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羞澀的潛在優勢:害羞者心理指南
- (英)喬·莫蘭
- 2518字
- 2019-01-03 12:24:04
八
1914年7月的一個星期四的下午,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一個月,如果你碰巧在倫敦動物園里四處閑逛,你或許會看到屬于兩個物種的生靈正在互送秋波:害羞的猿類和害羞的英國人。因為一個年輕的詩人西格夫里·沙遜(Siegfried Sassoon)正在猿猴館中,透過柵欄沮喪地盯著黑猩猩和紅毛猩猩看。他后來寫道,它們中有一個看著他,像是要訴說什么,但之后就“嘆息地扭過頭去”。別的猩猩帶著“靜止的憂郁”回視著他。
也許那些表情陰郁的猩猩在想:這個陌生人的樣子也與關在籠子里的動物一樣可憐。沙遜具有泰納所指出的英國人的矜持特征,既控制著自己的情感,卻又因此而讓自己的情感表現得更明顯。他的朋友經常把他的害羞描述為略微帶些野性和動物性。新聞記者兼評論家羅比·羅斯(Robbie Ross)把他比作“一只害羞而又憤怒的獵鹿犬”。奧托琳·莫瑞爾夫人認為,只有一個法語詞匯可以形容他——“farouche”(不善交際),
這個詞源于拉丁語的“forasticus”(在戶外),兼有“羞怯”與“野蠻”之意,就像一只野生動物。他在戰壕中的同志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袋鼠”。與他一起打板球的朋友們把他比作蒼鷺或鶴,形容他緩慢地撿球時,細腿抬得高高的樣子。
沙遜的倫敦動物園之行激發他創作了一首十四行詩——《運動中的舊相識》,詩作記錄了他嘗試與黑猩猩、紅毛猩猩交談的失敗,以及什么也不說僅僅通過意味深長的一瞥與它們交流有多奇怪。不過,詩作的靈感來自于沙遜與另一個人而非與一個猩猩交談的失敗。在他悶悶不樂地跑到動物園去之前,他曾與一位更有名、更有魅力的詩人魯伯特·布魯克(Rupert Brooke)共進了一場氣氛僵持的早餐。
沙遜那時還幾乎寂然無名,部分原因在于,他出版早期詩歌時僅僅以他姓名中的大寫字母署名。布魯克的衣著看上去皺巴巴的卻不失優雅,皮膚還帶著在塔希提島(Tahiti)曬出的深顏色,漂亮而又自信,這激起了沙遜帶有怨恨的羨慕之情,讓他覺得布魯克似乎是那種“在人群中,人們對他更感興趣,而不是他對人們更感興趣”的人。一個害羞者在一個具有超凡魅力的人的氣場中被擊倒了,當他們說“再見”時,沙遜猜想布魯克一定是松了一口氣,他也回到了無拘無束的自我之中。布魯克看上去彬彬有禮,難怪人們會不斷地與他墜入愛河。等到沙遜帶著委婉的諷刺描寫他們會面的情景時,布魯克已經無法回應了,他在開往達達尼爾海峽(Dardanelles)的一條船上死于敗血癥,當時船正駛在愛琴海上。

圖2-6 年輕時的沙遜。晚年,他在一處偏僻、寂靜的森林里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隱居地。來拜訪他的客人總是發現:他不問候也不看著客人,眼睛盯著自己的大腿或是對方的頭頂上方,開始談論詩歌、仆人問題、板球或他自己——仿佛他一直在對著空氣演講,而他們不過是碰巧聽到罷了。他的句子是扭曲的,不完整的,伴隨著神經痙攣和臉部的緊張。
沙遜后來在皇家威爾奇燧發槍團(Royal Welch Fusiliers)擔任了軍官,他的性格據說在此期間也發生了改變。1916年3月,他深愛的同志大衛·托馬斯(David Thomas)少尉死亡時,他非常憤怒,變成了“瘋狂的杰克”(Mad Jack)。但是,沙遜自己卻從來不這么看;他認為他的害羞是不變的,從少年時代到老一直伴隨著他。甚至作為一個勇敢的軍人,他也有害羞的一面,其表現形式是:在沒有報告上級的情況下,他會獨自一人到無人地帶去巡查地雷坑或排雷。
