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宏遠而重大的決策,往往都是站在高地上的人做出來的。
他們站得高,看得遠。而對于緊緊貼著大地的農民來說,就只看得見腳下的那一寸土地,也只想得到眼下的那點兒事情。他們不懂得大概念大數據,更多地表現得很感性,只是覺得自己的生存環境太不如人意了。
不如人意的地方在哪里?地里出不了莊稼,打不了糧食。
那種心情跟禿子害怕照鏡子是一回事。
如果一定要談理性,他們也只知道自己相依為命的這塊土地弱不禁風了,只知道自己吃不飽肚子了,只知道自己必須活下去。
他們是憑著自己的經驗,甚至是一個農民的本能去尋思土地的需要,就像在風刮起來的時候,兒子會本能地替老母親掩掩衣襟一樣。
正是出于這種本能,老支書想到了土地大規劃。他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一種傷心,卻不知道傷心的源頭在哪里,是源于對一片土地的渴慕嗎?還是源于無可奈何這片土地的凄荒?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整地劃地,土地大劃方,還土地的債,有誰想到過這個呢?
人類自從降生到土地上,從腳板一沾到泥土那一刻起,就只想的是怎樣從土地那里得到什么。一路走來,打打殺殺,生生死死都是為了爭奪對土地的占有權,都是為了填補那沒完沒了永遠也無法滿足的欲壑。
單說農民,操著各種口音,種著各種莊稼,哪一個不是滿心想的都是能從土地那里獲取多少?收多的時候,確實心懷感激,但大多數都是感激老天,感激老天風調雨順。收獲少的時候,當然也埋怨老天,但更多的卻是埋怨土地不夠肥沃,太瘦了。埋怨完了還嫌棄,還要開拓出另一塊地來彌補它的不足。
人類世世代代就這么榨取著土地,誰想到過為土地做點什么呢?
或許我們認為,能對它不離不棄,一輩子相守就已經對得起它了。
談不上熱愛,只因為必須相守,只因為產生了親情,只因為相依為命。
時至今天,大地終于無法忍受,于是它開始還手,甚至于報復人類,各種自然災害、各種瘟疫、各種稀奇古怪的疾病不斷出現,人類才猛然驚醒:我們太過分了,我們惹惱了腳下這塊大地,我們的瘋狂,終于把我們的“母親”,我們的“依靠”逼瘋了。
整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東朱團村人,雖然貼近土地,但是還沒有達到更好的境界去呵護土地。
1965年春天,老支書開始下決心給東朱團大隊來一次“土地革命”。東朱團的土地格局是幾千年自然形成的,近兩千畝的薄地高洼不平,被河溝道路分割得零零碎碎,“瓢一塊,碗一塊”,有的十幾塊地才能湊成一畝地,這造成了很大的土地資源浪費。
老支書屬于那種在人家還沒開始喊話之前,已經埋頭開始干活的人,是思想超前型的。社員們的目光短淺到只盯著碗的地步,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一家幾口人的飯碗問題看上去容易解決,那畢竟只是幾只碗。
老支書的情況不同,他要面對的是整個村莊的飯碗問題。
想想,要是一千多個空碗同時敲起來,那是何等的震耳欲聾?
在這之前,老支書在村里的威信是建立在人品好的基礎之上的。別看他很少有跟人說笑的時候,但他心地善良正直,是東朱團村的老少爺們公認的。
不過,做一個村支書,光心好心善還不行,同時還得心狠,就是干事創業的那股狠勁。
土地需要撫育,這是社員們都知道的,但誰該承擔撫育土地的責任?
或許社員們從來都認為,那是上天的事情。
就像母親的乳房是上天給的一樣,土地也是上天給的,你見過哪個孩子把母親的奶吸干以后,想到過自己應該為那對乳房的干癟負責任呢?
好吧,現在老支書用行動向東朱團村人傳播了一種理念:我們已經虧欠腳下這片土地太多了,我們要用心經營土地。
我們應該懂得感恩,懂得反哺,像烏鴉那樣,在自己長大以后,回過頭去哺育母親。
只有母親健康起來,孩子才有奶吃。
老支書在大隊部思考了良久,回到家已經是夜晚了。他把老伴點來讓他吃飯的煤油燈端到院子的石磨上,沖著院子里的老槐樹發呆。
老伴看著他的后背也發了好久的呆。
老支書常常為村里的事情發呆,她是知道的,點著煤油燈看著一棵槐樹發呆就算不上什么怪事了。她只是覺得,老支書現在最要緊的,是應該回到屋里吃飯。
“不餓?”她小心翼翼地沖著老支書的后腦問。
老支書從呆愣中驚醒,起身回屋吃飯。
“劃地的事,社員都同意了嗎?”老伴問。
“沒。”老支書說。
“所以回來就木呆呆看大槐樹?”老伴笑他。
老支書沒吭聲,默默地拿起筷子吃飯。
一個晚上,老支書不停地抽煙,整個屋子里煙霧繚繞。他心想,有些小隊長、社員鼠目寸光,只看重眼前的一點小小的利益,想不到劃地以后將帶來的好處。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有個別村干部,和他一起并肩戰斗的戰友也不理解。他們還專門跑到管理區去找劉殿深出面做老支書的工作。
劉殿深區長把老支書朱崇敏叫到辦公室,意味深長地說:“崇敏啊!我聽說你要搞什么土地大劃方,你不能這樣亂搞!這樣下去非把村子弄亂套不可!”
