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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蟠龍鎮(zhèn)的由來

蘇、魯、豫、皖四省交界地區(qū),流行一個說不出名字的劇種,它兼容了評劇、豫劇、柳琴、揚琴等各個劇種的韻味,是四省七縣鄉(xiāng)親們的最愛,故黃河荒草灘上的人們稱之為 “拉魂腔”。

有靈魂才有生命,沒有靈魂的軀殼無異于一具僵尸。洪家班的唱腔能把人的魂魄拉走。換句話說,洪家班的唱腔攝人魂魄,聽到那個曲調(diào)的人無疑都會發(fā)癲發(fā)狂。故黃河荒灘上的居民都知道,拉魂腔一來跑掉繡鞋,拉魂腔一走睡成死狗。人們對 “拉魂腔”追捧的程度何等熱烈,由此可見一斑。

蟠龍鎮(zhèn)剛改成中心縣衙,還沒來得及建造戲園子,唱戲的地點是鎮(zhèn)子西南角的牲口市。晚上不賣牲口,牲口市就成了蟠龍中心縣城最大的露天廣場。在廣場的上首并排擺上八輛太平車,在車幫上架起三寸厚的寬木板。四個角挖深坑埋上又粗又直又長的衫條棒,低處用粗苘繩綁在車架上固定戲臺,高處掛上小水缸一樣的大燈籠,里面的蠟燭像牛腿一樣粗,像胳膊一樣長。高燈下亮,能把整個戲臺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故黃河灘上的村民,秋收秋種完了就到河汊子、水洼子里面割蘆葦、蘆荻、菖蒲,打蘆花。蘆葦、蘆荻能織箔、織席、編簍子,菖蒲能織草苫子,蒲絨能填枕頭,蘆花能做毛窩子。葦箔能鋪床、苫屋、晾曬東西,毛窩子是八百里河灘地區(qū)特有的御寒之物,類似東北深山老林里的靰鞡靴。毛窩子是高跟鞋的鼻祖,先把長方形的厚木板砍削成橢圓形,鏤空中間雕琢前后兩頭,變成厚重的高跟鞋底。鞋底的四周用磨尖的鋼條燒紅后鉆出一圈細(xì)眼,用納鞋底的細(xì)麻繩作經(jīng),蘆花當(dāng)緯,編織成嚴(yán)口高腰的另類草鞋,里面再墊上揉碎錘軟的麥草或蒲絨,站在雪窩里腳下依然像踩在火盆里一樣溫暖。鞋跟的高度超過清朝宮女的高底繡鞋,走起路來 “踢踏”有聲,不怕踩水、不怕搽泥、搽雪,是家家戶戶冬季必備的御寒寶物。透過一雙貌不驚人的毛窩子,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故黃河荒灘上勞動人民的聰明智慧。非洲沙漠里的鴕鳥是顧頭不顧腚,碰到危險把頭拱進(jìn)沙窩里,把屁股翹在外面。這是治標(biāo)不治本的權(quán)宜之計,因為敵人從屁股后面進(jìn)攻一樣可以把對手弄死。故黃河荒草灘的老少爺們先顧腳后顧頭,中醫(yī)先生知道,冬天凍頭無妨,凍腳不行;頭對風(fēng)暖烘烘,腳對風(fēng)請郎中。一雙毛窩子就徹底解決了 “腳對風(fēng)”的問題,叫你一冬天雙腳像踩在火盆里一樣,全身不生任何毛病。

蘆葦和蘆花都能賣錢,蘆根、蒲菜嫩的時候還可以果腹充饑,是大自然慷慨饋贈給故黃河荒灘居民的額外收入。

收完蘆柴,麥子就能蓋嚴(yán)地皮了。任憑老天刮風(fēng)下雨,任憑你睡覺打呼嚕,都不耽誤麥苗的拔節(jié)生長。鄉(xiāng)親們?nèi)硭沙谙聛恚拖肟纯磻虬嘧永锬切┠贻p花旦的臉盤和身段,就想聽幾段攝人心魄的 “拉魂腔”。

