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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明宮女

  • 明宮女
  • 周大新
  • 10050字
  • 2018-10-31 15:51:33

之一:父親

知府林清如大人批閱完一摞公文,正坐椅上閉目養神,忽有一陣焦慌的腳步聲由堂外傳來,睜開眼時,看見汪司馬已忙不迭地邁進了大堂門檻,一臉驚色地叫:大人,快,快!

何事值當這樣?慢慢說!林大人皺了皺眉頭,不悅地用中指彈了一下書案。

朝廷后宮的韓志彤突來南陽!

啥?林大人霍地站了起來,他知道韓志彤是當今朝廷后宮的當紅宦官,他怎么會來南陽?這兒離京城可是有兩千里之遙!

他領的一干人乘坐的三輛馬車已到了府前。

老天!還不趕快將他們迎進府衙?!他瞪了一眼汪司馬,慌慌離座整衣向門口走去,腳邁門檻時又扭回頭低聲問汪司馬:你揣度一下他突來南陽的緣由?

既然道臺大人預先未得通報,想他可能只是路過,或許是為朝廷南下湖廣辦理有關事務路經咱府,順道來府衙作一禮節性拜會?

再想一想!林大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也有可能是為了什么和咱南陽有關的事……汪司馬沉吟著。

咱南陽和后宮能有啥?

要不先迎進來再說?

對對。林大人急步邁出大堂。但愿沒有太大的麻煩,這些宦官咱可是惹不起呀!

接罷韓志彤帶來的那道密旨之后,林大人才松了一口氣,才將隱在眼里的驚慌一點一點抹去。

原來只是為了選拔五個宮女。

看來當今的圣上知道南陽盆地氣候溫潤水土宜人,是出美女的地方。過去的皇上選美,大都把目光盯在吳越一帶,在僻遠的南陽地面選拔宮女,這還是第一次吧?

林大人生出一陣被賞識的興奮。在這個偏遠的地方任職,很少有直接為朝廷效力的機會,如今這機會總算來了。我理應做得讓朝廷滿意。

他安排韓志彤一行到館舍休息后,便急召汪司馬和秦通判到后堂商議如何辦理此事。韓志彤說此事辦理的期限是六天,六天后,他就要帶上選好的五名十六歲的宮女向京都回返。六天選出五名長得好的姑娘應該沒有問題。兩位下屬胸有成竹地表態。咱南陽地界美女如云,隨便挑幾個都能令韓大人滿意。林大人警告兩個下屬道:選擇宮女的標準一向嚴格,爾等一定要從細處考慮,萬不可誤了韓大人的行期。三個人最后商定,按百里挑一的辦法辦理,先令十個縣在兩天內務必選出五十名美女送到府里,而后再由汪司馬會同韓大人從這五百名中選出五人。記住,年齡都在十六歲!林大人最后向二人叮囑。

部署完這件事,林大人舒了一口氣,開始向內院走去。中午要設宴款待韓志彤一行,這會兒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他想回內院換換衣服稍作歇息,順便把這個意外的為朝廷后宮選美的消息說給夫人。他想夫人聽了這個消息一定和他一樣高興,畢竟這是一個為朝廷盡忠的機會。

走進內宅大門,林大人頭一眼看見的是女兒舒韻。舒韻正翩然從暖閣上下來,手里拿著繡花繃子,想必頭晌又在忙著什么繡品。父親,今兒個下堂挺早哇。女兒向他打著招呼。他藹然地應了一聲,在幾個女兒中,他最鐘愛的是這個長得清秀又十分聰慧的舒韻。——你媽媽呢?——她在廚房里幫劉媽她們忙碌,媽說要給我蒸一個捏有十六朵花的豆糕。

