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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雞鳴風雨:(一)

正陽門、崇文門和宣武門,是橫貫在北京半腰當中的三座城門。從這三座門往北,屬于“內城”范圍;往南,則屬于“外城”了。“內”與“外”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兩爿城區,卻因此被劃分出了兩個不同的天地。內城,是成祖皇帝遷都北京時改建的。當時大明王朝的國勢如日方東,光華燦爛。內城的建筑也因之顯出一派泱泱溶溶、博大雄強的氣象。紅墻黃瓦、畫棟雕梁的紫禁城不必說,就連遍布城中的坊巷胡同,也全都被收拾得縱橫筆直,井井有條。雖然兩百多年下來,人禍天災,風吹雨打,許多建筑已日見破敗,無復當年的舊觀,但那種“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的奢華架子還在;內城居住,也依然是上流社會人們無可爭議的一份特權。

至于外城,情形就全然不同。毗連于內城南端的這爿外郭城,比內城要晚竣工一百多年。當年的嘉靖皇帝,被不斷越過長城南下侵擾的韃靼騎兵弄得焦頭爛額,寢食難安,終于下決心在京城外圍再修筑一道城墻,使之成為阻擋強敵進攻的緩沖地帶。修城的初衷本是如此,也就不難想見事情的進行是何等草率匆忙。事實上,這道外城墻只修完南端一段,就停頓了下來,而且整個布局從一開始就沒有認真規劃過,以致旁逸斜出的街巷,寒傖低矮的簡陋平房,以及骯臟雜亂的墟場市集,就成了這一帶歷久不變的景觀。無疑也因為這個緣故,除了在緊靠城門邊上,偶然還會有個把“淡泊之士”賃屋而居之外,一般來說,所謂“外城”,在北京上流人家心目中,壓根兒就屬于令人望而生厭的貧民窟。

不過,自從一年多前,由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統率的八旗大軍進駐北京以來,情形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些來自山海關外的進入者,衣冠之奇異自不待言,腦后還怵人地拖著一根長辮子。在入城之后的第二天,他們就下達了一道措辭強硬的命令,宣布自即日起,內城全部劃歸軍隊駐扎。原有的居民,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一律搬出外城去居住。敢有違抗者,以軍法論處。

對于這樣一道命令,在前朝崇禎乃至更早的那些皇帝在位時,或許還會有人敢于爭諫,但是,自從經歷了李自成攻陷北京的奇禍巨變,即便是過去最有頭臉的那些人物,也因為大明王朝無可挽回的覆滅,變得終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面對儼然以新主子自居的進入者,他們可是一點兒勇氣也鼓不起來了。結果,經過十來天雞飛狗走的混亂,原來居住在內城的人家,便像猛然刮來一陣狂風似的,一古腦兒搬到了外城,在窮街陋巷中挨挨擠擠地安頓下來。其中宣武門外一帶,大約街巷房舍與別處相比,要稍為像樣一點,于是又不約而同成了上流人家的匯聚之所……

眼下,已經到了清朝順治二年的六月,距當初那場大搬遷,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這天中午,曾經是明朝的兵科給事中、如今又成了清朝吏科給事中的龔鼎孳,剛剛到內城去拜會過一位滿族的貴官,正騎著馬往回走,打算趕在午飯前回到他在宣武門外的住處去。

“嗯,看起來,往后即使再有什么變動,大局也只能是如此了!”沿著曾經是店鋪云集,顧客往來,但如今已經變得空曠冷清的宣武門內大街,龔鼎孳一邊往前走,一邊默默盤算著,“大兵已經攻下江南,留都已經開門迎降,就連史道鄰、馬瑤草擁立的那個弘光皇帝,聽說也在蕪湖被擒,正在押解來京。大明所剩下的一點氣數,看來算是徹底窮盡。雖說平定四海,也還要一些時日,但這一統天下,恐怕已經非大清莫屬了!”

由于局勢的演變,同自己先前的估計完全一致,甚至推進得更快,龔鼎孳此刻,不覺暗暗感到慶幸,有一種遠離劫難的輕松。的確,像他這樣在農民軍攻入北京之后,曾經接受過“偽職”的明朝舊臣,如果當初像方以智等人那樣,迫不及待地逃往江南的話,那么,縱使弘光朝廷寬大為懷,不予追究,到了這次清兵南下,也勢必在劫難逃,吉兇未卜。現在由于自己堅決留下來不走,結果不但安安穩穩活著,而且還能照舊當京官。

“雖說在滿洲韃子手下做事,恐怕不會怎么痛快,但在前明時難道就痛快了?哼,不是一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過日子!如今再怎么著,也總比以往焦頭爛額地硬撐著那個破攤子強。況且,他滿人以化外夷狄之邦,要入主中國,只怕到底還得依靠我們漢官才成!”

這么暗自掂量一番之后,龔鼎孳就愈加心安理得。他從馬上直起身子,開始懷著一種徹底解脫的心情,打量起沿途的景物來。他發現,清朝大軍進入北京這一年多,除了發生過強迫搬遷那件事之外,別的方面倒還算是相當克制。不但如此,當權者還采取了一些頗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禮儀改葬崇禎皇帝;對于明朝的舊官,只要愿意歸順,一律以原職錄用;以及宣布革除前朝的苛政等等,因此北京的局面一直比較穩定。雖然在內城,由于到處駐扎著重兵,市面不免比較冷落,出入城門時盤查也頗為嚴格,但一旦到了外城,就依舊行人熙攘,車水馬龍。在六月耀眼的陽光下,各行各業的人們顯出一派隨遇而安的“順民”模樣,照舊在為衣食而各自奔忙。“不錯,時至今日,仍舊允許我漢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們那樣剃發留辮,改穿馬褂和開衩袍,這一層,無疑也是新朝善體民心之處!”望著滿街上那些同自己一樣,依舊把發髻藏在頭巾或紗帽之下,身上的衣著也一如往日的行人,龔鼎孳于從容自在之余,又一次寬心地想,并且生出一種期望,覺得新朝果真能夠心胸闊大,兼容并蓄,那么,以自己的精明干練,今后恐怕還大有施展的機會……

現在,他已經回到自己的家門前。位于宣武門外東側一條胡同深處的這個新住處,是一年前大搬遷那陣子,他同愛妾顧眉一起選定的。房子雖然小了一點,難得的是環境頗為清靜。當時好幾戶急著找房子的人家都看上了這里,爭著要買。末了,龔鼎孳看見顧眉特別中意,狠狠心拿出高一倍的價錢,才把房子買到手。為這事,顧眉反而埋怨丈夫,認為前一陣子因為逃難,幾乎弄得傾家蕩產,手頭已是相當拮據,實在沒有必要花這種冤枉錢。不過埋怨歸埋怨,對于丈夫的寵愛和體貼,顧眉其實還是十分喜歡。明顯的證據是,一搬進來,她就指揮仆人,里里外外的忙得額頭見汗。為著把這幢只有前后兩進的小小四合院,收拾得整齊雅潔,不失身份,這個聰明能干的女人著實花了不少心思。“嘿,要是摸不透你的脾性兒,我龔某人也枉在風月場中混這么些年了!”當時龔鼎孳在一旁瞧著,苦笑地想。此刻,他在門前下了馬,把韁繩交給承差之后,忽然想起這件事,嘴角不由得再度現出無奈的微笑。

“啊,老爺回來啦!”當他懷著輕松的心情,穿過前院,匆匆往里走的時候,丫環小鳳迎上來,行著禮說。

“嗯,太太呢?”龔鼎孳順口問道,沒有停住腳步。

“回老爺的話,太太在西間屋里。王媽媽來了,太太正陪著說話呢!”

