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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133字
  • 2018-10-19 10:13:10

感恩節(jié)過后的那個星期,我再次見到了他。好萊塢大道的商店已經(jīng)擺出了價錢虛高的圣誕破爛,報紙開始每天嚷嚷你要是不早點完成圣誕購物會有多糟糕。其實完不完成都一樣糟糕。向來如此。

離我辦公室那幢樓還有三個街區(qū),我看見一輛警車當街停車,車里有兩個銅紐扣盯著商店櫥窗旁人行道上的什么東西。這個什么東西就是特里·萊諾克斯,或者說他本人剩下的一點東西,而且這一點東西怎么看都不太誘人。

他靠著一家店的門臉。他必須靠著點什么東西才行。他的襯衫臟兮兮的,領(lǐng)口敞開,半邊扯在上衣外,半邊還在里面。他四五天沒刮臉了。他的鼻梁有點歪。他的皮膚蒼白得連那些細長的傷疤都快看不見了。他的眼睛像雪堆上戳出來的兩個窟窿。巡邏車里的銅紐扣顯然打算動手抓他了,于是我加快步伐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

“站起來跟我走,”我說,裝得兇巴巴的,背對著街道朝他使眼色,“能做到嗎?又喝醉了?”

他蒙蒙眬眬地打量我,然后露出只有半邊臉的微笑。“之前是醉了,”他低聲說,“這會兒好像只是有點——沒力氣?!?

“好吧,但你給我站起來。你已經(jīng)半截身子進醒酒倉了?!?

他勉強站直,讓我扶著他從人行道上的閑漢之間走到路旁。有輛出租車正在等客,我試了試車門。

“他先。”司機說,用大拇指點了點前面一輛出租車。他扭過頭,看見特里。“只要他肯接這一單?!彼终f。

“有點急。我朋友不舒服?!?

“是嗎,”司機說,“他可以換個地方不舒服?!?

“五塊,”我說,“你給我笑得好看一點?!?

“那好吧。”他說,把封面畫著火星人的雜志插到后視鏡后面。我打開車門,把特里·萊諾克斯塞進去,巡邏車的黑影擋住了另一側(cè)的車窗。一個灰發(fā)警察下車走過來,我繞過出租車迎上去。

“老弟,等一下。怎么回事?臟衣服里的這位先生是你的親密朋友?”

“親密得足夠讓我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沒喝醉?!?

“肯定是為了錢吧?!本煺f。他伸出手,我掏出執(zhí)照放上去。他看了看還給我?!芭杜叮彼f,“一位私家偵探撿了個客人。”他的語氣變得強硬。“但是,馬洛先生,執(zhí)照上只有你的一丁點兒信息。他呢?”

“他叫特里·萊諾克斯。從事電影業(yè)?!?

“好極了。”他把腦袋伸進出租車,盯著癱在后排角落里的特里?!拔业谜f他最近好像沒工作。我得說他最近沒在室內(nèi)睡過覺。我甚至得說他是無業(yè)游民,我們似乎應該送他進去?!?

“你們的逮捕紀錄沒那么低吧,”我說,“畢竟是好萊塢嘛?!?

他繼續(xù)盯著特里看?!案鐐儍?,你這位朋友叫什么?”

“菲利普·馬洛,”特里慢悠悠地說,“家住月桂山谷的絲蘭大道?!?

警察把腦袋從車里拔出來,轉(zhuǎn)過身,打個手勢。“說不定是你剛剛告訴他的。”

“說不定,但我沒有?!?

他盯著我看了一兩秒?!斑@次我就信了,”他說,“別再讓他出現(xiàn)在街上?!彼M警車,警車開走了。

我坐進出租車,我們走了三個街區(qū)多一點,來到我停車的停車場,換上我那輛車。我掏出一張五塊遞給出租車司機。他兇巴巴地瞪我一眼,搖搖頭。

“表打多少就是多少,老弟,實在大方就給一塊好了。我自己也倒霉過。在弗里斯科。沒人拉我一把,也沒出租車肯載我。那是個鐵石心腸的城市?!?