十六朵花?為何偏要捏十六朵花?林大人笑望著女兒。

我今天十六歲了呀,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哦?噢。林大人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我忙公事忙得昏了頭,把這事都忘了。十六歲,你可都十六歲了?他注意地看了一眼女兒,發現女兒果然已經長成了一個標致的大姑娘。十六歲就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這回朝廷選美的頭一個標準,不就是十六歲嗎?我怎么想到了這兒?他急忙搖頭,把腦子里正想著的東西搖到角落里去。

他走進臥室時,夫人已經趕了過來。他于是向她說了韓大人來選美的事,他原以為她會像自己一樣高興,不料她聽后竟嘆了一句:天爺爺,造孽呀!他聞言驚喝道:你胡說什么?這樣的事怎能說成是造孽?!——咋能不叫造孽?好端端的閨女,本該成家生兒育女的,卻要去宮里頭空熬著歲月……

住嘴!他拍了一下桌子,怒視著夫人,這話傳出去要治罪的!你身為朝廷命官的夫人,怎敢信口……

父親,你在說什么呢?舒韻這當兒走了進來,笑眼笑眉地問。

沒、沒說啥。他也努力地笑了一下。

為了感謝你和媽媽把我養到十六歲,我今天要各送你和媽媽一件禮物!

嗬,啥禮物?

你們兩個都閉上眼睛!

對女兒的話他一向樂意順從,于是笑著合上眼簾,他感覺到有一個輕飄而柔軟的東西落到了手上,睜眼看時,才見女兒給自己的是一方潔白的揩汗的帕子,給妻子的是一條包頭的綢巾。女兒給自己的帕子上繡著一座宮殿的圖案,那圖案繡得極其精致。

怎么想起繡宮殿了?他有些詫異。

你不是說過,做官要做到宰相,那才叫男人的成功嗎?我繡這圖案,就是祝愿你能走向皇宮……

哦,哦。他急忙擺手:不可亂說,不可亂說!但笑容卻已經溢滿了臉孔。看來知我者,舒韻也。都說知女莫如母,看來知父也莫如女呀!我是有在仕途上再作進取的信心,是有不當宰輔不罷休的雄心,但如今看,朝中無人提攜,要登上那樣的高位是不可能的。罷,罷,我還是安于這知府之位吧……

當天后晌,選美的通知已派人飛馬送往各縣。晚飯后,林大人正在散步,下人通報說南陽縣方知縣求見,這讓他一怔:這個時辰來見我是有急事?他走進內宅客廳時,那位姓方的知縣急忙起身施禮道:林大人,這個時辰來打擾你很是抱歉,實在是因為……

坐下說吧。他朝方知縣指了指椅子,他一向對屬官們比較客氣。

是這樣,接到朝廷要在咱南陽地界選拔宮女的大函后,卑職十分高興,除了保證完成府衙規定的選拔數字之外,為了表達下官的忠心,還特別愿意奉上小女芽芽以供挑選,倘大人能夠開恩向上邊鼎力舉薦吾家小女使其入選,卑職愿肝腦涂地以報……

哦?林大人站了起來,有幾分意外地看著對方,還真有人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女兒送去當宮女?!而且還是一個知縣?!對于在南陽地面選拔宮女,他是高興,但那只是一種能為朝廷效力的高興,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是知道這件事對于有適齡閨女的人家,未必是一種好事。他原來只估計到會有做父母的對這件事暗中抵觸,沒想到竟有做父親的前來懇求。

萬望大人開恩相助!方知縣又起身施禮。

好吧,我會盡力。他緩緩點頭……

送走方知縣回到內室,夫人指給他看條案上擺著的一包銀子,他才知道方知縣還為此給他送了銀子。唉,他倒是真心想把女兒送進宮哩!

這個姓方的心術不正!夫人突然開口。

嗯?他不高興地瞪了一眼妻子。人家這是忠義之舉,怎能……

啥子忠義之舉?無非是想借此找一個攀附皇上的機會!

攀附皇上?林大人笑了,瞎說什么?這不是選拔皇后、皇妃,這只是選拔宮女,即使真讓方知縣的女兒去當了宮女,皇宮里宮女成千,哪有可能就與皇上扯上關系?

