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無雨之城作者名: 鐵凝本章字數: 5688字更新時間: 2018-10-31 15:40:27
事情的起因牽涉到一個名叫白銀的女孩子,白銀在讀小學三年級。
白銀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她的母親和她的父親離了婚,嫁給一個意大利人去了意大利,從此白銀就和父親白已賀生活在一起。白已賀對這樣的生活現狀常常懷著深深的屈辱感,這或許是因為妻子對他的背叛就發生在他們兩人共同為之做事的那家工廠——長鄴市皮鞋廠,而那個拐走他妻子的便是皮鞋廠代表意方的意國人。那時候鞋廠正與意大利合資制作一種名為特麗雅的輕便女鞋,白已賀的職位在廠設計科,卻沒有明確的職稱。他的妻子是粘壓車間的一名普通工人,姿色并不出眾。事情發生以后,全廠上下都感到驚訝感到不可理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是皮鞋廠一個集中而又細致的話題。人們不厭其煩地分析那個意大利人為什么會愛上白已賀的妻子,因為這個女人實在是太平常了,男人和女人都這樣說。然后他們就以此為基點把話題再展開下去,歷數他們直接或間接認識的一些嫁了外國人的女人,原來沒有一個是好看的。他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西方人的審美標準,為什么這些人要到中國來尋找一些中國人很不以為然的女人。他們這樣談論著,倒好像是替那個意大利人惋惜似的,好像是他在中國吃了多大虧上了多大當。只有一個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反駁他們說,好看是什么?好看就是舒服,舒服了就好看了。全世界的人都一樣,你們以為外國人結婚是在選美么?有人就說,照你的意思白已賀的老婆還挺舒服呀?又有人說,是先有了舒服才有了好看吧?大學生說她身上自有人們沒有力量發現的東西,我看她就很舒服。眾人大笑起來說,她舒服你是怎么知道的說給我們聽聽!他們與那個大學生開著粗魯的玩笑,不厭其煩地玩味著舒服二字,幾乎忘記在這件事情里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受害者便是白已賀。
白已賀也沒有料到他的妻子會有這樣一份令很多人眼熱的新生活,更不曾想到正是這個普通女工使他陷入了今天這樣可憐又難堪的境地,使他如此這般地被眾多同事所議論,被如此眾多的眼光和設想所包圍。那些眼光似乎都有那么一種含意:像你白已賀這樣一個科室人員,怎么連一個女工也看守不住呢?
白已賀目前的境地雖然難堪而又可憐,但他從來也沒有打算過費心而精心地看守自己的女人。何止是沒有看守,他對她一直是漫不經心。結婚十幾年來,白已賀一直漫不經心地虐待著她。他常常漫不經心地把從前和現在所遭遇的一切不高興和不愉快通過這個女人發泄出來,他常在夜深人靜時無緣無故地將她捂在棉被里痛打。這女工在棉被里常常經歷著死去活來,卻從未見過那個時刻的白已賀是怎樣變得嘴歪眼斜、五官挪位和面孔猙獰。他的同事們也不曾知道設計科那個文質彬彬的白已賀除了文質彬彬,還有如此人所不知的嗜好。他們只是從那個女工時而青腫的臉上覺察出這一對夫妻的不合。白已賀的女人對白已賀的毆打從來不加反抗也不在外面聲張,過后她只用熱水洗凈臉面,然后往身上臉上涂抹有著收斂毛細血管作用的碘酒。她把這一切做得平淡而又從容,宛若女人們每日必需的化妝。妻子從沒見過丈夫那張怪臉,丈夫卻總能回憶起妻子那張涂著黃色碘酒的青臉。