“圣弗朗西斯科?!蔽覚C械地糾正他。

“我就叫它弗里斯科[2],”他說,“去他媽的少數(shù)群體。謝了?!彼舆^一塊錢,開走了。

我們?nèi)チ艘患颐庀萝嚥蛷d,他們做的漢堡包味道不像連狗也不肯吃的那種玩意兒。我請?zhí)乩铩とR諾克斯吃了兩個漢堡包和一瓶啤酒,然后開車帶他回家。臺階對他來說還是個挑戰(zhàn),但他咧咧嘴,喘息著爬了上去。一小時后,他刮過臉洗過澡,看上去又是個人類了。我們坐下來,一人一杯度數(shù)非常低的小酒。

“算你走運,還記得我叫什么。”我說。

“我特地記住的,”他說,“我還查過你是誰。否則我成什么人了?”

“那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我一直住在這兒。還有一間辦公室?!?

“我為什么要勞煩您呢?”

“你似乎總得勞煩一個什么人。你似乎沒幾個朋友。”

“哦,我有朋友,”他說,“算是吧?!彼D(zhuǎn)動桌子上的酒杯。“求助的話我不太能說出口,尤其一切還都是我自作孽。”他抬起頭,露出疲憊的笑容?!耙苍S有朝一日我能戒酒。酒鬼都這么說,對吧?”

“需要三年左右?!?

“三年?”他震驚道。

“通常如此。那是另一個世界。色彩會變得沒那么絢爛,聲音會變得沒那么嘈雜,你必須習慣才行。你還必須接受反彈的可能性。你以前的熟人會變得有點生疏。大部分人你甚至都喜歡不起來,當然了,他們也不會太喜歡你?!?

“這個倒是算不上多大的變化,”他說,扭頭看掛鐘,“我有個兩百塊的手提箱存在好萊塢汽車站。我可以取出來當?shù)?,買個便宜的,剩下的錢夠我坐大巴去維加斯了。我在那兒能找到工作?!?

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坐在那兒抿酒。

“你在想這個主意來得未免太快了一點?!彼o靜地說。

“我在想這些事背后肯定有名堂,但反正和我沒關(guān)系。工作是百分之百能找到還是僅僅希望而已?”

“百分之百。我在軍隊里的一個老熟人在那兒管一家大型俱樂部,水龜俱樂部。他有一半是個黑道,當然了,這種人都是——但另一半是個好人?!?

“車票和其他費用我可以幫你出。但花出去的錢你別讓我打水漂。你最好先打個電話跟他聊聊?!?

“謝了,但不需要。蘭迪·斯塔爾不會讓我失望。他從來沒讓我失望過。那個手提箱能當五十塊。我有經(jīng)驗,我知道?!?

“聽我說,”我說,“你需要的東西我能解決。我可不是什么軟心腸的濫好人。所以我給你什么你就收下,然后好好做人。我希望你能滾出我的生活,因為我對你有一種感覺。”

“真的?”他低頭看酒杯。杯里的東西他只品了一小口?!霸蹅冎灰娺^兩次,兩次你對我都好得不一般。什么樣的感覺?”

“感覺等我下次見到你,你的麻煩會大得我想幫也幫不了你。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但有就是有?!?

他用兩根手指的指尖輕輕撫摸右臉?!耙苍S是因為這個。讓我看上去有點兇相,大概吧。但這是光榮的傷疤,至少也是光榮負傷的結(jié)果。”

“不是因為那個。那個對我來說什么都不是。我是私家偵探。你是個我不必解決的難題。但難題確實存在。就說是預感好了。要是想讓我說得特別客氣,說是對性格的感覺也行。舞蹈家俱樂部那姑娘甩了你也許不僅因為你喝醉酒。也許她也感覺到了?!?

他無力地笑了笑?!拔以?jīng)娶過她。她叫西爾維婭·萊諾克斯。我娶她是為了她的錢。”

我站起來,皺起眉頭看著他。“我炒幾個雞蛋給你吃。你需要食物?!?

“稍等一下,馬洛。你在想既然我窮困潦倒,西爾維婭有的是鈔票,我為什么不問她要幾塊錢花花。你聽說過自尊嗎?”

“萊諾克斯,你要笑死我了?!?

“是嗎?我這種自尊不一樣,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的男人的自尊。惹你生氣,對不起了。”

我走進廚房,做了加拿大熏肉、炒蛋、咖啡和吐司。我們在早餐角吃東西。這幢屋子屬于一個是屋子必然有早餐角的時代。

我說我要去趟辦公室,回來路上替他取手提箱。他把存根給我。他的臉上有了一點血色,眼睛不再深陷于腦袋里,你得找一會兒才能發(fā)現(xiàn)。

出門前,我把威士忌酒瓶放在沙發(fā)前的咖啡桌上。“在這上面試試你的自尊吧。”我說。

“還有,給維加斯打個電話,就當賣我一個人情了?!?

