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家物語(插圖注釋版)
- (日)佚名
- 3132字
- 2018-11-08 19:36:41
四 | 小教訓
新大納言成親卿被關進一間屋子里,遍身流汗,心里想道:“阿呀,這一定是日來的計劃泄漏了。那是誰泄漏的呀?一定是北面武士里邊的人吧。”關于這事的各方面沒有不想到的,正在這時候聽見后面有腳步聲,便想到即刻將有武士到來,索取我的性命,等著看時卻是入道相國自己很響的踏著地板,把大納言所在地方的后面紙門颯的拉開了。
穿著短的素絹的衣服,白的大口袴的褲腿向里邊卷著,插著一把白木柄的短刀,非常生氣的樣子,瞪著眼對大納言看了一會兒,說道:“尊駕在平治年間
就早該被誅的了,因為內府代你說情,才能保全首領,你不記得么。為了什么遺恨,卻要計劃滅亡這一家呢?知道恩的才是人,不知恩的那是畜生呵。然而幸而平家的運命還不曾完,所以在這里能夠招待尊駕。現在把近來所計劃的一切,對我直接的講講吧。”
大納言說道:“這全是沒有的事。恐怕是什么人的讒言吧,請你好好的查問一下。”
入道相國不等他說完,就叫道:“有人么,有人么?”
貞能走了進來,入道相國對他說道:“把西光那廝的供狀拿來。”
拿來之后,入道相國拿在手里,讀了兩三遍給大納言聽,隨后說道:“可惡的東西,這樣還有什么辯解么!”將那口供丟在大納言的臉上,紙門砰的關上,走了出去了。
可是入道相國還是生氣,就叫道:“經遠!兼康!”
難波次郎經遠和瀨尾太郎兼康進去,入道相國道:“把那個漢子拉下去,放在院子里!”
可是兩個人躊躇不照樣的辦,說道:“不知道小松公的意見是怎么樣。”
入道相國大為發怒,說道:“好,好!你們尊重內府的命令,卻看輕入道的說話么?那就沒有辦法了。”二人聽說覺得這事會要弄壞,便站起來,把大納言拉到院子里去。
其時入道相國似乎覺得很痛快似的,隨命令道:“這樣按住了,叫他發出喊聲來!”
二人用嘴靠近大納言的耳邊說道:“就請隨便叫喊幾聲吧。”把大納言拉倒在地,大納言就叫了兩三聲。這個情形仿佛是那娑婆世界的罪人在冥土,或者被放在秤上稱量罪業的輕重,或者被放在凈頗梨鏡子前面,照出生前的行事,憑了罪行大小,受著阿坊羅剎的呵責,
大約情狀也不過如此吧。又如古書
里所說,“蕭樊囚縶,韓彭菹醢,晁錯受戮,周魏被罪。”這里蕭何,樊噲,韓信,彭越都是漢高祖的忠臣,但是因了小人的讒言,蒙禍受罪,成親卿也是這樣的一個人吧。
新大納言自身遇著這樣事情,因此想到兒子丹波少將以下那些幼小的人,不知道更受到怎樣倒楣的事情,非常的著急。現在是盛暑六月,裝束也無可更換,熱得不堪,心里覺得老是逼著,汗水和眼淚爭著流下來,心想道:“雖然如此,小松公總不會丟開我不管吧,”但是也想不出什么人來,去托付他一聲的。

小松大臣在經過了好些時光之后,才和了兒子權亮
少將維盛同車,帶著四五個衛府的人,隨身二三人,軍兵卻是一個也不帶,特別坦然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到西八條。從入道相國起,人人都覺得有點出于意外。在下車的時候,貞能上前說道:“有這樣大事情的時候,為什么軍兵也不帶一個呢?”