1916年7月,在索姆河戰役(Battle of Somme)期間,沙遜于午夜之前在馬梅斯森林(Mametz Wood)獨自進攻德國人的戰壕,時間達一小時之久,以手榴彈大量命中對方的戰壕,驅散了幾十個德國兵。然而,在保護了自己的戰壕后,他坐下來,從口袋里拿出一本詩集讀了起來,而他所在的排卻未能確保已經獲得的優勢。他因自己的英勇行為被推薦為維多利亞十字勛章的候選人,但最終未能獲獎,也許正是因為他的英勇不夠眾所周知吧。在反戰抗議中,沙遜把自己的戰功十字勛章的綬帶扔進了默西河(River Mersey),他對此舉的描述甚至也是節制的。他寫道:“那個可憐的東西柔弱無力地落到了水面上,漂走了,仿佛它知道自己的無用。”
沙遜對戰爭的譴責,讓他有機會與另一個杰出而矜持的英國人碰面。他便是里弗斯(W.H.R. Rivers),一位著名的學者和精神病醫生。他在靠近愛丁堡的克萊格洛克哈特戰爭醫院(Craiglockhart War Hospital)為沙遜進行了治療,沙遜的病在診斷上委婉地叫做“炮彈休克癥”。里弗斯是個害羞的人,口吃,一個很糟糕的公眾演講者。他的朋友、醫生同事沃爾特·蘭登-布朗(Walter Langdon-Brown)回憶說,里弗斯有一次作主題為“疲勞”的演講,“在他結束演講之前,他的演講主題在聽眾臉上已經顯而易見了”。

圖2-7 W. H. R.里弗斯大夫。他是杰出的精神病醫生,醫術精湛,但同時也是個害羞的人,不擅于在公眾場合的表達。一次他作主題為“疲勞”的演講,“在他結束演講之前,他的演講主題在聽眾臉上已經顯而易見了”。
里弗斯的害羞不能被認為是源于階層的傲慢,也不能被認為是神經質的、因文明過度發展而引起的矜持——這是由在海外建立帝國霸權的英國人所培養出來的,盡管他在南印度托達人(Toda people)中間生活時,曾經倡導了人類學的實地考察。害羞反而在他心中種下了對勢利和社會假象的憎惡。在克萊格洛克哈特醫院里,他很少攜帶他的輕便手杖,別人跟他打招呼時,他也很少回應。一次,當他看到沙遜把一位來訪者的帽子當作臨時足球踢時,里弗斯只是帶著仁慈的笑意盯著他看,“一個中年男人的半含羞澀的表情打斷了那個年輕人的自娛自樂”。里弗斯的害羞導致了他冷靜、清心寡欲的性格,認識他的人很少忘記他的這種性格,甚至在他死了很久以后也是如此。在沙遜的腦海中,關于里弗斯一生的一個最深刻印象是,他把眼鏡推到頭頂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專心地傾聽他的病人說話。讓沙遜感到困惑的是里弗斯的這種“人格完整性的強大生命力”,有的人如此謙遜,但是其光環甚至在死后仍然保留了下來。
布魯克能立即展現出其吸引力;而里弗斯的方式則緩慢而持久,逐漸達到了這樣的效果。里弗斯讓沙遜看到,害羞并不總是一種不足,也可以是一種優秀品質——它讓你成為你自己,而不是讓你不再做你自己。害羞的力量常常是反方向的,具有一定程度的損害性:由于擔心別人像我們自己一樣跟我們過不去,我們的目標常常是不要犯錯,以免受到責備,而不是力爭被贊揚。但也并不總是如此,正如沙遜從里弗斯身上所看到的那樣。如果你能以某種方式防止你的害羞凝結成這種神經質的、規避風險的性格,它就能夠幫助你多帶著一份溫和和好奇去面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