那時候白銀還很小,當她懂得離婚這個詞的全部含意時,母親離開她已三四年了。使白已賀感到欣慰和竊喜的是,白銀似乎沒有受到家庭變故的太多影響,她出落得健康而又開朗,完全不像他們夫婦。在學校她品學兼優,喜歡在一切有人的地方爽聲大笑,公開地羨慕成年女人,很早就和小朋友討論將來她們要和“小虎隊”中的哪一位結婚。這時候她在讀小學三年級,對于成年女性的衣著裝束逐漸產生著好奇心,這便是后來白銀無意中參與了那件事情的心理基礎。
一個春天的下午,小學三年級女生白銀和她的同學走在放學的路上,在路邊一排垃圾桶跟前,白銀發現了一只高跟鞋,一只洋紅色的細跟皮鞋。這只高跟鞋已經十分的破舊,顯然是被它的主人當做垃圾丟棄在這里的。但在白銀眼里,它仍然不同于堆入桶內或溢出桶外的垃圾。她招呼她的同學說:“嗨,一只高跟鞋!”當有人也許正不以為然時,白銀已經跑上前去拎起了垃圾里的那只鞋。接著她倒一倒鞋里的塵土爛渣,甩掉自己腳上的鞋,便把那高跟鞋穿在腳上。她“踢哩趿拉”地走了幾步,覺得她的小腳在這只大鞋里很空曠,腳尖頂著鞋尖,而腳后跟距離鞋后跟卻還遙遠。但這確是一只美麗的高跟鞋,后跟細高,短而窄的人字形鏤花鞋臉由纖細的皮繩編織而成,使它顯得性感而又秀氣。白銀體味不到這些,她只是覺得現在她很像一個大女人或者女大人,一個挺拔而洋氣的女大人。這念頭使她決心在垃圾桶里找到與它相配的另一只。于是同學們也幫她在垃圾桶里翻騰起來,她們果然找到了另一只,可惜的是那只鞋掉了后跟。但這鞋畢竟不再是一只而是一雙了。當白銀又把這只缺跟的鞋穿在腳上時,走起路來就更覺出些異樣:一只腳好似上臺階,另一只腳卻像凈往坑里陷。可她還是欣喜地穿著走著,走了一陣,同學們也要求輪流試穿。她們一瘸一拐地走得很慢,為了延長走路的時間,她們還不斷繞著遠路。當她們在白銀家門口和白銀分手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她們商量好明日上學路上繼續穿高跟鞋過癮,鞋當然要歸白銀保管的,她是發現它的人。白銀答應明天把鞋再帶出來,說回家還將給鞋擦擦油,有同學說沒有紅鞋油用無色透明鞋油也行。
白銀和同學們道了再見,便篤篤篤地走進家門。
家里沒有人,白銀獨自站在門廳的穿衣鏡前欣賞自己。她以她有限的知識和詞匯對鏡子里那個突然長高的小女人做著形容,她用了四個她最喜歡的詞兒:天使、名模、灰姑娘、白雪公主。她沒有發現白已賀已經推門進來在鞋架跟前站著。
白已賀做好晚飯還不見白銀回來,便心急火燎地去了學校,傳達室師傅說學生們早就按時放了學。白已賀騎車往回返,一路留心著每個和白銀相似的女孩。妻子的背叛使他倍加疼愛起女兒,他生怕女兒再遇到什么不測,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地教育白銀:要在觀念里把家門和校門變成一條直線,直線以外不準有任何節外生枝。白銀對父親的教誨也很是在意,像今天這樣晚歸的事還從未發生過。
白已賀看見站在鏡前的女兒,心已經放下了一半,火氣還沒能全消。他觀察著鏡前的白銀,追問她晚歸的緣由。當他聽完女兒的敘述,怒火便從胸中再次燃燒起來。他看看女兒腳上的爛東西,再看看瘸腿站立的女兒,覺得她活脫一個小叫花子。也許使白已賀格外惱火的另一個原因是白已賀恨鞋,他覺得他生活得背時與鞋密切相關。他半生中看鞋、摸鞋,他的結發妻子也曾看鞋、摸鞋。那個洋人給他們廠送來的還是鞋。什么他媽“特麗雅”,不也是兩塊臭皮子拼起來的鞋窠旯?他最后看見他老婆時她也是穿著這么一雙細跟的尖東西。于是白已賀不能自制了:他一把拽過女兒立逼她把鞋扔下樓去。白銀猶豫著不脫,白已賀一抬胳膊把女兒橫著夾起來,從她腳上扒下了那鞋。
白已賀扔下白銀,拎著鞋走上陽臺,他先想把它甩到樓下,接著又改變主意,找出一把斧子把鞋摁到地上,啪的一聲先將一只鞋攔腰砍斷——掉了后跟的那一只。白銀知道陽臺上發生了什么,在屋里大哭起來,而白已賀就在白銀的哭聲中停住了斧子。