他只是微笑,聳聳肩。下臺階的時候我還在生悶氣。我不知道為什么,就像我不知道一個人為什么寧可餓肚子流浪也不肯典當他的行頭。天曉得他有什么人生準則,總之他遵守得倒是很嚴格。

你這輩子都見不到這么夸張的一個手提箱。漂白的豬皮質(zhì)地,嶄新的時候應該是淡奶油色。配件金燦燦的。英國制造,要是能隨便買到現(xiàn)貨,價錢應該是八百,而不是兩百。

我把手提箱咣當一聲放在他面前。我望向咖啡桌上的酒瓶。他沒碰過。他和我一樣清醒。他在抽煙,看上去并不怎么樂意。

“我給蘭迪打了電話,”他說,“他怪我為什么不早點找他?!?

“結(jié)果要陌生人幫你,”我說,“西爾維婭的禮物?”我指著手提箱。

他望向窗外。“不是。別人在英國給我的,在認識她之前很久。事實上,非常久了。要是你能借我一個舊的,我愿意把它留給你。”

我從皮夾子里取出五張二十塊扔在他面前?!坝貌恢盅何??!?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又不是開當鋪的。我只是不想帶它去維加斯,而且也用不著這么多錢?!?

“行啊。錢你拿著,手提箱我留著。不過這屋子很容易遭賊?!?

“無所謂,”他漠不關(guān)心地說,“完全無所謂?!?

他換了身衣服,五點半左右,我們在穆索餐廳吃飯。沒喝酒。他在卡溫格大道上了大巴,我開車回家,想想這個,想想那個。他的空手提箱放在我床上,他拿出了里面的東西,放進我的一個輕便手提箱。他的手提箱有一把金鑰匙,插在一個鎖眼里。我鎖好空手提箱,把鑰匙拴在提手上,手提箱放進衣櫥最高的一格。它似乎不完全是空的,但無論里面有什么都和我沒關(guān)系。

那是個安靜的夜晚,屋子似乎比平時更空曠。我擺出棋盤,和斯坦尼茨[3]下了一盤法蘭西防御。他用了四十四步擊敗我,但我也讓他冒了兩次冷汗。

九點半,電話鈴響了,說話的聲音我聽見過。

“是菲利普·馬洛先生嗎?”

“對,我是馬洛?!?

“馬洛先生,我是西爾維婭·萊諾克斯。上個月的一天晚上,我們在舞蹈家俱樂部門外短暫地見過一面。聽說后來你大發(fā)善心,送特里回家了?!?

“確實是我。”

“你應該知道我們已經(jīng)不再是夫妻了,但我還是有點擔心他。他搬出了西木區(qū)的公寓,似乎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咱們見面的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了你有多擔心他?!?

“聽我說,馬洛先生,我和他曾經(jīng)是夫妻。我對酒鬼沒什么同情心。也許因為我有點冷酷,也許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可做。你是私家偵探,要是你不想和我聊天,咱們可以當生意談?!?

“當什么談都沒必要,萊諾克斯夫人。他上了一輛去拉斯維加斯的大巴。他在那兒有個朋友,能給他安排一份工作。”

她一下子高興了起來。“噢——拉斯維加斯?他真是戀舊。那是我們結(jié)婚的地方?!?

“我猜他大概是忘記了,”我說,“否則他肯定會去別的什么地方?!?

她沒有掛電話,而是笑了起來。吃吃的笑聲十分可愛?!澳銓蛻艨偸沁@么沒禮貌?”

“萊諾克斯夫人,你不是我的客戶?!?

“說不定以后會是。誰知道呢?就當我是你的女性朋友好了?!?

“答案是一樣的。他窮困潦倒,又臟又餓,一毛錢也沒有。假如你認為值得花這個時間,就肯定能找到他。他以前不想要你的東西,現(xiàn)在多半還是不想要?!?

“這個,”她冷冰冰地說,“就不是你有可能知道的了。晚安?!彼龗鞌嚯娫?。

她說得當然完全正確,我做得完全不對。但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么。我只感到氣惱。要是她早半小時打給我,我說不定會惱怒得打斯坦尼茲一個落花流水——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五十年,棋局是從書上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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