“劉區長,咱們一起去縣里開的會,我完全是根據上級要求規劃的,保證不會走樣。”老支書信誓旦旦地回答,并給劉殿深區長詳細匯報了東朱團大隊土地劃方的具體辦法。
劉殿深區長聽完后,覺得老支書言之有理,便說:“崇敏,只要是對老百姓有利的事,我全力支持你,你大膽放手去干!”
劉殿深區長的鼓勵讓老支書鼓起了信心和勇氣。
夜深了,老支書摸過《毛主席語錄》,雖然他不識幾個字,但平時都背得滾瓜爛熟。“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長都是要經過艱難曲折的,在社會主義事業中要想不經過艱難曲折,不付出極大努力,總是一帆風順,容易得到成功,這種想法,是幻想。”老支書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毛主席語錄》,不停地尋思琢磨著,心里漸漸亮堂起來。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有升起,老支書就招呼全體黨員以及十個生產隊隊長到大隊部開會。這次開會與以往不同,老支書顯得特別愛說話。
他跟幾個黨員分析了很多土地大規劃的好處。他說到了農民對土地的依靠,對土地的索取。他甚至打起了比方,說到了“母親”,說到了孩子。
凡做過父親的都知道有那么一種貪婪的孩子,吃奶吃到幾歲了,牙都長全了還不想放棄,即使身后跟著有弟弟妹妹要吃奶也不愿意放棄母親的乳房。
老支書說,東朱團村人現在就是這種孩子。我們從來沒想過母親是不是承受得了,母親的乳房下垂了干癟了我們也不關心,我們只管吃,只管自己滿足。
東朱團村人腳下的這塊土地,是東朱團村眾生世代依靠的“母親”,現在已經貧弱不堪,已經未老先衰了。如果我們還算得上一個合格的農民,如果我們還愿意做一個孝順的“孩子”,如果我們還希望世世代代在這里生活下去,我們就應該回報,應該把健康還給她,把生機還給她。
老支書發自肺腑地希望大家明白:整個村莊統一整地劃地,不光是為了眼下能打更多的糧食,更是為了東朱團村的長遠發展。
老支書拼了命把這個理念往他身邊的黨員耳朵里灌,可他們看上去并沒有聽到心里去。老支書說得口干舌燥,他們的耳朵仿佛起了繭子。
末了,他們只干咳了幾聲。
干咳表示他們聽進去了,但老支書要求他們到社員中間去做二級傳授,他們卻做不來。事實上他們僅僅是聽進去了。
因為他們是黨員,覺悟要比普通社員高。
老支書的話要是正確的話,他們就都愿意聽。就是說,他們實實在在把老支書的話都接收進腦子里了。但由于他們又跟老支書有那么一點兒覺悟上的區別,他們并不愿意讓那些話滲進骨子里。那些話沒法被他們消化,沒法變成他們的思想,他們也就沒法去做社員們的思想工作。
老支書看不見他們的動靜,就只好自己多去跟社員磨嘴。可他把兩片嘴唇都磨出一層干皮來,社員們還是聽不進去。
有人甚至覺得老支書那些想法不過是為他整地劃地找的大道理。他們不愛聽大道理,他們只愛琢磨自己肚子里的那點兒感受。
老支書終于給他們刺漏了氣。在“呼呼”漏氣的時候,他拼命吸了幾口,才重新振作起來。而這一次,他用過了勁,讓自己鼓到了極限,一種只差一點兒就要繃破的極限。他就繃著一張氣鼓鼓的臉瞪著一對水牛眼睛說:“這地非劃不可,沒有人能阻攔!”