白已賀在劈了第一只鞋之后沒再向另一只下斧子,并不是因為女兒的哭,而是因為他在這只劈開的鞋底夾層里發現了一個東西,一個略微大于郵票的粉色小紙袋。他小心翼翼地將紙袋摳出來,這紙袋扁而不空。他沒有急于打開查看,他只有一種預感,他預感到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小紙袋,這里面定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這種預感使他立即生出一種興奮,一種快樂,一種幸災樂禍之情,而許多年來他一直是旁人幸災樂禍的對象。幸災樂禍特別能使一個正在倒霉的自己突然地輕松那么一下,白已賀就在這突然的興奮和輕松之中快速地跑進廚房去為女兒熱飯熱菜,然后又像沒事人似的哄女兒吃飯并且答應星期天帶她去兒童樂園坐“鉆山龍”。說到那雙高跟鞋,白已賀只強調了它的不衛生,說現在有許多怪異而新奇的病菌都是通過垃圾傳播的,他希望今后的白銀永遠不要靠近垃圾桶走路。白銀本是個不記仇的孩子,再說兒童樂園的“鉆山龍”也能使她忘掉和父親的“前仇”,于是飯桌上的氣氛又變得一片輕松。
吃過晚飯白銀做功課看電視,白已賀便鬼使神差地回到自己房間鎖上了房門。他坐在桌前打開臺燈,從衣兜里掏出紙袋放在桌上仍不急于打開。他要隔著紙袋猜測那么一小會兒,猜測中有激動也有驚恐。雖然他一時不能斷定里面是字、是紙或是照片,但他深信里面一定聯系著情場陷害和謀殺什么的。但愿與謀殺無關,白已賀絕不樂意涉足這種恐怖。后來他終于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紙袋,卻見里面是一張照片的底片,一張“135”黑白底片。白已賀拿起底片在燈光下照,在這張沖得偏厚的底片上,他看見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張男女擁抱的底片解除了白已賀心中的恐怖,此刻他心中只充滿著一個單身男人的好奇和焦灼,正好比一場引人入勝的電影已經開演,使白已賀焦灼的是下一串鏡頭的發展。他決心弄清這一男一女的面目,那么他必須使這張被稱做負片的底片變做正片——黑白照片。他告訴白銀有事需要到廠里去,便匆匆下了樓。
原來白已賀在廠設計科也擺弄些攝影、顯影,在暗房里,他很快就把男人和女人的面目在顯影箱上顯現了出來。雖然這張照片拍得拙劣,而且顆粒粗糙,是出于一位業余者之手,白已賀做的又是“135”原大,但他還是準確無誤地認定,這男人便是經常在報紙上和電視屏幕上露面的本市那位常務副市長普運哲。白已賀還記得,當初普運哲曾為他們的鞋業集團成立剪過彩,他的相機也親自攝下過他的鏡頭。對于照片上的女人,白已賀是陌生的,但他斷定這并非市長夫人。這種不倫不類的合影夫妻之間有必要嗎?再說若是夫妻,是誰把他們塞在鞋里呢?他端詳著照片上這個年輕女人,女人在男人的懷抱里迷醉地微微向后仰著頭,她眼睛緊閉正接受著男人對她那優美的脖子的親吻,她的整個神情顯現出一種高度控制著的快意。
白已賀承認這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但他更驚喜的是他對于普運哲的發現。他覺得亮在他眼前的這件事無論如何是頗具些分量的,這不是夫妻,也不是一般的男女偷情,它是政治和性的結合。他想起有本書上說過,自古以來又有多少男人對政治和女人的生殖器不感興趣呢?這兩種最危險的東西成就著男人也毀滅著男人,然而當人們追逐著它們時,卻往往只想到成就的一半。那么現在白已賀也開始追逐了,他追逐的是女人的生殖器還是政治?還是二者兼有?白已賀自問自答著。