小松公說道:“所謂大事者是說天下的大事。這樣的私事能說是大事么?”凡是帶著兵仗的人們聽了這話,都似乎顯得有點張皇不安了。
“那么大納言是放在什么地方呢?”這樣說著,這里那里的打開屏門來看,在一處屏門上邊,有木材交叉的釘著,說恐怕是這里吧,打開來看時,大納言就在里邊。流著眼淚,低著頭,眼睛也沒有睜開。說“怎么樣了?”這才看見了小松公的樣子,那種高興的情形,簡直是同地獄里的罪人們看見了地藏菩薩一般,叫人看了十分動情。
大納言說道:“不知道怎么的,遇到了這樣倒楣的事情。但是你既然這樣的來了,那么我也就可望得救了吧。平治年間已經應該處斬了,蒙恩得以保全首領,并且官至正二位大納言,年紀過了四十歲了。這個御恩生生世世實在報答不盡,這回也請同樣的救我這活著也沒有意義的命吧。若是能夠活著,我就出家入道,在高野或是粉河,閉居一室,專心去為了后世菩提而修行吧。”
小松公答道:“現在雖是這樣,未必會要你的命。萬一有這樣的事,重盛既然來了,那就得救你的性命。”說了便即走了出來。
他來到父親入道相國的面前,說道:“關于殺害成親卿的事,請你要好好的考慮才是。自從先祖修理大夫季顯在白河上皇那里奉職以來,做到家無前例的正二位大納言的官,是現今法皇的無比的寵臣,若是即刻砍了頭,恐怕不大合適。至多也就是趕出京城外面罷了。現在祭祀為北野天神的菅原道真因了時平的讒言,流浮名于西海之浪,西宮大臣源高明
因了多田滿仲的讒言,寄遺恨于山陽之云。是皆是延喜之圣代,安和之盛時
所犯的錯誤,歷代的都那么說。上古尚且如此,說在末世的今日,賢王猶有過失,何況我們凡人呢。現在已經被拘,似乎不用急于殺害,也沒有什么危險了。古書上說,‘罪疑唯輕,功疑唯重。'
這事又似重新提起,重盛是娶了大納言的妹子作妻室,維盛又是他的女婿。這樣說來,似乎我的說話為的是親戚關系,恐怕你會得這樣想法,其實是不是的。我實在是為了世道,也為了君,為了家,這才說這話的。先年在故少納言入道信西當權的時代,本朝當嵯峨天皇時誅戮右兵衛督藤原仲成以來,至于保元,經歷君主廿五代之間不曾舉行一次的死刑,這才初次執行,并將宇治惡左府
的尸體掘起來檢驗,似乎覺得太是苛酷的政治了。但是古人有言,‘國家舉行死罪,而海內謀反之輩不絕。'
果如所示,中間隔了兩年,平治時又亂,信西已經埋葬,卻被掘起梟首,在京城大路巡行示眾。在保元年間自己命令做過的事情,過了不久卻回到身上來了,想起來實在是可怕的事。而且這大納言也并不是朝敵。
無論如何,這事應該有所顧慮才是。現在榮華已極,或者你未必更有所不滿,但是我覺得要子子孫孫長是繁昌下去這才好呵。書上說,父祖善惡必及兒孫,‘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無論怎么樣想,今夜斬首的事總之是不好的。”這樣的說了,入道相國大概也覺得不錯,便將死罪中止了。
隨后內大臣走出中門,對著武士們說道:“說是入道公的命令,也不能把大納言就輕易的砍了。入道公因為生氣,便做出魯莽的事情來,后來必定要懊悔的。大家也不要干出錯誤來,免得日后怨我吧!”
兵卒們聽了這話,都張口結舌的發抖了。內大臣又說道:“聽說今朝經遠與兼康對于那大納言無情的舉動,實在是豈有此理。反正我會得知道,為什么不顧慮點呢?從鄉下出來的武士,都是這個樣子!”難波與瀨尾二人聽了很是惶恐。內大臣這樣說了,便回到小松府去了。
一面跟大納言同來的武士們,趕快跑回中御門烏丸的邸第,把這事情說了,自夫人以下的女官們都出聲哭起來了。武士們道:“現在已派出武士,聽說從少將起,以及公子們都皆拘捕。現在快到什么地方去躲藏一下吧。”
但是夫入道:“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是一個人留了下來,也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和大納言成了同是一夜里的露水,反是我的本意。但是今朝的出去想不到竟成了最后的永訣,想起來實在是可悲的。”說著就屈著身子哭淚不已。可是聽說武士們不久便將到來,想到自己不免要受辱,遇見倒楣的事,也是不可堪的,便即帶了十歲的女兒和八歲的男子,同坐了車,也并沒有想定到哪里去,就驅車出發了。不過也總不能老是這樣,乃從大宮大路上去,向北山一邊的云林院前去。到了那邊的僧院,將夫人們下了車,來送的人們各自為己身打算,也就告別回去了。現今只剩了幼小的人們,又沒有前來慰問的人,這時夫人心里的悲哀是可以推想而知的。看著漸將日暮的陽光,心想大納言如露的性命,也就以這夜為限的,想到這里不禁腸斷了。家中武士女官們雖然很多,別說東西都不整理,連門也沒有人關,馬匹雖然滿廄,喂草的人一個也沒有了。平常一到天明,就車馬盈門,賓客列座,游戲舞蹈,對于世間無所忌憚,反是住在近處的人不敢高聲說話,卻是惶恐的過著日子。
昨天為止還是這種情形,卻在一夜之間就改變了。盛者必衰的道理,宛然顯在眼前。“樂盡哀來”
,江相公的文章現在可以說是領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