皇妃還不是皇上從宮女中挑的?姓方的就是在做這個夢,他夢想他的閨女當了宮女后能被皇上挑選為妃,然后他好借此飛黃騰達,他的閨女芽芽我見過,長得是很漂亮,保不準皇上看見了真能動心。

哦?林大人瞪大了眼睛,夫人的分析令他心中一沉,他過去顯然沒想這么深。

準備歇息吧,我叫丫鬟送熱水來給你燙燙腳。

等等。他叫住妻子。你說方知縣的閨女比咱舒韻長得還入眼?

那倒不見得,不過那芽芽姑娘長得是很媚人。燙燙腳睡吧?

林大人心不在焉地把頭點點……

那天晚上林大人上床后睡意遲遲不來,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了皇宮,看見了當今皇上朱瞻基乘著御輦向后宮走去,看見成群的宮女分站在御輦經過的甬道兩邊,突然,御輦停下,皇上手指著一位宮女問:你是……?回皇上,俺叫方芽芽,河南南陽人,剛入宮。——噢,我說怎么是頭一回見你哩,真乃佳人一個。來人呀,讓方芽芽去乾清宮,我要封她為妃。

林大人在枕上晃了晃頭,把腦中的想象趕走。當那些幻想出的場景隱匿之后,他的思緒卻仍在繼續:倘若讓方芽芽去當了宮女,保不準日后就真有可能出現剛才想象的那一幕;而一旦方芽芽真當上了妃子,那方知縣勢必會很快升遷,也許會擠走我當上知府,也許會當了道臺成為我的上司,也許會成為一品大員權傾朝野,不是不可能,不是不可能啊!那么說這次選拔宮女倒真是一個重要機會了?應該緊緊抓住?不應該猶猶豫豫?怎么抓住?讓自己親戚中的一位姑娘也去應選當宮女?行倒是行,只是自己的三親六戚中哪有符合選美條件的姑娘?真正符合選美條件而且有可能在日后被皇上注意的姑娘還只有舒韻了。一想到讓舒韻去當宮女,他的身子就哆嗦了一下。不,不。可哪個姑娘最后不出嫁?舒韻最終是要當別人家的媳婦的,倘你的女兒因為當上宮女有了接近皇上的機會最后被皇上封為妃子,那可是你林家的榮耀啊!要比嫁一個普通官宦人家強多少倍?再說,你也年近五十,在仕途上發展的機會不會很多了,不應該丟掉這個機會!人家方知縣都敢這樣做,你為何下不了決心?那么就這樣定了?定了吧……

第二天早上,約莫女兒起床洗漱梳妝完畢之后,他走到院中叫道:舒韻,陪我去花園散步吧。舒韻聽見,應了一聲,鳥一樣地飛到了父親身邊。

這在他是一次艱難的談話,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父女倆在朝霞染紅的后花園里走了兩圈,他還沒有尋找好出口的詞句。

父親,你今天早晨好像有什么心事?舒韻后來停了步說。

哦,不,沒。林大人急忙掩飾地笑笑。

是不是為選拔宮女的事?我聽說城中已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

嗯,有一點。他沒想到女兒先說上了這個話題。

說是城中有些人家害怕自己的女兒被選上,慌得要把女兒往鄉下送,其實當宮女有啥害怕的?能住進皇宮,能看見朝廷,那是多榮耀的事情!

你真是這樣想?

當然!

要是讓你去當宮女,你愿意?

我當然愿意,只要你讓我去。

真的?

我啥時候騙過你了?

那好,既然你有這個愿望,父親愿意成全你,父親希望你不僅能當上宮女,而且要進了宮后還能得到皇上的看重。

父親,你此話可是……當真?