戲曲從古至今都是人的精神食糧,是勸人棄惡揚善的良方。戲中的故事被技藝精湛的演員惟妙惟肖地演繹出來,常使臺下的觀眾縱情大笑或是泣不成聲。可是人們從骨子里瞧不起這門藝術(shù),把從事演藝事業(yè)的人打到下九流的行列之中。看到集鎮(zhèn)上的海報,聽到三弦和鑼鼓家什響起,就立馬想起了三九寒冬的西北風(fēng)裹著愁云慘霧,冷透五腑。因為鄉(xiāng)親們過足戲癮之后像死狗一樣昏昏睡去,等到他們打著哈欠醒來的時候,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村里長得水靈俊俏的大閨女小媳婦或是周正一點的小伙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起初家里人懷疑他們走夜路被野狼咬死了,或是被隱身在草叢深處的悍匪劫掠走了,因而傷心欲絕。后來聽說他們是被戲班子拐走了,活得有滋有味,就不單單是傷心,而是無比的憤怒了。不爭氣、不長進(jìn)的東西,在戲班子里有啥混頭?成了角也是下九流,活著不招人待見,死后入不了祖林。

人們對戲子的態(tài)度雖然有別于婊子,但是從骨子里也是非常蔑視的。戲班子里捧紅的角兒,一概稱之為老板,在社會上有錢無勢、有名無權(quán),嚴(yán)格地說還算不上體面的人物。

人前要顯貴,人后須受罪。一名普通的戲子想要變成大腕,在強(qiáng)人如林的梨園之中脫穎而出,躥紅舞臺以至大紅大紫,無論你的 “唱功做打”如何,背后非得有點背景不可。業(yè)內(nèi)流行這樣的行話:一分功夫二分扮,剩下全是干爹的臉。有姿色、想成名的戲子,用 “認(rèn)干爹”的方法尋找靠山,就像現(xiàn)在的演員要 “聽從導(dǎo)演安排”一樣,是人盡皆知的行業(yè)潛規(guī)則。

戲子們尋求庇佑的靠山,一般都是當(dāng)?shù)赜绣X有勢的人物。他們通吃黑白兩道,手下豢養(yǎng)著一批地痞無賴,能把主子賞識的人捧紅,也能喝倒彩攪場子。

達(dá)官貴人都有眠花宿柳抽大煙的嗜好,手下那些鷹犬都有漁色獵艷的本事,能像大草原上的牧羊犬或是大洋中的海豚一樣,幫助主人把有姿色的女人驅(qū)逐到被窩里去。女人是衣服。劉備說過:衣服破了尚可縫,或者補(bǔ)都不用補(bǔ),直接丟棄在一邊,棄之如爛履,再換一套新的來。

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看重的是年輕貌美,貪圖的是一時痛快,和戲子們廝混是逢場作戲,很少投入真感情。

戲子們知道男人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社會地位,看中的是權(quán)貴們手中的權(quán)勢和聲威,貪圖的是平平安安地掙錢,能把自己掙的錢順利拿回家去。所以戲子們也知道忍辱負(fù)重,隨遇而安。走到家中放下沉甸甸的錢包,聽一下光洋敲擊時發(fā)出的清脆悅耳的聲響,心情多少有些釋然,眼前也不是那么灰暗了……

蟠龍縣又叫四省莊,是故黃河荒灘上最大的集鎮(zhèn)。說它大是因為就規(guī)模而言,它的面積、熱鬧程度在沒升格為中心縣的時候就和周邊的縣城不相上下。改成中心縣以后,拉起了小州府的架子。日偽統(tǒng)治時期是中心據(jù)點,比普通縣城高了半格。老百姓都說蟠龍縣是賣豆腐的搭戲臺——買賣不大,架子不小。

