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被關禁閉的十八天
- 沂蒙老支書
- 張一涵
- 4210字
- 2018-11-05 10:50:16
1964年深秋,“四清”運動開始了。
這年冬天的一個下午,一輛大卡車拉著一車人,被卡在距離東朱團村兩里多的一個土坡上,那時還沒有供汽車走的公路,土坡的里邊是土崖,外邊是壕溝,大卡車就開不過來了。
東朱團村的社員大呼小叫地扛著工具去墊路,直到天快黑時,車才開進村里。不過車里的人先步行著進了東朱團村。
這輛大卡車給村莊載來了動蕩不安和神秘的懸念。
村莊一家伙來了四十多個“四清”工作人員,感覺像戲班一樣讓人覺得神秘兮兮的。
生產隊長們不再像狼嚎一樣吆喝社員去干活。小隊會計藍制服口袋里不再別著亮閃閃的金星筆了。凡是原來牛逼哄哄的人都死眉齪眼的了,原來土頭土腦的人倒是都眼光亮汪汪的了。貧下中農們三五成群地在村街上走來走去,神神秘秘地談論著什么。
當天下午,有一家三口正在石碾上碾米,有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笑嘻嘻地走了過來,穿著深藍呢子中山服,中等個兒,高高的鼻梁。
聽人說他是莒南縣的一個領導,也是“四清”工作隊的頭頭,姓厲。
寒暄了幾句話,他就開始幫著這家推碾子,一邊推,一邊問這問那,一聽這家人說祖祖輩輩貧農,他態度更謙和了,話也更投緣了。他幫貧農家推碾子,在人家里吃飯,那已經就是開始工作了,這叫訪貧問苦、扎根串聯。
“四清”工作隊進村后,就分散住進事前派人摸底了解好的貧雇農家,并規定與貧雇農“四同”,即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娛樂,不能在貧雇農家吃肉。
進村后的首要任務是先摸清大隊里有多少戶,比歷次人口普查還細致準確。
情況摸清后,就著手發動廣大社員對生產小隊和生產大隊的隊長、會計、記分員、保管員、村支書進行檢舉揭發。
揭發他們有沒有資本主義思想?有沒有包產到戶單干?是否有反革命行為?有無貪污,多吃多占?賬目是否清楚,支出是否合理合法?
一時間,整個村莊處在“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中,搞得老支書與村干部們精神緊張,忐忑不安,社員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社員們不知這次“四清”運動要搞成什么名堂,是否要回到1958年和1959年那樣,搞大兵團作戰,搞大搬家,搞大食堂,收回自留地,不準養豬養羊養雞養鴨?又要隨便捆綁吊打人?又要捉鬼拿糧翻箱倒柜?
很快,東朱團村又成立起貧協會,代替了大隊黨支部、生產隊,是“四清”運動的依靠對象。
在“四清”工作隊的支持、貧協的帶頭、積極分子的配合、運動骨干的沖鋒陷陣下,東朱團大隊的“四清”運動開局了。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左的思想支配下,有些人已經失去了理智,把積怨對準了所謂的“四不清”干部們。
當時,有一句話叫“有棗沒棗也要打三竿子”。從記工員、保管員以上都定為“四不清”干部,這樣使全村三四十名干部被隔離審查,交代問題,這稱之為“上樓”。
東朱團村的村干部們白天上樓挨審、交代問題;晚上睡覺有民兵監視,怕干部們互相串聯,訂攻守同盟,并且采取了大會批斗,小會攻心,三堂會審,各個擊破的戰略戰術。
隨著運動的不斷升溫,運動骨干們越斗越勇,村干部們承受著巨大的思想和情感上的壓力,再加上精神和身體上的折磨,有許多人都堅持不下去了。
就連不積極參加斗爭的貧下中農群眾,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有的甚至采取了輕生的辦法,“四清”運動到了一種不正常的危險時期。
社員們張開蒙昧的眼睛,觀看著“四清”運動劇情的發展……
一天晚上,貧協開會給村干部羅列罪名。
他們這次控訴的對象是老支書。他們揭發老支書曾經販過煤炭,聽說數量之多,達到150萬斤,是個標準的“炭販子”。
“四清”工作隊聽揭發者講的頭頭是道,很是動容,一邊搖著頭,一邊呵斥道:“他朱崇敏這叫投機倒把,東朱團大隊的政權怎么會落到這種投機倒把的人手里?”