當真!他為如此順利地說出自己的心里話而舒了一口氣。舒韻意外地看著父親……

之二:女兒

舒韻隨著那幾百名姑娘排成長隊向府衙一側的驛館走去時,心里充溢著一股歡喜。她自小受父親溺愛,在家里少受管束,養成了一種膽大開朗的脾性;長大后又讀了各種書籍,對外部世界早生了一種向往,所以父親這次允許她參加宮女選拔她十分興奮。如果真能被選上,到京城,進皇宮,見皇帝,轟轟烈烈,也算不枉活了這一生。其實她剛一聽下人們說到朝廷派人來選美的事,就生出來應選的心,只是怕父母不答應,她才沒敢開口,沒想到父親倒開通,主動應允她來應選,還真有點出她意外。父親到底不同于常人,眼界開,敢放我出來闖一闖這個世界。想想那么多姑娘都被父母關在閨房里,活著有什么意思?

——各位姑娘,請站好,聽韓大人教誨。汪司馬這當兒站在驛館院里的一張椅子上喊。

舒韻的目光掠過汪司馬,落在了站在一旁的韓志彤身上。原來宦官就是這個樣子,白白胖胖不長胡子,舉手投足有點女人模樣。舒韻有些好奇地看著那個老人。父親原來告訴舒韻,如果她真下了當宮女的決心,他出面去求韓志彤徑直把她帶走,她不必像一般民女那樣去經過一道道的挑選程序,但舒韻不同意,她說她樂意去經過那一道道挑選程序,她認為那會非常有趣。她不讓父親去求韓志彤,也因為她對自己充滿了自信,她相信憑自己的容貌完全可以被選上,她想借這個機會檢驗一下自己有沒有引起外人注意的能力和魅力。——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也早生了一種隱秘的欲望,當了宮女之后,爭取能吸引皇帝對自己的注意,從而被挑選為妃。那天武侯祠前的那個算卦先生不是說我的命里有大吉大貴?!

——爾等切記,本朝挑選宮女的頭一條規矩,是出生于良家,所謂良家,即非醫,非巫,非商賈和百工,爾等中若有不是良家出身的,請即退出館門,不然日后查出,定當嚴辦。韓志彤慢騰騰地開口,舒韻注意到,他說話的聲音中帶了點女腔。

沒有人走出館門。舒韻看了看門口,這么說各縣在挑選這些姑娘時都注意了這條標準。

——請排成單列,慢慢從韓大人面前走過。汪司馬在指揮著這一大群姑娘。凡經韓大人指點的,請即走出館門;未被指點的,請到一側稍候。

舒韻一邊隨著隊伍向前移動,一邊好奇地注視著韓志彤的那只不停指點的左手,他指點的標準是什么?到走近時她才聽清,原來他邊指點邊在口中說道:太高!……太低!……太胖!……太瘦!噢,原來是依據身高和體重在作第一遍篩選。

輪到舒韻時他的指頭沒動。

我相信他也不會動指頭,我要連這頭一關都過不去那豈不成了笑話?

這一遍篩下去二百人。

接下來讓留下來的三百人每二十人列成一排,每排間隔三步,然后由韓大人領著他帶來的一班人逐排挨個諦視耳、目、口、鼻、發、項、肩、背,凡不合法相者令其出列。舒韻好奇地注視著韓大人的舉動,為這篩選的細致感到驚異。當那一行人走到自己面前時,她注意到那姓韓的目光分明地一亮,盯視她足有一袋煙工夫,而后滿意地點了點頭。

舒韻松了口氣,這一關又過了。

這一遍又篩下去二百二十人。

后晌,留下的八十人又奉命排成一隊,依次走到坐在一把靠椅上的韓志彤面前,自誦籍貫、姓氏、年歲。舒韻注意到,這是在檢視姑娘們的聲音是否好聽,凡稍雄、稍粗、稍濁、稍吃者都被剔出。老天吶,選得竟如此細致!不過舒韻依舊胸有成竹,自信自己的聲音清脆、悅耳,輪到自己時,不慌不忙誦出規定的內容,果然那半閉了眼睛傾聽的韓志彤聞聲睜開眼,認真地看了她一陣,點點頭說:好。