“王媽媽?哪個王媽媽?”

“就是熊老爺家的王媽媽,去年逃難時同我家做一路的。”

龔鼎孳“哦”的一聲,也就想起來了——去年四月底,正當李自成的農民軍在山海關被吳三桂引進清軍擊敗,決定放棄北京,向西撤退那陣子,滿城的居民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龔鼎孳見勢頭不妙,害怕“王師”一旦打回來,會對他們這些“失節事賊”的舊官嚴加追究,串聯幾位同病相憐的朋友,舉家逃出城去躲風頭。當時結伴同行的,就有吏部郎中熊文舉一家。這個王媽媽,是熊府的一位有頭臉的女管家。本來彼此也不相熟,只因路上種種勞苦波折,常需互相照應,一來二往,也就近乎起來。回城后,這王媽媽也常會找個空兒,過來串串門,卻一向都是由顧眉接待。“噢,是她來了。那就別驚動太太,你來服侍我就得了。”由于心情頗好,龔鼎孳寬宏大量地擺擺手,然后徑直走進上房的起居室里。

龔鼎孳由小鳳服侍著,剛剛換上家居的便服,顧眉就走進來了。曾經是秦淮河上風頭最健的這位昔年名妓,自從兩年前嫁給了龔鼎孳之后,就跟著丈夫住到北京來。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是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看上去,她仍舊那樣風姿綽約,嬌艷迷人。因為天氣炎熱,她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桃紅女衣,下襯月白羅裙,腦后松松地綰了一個倭墜髻,益發顯得珠圓玉潤。自必得知丈夫已經回來,她才匆匆把客人送走的。一踏進起居室,她就放下懷里那只烏云覆雪波斯貓,走近來,從小鳳手中接過綢子腰帶,一邊給丈夫系上,一邊吩咐丫環說:

“這兒用不著你了,張羅開飯去吧!”

隨后,又悄悄親了一下丈夫,巧笑盈盈地問:“相公今日出門拜客,可還順利?”

龔鼎孳“嗯”了一聲:“沒有什么不順利的,不就是同滿人打交道么,小菜一碟,頂好對付!”

“咦,不是說,這個叫濟——濟什么的貝勒兇霸得很,誰都怕去見他么?”

“叫濟爾哈朗。哼,別人怕,我卻不怕!你別瞧滿洲韃子一個個十二片篷扯足,傲氣得很,其實也是欺軟怕硬。只要你不怯他,他便顛倒過來禮敬你了。”

“哦,是嗎,那——”

“待會兒再跟你說。先吃飯吧,我都快餓壞了!”這么把手一擺之后,龔鼎孳就徑自走向飯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龔鼎孳不再談下去,是因為他雖然說得挺硬氣,實際上卻并沒有什么可夸耀的。那位濟爾哈朗親王的確沒有為難他,但是讓他在門房足足候了一個多時辰,到頭來同他總共還談不上五句話,就按照官場的禮儀端茶送客。如果不是在等候接見的當兒,從別的候見者口中,得知南京已經開門迎降的重要消息,他今天簡直可以算是白出了一趟門。不過,這一類情況,龔鼎孳照例不會告訴侍妾。“橫豎她知道了也沒用,反倒生出許多啰嗦!”他想。

現在,午飯已經擺到桌上。北京不比江南,加上眼下還是大亂初定、百物奇缺的時節,即便是龔鼎孳這樣的人家,在吃喝上也只能從簡。如今,飯桌上擺著的,無非是咸菜、小米粥就饅頭,還有一小碟豆芽菜炒肉絲,已經算是難得的奢侈品。不過,龔鼎孳實在是餓了,也顧不上挑剔,抓過饅頭就吃起來。正吃得香,忽然聽見侍妾“噗哧”一笑。

龔鼎孳抬了一下眼睛:“嗯,你笑什么?”

“沒什么,”顧眉搖搖頭,腮邊的笑渦忽閃著,“妾只是想起,剛才老是等不著相公回來,還只道那位什么貝勒留相公吃飯呢!”

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眼珠子一轉,點點頭,說:“嗯,他是要留飯,可我嫌那滿洲菜,老大一股膻味兒,便堅辭了出來。”停了停,發現侍妾沒吱聲,他又皺起眉毛問:“怎么,你不信?”

“哦,信,信!”顧眉忙不迭回答,隨即用筷子夾了一箸豆芽菜炒肉絲,一邊送進丈夫碗里,一邊笑著說:“既是這等,王媽媽來說的那個事,沒準兒就好辦了!”

龔鼎孳頓時停止了咀嚼。“王媽媽說的事?又有什么事?”他警惕地問。因為為著顯示自己能耐,這個不甘寂寞的女人老愛招攬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堆給丈夫干,早已弄得龔鼎孳不勝其煩。

“是這么回事——”顧眉蹙起又彎又細的眉毛,嘆了一口氣,說,“剛才,熊老爺家的王媽媽來過,說起去年夏天在西城外逃難時,我們曾住過一陣子的那個金員外家,前些天讓旗人把地給圈了去,還限令他們全家遷往三百里外的牧馬堡去安置。若不去時,便連那邊的地也一并勾銷,讓他們全家當叫化子去!你想那金員外七老八十的人,怎生受得了這晴天霹靂?急得當場中了風。他的家人走投無路,昨日便進城來尋熊府相幫說情。熊老爺本是個膽小的人,哪里敢出頭?熊太太尋思無計,才又派王媽媽過來轉托我們。相公,你瞧這事……”

“你是說西城外那個老金頭?他的地不是明明自家在種著嘛!怎么會給圈去了?”

“真是給圈去了呀!王媽媽剛才說,昨兒他家一下子來了好幾個金家的人,都在前院里,哀哀地哭得好不傷心!”

龔鼎孳“唔”了一聲,不說話了。關于圈地的事,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十二月,朝廷鑒于從關外不斷涌來的大批旗人無法安置,曾下令將北京附近各州縣因戰亂被丟荒的無主農田,以及明朝的皇親、駙馬、貴族、太監過去所擁有的田產,全部沒收,分配給本朝屬下的王公、貴胄以及八旗兵丁使用。辦法就是由主管的衙門按預先擬定的分配額度,發給長短不一的繩索,讓旗人們到實地去丈量圈占,所以叫做“圈地”。不過,當時所頒布的命令說得很清楚,只是圈占那些無主之田。現在怎么連金員外家種著的田也給圈去了呢?看來,要么是執事衙門弄錯了,要么就是下面的旗人不遵法度,趁勢胡來。

“原來他家的地給圈去了。那——你可知道,是怎樣給圈去的?”由于發現事情并非那么好辦,龔鼎孳的口氣已經明顯透著遲疑。

顧眉卻似乎沒有覺察,只管把她從王媽媽那里聽到的一五一十地倒出來。不過,其實也沒有太多新東西,無非是那些圈地的旗人如何兇橫,金員外一家如何苦苦哀求,又怎樣挨了打;末了,田地、房屋給圈了去不算,連牲口、農具,還有兩名模樣長得周正點兒的女仆,也讓對方一齊霸占了,如此等等。龔鼎孳默默聽著,心中越來越不起勁。不錯,去年在西城外逃難時,自己一家確曾得到過金員外的照拂;但是眼下他碰到的這門子官司,卻不是一件單個的事,而是關涉到旗人們進關后的生計,是朝廷一項重大決策。雖說像這樣胡亂圈占,未必符合朝廷的初衷;但是,這朝廷畢竟是滿人坐的天下,自己作為一名漢官,如果貿然出頭說話,勢必得罪旗人們不說,鬧不好,還會落得個干擾朝廷大計的罪名。這可是萬萬不能干的!不過,他也知道,這位如夫人可不是那么好打發的。她會撒嬌撒癡,會發怒放潑,還會……“哎,也罷,姑且敷衍著她好了,也省得她再啰嗦!”這么打定主意,龔鼎孳就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這件事,你也招攬得太快了些,只怕十分難辦。不過,在滿人中我好歹還有幾個說得來的,趕明兒去訪訪他們,看有辦法沒有——無論如何,讓你有個交待就是了!”