這不是不講理嗎?可老支書很清楚,做一個村支書,有時候還真得“蠻橫不講理”才行。
“不講理是吧?我硬是不同意,你拿我怎樣?”有人說。
東朱團村可不止你朱崇敏一個人橫,一個人說了算。
“怎樣?不劃可以,今后你別想受益。”
老支書沒辦法了,只好說:“你要是愿讓你的兒孫把臉揣進褲襠里活著,也行。”
這就等于揪著頭發硬把人的臉扳起來,要他往遠處看。你要是不刻意閉上眼睛,你就能看到他想要你看到的那個目標:這個目標被老支書放在一個幾十年的距離之外,對于一個人短短的人生來說,那幾乎是天邊,是盡頭。但在那個盡頭,不光有著一大片整齊劃一的田地,還站著東朱團村的兒孫們。在那個盡頭,東朱團村已經有了土地該有的尊嚴,具備了養活人的活力和能力。
在土地變優雅起來的同時,兒孫們的生活也跟著變得輕松優雅起來。可要是你的兒孫們不得不承認,如果他們的老子不肯去整地劃地,他們還優雅得起來嗎?
東朱團村人不怕餓肚子,就怕抬不起頭。
一連開了四天的會,那四個晚上老支書基本上沒合眼,想想社員們聽不進去,尤其是一些村干部也是從中阻撓,四處告狀,讓老支書很是傷心。
到了晚上,回到家中,等到老伴和孩子們都睡了,他一個人偷偷躲在被窩里淌眼淚。
可第二天,天還不亮,大概三四點鐘,他還是要強打起精神,起來干活,去做社員的思想工作,決心從來沒有改變過!尤其是在這次東朱團村土地大劃方上,老支書一旦認定的事情是正確的,他會下決心排除萬難,克服種種阻力,實現目標。
“那就劃吧,吃虧大小無所謂。”他們又這么想。他們的認識只能到這一步,令老支書很失望,但他們好歹答應劃地了。
在采訪中,老支書告訴我:“我是真心實意為了村子好,為老百姓好。”
土地大劃方這對于東朱團村人來說,就是新生事物,祖祖輩輩沒有人想過要進行土地大整改。農民視土地為生命,珍惜土地這無可厚非,但他們不知道如何珍惜,他們缺乏價值觀念,同等的土地上實行科學的運作,使它能創造更高的價值,才是真正的珍惜。
之前,掌握在十個生產隊手中的土地貧瘠不同,大小不一。稍微好些的、位置好、占優勢的生產隊自然不想重新劃地,生怕自己的生產隊利益受到損失。
那些地勢差、位置偏、收成低的生產隊自然歡欣鼓舞支持這一行動。
東朱團村人的那點心思,老支書看得很清,摸得很透。
因此,老支書說,劃地之前先平地,把那些“耷拉頭、仄楞坡、鹽堿洼、蛤蟆窩”全部整平再劃分,這樣才能公平,讓社員們心悅誠服。
那年,平整土地,有人擔心平到猴年馬月。
老支書在動員大會上說:“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平好一洼是一洼,治好一坡是一坡。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我們要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他講得人心大振,士氣高昂。
隨后,老支書組織平整土地攻堅隊,帶領二百多名勞力,舉著紅旗開上第一線。他光著膀子把幾百斤重的小車推得像飛一樣。整個村莊上演著大戰轱轆溝的一場土地革命,到處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到處都是東朱團村人忙碌的身影。
那時沒有拖拉機、三輪車,全是人工,人抬車拉,手上磨掉皮,肩上磨出血,早起三點半晚上加班干,雨雪不停工,大戰轱轆溝。三九寒冬時,零下十幾度都不怕,社員們脫了鞋子,光著膀子,一干就是幾個小時。
整整干了一個冬天,那種艱辛現在的人根本無法體會到。
小學教師朱崇彥說,土地的平整是東朱團村人用小推車推出來的,長長的轱轆溝硬是被我們用一車又一車的土填平的。
土地整平,方方正正的豐產田呈現在東朱團村人的眼皮底下。
東朱團村人臉上露出了笑容,老支書也松了一口氣,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環視著東朱團村人創下的這個奇跡,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
接下來,老支書根據縣里的要求“千畝一方,百畝一片,十畝一塊”,統一規劃,每塊地長寬都一樣,長180米,寬48米,每塊12.96畝。
規劃之后,田間有了一條貫通南北的中心路,還有兩條田間的東西路。規劃的生產路路寬大概有五六米,為了將來可以跑汽車、拖拉機,方便耕種。
分地之前,老支書在會上講,“全國勞動人民是一家,何況都是一個村的老少爺們,以后不再分東聯、西聯,還有井東、井西。”他按照遠近肥瘦結合的原則給十個生產隊重新平均分配,既打破了分配不公,又打破了宗族觀念。
十個生產隊的隊長對老支書的這一分配原則心服口服。
一晃五十多年過去了,走在東朱團村的田間地頭,社員們對土地大劃方還是津津樂道。再看看東朱團村的土地,還是那么方便合理,筆直的方田路,規則的南北垅,集中的地塊,節約了土地資源,方便了田間作業和管理。
五十年前的一次土地革命,還土地以尊嚴,真正讓東朱團村子孫后代的生活幸福優雅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