這一遍又篩去四十人。

第一天的挑選至此結束。舒韻回到后宅自己的臥室時,暮色都已經漫了上來。她剛在椅子上坐下歇息,媽媽就滿臉慍色地走了進來,瞪了眼在她面前站下,卻不語。舒韻笑了,說:媽,你還在生氣?我今天已順利地過了三關,你該為我高興才是。南陽地面上五百名經過挑選的姑娘中,只有四十名過了這三關,而我是其中之一,這表明你生的是一個漂亮閨女!

我不聽你瞎扯!當媽的依然一臉怒氣,你知道當宮女是要離開家要吃苦的嗎?

知道,媽。可我就是不當宮女,早晚也要出嫁離開家的呀?!我知道當宮女是要吃苦,可也有可能享福呀,一旦讓皇上看中,被封了妃,啥樣的榮華富貴不能享?到時候說不定你也要進宮去享福哩。

都是聽你父親瞎說,封妃能那樣容易?

我相信,憑你和父親傳給我的這副相貌,加上我的智慧,只要我進了宮,我就會讓皇上迷……

你還敢亂說?!母親嚇得急忙捂了女兒的嘴。

第二天頭晌,四十名候選姑娘在昨日的選場列隊站好時,幾個韓志彤帶來的內監,各持一把尺子,開始為每人量手和腳的大小,凡手指太短、手形太大,腳趾太長、腳形太大的,再次被剔出去。

這一關又篩去十五人。

舒韻照樣順利被選。

接下來,舒韻和其余入選的二十四名女子,被領入驛館內一間大房子,房子里已鋪上紅布,韓志彤讓每個人都脫了鞋襪,輪流在室內走一圈,他站在一側仔細觀察,步態不穩、抬落腳急躁、雙胯扭動難看的九名女子再被剔除。舒韻走得裊娜好看,自然仍在入選之列。

最后一關到了。十六名女子被韓志彤帶來的兩名老年宮娥領進一間窗門皆閉且蒙上了黑布的屋子,宮娥讓每個人都脫光衣服,說要進行三摸兩聞。舒韻聽罷嚇了一跳,忙低了聲問啥叫三摸兩聞,那其中一個宮娥說,“三摸”就是一摸兩個奶子,奶頭的大小和形狀,奶子和奶頭太小、形狀古怪的,不選;二摸周身肌膚,皮膚上有疤痕和粗糙的,不選;三摸陰戶和處女膜,陰戶外形古怪、無陰毛和處女膜破開的,不選。“兩聞”是聞口中呼吸的氣味和腋下的汗味,有臭氣的,不選。舒韻聽罷,一種受辱感從心中陡然升起。長這么大,誰敢這樣待我?今日竟要讓這老宮娥摸遍全身了。當老宮娥的一雙手在身上肆意游弋并在她的雙腿間盤桓時,要不是有走進皇宮這個愿望在壓迫著,她是真想揮掌朝老宮娥的臉上打去的。

一切順利,舒韻和另外六名姑娘通過了這最后一關,方知縣的女兒在這最后一關被挑剔出去了。

看來我真要走進皇宮了!自信的舒韻高興地走出那間門窗緊閉的屋子。

韓大人等在外邊。他讓入選的舒韻和另外六名美女在他面前站成一排,不帶任何表情地默然看了一遍,而后緩緩開口。祝賀你們順利通過挑選,皇上也會為你們的忠心感到高興的;遺憾的是,我這次來只能帶五人回宮,而你們是七個人入選,這樣,我還要再留下兩位。說完,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位姑娘身上停下,淡了聲說:你,退下吧。那姑娘聞言,默然退下;隨后,他把目光轉向了舒韻,舒韻的心一緊,莫非……