“我也知道這事挺難,”看見丈夫應允出面,顧眉頓時眉開眼笑,“可金員外好歹同我們相與一場,如今有難來求,多少總得給他一個面子呀!”說著,看見丈夫已經站起來,向寢室走去,她也就跟過來,并且趕先一步,走到床邊,一邊親自動手替丈夫拂床安枕,一邊又討好地回頭說:“告訴相公一件新鮮事兒——也是王媽媽剛才來說的,相公向常頂討厭的那個孫之獬孫老爺,有人看見他這兩日已經學滿人的樣兒,剃了發,留起了辮子,全家男女也都改作滿人裝扮,變得怪模怪樣的,都快叫人認不出來了!”

這么一件新聞,在顧眉無非當個笑話兒說說,龔鼎孳起初也沒有怎么在意。然而,他忽然心中一動。

“你說什么?孫之獬——剃發改服了?”由于意外,也由于吃驚,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

“是王媽媽說的,她家同孫家大門對著大門。她還親眼看見了!”顧眉說,因為正顧著整理床鋪,并沒有發覺丈夫的神情變化。

龔鼎孳卻“啊”的一聲,不由得呆住了。孫之獬,現任禮部右侍郎。此人在明朝天啟年間賣身投靠閹黨頭子魏忠賢,因此,到了崇禎皇帝即位,便被列入“逆案”,落得個削職還鄉;直到清兵入關后,他才趕來投誠,因為善于鉆營,很快就爬上高位。龔鼎孳本是復社成員,彼此也就照例成了政敵;加上他對孫之獬的迅速升遷又頗為嫉妒,因此平日提起此人,總是沒有什么好話。不過,龔鼎孳仍舊沒有料到,在新朝已經允許漢族官民保留前朝的衣冠之后,孫之獬竟然還要自行剃發改裝!

“媽的,這閹黨狗賊!真不要臉!”由于被對方的卑鄙行徑所激怒,龔鼎孳不禁破口罵了出來。的確,保留前朝的衣冠,這可是滿城官民經過竭力抗拒,才爭得的一種“權利”,也是人們在受了吳三桂的愚弄,被迫臣服于滿洲“韃子”的武力和強權之后,所剩下的最后一點“自慰”。也許是基于自幼秉承的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連對前朝并無太多留戀的龔鼎孳,內心也是這么認為的。如今孫之獬身為漢官,為著討好滿人,竟然做出如此卑劣的舉動,這使龔鼎孳一聽之下,確實不禁大為光火。

“相公,你這是——”轉過身來的顧眉,發現丈夫正倒背著手,氣急敗壞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不禁一怔。

“這一次,總之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龔鼎孳管自咬牙切齒,并沒有理會侍妾。

“弄死?誰被弄死了?”顧眉愈加莫名其妙。

“我是說姓孫的!是姓孫的要把我們都弄死!”

“姓孫的?哦,相公是說的剛才那個事呀!”顧眉這才恍然,隨即撇著嘴兒,不在意地說:“他這么弄,也無非是想拍滿人的馬屁罷了,又何必……”

“你知道什么!”龔鼎孳煩躁地一揮手,“姓孫的這么一弄,朝廷自然就會認為他是死心塌地效忠滿人,愈加對他另眼看待了!可剩下我們呢,怎么辦?也跟著學他的樣?但那么一來,我堂堂華夏之區,億兆官民,豈非從此盡數淪為化外夷狄?這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又如何向子孫后世交代?但要是不跟他學,說不定就會被新朝看做不是真心歸順,甚至懷有二志,輕則受到猜忌,斷送前程;重者還會招致不測之禍——哎,總而言之,這回全都被他弄死就是!”

有著瘦長身材和一張青白臉的龔鼎孳,本是一個精明強干的人,平日遇事頗沉得住氣。因此,看見他這樣子,顧眉也跟著緊張起來。

“那,那可怎么辦?”

“不行!”龔鼎孳忽然站住腳,斷然說道,“這姓孫的乃是閹黨余孽,奸險小人,若然容他如此得逞,我輩正人君子在朝中哪里還有立足之地!”

“啊,那么……”

“總得想個法子治治他!”這么說完之后,龔鼎孳又重新在屋子里走動起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顧眉大約才真正弄明白了。她瞇縫起眼睛,出了會子神,隨即款款地走向方幾,從上面拿起一盅茶,舉在嘴邊慢慢喝著。只見她神色變得愈來愈安閑,甚至還有幾分自得。末了,她把茶盅往方幾上“篤”地一放。

龔鼎孳不由得站住了,回頭望著她。

顧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柄綠紗團扇,扇了兩下,這才似笑非笑地說:“若是想不讓那姓孫的得意么,妾倒有個法兒,就不知相公敢不敢?”

“啊?你說,你說!”

“依我的性兒么——”顧眉瞅著丈夫,目光炯炯地說,“他孫家會剃發改裝,莫非我龔家就不會剃發改裝?”

“你說什么?我家也剃、剃發?”龔鼎孳不禁吃了一驚。

“嗯,”顧眉點點頭,“有道是,毒蛇蜇手,壯士斷腕。不這樣,又怎生斗得掉姓孫的風頭?”

“可是……”

“聽我說啊——相公試想,一旦姓孫的帶了頭,即使相公不肯學樣,只怕也難保別人不跟著干。與其白讓他們趕著趟兒,賺了好處去,倒不如由我們來拔個頭籌!”

龔鼎孳起先還感到吃驚與氣惱,這會兒心中又是一動,頓時把待要出口的責備又收回來。的確,剛才他光顧著對孫之獬的“叛賣”行徑光火,卻忘記了另外一個危險,這就是在向上爬的官場競爭中,由于未能及時搶占有利位置,結果被無情地擠到后面去的危險。對于至今還指望飛黃騰達的他來說,這無疑是要防備的……于是,他沉吟著轉過身,坐到另一張椅子上,開始默默地撫起胡子來。

海棠樹的綠影映在窗紗上。有片刻工夫,屋子里變得很靜,只聽見銅壺滴漏傳來滴答的聲響。現在,龔鼎孳多少覺得,侍妾的這個建議,確實給他指出了出奇制勝的一著棋。在目前的情況下,這也許還是惟一可行的一著。但是,這么一來,就等于將自己擺到與孫之獬同樣的位置上,勢必會招致漢族官民的強烈反感。結果,也許在討好新朝這一點上,能同孫之獬之流打個平手;但是,卻會在朝廷內外,被絕大多數漢官所蔑視,并且失去他們的信任。在目前滿人當權,自己惟有同漢官們抱成一團,才能免受欺負的情況下,這無疑是劃不來的。“不,這個風頭可不能出!”他苦笑地想。

大約看見丈夫不說話,顧眉又開腔了:“不錯,”她撫摸著團扇的邊沿,慢悠悠地說,“當初你是跟我說過,若然新朝迫令剃發改服,你縱然舍不得我,當不了和尚,也必定要拖到無法再拖再說,總不能辱沒了祖宗。可瞧眼下這情形,新朝到底容我們再拖多久,其實也難說得很。況且,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換個打扮么!以往我們在留都,光是這頭頭發,一年到頭,就不知想著法兒變換多少回!”