蟠龍縣的前身叫盤龍集,是蘇、魯、豫、皖四省七縣交界之處最大的重鎮(zhèn),據(jù)說有三十六條正街,七十二條輔街,無數(shù)條里弄巷口。督撫州衙、河道、糧道,加上各種幫派聚集在此,市面上熱熱鬧鬧。老百姓受到多重盤剝,日子十分清苦。現(xiàn)在都說世界上最大的莊是石家莊,最大的村是地球村,當(dāng)時全中國最大的集就是盤龍集。

老輩的人說:盤龍集是只有盤龍沒有臥虎的地方,三十六條等待機(jī)會飛升九霄的臥龍,蟄伏在盤龍集的地層深處。龍大的時候興云吐霧,小的時候草芥藏形。靜的時候像山岳一樣巋然不動,動的時候電閃雷鳴。

三十六條飛龍不知是何年何月潛伏在盤龍集地殼下面的,一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刎?fù)載著盤龍集這片熱鬧繁華的土地,承載著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以及地面上的一切附屬物品。直到1851年,盤龍集地下這群臥龍被一場瓢潑一般的傾盆大雨澆醒了。它們意識到盤龍集這片泥淖不是自己的久居之地,它們要舒展身軀,到汪洋大海中尋找自己的位置。群龍飛走之后,它們的棲身之地就騰出了很大的空間,土層被淋透泡軟之后,就連同地面上生活的人群和其他地面附屬物一起塌陷下去。這樣的陸沉地陷是突然發(fā)生的,人們連吼叫掙扎的機(jī)會都沒有,眨眼間就滑落到地心深處去了。

傳說那次地陷的時候,只有三個人幸免于難。根據(jù)劫后余生者的敘述,那次天一樣大的滅頂之災(zāi)始于當(dāng)年農(nóng)歷五月十三,那場雨太大了,持續(xù)的時間也太長了。從那以后,故黃河荒灘上多了一條農(nóng)諺。大家都知道大旱不過七月十五,七月十五關(guān)老爺磨刀,磨刀水潑到地下來,旱情也就解除了。只要七月十五下雨,就會持續(xù)半個月沒有好天,雨量也大,往往是由旱轉(zhuǎn)澇的開始。可是故黃河八百里荒灘上鄉(xiāng)親卻說:幾月十五都不怕,就怕五月十三下。五月十三的大雨像瓢澆,淋濕了老鴰毛,麥子水里撈,盤龍集不見了。

一場稀世浩劫居然存活三個幸運兒,傳說有好幾個版本。第一種說法是這樣的:當(dāng)年五月十三那場大雨停歇之后,在太陽的炙烤和熱風(fēng)的吹拂之下,通透性好、蒸發(fā)很快的沙壤質(zhì)土壤很快就風(fēng)干了表皮,從外觀上看不出和以往有任何異樣。盤龍集的市場和店鋪重新開張,再現(xiàn)了昔日的熱鬧繁華,重新升起了青煙薄霧一樣的沙塵,重新響起了震耳的喧囂。

盤龍集南門外官道東側(cè),有一棵樹干粗壯、亭亭如蓋的古槐樹。樹干七八個人聯(lián)手才能合抱過來,樹冠支奓開來過濾著灼熱的陽光,樹下就有了半畝地一塊大的花蔭涼。

逢集逢會的時候,蔡老漢就把包子鍋支在槐樹下,帶著兩個兒子打包子。蔡老漢的水煎包是盤龍集的一絕,一樣的發(fā)面搟皮,蔡老漢的包子勁道耐咬。他對和面、揉面、盤面、餳面等各道工序都認(rèn)真對待,從不偷奸耍滑。包子餡也是肉多配頭少,各種佐料齊全,從不偷工減料。人們都說 “蘿卜快了不洗泥,蘿卜慢了要剝皮”。蔡老漢教導(dǎo)兩個學(xué)活的兒子,蘿卜快了洗凈泥,蘿卜慢了更精細(xì)。誠實守信、優(yōu)質(zhì)價廉,這樣的商家肯定招徠顧客,蔡老漢的包子鍋沒受過冷落。