林舒韻,你,也退下吧。

——不,舒韻意外地驚叫了一聲。

說心里話,你長得很美,我也真心想把你帶走,只是后宮選秀,一般不選現職官員的女兒,我也是剛剛知道你是林知府的千金,請多諒解。

不。舒韻捂上了臉孔……

燭光在從窗隙飄進來的夜風中左右搖動,舒韻就在這晃動的燭光里望著父親的脊背。

——我原來只想到方知縣的女兒可能成為你入宮后的競爭對手,就預先給宮娥作了打點讓她們在最后一關卡下了她,未料到韓志彤也會來卡你。其實他這次來我真是傾全力來接待他了,禮也已經送了不少,我真有點摸不住他的心思。

——父親,如果我當初沒有應選,不去也就罷了,現在既是應了選,而且滿城人都知道了,這陣兒要是再走不成,肯定會讓別人誤以為我是沒被選上,算不得漂亮,惹人家笑話。

——放心吧,孩子,我會再去找韓志彤,無非是再破費點錢財,我不信我就辦不成這件事……

好消息是第二天午后來到舒韻的閨房的。林大人派一個下人送來一包東西,她打開一看,原來是一身繡有后宮字樣的衣裳,衣裳上放著父親手寫的一個紙條:換好衣裳速到韓大人下榻的館舍。舒韻頓時眉開眼笑,總算如愿以償了。她迅速換好衣裳,到鏡前整了裝,急急向韓大人的下榻處走去。

舒韻向韓志彤施了禮后,看見他揮手讓身邊的人都退出了屋子,這才低了聲說:孩子,我這會兒不以公人的身份,而以一個五十八歲老人的身份同你說話,我想告訴你我的一樁家事。我有一個侄女,她和你一樣漂亮,如今已出嫁且生下一個兒子,他們一家三口過著很舒心的日子。我覺著你該學我侄女的樣子,去成家,去當媽媽,而不必跟我走,有時人的選擇很緊要,人偶爾掐滅自己心里的一個希望不一定就是壞事。我不知道你聽明白我的話了沒有?

舒韻一怔,忙慌慌地說:大人開恩,我愿意去當宮女,愿意跟你走,請一定……

那么好吧。韓大人點了點頭,隨即從懷里掏出一個袋子遞到舒韻手上:這是你父親送我的銀子,請你務必退還給他,我會把你帶走的,既然你一定要去。

大人,這……舒韻捧著那袋銀子不知如何是好。

退給你父親!韓大人言畢喚外邊的人進來,隨后面對舒韻和其余四個入選的姑娘說:我們后天早晨出發回京,你們待會兒就可以回家和家人團聚話別,明日晚飯前務必到此聚齊,誰誤了時間,要按宮規處置!從現在起,你們就已經是后宮中的人了。在和家人話別時,我提醒你們三條:第一,不要吃不潔凈的東西,以免壞了肚子無法按時起程;第二,不要從家里帶許多東西,宮中什么都有,日用的東西到時候都會發給你們;第三,不準再和親族范圍之外的男人接觸,以防發生意外。待一會兒你們回家時,府里會派人送你們并有專人保護……

當晚,林大人在府中為女兒舒韻設宴送行,舒韻和叔叔、姑姑及舅舅等幾個最親的人也同桌話別。由于林大人和舒韻的真心歡喜,幾個來客也都是歡聲笑語。叔叔說:舒韻,我們在家就等著你封妃的好消息。姑姑說:待你在宮中站穩腳跟后,幫你姑父一把,讓他也把那個驛丞的職務換換。舅舅說:日后你要有了身份,能讓皇帝再賜我一些田地最好,我這個人最愛和土地打交道。獨有舒韻的媽媽愁眉不展,最后竟嗚咽出聲。舒韻見狀笑道:媽,這是個高興的時刻,為啥要哭?我相信我在宮中會有出頭之日,事在人為,總有一天你會為我笑的……