這么說了之后,發現龔鼎孳管自撫著胡子,仍舊沒有什么表示,她就眨眨眼睛,用忽然變得興奮起來的聲調說:“相公瞧著旗人的裝束不順眼么?妾倒覺得款式兒挺不錯哩!”說著,她就丟下扇子,站起身,快步走向衣箱,先把身上的衣裳脫下,又從箱里拿出一套衣服,管自穿著起來。

龔鼎孳呆呆地望著,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直到顧眉穿戴停當,重新把臉朝向他,龔鼎孳才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襲滿族式的高領白緞子長袍,外面罩了一件寶藍色的琵琶襟馬甲。那有著五顆大衣扣的馬甲,鑲著回波形的寬大襯邊,上面還繡著花草圖案。據說旗人的女衣歷來尚窄,加上顧眉的身材本來就十分苗條,兩相映襯,益發顯得俏麗輕盈。倒把龔鼎孳看得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前些日子我央人到內城去,請旗人裁縫做的,昨兒才送來。”顧眉得意地說,“如今是頭發還不對。要是連發髻也學她們那樣梳起來,才真好看呢!”說著,又上下打量丈夫,點著頭兒說:“像相公這等身材,若穿起長袍馬褂,只怕也蠻精神!”

龔鼎孳正目瞪口呆地瞧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侍妾,被她冷不丁這么一說,倒錯愕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一聲,站起身,又開始在室內繞起圈子來。不過說也奇怪,經顧眉這么一起哄,他的心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激憤和緊張了。“是的,到底怎么辦,眼下也不必忙于決定,且看一看情形再說不遲……”

“哎,相公,拿定主意了么?”顧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龔鼎孳抬起頭,發現侍妾拿著一面鏡子,還在那里左照右照地擺弄個沒完。他打了個哈哈,擺擺手說:“真是婦人之見!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簡單容易?”停了停,又走過去,在侍妾的身上摸了一把,叮囑說:“你這身衣裳,在屋子里穿穿無妨,可別走到外面去,讓左鄰右舍瞧見了笑話!記住了?”

說完,他就轉過身,把被教訓得一怔一怔的顧眉撂在屋子里,徑自向外走去。

龔鼎孳剛剛走出起居室,就看見應門的小廝阿承——一個十五歲的矮胖少年,雙手捧著一張拜帖,跌跌撞撞地飛跑進來。

這個阿承,同丫環小鳳一樣,也是龔鼎孳的家生孩兒,為人老實可靠,侍候主人也算忠心盡職,只有一樣:做事有點冒失毛躁。龔鼎孳也曾訓誡過他多次,可總不見大改。眼下看見他又是這個樣子,龔鼎孳就不由得皺起眉毛,呵斥道:

“咄!跑什么?好好兒走著不成么!”

“哎,老、老爺,是陳老、老爺呢!”嚇了一跳的阿承立即站住,結結巴巴地回答。

“什么‘老老爺’!就是‘老老老爺’也用不著這等亡魂喪膽的——沒長進的東西!”龔鼎孳板著臉繼續訓斥,并朝劈手接過的拜帖瞥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動,把帖子又舉到眼前。

眷社弟陳名夏頓首拜

“怎么,是他來了?”他意外地想,不由自主停止了責罵,“哎,這么巧!我正打算去訪他呢!如今正好——啊哈!”心里這么驚喜著,他就興奮起來,連忙吩咐:“快請!”看見阿承還站著發呆,他又使勁一跺腳,喝道:“快呀!”

說完,他就轉過身,返回屋里,一邊吩咐顧眉趕快把滿族衣裳脫掉,以免不留神給人瞧見,招來閑話;一邊自己換上見客的禮服,然后三步并作兩步,興沖沖地迎出大門去。

確實,也難怪龔鼎孳如此著忙,因為這個陳名夏,并非尋常客人,而是他的一位交情頂深的密友。二人早年同為復社成員,明朝崇禎年間又一起在北京做官,而且都是在兵科;李自成攻陷北京時,兩人都曾經降“賊”,并接受“偽”職;后來又一道投靠清朝。憑著這種同“病”相憐的經歷,加上兩人平日來往密切,關系可就確實不同一般。不過,陳名夏當年是以殿試一甲第三名的高名次考中進士的,官位一直比龔鼎孳高,眼下已經官至清朝的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的侍讀學士,位居正二品。而陳名夏本人也確實精明強干,勇于任事。因此,龔鼎孳對于這位老朋友一向十分敬服,遇到疑難的事總要同他商量,聽取他的意見……

現在,龔鼎孳已經迎出大門口,陳名夏那張眉目聳拔、鼻翼兩旁有著兩道剛愎溝紋的尖長臉,以及胸前飄拂著的三綹髭須也映入了眼簾。

“啊哈,怎地如此之巧!弟正欲去訪兄,兄卻先見顧了!”龔鼎孳拱著手大聲招呼著,興沖沖地迎上前去。

陳名夏卻沒有什么表情,雖然也照例回了一禮,但是隨即就把手一擺,說:“弟眼下尚有他事,沒有工夫坐談,且借一步,說幾句話就走!”

“兄是說——不坐談?”看見客人已經徑自往里走,龔鼎孳連忙跟上去,驚訝地問。

“我這就要去面見譚泰——嗯,就在這兒說好了!”由于兩人已經進了二門,來到前院的倒座前,陳名夏隨即站停下來。

譚泰是滿洲正黃旗人。早自清朝天聰年間起,他就追隨皇太極東征西討,由于戰功卓著,一再被擢拔,成為全權掌管本旗的都統,后來又受封為一等公。目前此人與護軍統領圖賴、啟心郎索尼一道,都是攝政王多爾袞的心腹親信,在朝中可以說是炙手可熱,權重一時。因此龔鼎孳一聽,顧不上再往屋里讓客,連忙站住腳,緊瞅著對方,壓低聲音問:

“譚泰?兄因何事要訪他?”

這當兒,倒是陳名夏大約覺得站著談話,確實不甚相宜。他是常來常往的,對龔鼎孳這屋子的情形很熟悉。朝倒座望了望,發現里面沒有人,他便做了個手勢,于是兩人又走進屋里,分賓主坐下。陳名夏這才哼了一聲,說道:

“弟去見他,是意欲謀個差事干干!”