盤龍集的闊少柳大公子是蔡家包子鋪的常客,就像大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喜歡 “珍珠翡翠白玉湯”一樣,好的就是這一口。

槐樹外端一個干凈的地八仙小桌,是專為柳公子特設(shè)的雅座。桌上一個干凈的白瓷大盤,盛好十五個金黃焦穌長著薄薄亮翅的肉餡水煎包。一個白瓷碗盛老缸子稠粥。兩個精致的青花小碟子,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醋餞子,一個里面是剝好的蒜米,一個里面是上好的陳醋。引車販漿者流和鄉(xiāng)下的泥腿子吃包子沒有這樣的排場和講究,他們用土瓦盆裝上三四十個包子,溜尖培圓地像小山一樣,吃不了用秫秸莛子穿成一串,帶回家去犒勞老婆孩子,吃蒜就拿一疙瘩帶皮的過來,喝粥也用大黑碗,小碗中看不中用,三碗趕不上一碗,喝起來不過癮,把碗打了還得多賠錢。

柳公子吃飽喝足之后抹抹嘴唇,心中升起一股舒心的愜意。柳公子掏出一塊大洋準(zhǔn)備付賬,被一個急于吃包子的冒失鬼撞了一下肘關(guān)節(jié),洋錢掉到了地上。柳公子俯身去撿洋錢,覺得腳下的土地十分松軟,像涼粉一樣顫顫悠悠的,抬起腳來,兩個腳印下陷的痕跡十分明顯,腳窩里慢慢往外滲出水來。

柳公子怪叫一聲 “娘唉”,拔腿就往遠(yuǎn)離盤龍集的方向迅跑。打包子的蔡家二公子扔下戧包子的鐵鏟,拼命追趕柳公子。他平時就對這個油頭粉面的闊少看不順眼,吃幾個熊包子還講究美食美器,大談 “食不厭精”,拿捏著腔調(diào)和做派,叫人聽起來倒牙,看到了反胃。他經(jīng)常標(biāo)榜自己的家庭是盤龍集數(shù)得著的殷富之家,自己算是大家公子。大家公子還想白吃白騙?吃了包子不給錢,這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嗎?一定要把他追回來,再當(dāng)眾羞辱一番,叫他把頭低到褲襠里去。蔡公子一邊追一邊罵,柳公子像是聽到唱響的“拉魂腔”一樣提神,越跑越快。

這時賣肉的茍屠夫叫他家的小兒子過來要包子鋪賒欠的羊肉錢。茍屠夫交代兒子誰也不找,就找蔡家二小子,羊肉是他經(jīng)手賒欠的。小狗子見蔡家二小子跑了出去,害怕羊肉錢泡湯,也跟著緊追不舍。

柳公子在前面跑,蔡公子在后面追,茍公子緊跟著蔡公子。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離開盤龍集多遠(yuǎn)了。三個小伙子都累得氣喘吁吁,實在跑不動了。

柳公子癱在地上,張著大嘴直喘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蔡公子在他后面五步遠(yuǎn)的地方跌倒,再往后五步是一身橫肉的小狗子。他們都像離開水的鯰魚一樣,張開的大嘴里往外淌著黏沫,眼珠子都泛白了。

柳公子扭過頭來,身后的盤龍集已經(jīng)不見了,熱鬧的店鋪和衙門口那些高大的樓堂瓦舍,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和畜禽,茂密的樹林,參天的古樹,全都沉陷到地心深處去了。盤龍集印證了 “滄海桑田”的古語,變成了浩瀚無際的茫茫澤國。他伸出指頭指向蔡公子的身后,示意他扭頭往后看。蔡公子和茍公子扭過頭去,像是被誰當(dāng)頭打了一棒似的,瞬間暈厥過去。