舒韻和其余四個女伴隨韓志彤起程那個早晨天飄著細雨。林大人領著汪司馬和秦通判一批屬官直送到城外驛道上。在和女兒最后告別的時刻,林大人附在舒韻的耳朵上說了一句:我已給韓大人說好,進宮后由他多給你提供接觸皇上的機會。舒韻把頭點點,而后上了馬車朝父親揮手。同車的女伴們望著在細雨中越來越遠的南陽城,都流了眼淚,獨有舒韻雙眼直望著車子前方且一臉希冀。

車到京城是個黃昏。盡管連日的坐車趕路舒韻已筋疲力盡,但看見威武的都城城墻和箭樓在夕陽中出現時,舒韻還是快活地輕叫了一聲:到了!她新奇地望著寬闊的城門、石板砌就的街道和街兩邊鱗次櫛比的店鋪,望著在黃昏的街道上行走的人流。當車子駛近紫禁城,那一片金碧輝煌的宮殿出現在眼里時,舒韻因為激動而讓淚水濡濕了眼睛。我到底見到你了,皇宮!從小就從書上讀到過對你的描寫,從畫卷上看到過對你的描畫,從父親口里聽到過對你的描述,今天,我終于要親眼看到你的姿容了……

走進后宮時天已黑透,無數的燈盞把夜色推到遠處。舒韻和四個女伴被領進一間亮燈的屋子,屋里有五張床,被告知每人一張,接著有人送來一點簡單的飯食,大家吃了之后就相繼睡下了。但舒韻卻久久沒有睡著,她側耳傾聽屋外的動靜,整個后宮很靜,只偶爾能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皇帝大概已經睡下,我明天能見到他嗎?見到他時他會注意到我嗎?我明天該梳一個啥樣的發式才算美麗別致,才能吸引皇帝的眼睛?……舒韻后來沉進一個夢中,在夢中她看見自己跪在一個金燦燦的大殿上,身穿龍袍的皇帝向她含笑走來,邊走邊叫:你就是舒韻?……

天亮后,舒韻第一個醒來,她穿好衣服后就走出屋門,她注意到這是一個小院,她剛想出院門四處走走看看,不妨院門外突然閃出一個太監攔住了她的去路,示意她的活動范圍只在院內。她不高興地退到院里,心想肯定是韓大人忘了給這個人交代,致使他敢限制她的行動。她盼著韓大人快來,快來領她們到宮中走走看看。

韓大人一連三天都沒有出現。她們在這三天里只是吃飯、睡覺、聊天,再就是在小院里轉轉。

舒韻開始焦躁起來。這天后晌,舒韻正百無聊賴、望眼欲穿地半倚在床上等待韓大人的到來,一陣哭聲突然由遠處傳進屋里,那哭聲越來越大,院外隨即響起了人的奔跑聲響。舒韻和幾個女伴一齊側耳傾聽并交換著驚詫的眼色:出了什么事情?

傍晚時分,一個小太監來通知她們:皇帝駕崩,并給她們抱來了五套孝裝。——啥叫駕崩?——就是死了。

舒韻驚直了眼睛。

老天吶,皇帝死了?他也會死?!他怎么在這個時候死?!誰當新的皇帝?

舒韻和四個姐妹在驚愕和不安中打發著日子。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哭聲在院外遠處響起,她們只能在院里屋里傾聽著那時斷時續的哭聲,判斷著那哭聲出自什么人。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舒韻已經有點記不清入宮有多少日子了。看來韓大人因為忙皇帝的喪事,把我們都給忘了。

有一天上午,舒韻和幾個姐妹正坐在屋里閑說話,久違了的韓大人突然出現在她們的門口。她們幾乎是同時起立叫了聲:大人,你可來了!