雖然他這么表白了,但是龔鼎孳仍舊聽不懂。不過他也不想在這位才高氣傲的朋友面前顯得像個蠢蟲,于是便沉默著,不去追問。

果然,片刻之后,等不到反應的陳名夏終于自己又說下去:

“眼下,南都已經歸命,各府縣望風歸降,看來江南一帶,不必再加重兵,即可平定。據弟近日所得消息,朝廷之舉措將有重大變更——欲行以‘撫’代‘剿’之策。屆時,要將豫王召回京來,另外派員前往接任……”

所謂“剿”,就是憑借軍事手段取勝,自然要靠武將主持;至于以勸降為主的“撫”,就必須起用文官了。不過,清朝一向崇尚武力,這大規模的變“剿”為“撫”,倒是前所未有的新鮮事。因此龔鼎孳迷惑了小片刻,腦子才轉過彎來,試探地問:

“噢,兄是意欲取多鐸而代之?”

“如何?”

“這個——召回多鐸,以撫代剿,消息是否真確?”

“自然真確。日前攝政王已授意內院會議,參詳可否。”

“……那么,兄以為此事有幾分成算?”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可謀而不謀,成算何從談起?”

“所以——”

“所以弟這就去見譚泰!”

龔鼎孳眨眨眼睛,不說話了。得知雄心勃勃的老朋友原來是在覬覦豫王多鐸的位置,他多少覺得,對方的胃口似乎大了一點。因為江南與別處不同,乃是除北京之外,全國最為重要的一個地區。數百年來,那里都是朝廷賦稅的最大來源,是國家財政的主要支柱,也是眼下新朝志在必得的一塊寶地。不管撫也罷,剿也罷,要想出任江南地區的封疆大吏,能力和才干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到滿人朝廷的絕對信任才成。以陳名夏的身份和資歷,能做得到么?如果明明做不到,卻貿然去活動,鬧不好,就會招致當權各方的反感和猜忌,豈非弄巧反拙?這樣一想,龔鼎孳就覺得有點不妥。他打算說出自己的看法,但是陳名夏已經站了起來。

“好,時辰不早,譚泰現住在內城,去遲了,怕出不了城。弟這就告辭!”

“那么,先去探探口風也好!”由于發現攔不住對方,龔鼎孳只好一邊往外送客,一邊這樣說。走出幾步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不知兄可知道,聞得孫之獬為著獻媚滿人,竟然全家率先剃發改服,招搖過市。這事弄不好……”

陳名夏“嗯”了一聲:“這事我早知道了!”

“那么?”

“他要剃,就讓他剃去!諒他也翻不起大浪!”

“可是,萬一朝廷……”

陳名夏把手一擺,成算在胸地說:“這一層,無須擔心!哼,剃發改服,談何容易!鬧急了,是要出大亂子的,朝廷又豈會不知!”

龔鼎孳心中一懔,關注地問:“兄是說,出——出大亂子?”

陳名夏沒有回答,似乎有意讓朋友自己去琢磨。不過,當走出幾步之后,龔鼎孳仍舊沒有醒悟的表示,他就哼了一聲,教訓地說:“我朝這番入主中國,自是應天順人,故此兵鋒所到,勢如破竹。惟是前明享國三百載,在縉紳百姓中之根基實在不可小覷。彼雖格于時勢,暫且歸順于我,心中未必帖伏。所以隱而未發者,非不欲發也,是未得其便而已!若我朝挾雷霆之勢,恩威并用,震懾之,懷柔之,或可將彼敵意漸漸消弭于無形;如操之過急,必定激出大變!何況冠裳發髻,傳自祖宗,譬如人之頭臉體膚,驟然奪之剝之,而欲其不怒不反,又何可得乎?”

“這——我兄所言,自然極是,但不知朝廷也省識此理否?”

“攝政王英睿明敏,自應省識。縱然他一時想不到,范憲斗、洪亨九他們也會提醒于他!”

這么說著,兩人已經來到大門之外。龔鼎孳雖然意猶未盡,也只好拱一拱手,站停下來,目送著老朋友由一班承差服侍著,騎上那匹口外棗騮馬,徑自朝內城的方向行去……

在龔鼎孳看來,陳名夏的這一次來訪,未免過于短暫而且匆忙;但是,對于此刻正騎著馬急于前往內城去的陳名夏來說,卻認為這樣已經足夠了。事實上,像謀求出任江南招撫這樣的事,在沒有辦出眉目之前,應該盡可能少聲張,以免招來意外的阻力。如果不是沖著彼此的交情非比尋常,他甚至也不會特地上龔鼎孳的家去。剛才,龔鼎孳雖然沒有說更多的話,但陳名夏看得出來:老朋友對這件事是心存疑慮的。正因如此,他才不再同對方談下去,省得空費口舌和時間。說實在話,眼前這個機會,陳名夏可是認準了,決不會放過的!而且,他已經把事情的成敗得失反反復復揣摩過。無疑,要辦成這件事確實不容易;但倘若辦成了,他在朝野中的地位和名望,就會空前地躍升。作為對自己的才略頗為自負、因而野心勃勃的一個人,這些年來,陳名夏一直在暗暗縱觀天下大勢。他早就斷定明朝的覆亡已經不可避免,所以在農民軍攻入北京時,便迅速投降了李自成,希望能開創一番功業。誰知李自成太過膿包,轉眼工夫就垮了臺。他乘亂逃回南方后,經過長達一年的觀察和考慮,最后又輾轉北上,毅然投向清朝。他是這樣估計的:在明朝和農民軍相繼崩敗,并且顯然缺乏回天之力的情況下,昔日的“東虜”——清朝入主中國已經不可避免。在這種“天命難違”的“大勢”面前,試圖以武力抗拒固然是徒勞的,一死了之和隱遁深山也未免過于消極;稱得上大智大勇的做法應該是設法參與到新政權當中去,通過取得權勢和地位,去影響乃至左右國家的未來大政,這樣來達到施展抱負和拯救天下蒼生的目的。無疑,這是一種并不舒服、而且困難重重的選擇。但他看準了一點,就是清朝從關外帶來的人馬有限,其中官吏尤其嚴重短缺,要想統治中國,必須大量起用和依靠漢官,特別是有才干、有經驗的漢官。而這,就是他認為有把握取得成功的依據,也是眼下他敢于謀求取代多鐸的原因——“哼,若是行剿,你們自然用不著我;可是行撫,像我陳某這樣熟悉江南的情形,與那邊廣有關系的二品大員,你又哪里找去!”當行近棋盤街東側的譚泰府第時,陳名夏的內心甚至變得更加強橫和自信了……

現在,陳名夏已經在譚泰的府前下了馬,看見趕在頭里的承差已經把拜帖遞了進去,主人卻還沒有露面,他就轉動著身子,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坐落在正陽門和大清門(過去叫大明門)之間的這條棋盤街,是東西城來往的要沖,街的北面、大清門的兩側,就是六部衙門的所在地。在前明時代,這一帶屬于有名的“前朝市”,平日商賈云集,百貨薈萃,熱鬧非凡。不過,隨著八旗大軍進駐,居民被遷走,時至今日,那種光景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無疑,眼下街道上倒也并不冷清,各種各樣的馬匹啦,駱駝啦,自然還有許多滿族打扮的八旗男女,在那里來來往往。由于朝廷一直在鼓勵關外的旗民向關內遷移,近日舉家遷來的正愈來愈多。大約一時來不及安置,于是大街兩旁又公然冒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帳篷,有的還連帶著牛羊和豬狗。帳篷與帳篷之間,大人在忙碌,小孩在搗亂,臨時搭起的爐灶上煙火彌漫,使這個莊嚴的帝皇之都,平添了幾許令人哭笑不得的“塞外風情”……這一帶,陳名夏雖然算得上是常來常往,但是每當面對這種情景,他的心中仍舊止不住涌起一種別扭、反感,以至羞恥的情緒。“我堂堂中國,文明禮儀之邦,莫非今后就是奉這樣的人為主子么?”惘然若失之余,他不止一次苦笑地想。

不過這一次他沒能長久地想下去,因為譚府的門公已經重新走出來,正同承差在說什么,于是他本能地整一整衣冠,等待進門。

承差卻仍舊在那里同門公說著。這使陳名夏頗不耐煩,覺得這個奴才辦事實在啰嗦。所以,當承差終于轉身走回來時,他就照例沉下了臉。

“啟稟大老爺,譚泰大人說、說不見……”承差跪地打著“千”,結結巴巴地說,一張滾圓臉也現出惶恐的樣子。

陳名夏不由得一怔:“不見?莫非——主人不在?”