白已賀這時才用鑷子把照片從定影液中夾出來,草草用清水沖洗一下就放在烘干機上烘干。當他用兩個指頭將這位已經干燥的常務副市長和被他擁抱著的女人從烘干機上摳下來捏在手里時,他幾乎覺得整個世界都被他捏在了手里。雖然他一時還不能明確下一步他要怎么干,但他已堅信不疑地感到自己必得為此干點什么了。他隱約覺出就在前邊不遠的地方有什么實惠正等待著他,這實惠不是政治也不是生殖器,而是由這兩種東西所造就出的另一種實惠。他把照片和底片小心地裝好然后騎車回家,他故意再次騎到白銀的學校門口,再次沿著女兒放學的路線緩緩前行。一路上許多垃圾桶從他身邊掠過,他斜眼望著它們,心中涌出了一連串的假設:假設白銀是個男孩子她便不可能對垃圾箱里的高跟鞋感興趣吧?假設白銀對高跟鞋有興趣而那雙鞋沒有被扔在她必經的路上呢?假設高跟鞋沒能由白銀保管、分手時被她的同學穿走了呢?假設白銀穿回高跟鞋卻沒有引起白已賀的氣憤呢?假設他從女兒手中奪過鞋一扔了之呢?假設他并沒有將它攔腰砍斷只是亂砍幾斧子呢?假設他先劈的不是藏有底片的這只鞋他是否還有興致接著去劈另一只呢?再假設這雙鞋根本沒讓白銀撿走而是落入他人之手了呢……白已賀陶醉在無窮無盡的假設里幾乎不能自拔,他太愿意如此這般地陶醉這么一會兒了,因為假如這些假設都如同他假設的那樣生活便依然如故,白已賀仍舊會在今后的某一條電視新聞里看到常務副市長拿起禮儀小姐手捧的銅盤里明亮的大剪刀,興致勃勃地為這里或者那里剪彩,但終其一生他也不可能發現這位副市長在一只高跟鞋里興致勃勃地同一個女人擁抱。這使白已賀不得不想到命運這兩個被人用俗了的字,是的,這就是命運,雖然誰也不愿意設想自己的好運或者壞運可能就扔在一只骯臟的垃圾桶里。
白已賀到家時白銀已經睡了,他躡手躡腳從陽臺上拿回幾乎被他弄爛的那雙紅鞋藏進自己的房間。他把它們擺上寫字臺,已然忘記它們本身攜帶著的不清潔和不衛生,正如同大多數人對于鈔票的態度。多數人很少能靜下心來體味鈔票本身是多么骯臟,因為多數人對鈔票都有強烈的欲望,這種欲望的強烈能夠使一切的警覺和挑剔向后退去直至消失。此刻白已賀對這雙高跟鞋便有類似于對待鈔票的好感,他撫摸它們玩味它們,他的職業還使他看出這不是一雙產自中國的皮鞋,更不是他那家鞋廠所能制作的。他拿過那只完整的鞋將它翻個底朝上,用一個大拇指在鞋底中部的一片污垢上摩擦了一陣,一排燙金小字便顯現出來:MADE IN ITALIE——意大利出品。于是白已賀再次想到了命運。
ITALIE是白已賀多年來一直討厭的一個詞,他甚至為此想調離這個與ITALIE合資的鞋廠。而今命運的腳步正是通過這雙MADE IN ITALIE的鞋子,通過女兒的一雙小腳突如其來地向他走來了,像是提醒他不要忘記從前的舊事,又似乎是對他生活不幸的一種補償,壓抑在他胸中多年的郁悶和仇恨就一點一滴地釋放開來。是的,他胸中有郁悶、有仇恨,他仇恨一切比他過得好的人,他做夢都在盼望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倒霉。那么此刻他的郁悶和釋放、人間的一切好運和倒霉就一股腦兒裝在了這雙鞋里。白已賀擺弄著這鞋,不斷長出著氣又長吸著氣,他想現在他最應該做的就是睡個好覺,然后按部就班地開始他下一步的行動。臨睡前他來到女兒房里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女兒,女兒無疑是今天這件事情的“創造者”,這又使白已賀生出些許心酸。可他轉而又想,女兒終生也不一定知道她究竟為她的父親創造了什么。
待到白已賀走進衛生間洗臉時,忽然前所未有地發覺這只能擺放一個蹲坑、一個臉盆架的衛生間的窄小和窮酸。他想起有一次女兒在看完一個美國電視劇之后對他說:“爸爸,咱們家什么時候能有個大浴缸呀,好讓我也躺進去弄一身肥皂泡!”而白已賀能做的,只是每星期領白銀去廠里的公共浴室洗個澡。他自己洗臉甚至連香皂也不用,他正在攢錢給白銀買電子琴。
白已賀一邊想著一邊抓起那塊通常只屬于女兒的力士香皂開始洗臉。他把香皂用得挺狠,搓了一遍又一遍,香皂沫弄了滿臉,把兩只眼蜇得生疼。他想這就是揮霍吧,這就是奢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