韓大人面色冷峻默然無語地點了點頭,而后朝身后的幾個老年宮娥揮了揮手。她們這才看清,那幾個老宮娥手里捧著幾套色彩淡雅的服裝和一些梳妝用品。——你們都立刻沐浴、更衣、梳妝,中午我請你們吃飯,飯后有大事!韓大人慢條斯理地開口。

大約是要帶我們去見新皇帝吧?舒韻沐浴罷,一邊在心里猜測一邊去換衣服,新衣服換上后舒韻注意到,這些衣服不僅質地全為上等綢緞,而且式樣特別美觀入眼,八成是真要去見新皇帝了。

那天的午飯好豐盛,小太監們用托盤端來了一桌子菜,而且破例地給每個人倒了一小杯米酒。韓大人端起酒杯慢聲慢氣地說:你們進宮后,我因為各樣雜事纏身,一直沒來看望你們,今日特來敬你們一杯……席間,韓大人親自用筷子給每個人夾菜,其殷勤與關愛之態,真像一位慈祥的父親。舒韻望著韓大人的藹然笑臉,心里生了一種感動。以后在宮中由韓大人照應,也真算自己有福氣了。

吃罷飯,韓大人讓舒韻她們五人漱了口,各人在口袋里裝了一包噴香的香料,又最后幫她們每個人檢查了一遍衣妝,這才說:走,咱們去辦一件大事。

舒韻高興地走在最前頭。她越發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這是要去見新皇帝,要不,不會這樣鄭重。韓大人領她們出了院門,在宮中七拐八拐,最后走到了一座大殿前,舒韻注意到大殿四周站著佩刀的武士,殿門口有一些太監在匆匆進出,琉璃瓦的殿頂在午后的斜陽里閃著金光。一種威嚴的氣勢讓她感到了一絲緊張。她在心里叮囑自己,不要害怕,你不是很早就想見到皇帝嗎?今天終于要如愿以償了。

在殿門前,韓大人回頭望了她們每個人一眼,舒韻感覺到他望自己的時間最長,心里一陣激動:是要把我先介紹給皇帝?

她們進了大殿,面前是一道屏風。韓大人讓她們面朝屏風成一字排開,每個人相隔三步。她們剛一站好,十個小太監就從門后閃出來,也站在了她們身后,每兩個太監靠近她們一個人。舒韻有些驚疑:這是干啥?她正想著,韓大人低低地開口說:我現在告訴你們一件事,希望你們能沉住氣,平靜地去面對。我把你們選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們去陪伴西去的皇上,現在他在等著你們,愿你們也即刻上路。

啥?陪伴西去的皇上?舒韻最先聽出了問題,驚慌地抓住了韓大人的衣袖,其他人還在懵懂之中。

對,孩子,韓大人垂下眼,伸手拍了拍舒韻的手背,聲極低地說:你本來是不該在這里的,記得我當時極力不讓你入選嗎?可你和你父親執意要……而我那時又不能……

天吶——舒韻的一聲驚叫還未落地,面前的屏風呼啦一下被幾個太監撤去,舒韻這才看清,原來她們面對的是一排鋪了白色綢緞的小床,總共五張,每人面對一張。她驚駭間,身子已被后邊的兩個小太監托起,放到了小床上,幾乎與此同時,從高高的殿頂梁上,突然落下一排五個用麻繩結成的繩環,每人臉前吊著一個,如彎曲的蛇一樣在空中晃動。

感謝你們自愿陪先皇西去!一個聲音突然由對面響起。舒韻和女伴們還沒有看清對面說話的是什么人,身后的太監們已抓住繩環套上了她們五個人的脖子,其余幾個姑娘此時方明白要她們干的是什么,幾乎和舒韻同時哭喊了一聲:不——

她們腳下的小床迅疾被太監抽去,五個人的身子都陡然懸空,那哭喊聲也戛然而止。

舒韻懸空的身子在空中轉了一下,使她上仰的面孔看見了殿門外的天空。

有一只小鳥箭一樣地躥上天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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