盤龍集這三個劫后余生的難兄難弟,就在摔倒的地方堆土為爐,插草為香,相互拜了八拜,成了生死莫逆之交。

柳公子就是柳至善和柳至賢的曾祖父,蔡公子就是蔡華祥的曾祖父,茍公子就是茍敬詩的曾祖父。他們原本是兩個階層的人。柳公子出身豪門,是鐘鳴鼎食之家,人丁興旺的時候最多可以鳴柝(敲梆子)聚餐。蔡公子和茍公子是勉強(qiáng)可以維持溫飽的小商販之流。現(xiàn)在他們一模一樣了,全都孑然一身,全都身無分文。

傳說的另一個版本是這樣的:柳公子、蔡公子和茍公子都是游手好閑的街滑子,為了逃避家長的管束和體力勞動,相約著一起到外地去闖世界。柳公子偷了一背搭洋錢,蔡公子拿了一口袋水煎羊肉包子,茍公子偷了兩掛煮熟的豬羊下水。三個人雞鳴即起,從狗洞里潛出城外,往徐州方向流竄。太陽冒紅的時候,他們感覺腳下一震,接著就聽到了千軍萬馬一齊奔騰的怒吼之聲。這時他們已經(jīng)離開盤龍集二十華里開外了,身后的巨浪奔騰不息,緊緊地追趕著他們。逃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幸好身邊有一棵又高又粗的參天大榆樹。他們爬到樹上去,像鳥兒一樣在茂密的枝椏間生活了十多天。

吃完了蔡公子的羊肉包子和茍公子的豬羊雜碎,洪水退了下去。他們沿著出逃的路線往回走,沒走完半程就到了東海之濱,盤龍集連影子都沒留下一點。柳公子把背搭里的洋錢分成三份,蔡公子和茍公子各分一份,各自到祖塋之地去安家落戶,柳、蔡、茍三家成了通家之好。

他們活下來了,心里都揣著流血漂杵一樣的傷痛和悲涼。

有人說盤龍集不是陷到地下去的,而是被黃河的波濤沖到東海去了。晚清時期,故黃河從盤龍集的上首流淌,蜿蜒向東,入淮河流進(jìn)大海。黃河上游的水土不斷流失,河流不斷淤積堵塞,河床逐年抬升,形成了高出地面十余米的地上 “懸河”。

大清政府每年撥出大筆的銀子,敕令河道加固黃河大堤,鞏固河防。晚清時期,大清王朝已是一座即將傾倒的大廈,貪污腐敗之風(fēng)盛行。河道官員把大把的銀子裝進(jìn)自己的口袋,修筑河堤的材料和工作量都大大地打了折扣。

事情做得不漂亮不要緊,可以用虛假的、夸大事實的書面公文來粉飾。河道官員向皇帝匯報說,盤龍集一帶的黃河大堤固若金湯,被當(dāng)?shù)孛窆ぷu(yù)為“銅底鐵幫”。當(dāng)?shù)厝舜_實這樣說過,不過是一句借助諧音的調(diào)侃之詞。因為負(fù)責(zé)河底清淤的包工頭姓童,負(fù)責(zé)修筑堤壩的包工頭姓鐵。

在黃河大堤上砸下了萬年樁基,永久性地馴服了那條肆虐兇頑的黃龍。皇帝龍顏大悅,一面下旨嘉獎河道官員,一邊準(zhǔn)備駕臨盤龍集,親自視察一下固若金湯的黃河大堤。

皇帝金口玉言,說出話來令出法隨。皇帝的圣旨不能更改,被河道官員買通的親王和重臣們,全都像是熱鏊子上的螞蟻,通體燥熱起來。他們一面勸說皇帝先到徐州住下,看一看乾隆爺落腳小憩的行宮,也給地方官員留出接駕的時間。一面派家奴快馬飛馳盤龍集,通報皇帝御駕親臨的消息,叫河道官員和地方官員想辦法糊弄皇上。