“回老爺:他在。”

“那么——”

“聽門公說,”承差低著頭稟告,“他家大人聞得大老爺相訪,原本是歡喜要見的,誰知后來又問門公:大老爺剃了頭發不曾?門公回說不曾,他就改口說不見了!”停了停,大約因為陳名夏沒有做聲,他就小心地朝主人一瞥,補充說:“聽門公說,他家主人今兒一早就招了好些客人,正在花廳吃酒,都吃醉了,故此……”

陳名夏仍舊不說話。說起這個譚泰,陳名夏與他原本也談不上有什么深交,無非是瞧著這位貴為正黃旗都統的滿大爺也有難得之處,為人頗重交情,講義氣,加上頗受攝政王寵信,因此才設法交結。倒是譚泰不知為什么,對陳名夏一直另眼相看,有意親近。這么一來二往,彼此的關系才熱乎起來。可是今天,對方竟然憑借這種蠻不講理的“理由”,對自己來個閉門不納,雖然也許是由于喝酒喝昏了頭,也使陳名夏覺得像給扇了一記耳光似的,不由得羞惱難忍。

“聽門公說,禮部右堂的孫侍郎孫老爺,已經合家剃發改裝,所以……”承差的聲音在耳邊再度響起。

陳名夏正灰溜溜地想象著作為滿洲主子的譚泰及其伙伴,在酒后所顯露出的狂傲本相,冷不防聽見這話,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不禁勃然大怒。他瞪起眼睛,厲聲呵斥說:“混賬!少給我提孫之獬!”

說完,把袖子一甩,氣急敗壞地向棗騮馬走去。

同陳名夏見面的第二天,龔鼎孳循例到朝中去輪值。在北京正式成為清朝的京城之后,朝廷的一應設置制度,大體上仍沿襲明朝的一套,因此龔鼎孳日常辦公的處所,也仍舊是老地方——午門外的朝房。那是靠墻而筑的兩排長長的平房,分左右連接在午門和端門之間。禮、兵、刑、吏、戶、工等六科的給事中們,就在這里分門別戶地辦理日常的公事。

雖然對于愛妾的建議,龔鼎孳一度頗為動心,但陳名夏的那一番分析,又使他打消了立即剃發改裝的念頭。說心里話,對于“韃子”們那種發式穿戴,龔鼎孳實在沒有絲毫好感。能夠保持現在這身衣冠,他絕不會另作他想。不過,正如顧眉所指出的,在孫之獬帶了頭之后,這還做得到么?雖然陳名夏說得那么有把握,但畢竟只是他個人的估計,包括攝政王在內的滿族大臣們未必就是這樣想。要是反正到頭來都得剃的話,那就確實不如搶在頭里。然而,當想到真的要走上那一步,他內心仍舊有一種本能的抗拒……

現在,龔鼎孳已經來到皇城之內,并且習慣地向著朝房走去。位于端門與午門之間的這片空地,方圓雖然并不小,但四面都是高峻的宮墻,兩座門的頂上還聳立著巨大的門樓,因此不但不顯得空曠,相反還有一種深谷般的感覺。龔鼎孳每逢走在這里,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其實是何等卑微,而高踞于萬民頭上的那位神圣的主宰者又是多么威嚴、可畏。此刻,他從剃發留辮、一個個像兇神惡煞似的滿族衛士身旁經過,默默地仰望著天幕下那座巨獸似的五鳳樓,心中不由得又一次悸然而動:“哎,但愿攝政王能明察人心,謹慎從事,這便不只是我輩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這么暗暗祝禱了兩遍,他才定一定神,加快腳步,走進日常當值的那間朝房里。

眼下,全國的政局還十分動蕩,許多地方都還在打仗,因此朝里的公事其實相當繁忙。龔鼎孳在值房中稍事歇息,就上內院的紅本房去領回來一摞子“題本”。其中有兩件還有“朱筆”所加的記號,表示比較重要:一件是吏部關于一批地方官員的委任名單。由于前方的軍事正在順利推進,急需大批官員充實各州縣的大小衙門,所以這件公事批得很快,只一天工夫,就下來了。這在前明時是不可想象的。至于另一件,則是來自江南的豫王多鐸的奏章,內容是請示如何處置南京那批弘光政權的投降官員,所附的名單里赫然就有錢謙益、王鐸等人的名字。如今題本的正面用滿漢兩種文字批著“著即來京陛見,量才擢用”的朱紅色字樣。“啊,原來連錢牧齋也投降了!還要來京陛見。嗯,他來了倒好,我正愁著東林方面在京里勢單力薄,若得他帶上一幫子人來助陣,就不怕孫之獬囂張了!”正這么想著,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龔鼎孳抬頭一看,發現有個矮胖的人影在門外張望了一下,隨即一步跨了進來。

“孝升兄,”他稱呼著龔鼎孳的字,“就你一個人在么?”

對方這樣問,是因為按照新朝滿漢對等的規定,每班輪值,除了一名漢官之外,還必須有一位滿官在場。

“哦,還沒見人呢!看樣子,今日八成又不來了!”當認出來人是兵科的給事中許作梅之后,龔鼎孳擺了一下手,不在意地回答。

“哼,偏生老兄好運氣!不像敝科,天天被人像防賊似的盯著,連大氣兒也不能透,真倒霉!”

這個河南人許作梅,是個有名的炮筒子。雖然一樣是當降官,偏他的牢騷特別多,而且動不動就發泄出來。總算朝廷相當優容,至今沒有見罪,不過仍舊常常讓人替他捏上一把汗。因此,發現他又來了,龔鼎孳就不搭腔,也不停下手中的公事。

被冷落在一旁,許作梅分明有點尷尬,但仍舊不愿意離開。他湊近來,瞄著案上的公文,半譏諷半搭訕地說:“大熱天的,什么了不得的事兒,值得你大才子不要命地干?”

“是江南來的奏本,錢牧齋、王覺斯都要來京陛見。”龔鼎孳不得已敷衍他一句。

“是么?”許作梅頓時來了精神,“啊哈,原來又來了一幫子入伙的!這下可更加熱鬧了!”

停了一下,看見龔鼎孳沒再答碴兒,他就管自說下去。“錢牧齋么,倒是舊識,不過也已經多年不見。聞得他在鄉下窩了許多年,好不容易才掙回一頂烏紗。誰知一年工夫,就又玩完,也真夠倒運的了!”停了停,又轉著眼睛,嬉笑地說:“不知他們剃發改服了不曾?若然已經‘滿漢一體’,孫之獬倒不怕孤單了!”

