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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無雨之城
  • 鐵凝
  • 4529字
  • 2018-10-31 15:40:27

葛佩云的生活方式基本保持了二十年前她在鄉村的樣子。她不講究穿戴,不講究飲食,不用化妝品,不愛逛商店,不會使用很多種家用電器尤其害怕吸塵器和滾桶式洗衣機的巨響;她不關心政治,不留意丈夫在電視屏幕上的形象,不穿高跟鞋不喜歡出去上班,從來不給任何人寫信也沒有接到過任何人的信;她只穿布底鞋而且為防止鞋墊跑出來老是在鞋窠旯里摁上一枚圖釘;她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麻將,和丈夫做愛時永遠默默地睜著眼。

這是一個對周圍事物沒有任何影響力的女人,同樣她也很難被周圍的事物所影響。比如她的往鞋窠旯里摁圖釘,她的丈夫普運哲就多次提醒過她,提醒她改掉這個習慣,說她現在的身份不同以往,她是副市長夫人。她微微一笑說:“要是走著走著鞋墊從鞋里跑出來,不是更不像副市長夫人?”她并不是有意要和丈夫作對,只是相信以圖釘固定鞋墊最為穩妥,這方法是從前她在家鄉讀小學時,從一個鄉村女教師那里學來的。

葛佩云只讀過四年小學,后來父母雙雙癱瘓,她就退學在家,一邊照顧父母一邊下地干活兒,成了全村最可憐的孩子。后來普運哲下放到葛佩云的村子,分配在生產隊喂牲口,有村人打聽到他的底細,知道他是城里一個工廠的技術員,在廠里犯了事(大約是對“四人幫”不敬一類的事)才被打發來的,就把葛佩云給他做了介紹。介紹人說,你們兩個人一個出身好家境不好,一個雖是城里人可一身的問題,兩人互相將就一下成個家吧。那一年葛佩云二十六歲,普運哲比她大兩歲。

葛佩云和普運哲成了家,有了女兒。不久葛佩云的父母雙雙病逝,普運哲充當孝子,按照鄉間習俗為他們披麻戴孝,摔盆打幡送了終。普運哲的仁義孝順贏得了村人的敬重。人們早已忘記他本是個被改造的對象。他們相信他的見解,樂意采納他的主意。當方圓幾百里的農民連趕集賣花生米都不敢時,普運哲已經半是公開半是秘密地為大隊辦起了塑料加工廠。他通過村人的一個在北京約仁堂藥房做事的親戚,帶上重禮去北京,一舉取得向約仁堂提供蜜丸注塑包裝盒的專利,村民的生活悄悄地富起來。后來做了市長夫人的葛佩云常常驚異自己的丈夫那時就熟悉了這種套數。當一九七六年那個著名的十月到來之后,當中國人已經相當公開地探討生財之道,相當公開地羨慕富裕生活的時候,普運哲已經舉家離開鄉村。他先是被任命為縣工業局局長,以后又做過副縣長,然后是長鄴市經委副主任、主任、副市長,直至今天的常務副市長。

葛佩云跟隨著丈夫從鄉村到城市,經歷了一系列眼花繚亂的起伏,目前被基本固定在這幢單門獨院、上下兩層、五室一廳的市長住宅里。對于這樣的生活變更,她唯一不斷在心中重復的感嘆就是“善有善報”。她和普運哲都是善人。普運哲的才能和內心,葛佩云并沒有更多的了解,她只知道他是可以信賴的,跟著他她就受不了罪。既然守住丈夫過日子就是目的,她又有什么必要增加對他的了解呢?去年當唯一使她受過累的女兒順利考上北大外語系之后,葛佩云就更沒有什么可以掛心的事了。

她無所事事,隱約的自卑感又使她不愿意和其他幾位市長夫人來往,她的大部分時間是關起門來看電視。她常常把自己看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直看到電視屏幕上下起雪花,她也歪在沙發上睡了過去。深夜開會歸來的普運哲幾次見過電視“下雪”而葛佩云昏睡的場面,這場面令他心中充滿無奈的疲憊。他閉掉電視輕聲叫醒她——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這種輕聲與其說是對妻子的關懷,不如說是職業習慣所致——他時刻留意著自己在市民面前的形象,這種留意甚至轉化成在家庭里的下意識。這時他覺得葛佩云像是隨意淪落在街頭或者車站的一個市民。