貪官們受到了高人的指點,花高價購買兩個可以叫響的黑知了。他們覲見皇上的時候,跪在地下從馬蹄袖中放出兩只黑知了。知了怪叫著飛向室外的樹叢,皇帝老兒像晉朝的士大夫見到馬匹一樣,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這是什么東西?”皇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詢問著他的隨行近臣。

“這是蚊子,陛下。盤龍集的蚊子。”近臣們告訴皇帝,盤龍集是未經(jīng)開墾的蠻荒之地,草長得比人還高,蚊子長得比小鳥還大,此外還有蛇蝎豺狼,都是吃肉喝血的毒物。

皇帝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了,很害怕被這么大的蚊子咬死,就打消了視察盤龍集的念頭,轉(zhuǎn)道泰山游山玩水去了。這個皇帝是咸豐帝奕詝,是無遠(yuǎn)見、無膽識、無才能、無作為的 “四無”皇帝。

皇上不來了,河道官員和地方官員全都松了一口氣。他們都是一丘之貉,都怕拔出蘿卜帶出泥來。緊箍咒摘掉了,大小官員彈冠相慶,回到盤龍集大擺筵席,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各個衙門都沒開門升堂,天陽升至三竿之后,黃河決開了口子,盤龍集被沖不見了,那些衙門成了地下墳場,衙門口也就永久性地關(guān)閉了。

柳家公子和蔡家包子鋪的小伙計、茍家肉攤子上的小后生,不知道官府只要兩個黑知了,以為黏知了賣給官府有利可圖,就拿上水煎包和熟羊肉,和好面筋、扛上竹竿到鎮(zhèn)子外面去黏黑知了。年輕人貪玩,吃飽了不想家,他們越走越遠(yuǎn),躲過了要命的一場劫難。

還有一個版本說的更為離奇:說是晚清的某一天,閑坐天庭的玉皇大帝忽然心血來潮,決定派神仙到人間微服私訪,考察一下民風(fēng)。神仙變化成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在盤龍集沿街乞討。一街兩巷的人像攆狗一樣,把老乞丐趕來趕去。正好柳公子和賣羊肉的茍公子都在大槐樹下蔡家包子鍋跟前吃包子,老乞丐過來要三十個包子。其他人都不理會,柳公子、茍公子各剩十個,蔡家小子偷偷湊上十個,一起倒進(jìn)老乞丐的懷里。

老乞丐吃飽喝足坐在城墻根下曬太陽打盹,等吃包子的人散凈之后再次踱到大槐樹下,對坐在樹下聊天的三位公子說:你們回去做一條大船,把值錢的東西裝到船上去。然后你們天天到衙門口看一看,哪一天衙門口的石獅子眼里滴出血來,盤龍集就要招災(zāi)了,你們就爬到船上去逃生。

三個后生做了一條船藏在城外的蘆葦蕩里,天天都到衙門口前溜一圈。時間一長,他們都有些厭煩了,去衙門口觀望的次數(shù)稀疏下來。

賣肉的茍家后生是個好捉弄人的促狹鬼,湊著不逢集少殺豬宰羊的時候,他送完肉跑到衙門口,把預(yù)留好的生羊血抹到兩個石獅子的眼里,然后去找柳家少爺和蔡家的小掌柜報信。柳、蔡兩位后生跟著小茍子跑到衙門口查看無誤之后,急忙回家告知親人帶上值錢的細(xì)軟和他們一起上船。茍屠夫知道石獅子眼里滴血是他搞的惡作劇,只想出出朋友的洋相,跟著看看笑話而已。所以他既沒帶家人,也沒拿財產(chǎn),連一把剝羊宰豬的刀子也沒帶,只帶了一條性命和一身屠宰的技藝。他們剛上到船上,盤龍集就沉陷在一片汪洋之中,只有他們那艘木船漂浮在煙波浩渺的萬頃碧波之上,成了他們脫離苦海的方舟。