會上,有些參加會議的人員突然都壓低了聲音,相互傳遞著眼神,交頭接耳。
“四清”工作隊的頭目一邊聽,一邊頻頻點著頭,并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四清”工作組把老支書販炭這件事上升到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條路線的斗爭上去,立即召開群眾大會開展批判。
一些群眾因怕傷了鄉里鄉親的面子而批不起來,“四清”工作組就培養典型發言引導批,批得不痛不癢就去找“理論武器”深入批。
一天上午,一位“四清”工作隊員板著面孔,拍著桌子向老支書大發雷霆,“你這個朱崇敏,據群眾揭發,你投機倒把,你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到晚上來徹底交代!”
老支書神色鎮靜而又十分堅決地說:“不用等到晚上,我現在就可以交代。我去販炭,是為人民服務,我從中未獲過一分錢的利。如果我真是投機倒把,你們可以開除我的黨籍,撤我的職,送我進監獄。但我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四清”工作隊員聲嘶力竭地打斷了老支書的話,“你說話算數,可敢簽字?”
“不光敢簽字,我還敢蓋章按手印。”老支書毫不畏懼地回答道。
隨后,“四清”工作隊員讓老支書在一份材料上按了手印。
剛正不阿的老支書從來沒受過這般窩囊氣。雖然他氣沖牛斗,但并沒有發作,而是表現出一名共產黨員特有的成熟與沉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四清”工作隊就將老支書關進了村西頭的兩間小黑屋,還派兩名工作人員看管著,主要是怕老支書想不開尋短見。
那年月,周邊村子真有人因為被批斗,想不開而走上了不歸路。
采訪中,老支書和我說到這里,聲音轉為低沉,目光落在地上,往事的心酸和無奈又涌上心頭。
當時,農村的冬天特別冷,這兩間小黑屋四處透風,晚上老支書只能躺在麥秸上,蓋著一件破棉襖,凍得渾身瑟瑟發抖,根本無法入睡。
“被關禁閉的前三天,我感到絕望透頂,百思不得其解,難道共產黨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同志么?咱全心全意為老百姓付出,竟落到這種地步,真讓人心寒啊!”
老支書被關了禁閉,全家人整天懸著一顆心,度日如年。
尤其是奶奶生怕這個寶貝孫子的思想有包袱想不開。
那年月,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奶奶常念叨:“崇敏啊,這官咱不當了,俺怕你早晚死在這官上。”從奶奶的話中,我們可以聽出當時的運動有多么可怕,一不小心就會丟了小命。
自從老支書被關了禁閉,一日三餐,都是老伴邵士英去送。每天大家都能看見她邁著小腳步,捧著個罐子從村東到村西頭為老支書送飯的身影。
在被“軟禁”的十八天里,老支書每天晚上都要翻看《黨章》。他腦子里時常琢磨著一些想法,“1956年,我加入中國共產黨,很感謝黨的提拔培養,讓我當上了大隊書記,得到了這份榮耀。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個村干部,平時說要經風雨、見世面,風雨真的來了,世面也不會永遠是清一色,要給一點顏色的時候到了,共產黨員要如何面對這樣的現實?”
老支書在心里竭力尋找答案。他堅信:“我對黨、對老百姓是真心實意的,從來沒辦過虧心事,相信黨和父老鄉親一定會還我一個公道。”
2017年春節剛過,老支書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要去看望他“四清”運動時結識的好朋友唐維高,我便一同驅車前往。到達板泉鎮武陽村,我們見到了今年87歲的唐維高老人。老人親切地拉著老支書的手,問長問短。一聽我是來采訪的,唐維高老人便打開了話匣子。
就在老支書被關的第六天傍晚,黃昏收起纏滿憂傷的長線,睜著黑色的瞳仁注視著大地。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老支書被關押的小黑屋前,他就是板泉公社武裝部副部長唐維高。
唐維高雖是“四清”工作隊成員之一,但他和其他“四清”工作隊員不一樣。他喜歡和社員們在田間地頭打成一片,還經常給社員們講故事,編一些打油詩順口溜逗社員們高興開心。
在他家,我還翻看了他當年寫的那些打油詩。
自從老支書被關禁閉以后,唐維高整天心急火燎,寢食難安。
一天傍晚,他以“四清”工作隊談話為名,去看望老支書。倆人一見面,老支書便指著《黨章》,壓低聲音問,“老唐,上級真按這上面寫的辦嗎?管乎嗎?”