他們洗漱,然后上床,大部分時間各睡各的,大部分時間普運哲被公務搞得精疲力竭。偶爾他也主動地親近葛佩云,那時她并不拒絕也談不上愿意。然后他們各自做著各自該做的,他們從不交流各自在這方面的感受。再說他們也確實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尤其葛佩云,對此更沒有過從里到外的快樂。多年來對此她只產生過一次輕微的異常感,那是她第一次睡在席夢思床上,那時她只覺出一陣陣頭腦的暈眩和腿腳的自在。她并沒有把這種感覺講給普運哲,她想也許這是下流的。之后,她便覺出和在土炕上沒什么兩樣。

普運哲通常在事情過后舒緩地抽一支煙才能入睡,只有一支煙才能使他剛才那顆皺皺巴巴的心得到放松。然而她究竟有什么過錯呢?普運哲一邊抽煙一邊想。她從不惹是生非,也沒有任何個人的、親戚的事麻煩他,她甚至缺少正常的消費。但是普運哲卻感到他那顆皺皺巴巴的心是越來越皺巴了。他想,這便是忍受吧。

近來葛佩云也逐漸地看出了這一點。

首先是深夜歸來的普運哲不再把沙發上的葛佩云輕聲喚起;然后當普運哲提出分房睡覺時,葛佩云也沒有表示不愿分。從此他睡到了葛佩云的樓上。還有,從前普運哲的衣服都是衣柜里有什么就穿什么,現在他常常講出款式寫信讓在北京念書的女兒購買。就連腳上的襪子他也做了更新,他不再穿葛佩云為他購買的那種半透明尼龍絲襪,他會根據不同的鞋變更不同的襪子:有時候是純羊毛和半羊毛,有時候則是純棉線襪。他也不再穿那種某家鞋廠贈送領導試穿的醬色皮鞋,有一回他竟穿了一雙長鄴市官員從未涉足過的乳白色軟底皮鞋,這雙鞋使葛佩云心中一陣無端地郁悶。粗中有細,女人總是優于男人的。

葛佩云不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可她是個女人,是個有丈夫的女人。葛佩云不是一個職業婦女,可丈夫的職業使她耳濡目染也養成了一種判斷商品的本能。環顧他們這五室一廳的住宅,環顧她一身上下,從衣料、毛衣、毛線、毛毯,到手表、打火機、吸塵器、洗衣機、提花窗簾、補花臺布、電飯煲、高靠背餐椅……幾乎全部屬于旁人的贈送。許多年來葛佩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由旁人的意愿組裝的貨品倉庫里。她已習慣這樣,因為那些送禮上門的人大多與她有著同樣的審美情趣,所以她的接受只能使她省心,使她免卻站在百貨商場的柜臺前犯躊躇。

但是對于這雙白皮鞋,葛佩云本能地發覺它并非出自那些普通送禮者之手。她看出它的與眾不同,又從心理上本能地排斥它,她把它看成是自己這個營壘的對立面。它新鮮、陌生又咄咄逼人,它被普運哲精心地掛在大門背后的鞋架上帶著一種挑釁的氣勢。于是在一個早晨,葛佩云借故鞋架上穿不著的鞋太多,把那雙白鞋拿了下來。

吃過早飯正要出門的普運哲一眼就發現門后的鞋架上少了東西,他問葛佩云說:“那雙鞋呢?”

“哪雙?”葛佩云明知故問。

“那雙?!?

“以前你可從來不穿白皮鞋。”

“現在我想穿了,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普運哲有些惱火葛佩云的明知故問,而他的惱火更加深了葛佩云的抵觸情緒。

“咱不知道你怎么一下子喜歡上了白鞋?!彼f。

“白鞋有什么不好么?”

“在村里它不吉利,在城市它不正派!”

也許葛佩云原想把不正派說成不莊重、不穩重什么的,詞匯的貧乏使她的形容欠缺了這種準確。但也有可能不正派恰是她意識深處的真實看法,激動之中便脫口而出了。

普運哲有些激動起來,一方面他鄙視葛佩云用詞的粗陋,另一方面他吃驚這女人的敏感和直覺。像她,這樣一個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的不諳外面世界新奇的女人,竟然能夠繞過一切邏輯推理,直搗事物的要害。她的懷疑可能沒有任何道理,但那沒有道理的懷疑卻往往是準確的。這使他初次相信世上的女人無論在多么混亂的思維中都有程度不同的男人所無可比擬的清晰??墒撬幌氡凰囊痪洹安徽伞彼傋。膊淮蛩闩c她唇槍舌劍,他換了一種低低的又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請你把鞋給我拿出來,那雙白鞋?!?

