻化的紅衣仙子很多。“水仙”句,用神話里的水中女仙來形容夕照下的紅帆,從修辭手法看,是借喻也是擬人。然而詩人只是將他醉眼朦朧中所見所感的迷離、奇幻、絢麗景象直接呈示出來,它們并沒有受到詩人借喻、擬人、解說的干擾。正如美籍華裔詩人兼詩論家葉維廉在一則題為《不需要象征不需比喻》的詩話中所說:“回到事物本身的行動(或動態)里,回到造成某一瞬間心理真實的事物之間即非猶是的關系。”(葉維廉《中國詩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384頁)幻境的自現,在我們的眼前推出一幅光彩閃耀的印象派油畫,或者說是演出了一幕空靈縹緲的神話劇。畫中、劇中的女主角紅衣仙女活靈活現,多么美麗動人!

宋·法 常《遠浦歸帆圖》(局部)
顯然,幻景自現的寫法使詩的意境若真若幻,真幻交融,浪漫色彩濃郁。讀者在詩的意境中也自然能感受到詩人對錢塘江美景的欣悅、對大自然的熱愛。在一次平常的江行途中,在篇幅短小的絕句詩里,竟然能夠感受并表現出如此空靈、豐富、奇幻、瑰麗的意象和境界,可見李覯這位杰出的思想家不僅有淵博的學識,更有一顆天真爛漫、熱情好奇的詩心!李覯在其《論文》中批評時人詩文意熟辭陳,故而他寫詩就力求構思、遣辭出人意表。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評李覯詩“意思和詞句往往都很奇特,跟王令的詩算得宋代在語言上最創辟的兩家”,十分精切。這首《憶錢塘江》就是想象不凡、意新語奇的杰作。
唐代詩人雍陶的七絕《題君山》歷來為人們所傳誦,詩云:“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應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詩人將洞庭湖中君山的倒影比擬為水仙梳洗后映在鏡中的青色螺髻,意象奇幻美麗。李覯此詩描繪水仙形象,很可能受到雍陶詩的啟發。但雍詩寫月夜景色,意象與意境清幽奇麗,饒有靜態美和神秘美;李詩寫薄暮景色,紅衣仙子的群像靈動活潑,意境于奇幻絢麗之外,更開闊,更有生氣,富于動態之美。這些差異表明,李覯雖然學習借鑒了前人,但此詩意象的營造與意境的創構,主要出于他自己的靈心妙筆,銳意創新。
絕句的章法結構,其四句詩一般是起、承、轉、合。清人王楷蘇《騷壇八略》說:“七絕全要在第三句著力,須為第四句留下轉身之地,第三句得勢,第四句一拍便著。譬之于射,三句如開弓,四句如放箭也。”《憶錢塘江》第三句承上啟下,它借助虛詞“好是”二字取勢,開出“滿江涵返照”之“弓”,從而在第四句有力地放出“水仙齊著淡紅衫”之“箭”。第三句用“好是”“最是”“應是”“最美”“最愛”一類詞語領起,指點出觀景的最佳時地、角度、環境、氛圍,再在第四句用警句收結的寫法,似已成了七絕詩寫景抒情藝術效果頗佳的一種結構方法。除了上引雍陶詩外,類似的還有韓愈七絕名篇《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三四句:“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宋初詩人潘閬七絕《九華山》云:“將齊華岳猶多六,若并巫山又欠三。好是雨余江上望,白云堆里潑濃藍。”韓、雍、潘、李詩三四句的句式和寫法,一脈相承。當代詩人鐘振振先生的七絕《松花湖》詩云:“松花秋水一湖清,四百里山圍玉屏。最愛夕陽紅濕處,漁船似在火中行。”三四句也是這種寫法。
清代著名詩人、神韻派領袖王士禛在《帶經堂詩話》卷十一中,稱贊李覯“絕句乃頗有似義山者”,并舉數詩為例,其中就有《璧月》與《憶錢塘江》。王士禛并未具體指出李覯絕句在哪些方面與李商隱絕句相似。在我看來,李商隱的七絕名篇《板橋曉別》《嫦娥》《霜月》《謁山》等,都用了諸如水仙、嫦娥、青女、麻姑等女神的形象來比擬景物,寫得清麗奇幻,韻味深長,確與李覯的《璧月》《憶錢塘江》同一機杼。有趣的是,王士禛的得意之作《真州絕句六首》其二云:“江干多是釣人居,柳陌菱塘一帶疏。好是日斜風定后,半江紅樹賣鱸魚。”描繪江蘇儀征江岸傍晚的旖旎風光,富于詩情畫意,后兩句尤為人傳誦。其實,明眼人不難發現,這兩句詩的句法和取景方法,就是學習和借鑒了李覯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