唐維高悄悄地在老支書的耳邊嘀咕,“我爹也在俺大隊里當干部,如果要是不按上邊寫的辦,我回去干脆也不讓他干了。你放心好了,咱共產黨的天下不可能說變就變!”
唐維高幾句寬慰的話讓身陷囹圄的老支書心里頓時明亮起來了。
半個月后的一天,東朱團大隊又來了兩位縣里派來的干部。聽說一位是縣檢察院的檢察長,叫蘇延壽。另一位是地委黨校的干部,叫孫維翰。他們是專門來核實老支書問題的。
他們深知,在四清工作中,特別是通過與“四不清”干部開展“擺表現,談危害,挖根源”的思想交鋒中,他們發現“四清”工作中一些問題漸漸顯露,或者說在不同場合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這些問題主要是:一、什么是社會主義,什么是資本主義,“四清”工作隊沒有講清,農村干部和群眾沒有搞清;二、農村干部、群眾關心的不是什么斗爭,而是如何搞好生產,發展經濟,改變農村貧窮落后的現狀,特別是當時吃飯的問題;三、解放十多年來,農村干部、群眾對黨有深厚的感情,他們忠實貫徹執行黨的路線、方針和政策,對批斗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特別是把這頂“帽子”戴在他們頭上,感到困惑和不滿。
面對兩位前來核實投機倒把問題的上級領導,老支書把販炭的前前后后給他們講了一遍,“從1961年春天,三年自然災害后,全公社都存在社員沒炭燒,吃不上飯的問題。當時,公社領導任桂祥找我談話,說煤炭不好買,動員我到傅莊窯南頭為社員們販炭燒。領導告訴說,販炭也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想,身為一名共產黨員,聽黨指揮,服從組織,只要是為人民服務,當然得全力以赴。于是,我揣著自家剛剛賣一窩豬掙的800塊錢,開始去販炭。當時,大隊一天才給我補貼兩毛錢,可光我的住宿就要花兩毛錢。何況還要喝水、吃飯,僅靠大隊的那點補貼是不夠的,很多花費開銷,都是我自己掏腰包墊上的,心想就算不報銷也算是為人民服務,我也高興。”
老支書一邊說著,孫維翰一邊時不時地點頭。
“拉炭需要車輛,我又跑到運輸公司找總調度黃寶堂,請他幫忙調度汽車往村里運炭。那時,運輸公司的車輛很緊張,一般人顧不上。因為我與黃寶堂關系好,他才給我安排車用。當時,最多的時候一天都能卸十八輛汽車炭,村里的空地上全卸滿了黑壓壓如同小山一樣的煤炭。一開始,這些炭僅供我們村的社員燒。后來,周圍村莊以及親朋好友都聞風而動,托關系找上門要買炭。你看,這都是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全都按進價多少錢,給他們算多少錢,從不加價,不掙他們一分錢。我保證我說的全部是事實,經得起任何調查,如有半句假話,槍斃了我也決無二話。”
聽完這些,只見蘇延壽把筆一扔,拍著桌子,大聲道:“他娘的,這哪里是投機倒把,我看這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老朱,真是讓你受委屈了。從今天起,對于強加給你的一切不實之詞予以全部推倒。”秉持正義的檢察官為老支書翻了案,當場釋放關押,還了老支書自由和清白。
語末,老支書的聲調越來越低,仿佛因為久談而疲倦,或者他想避開那些不想讓外人知道的事。我看不出他臉上有任何表情,抑或是因為那天光線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