龔鼎孳本來已經不打算搭理他,忽然聽他提到孫之獬,心中一動,忍不住抬起頭,問:“孫某人的事——許兄也知道了?”

許作梅眨眨眼睛,對他的追問似乎感到意外,不過,隨即就呵呵笑起來,把手一擺,說:“老兄何其閉塞!有道是,惡事傳千里。那猢猻崽子的丑態,這滿朝漢官中,不知道的,恐怕沒有幾個了!”

在朝房這種莊嚴肅穆之地,許作梅居然高聲笑出來,未免過于放肆。因此龔鼎孳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匆匆走向門口,向外張望了一會,直到證實并未驚動其他朝房,才又走回來,告誡說:“兄且低聲些兒!”隨即做了個相讓的手勢,“嗯,兄且坐!”

待許作梅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他才壓低聲音問:“那么,不知兄等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自然是對姓孫的事。”

“哼,他得意不了,到時有他好瞧的!”

“噢?”龔鼎孳頓時精神一振,“原來有此快事!不知可以見告一二否?”

“這個么……”許作梅眼珠子一轉,忽然變得小心起來,“眼下還不到說的時候,總之,兄等著瞧好戲就是了!”

看見那矮胖子說完,就站起身,打算離開,龔鼎孳反倒著了忙。他一邊竭力挽留著,一邊張開雙臂,想攔住對方。誰知許作梅是個拗相公,剛才想擠他走,他硬是不走,這會兒想請他多待一會兒,他卻死活也不肯干,相持急了,竟跺著腳直嚷嚷:“這是怎么說?敝科可不比老兄這里,一天到晚有坐探盯著,哪有工夫閑講!”龔鼎孳眼看留不住,只得讓他去了。

“嗯,他說有好戲瞧,不知到底是什么好戲?”龔鼎孳一邊走回書案,一邊滿腹狐疑地想,“孫之獬拼命討好滿人,滿人自然是滿意的。只要朝廷給姓孫的撐腰,許作梅那伙人,又能拿姓孫的怎么樣?莫非還敢把他揍一頓不成?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許呆子雖呆,要是沒有幾分成算,只怕他也不敢吹這等大氣。那么,除非就是他得著什么消息……嗯,莫非果真正如老陳所說的,攝政王深知此事鬧不好,會激出變故,因此并不贊許孫之獬的所為,甚至認為他是賣乖取寵,不由正道?”

這么猜測著,龔鼎孳頓時寬心了許多。“只不過,許呆子為何死活不肯把實情告訴我?我自問同大伙兒一向抱得蠻緊的……啊,莫非阿眉私下里做滿族衣裝那件事,已經傳了出去?剛才許呆子顛顛兒地跑進來,其實是在警告于我?哎,這可真是冤哉枉也……”

正自暗暗苦笑著,忽然,門外傳來了喧鬧聲,其中還夾雜著怒罵。龔鼎孳怔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連忙走到門口,向外一看,這才發現:一位長著一部大胡子的漢族官員——龔鼎孳認得那是工科的給事中杜立德,正苦著臉,狼狽不堪地站在過道里,幾個腦后拖著長辮子的滿族官員氣勢洶洶地圍著他,其中一個正在指手畫腳地用女真話嘰里呱啦地說著,像在向他的同伴指控杜立德的不是。稍遠處,還站著好幾個漢族的官員,卻只是交頭接耳,都不敢走近去。龔鼎孳因為聽不懂女真話,始終鬧不清出了什么事。正好有一個通事從門前經過,他便連忙叫住,問:

“那邊到底……”

那通事眨眨眼睛,用手半掩住嘴巴,悄聲說:“滿大爺發個脾氣是常事兒,大人您就甭管了!”說罷,搖搖頭,一溜煙走掉了。

自從大清朝定鼎北京之后,朝廷為著籠絡漢族的降官,雖然定下了各衙門中滿漢官員名額各半,遇事共同協商的大準則,但是不少滿族官員或多或少地都難免以征服者自居,每每不大把漢員放在眼里,甚至呼來喝去,頤指氣使。加上彼此語言又不通,誤會和摩擦更是時有發生。眼下杜立德遇上的麻煩,大約也屬于這一類。

“媽拉巴子!”一聲兇暴的叱罵傳來,龔鼎孳竦然回過頭去,發現其中一個滿官已經舉起拳頭,向杜立德作勢要打。倒是他的同伴把他攔住了。但是杜立德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竟“噗通”一下,給對方跪了下去。

“糟糕!他這一跪,可是把咱漢員的臉面給丟盡了!”龔鼎孳聽見背后有人低聲說。憑著那河南口音,他知道正是矮胖子許作梅。

“哎,得想個法兒,把他解救下來才成!”另一個人焦急地說。

又一個呻吟般的聲音接上來:“救?老兄敢過去么?小弟可沒這個膽子!”

要是換了別的時候,或者不是發現許作梅就在身后,這種事龔鼎孳是絕不會去管的。可是,覺得自己正被漢官們視為異己分子,因而急于有所表白的心理,卻使他仿佛受了鬼使神差似的,竟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哼,阿眉不就是一時貪玩,扯了身滿裝么!你們這伙‘烏鴉’就大驚小怪的,支派許胖子鬼頭鬼腦地來給我下藥!原來全是見不得真章的‘銀樣镴槍頭’!現在看我把老杜解救下來,也讓你們活活愧死!”他一邊向前走,一邊悻悻地、示威地想,同時,感覺得出站在旁邊的那些漢族官員也在跟著他向前移動。

然而,這種勇氣也只維持了幾步路。因為龔鼎孳忽然發現,有幾道利劍似的目光正霍霍地直刺過來,使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而當看清那幾個滿官已經有意無意地擋在杜立德的身前,正對他虎視眈眈,龔鼎孳的一顆心就開始“怦怦”地亂跳起來,“糟糕,怎么會這樣子?我可不是想同他們打架,我也不會打架,他們難道看不出來?我不過是想好言相勸,請他們放過老杜罷了,怎么……”

從龔鼎孳原先站立的地方,到發生糾紛的處所,只不過相隔幾個朝房。隨著雙方的距離愈來愈近,龔鼎孳的腳步也變得愈來愈慢,連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里瞧。“哎,怎么辦?怎么辦?是過去,還是不過去?”他心忙意亂地想,感到最后一點勇氣都消失殆盡。但是,來自身后的漢官們的聲息又使他難以退卻。

“不,傻瓜,別去觸這個霉頭!”一聲發自心底的叱喝使他猛然止步。如今,龔鼎孳已經多少清醒過來:“是的,我真糊涂,什么事兒不好逞能,偏來找滿人干仗!”不過,已經到了這當口,返身折回反而會露出馬腳。忙亂中他左右一瞄,發現緊靠左邊就是一間朝房的門口,“對,躲進去!就像我根本不是沖著他們來似的!”他想,于是,立即裝出沒事兒的樣子,朝滿官們討好地微微一笑。

然而,就在他打算轉過身去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滿官們的身后傳來:

“哎,起來,快起來!你跪在這兒做什么?”