柳、蔡二位后生安全轉(zhuǎn)移了家人和財產(chǎn),天災(zāi)沒傷他們的元氣,落腳后發(fā)展也是極為迅速的。茍屠夫只有一身力氣和殺豬宰羊的技藝,蔡、柳兩家拿錢幫他置辦一套屠宰的器具,蓋好三間草屋。他依舊以殺豬屠狗為生,一切從頭開始,家境和財力都比不上一同脫厄的兩位朋友了。

各種不同的版本訴說著同一個故事,那就是規(guī)模宏大、熱鬧繁華的大都市盤龍集千真萬確地存在過。在咸豐登基的那一年,盤龍集天沒塌卻陸沉地陷了。

黃河是大自然的搬運工,不斷地從上游帶來泥沙,年深日久,盤龍集那片汪洋又被填平了,成了一望無際的茅草灘地。茅花綻放的時候,廣袤的大地上一片恍眼的銀白,容易使人想起形容軍容之盛的那句成語后半闕:不如火卻如荼。

規(guī)模宏大的古城盤龍集,以及盤龍集流傳千百年的故事,都被黃河的泥沙塵封在厚厚的沙層之下。說不盡的感嘆和千古遺恨留在天地之間,像輕揚的沙塵那樣,被微風(fēng)挾裹著走進(jìn)荒草灘上的千家萬戶。

被黃河沖毀家園、沖散親人的落難鄉(xiāng)親,流離失所后逃荒聚攏到這片土地上,結(jié)廬居住,掘井引漿,又在都市的廢墟上建起了村莊。他們真誠邀請柳、蔡、茍三位福星前來新村主事,三個人全都把頭搖得像貨郎鼓一樣,異常堅決地敬謝不敏。只是跑到蟠龍鎮(zhèn)包了一包黃土帶回居住之地,說是不離故土,就像居住在昔日的盤龍集一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們都已娶妻生子了,想過安穩(wěn)的日子,再也不敢踏上那塊曾經(jīng)陷落的土地。柳、蔡、茍三位福星都跑到祖塋之地居住,娶妻生子,漸成村落。三個莊寨分別在盤龍集舊址的東南和東北正南,各自相距四十華里。

盤龍集地處蘇、魯、豫、皖四省七縣的中心腹地,道路四通八達(dá),水路有故黃河大碼頭,旱路像蜘蛛網(wǎng)一樣延伸到郊外的荒灘草叢,又從蘆荻葦蒲和灌木叢中延展至外地的州縣。

新村落成后發(fā)展極為迅速,十幾年光景就成了有模有樣的集鎮(zhèn),暴發(fā)戶們沿街砌起了青磚灰瓦的四合大院,街道上也鋪砌了矩形的長條青石。

村可以無名,鎮(zhèn)子是不能沒有名號的。不光要有名號,還要高雅響亮,能招來風(fēng)水、聚起人氣。

大戶人家和商賈名流出錢兌分子,貼告示出賞錢聘請高人給鎮(zhèn)子取名。十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百戶之邑必有俊杰。廣袤無垠的故黃河荒灘,是藏龍臥虎之地。有人給 “鎮(zhèn)名征集籌委會”送來了一個大紅紙袋,里面封著 “蟠龍鎮(zhèn)”三個婉若游龍的行書大字,并附有小楷詮注。

盤龍集是響徹四省七縣的重要城鎮(zhèn),在大都市原址上建鎮(zhèn),誰都想恢復(fù)昔日的威儀。“蟠龍”和 “盤龍”諧音,昔日的客商聞名畢至,熟名熟地,愿意來也好找地方。蟠龍是王母娘娘豢養(yǎng)在蟠桃園里的八部天龍,不會蟄居地下,只會帶著這片鐘靈毓秀的寶地一起升天。人可以得道,雞犬可以升天,再沒有淪陷之災(zā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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