一個“請”字把葛佩云和普運哲的距離又拉開了一些,再次強調白鞋,又表現了他的堅決。她不再言聲,從貯藏室為他拎出了白鞋。

普運哲換過鞋出了門,臨出門前他對葛佩云說:“也許你應該出去工作,多接觸接觸外界。市外辦新開辦了出國人員服務部,那兒比較輕松,福利也高。”

葛佩云獨自坐在客廳里,內心充滿前所未有的愁苦。她不是潑婦,不會像她的祖上那樣遇到麻煩便撒潑打滾兒罵大街。二十年來她和普運哲從沒有像剛才那樣你來我往地拌過嘴,因此她一下子無法適應。她已經在不換樣兒的日子挨著日子里過慣了,她的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已經在這樣的時光中麻木了。假如這些麻木的神經只有通過夫妻吵嘴才能重新被激活,那么他們今天終于吵過了。葛佩云回味著早晨的一切,那些麻木的神經在逐漸地蘇醒,被她的疑心和愁苦所喚醒。卻原來疑心是最能夠激起人的想像力和行動能力的一種動力,它來者不善又所向披靡。

葛佩云在這種動力的支配下,不斷重新審視著她的丈夫和她家所有的房間以及家中所有來客,雖然那些客人多是她已熟知的男性,秘書們,司機們,局長們,辦公室主任們,還有長鄴市所轄縣的“縣太爺”們。但是葛佩云上了班,就在那次早晨吵了嘴之后不久。她所謂上班就是每天在那個出國人員服務部坐一會兒。大家對她非??蜌猓看芜€沒進辦公室就有人為她泡好了熱茶。葛佩云守著別人為她泡的茶,總覺得像是有人為了“穩”住她,于是她便心神不定地奔回家中,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對頭天已經檢查過的角落進行重新搜索、觀察。

久而久之搜查自家房間成了葛佩云最主要的生活內容或者說生活目的。她充分地利用她的聽覺、視覺、味覺、嗅覺和觸覺來捕捉一切的異樣。她的行動首先從客廳開始:大小沙發上的每一粒微塵,煙灰缸里的每一只煙頭(她從電視上看到有的妻子就是從家中染有口紅的煙頭上發現丈夫的不軌的),水果盤中的每一粒果核。然后是樓梯、過道。再后來是臥室:床單上的每一道褶皺,枕頭上每一天的氣味,窗簾開合的寬窄度。然后是衛生間:梳子上和浴缸里的每一根毛發,浴液瓶蓋的松緊程度。普運哲的書房自然也是她的搜查重點,葛佩云對這間書房一向持有最深刻的懷疑態度。她曾經利用若干天時間翻遍了書櫥里的每一本書,桌面上的每一沓文件,寫字臺上每一個不帶鎖的抽屜。至于那個帶鎖的抽屜,她是趁普運哲進浴室洗澡時從他褲子上解下鑰匙快速搜查的。那個抽屜里卻原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東西,只有一些普運哲國外親戚的來信和兩本影集,影集里裝著一些普運哲大學時代與男女同學的合影。這使葛佩云感到失望。

葛佩云在一無所獲的情況下,開始竭盡全力向普運哲的一只全牛皮密碼箱發起進攻。她知道普運哲出門必帶這只皮箱,回來后又總是靠在寫字臺旁。她曾經揣測箱子里并無特別的秘密,一個人總是把秘密帶出門去畢竟不是件保險的事??伤窒耄苍S他的全部秘密就在這只皮箱里,他隨時需要它陪伴著他,必要時那或許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但是葛佩云始終無法對付這只箱子,因為她永遠也無法知道這箱子的密碼。

她暫時放棄了箱子,又開始了對普運哲行為的追蹤。她不再死乞白賴地看電視和昏睡了,頭腦和手腳的行動使她的精神一反常態地常常處于亢奮狀態。真是行動著就健康著,葛佩云那張由于絕少接觸外界而變得呆滯的臉竟然也不那么呆滯了。有時候她會無緣無故地給普運哲辦公室打電話,普運哲不在她就打給秘書沈強,她胡亂編造一個理由,問沈強普市長到哪里去了,說有個某人是老普大學里的同學正在家中等他。沈強告訴她普市長在賓館陪外賓吃飯,她馬上就呼普運哲的司機小劉開車來接她去賓館。她到了賓館,普運哲果然正陪洋人吃飯。善解人意的沈強迎上來問她要不要先去客房休息一下——每一個城市里的市屬賓館,差不多都要為市府的主要官員永遠地留著幾套包房的。

葛佩云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但她并沒有因此而有所收斂。她的一無所獲更加深了她的信念,她堅信有個影子(女)就飄浮在她們家的空氣里。天哪,她到底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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