龔鼎孳錯愕了一下,連忙循聲望去,這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許作梅已經繞到前頭,此刻正出現在杜立德身邊,打算把后者攙扶起來。

那幾個滿官顯然也沒提防這一手,“忽啦”一下,全都回過身去。

“嗯,這回只怕胖子要倒霉了!”由于意識到,即將發生的沖突已經轉移到許作梅身上,龔鼎孳也就不忙著往屋子里躲了。不過,出于對事情的關切,他仍舊縮著脖子,心情緊張地望著,等待著那可怕的爆發。

然而,使他——恐怕也包括全場人大感意外的是,許作梅扶起杜立德之后,固然明智地沒有再多嘴,而那幾個滿官似乎也覺得不便做得太過分,只斜著眼睛瞧著,竟然沒有阻止。

看起來頗為險惡的一場風波,就這樣結束了,沒有演變成更大的沖突。在一旁緊張圍觀的人們,分明大大松了一口氣。等臉色蒼白的杜立德跟隨著許作梅迅速離開之后,大家也互相交換著眼色,各懷心事地默默散去。

最后,變得空曠起來的場子上只剩下龔鼎孳。“哎,其實就差那么一步,早知如此,我就走到底了!”他茫然若失地站著,兀自呆呆地想。

雖然三天前,在譚泰那里吃了閉門羹,但是陳名夏并沒有放棄謀求到江南去接替豫親王多鐸的計劃。當然,他也就暫時不再找譚泰,而是改走內院大學士洪承疇的門道。這位洪承疇,本是明朝的太子太保、掛兵部尚書銜的薊遼總督,曾經以擅長對農民軍作戰、勞績顯著而名揚朝野,深受崇禎皇帝的倚重。三年前,他在山海關外的松(山)錦(州)一線對清朝作戰,結果失敗被俘。當時,人們紛紛料定他必定會一死殉國,誰知他卻最終選擇了變節投降。這一遠近哄傳的事變,曾經對明朝造成很大沖擊。也許因為這個緣故,自然也由于他的名望與才干,洪承疇在清廷同樣很受禮遇和器重,經常參與軍機大事的決策,并成為一個在攝政王多爾袞跟前頗能說話的人物。很顯然,如果得到此人的支持和推薦,陳名夏的圖謀同樣也有實現的希望。不過,陳名夏之所以決定改走洪承疇的門道,還有另外的原因,這就是對于孫之獬擅自剃發改裝一事,盡管他在龔鼎孳面前曾經嗤之以鼻,不以為意,但到了后來求見譚泰,主人拒絕接見他的所謂“理由”,竟然不是別的,恰恰就是認為他沒有學孫之獬的樣,也來個剃發改裝!這就使陳名夏錯愕之余,不得不反過來琢磨一下是否上頭真有這種意思。不過,即便如此,他仍舊堅持認為:徹底拋開“華夷之辨”的成見,光是為大清王朝著想,這件事也是萬萬實行不得的。因此,他今天來謁見洪承疇,還存著一個向這位權勢人物進言的打算……

現在,隨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從花廳外的過道傳來,洪承疇那熟悉的身影終于映入了陳名夏的眼簾。

以干練持重著稱的這位高官,是一個五十開外、身材瘦削的人。他有著南方人特有的高顴骨和凹陷的眼眶。整張臉稱不上俊美,卻自有一股儒雅睿智之氣。搭配得最奇特的是眼睛和眉毛: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掃帚似的橫拖著,一雙眼睛卻又細又小,而且老像睜不開來的樣子。這就使人一方面覺得他應該是一個秉權敢殺、頗有機謀的人;另一方面,又常常會暗自懷疑這種判斷的準確性。當然,這也許只是因為赫赫有名的前封疆大吏正害著很重的眼疾之故。洪承疇是清朝入關前就歸降的,因此已經剃去頭發,蓄起辮子,衣冠穿戴也一如滿官的式樣。

“老先生枉顧,不知有何見教?”

當結束了照例的行禮客套,彼此分賓主坐下來之后,洪承疇一邊從俗稱為“馬蹄袖”的窄袖筒里掏出一條手帕,一邊探詢地望著客人,用閩南口音頗重的官話問。

“哦,不敢!”陳名夏連忙拱著手,恭敬地說,隨即注意到對方已經舉起手帕去揩那雙發紅的眼睛,便關切地問:“大人這貴恙,不知……”

“哦,不妨事!”洪承疇把手一擺,“疥癬小疾,已經延醫診視,過些日子就會好的!”這么回答了之后,他就閉上了嘴巴,顯然不想為這個問題多費口舌。

陳名夏覺察到對方的忌諱,但仍舊說了一句:“還望多多保重!”隨即微低了頭,不去看對方的眼睛,說:“學生深知大人百事紛拿,若無要緊之事,實不敢遽爾登門——只因目今有一事,關乎國家大計,學生已思之數日,雖有膚見,卻未敢自信,且因事涉機密,不便商諸他人。躊躇再三,惟有來見大人討教,尚祈詳加指引為幸!”

“噢?”大約陳名夏這幾句話說得頗為鄭重,洪承疇的神情變得專注起來,“不知老先生欲以見教者,是何等之事?”

陳名夏再度拱一拱手,說了聲“不敢”,然后才前傾著身子,說:“近日學生所苦思焦慮者,乃是這江南局面,今后該如何收拾,方為上策。蓋自我朝定鼎北京之后,兵威所至,流賊崩敗散亡于西陲,已是鬼火螢光,難成氣候;南京抗命年余,亦終于投降歸順。天下歸一,短則半載,長則一年,必定可成。日后便該偃武修文,籌謀興復重建之舉,以開圣朝萬世之偉業。惟是國家久經戰亂,殘破殊甚,雖有宏圖大計,其奈國庫空虛,民不堪命,只怕也難望早奏膚功!”

說了這幾句之后,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發現洪承疇低垂著眼睛聽著,沒有什么表示,他才清一清喉嚨,接著說下去:

“如今江南地廣千里,得天獨厚,市井繁華,物產豐盛,以往天下賦稅三之一,俱由此出。且十余年來,未遭流賊蹂躪,元氣尚得以保存。縱因前朝之‘三餉’,困役多年,景況已大不如前,但較之別處,又強似多多。此一方之地,實乃財政之源泉,繁華之淵藪,處置得法與否,于國家未來得失甚大,不可不慎重斟酌!”

陳名夏明知以攝政王多爾袞為首的決策圈子當中,已經在醞釀對江南變剿為撫,但是他的這番陳述卻是從今后復興經濟、重建國家的長遠需要著眼,而不是只局限于眼前一時一地的戰局變化消長,確實顯得目光遠大,見識不凡,而且避免了事先已經知情的嫌疑。這經過深思熟慮的一著,看來頗為奏效。因為洪承疇本來又開始用帕子去拭擦眼睛,聽了這番話,他那渾濁無神的目光居然閃動了一下,隨即發出詢問:

“嗯,依老先生之見?”

陳名夏始終保持著莊重的神色,但看見對方分明已經動了心,他心中卻不免暗暗得意。為著使事情更加水到渠成,他決定干脆賣一個關子,于是再度拱手當胸,微低著頭,用深沉而又謙恭的口吻說:

“如何處置,事關至巨,學生人微言輕,實未敢妄作建言!”

洪承疇“唔”了一聲,隨即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老先生這就過慮了!有道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凡是出自公心,有利國家,又有何言不可直陳!而況如今天子圣明,攝政王虛懷若谷,正是我臣子竭誠報國之時!老先生既有良謨在胸,自當不吝賜教才是!”

這幾句話說得剴切明正,倒使陳名夏不便再耍小花招。不過他仍舊挨延了一下,才捋著胡子,慢吞吞地說:“以學生愚陋之見,江南之于國家,譬如倉廩庫藏之于人家,縱有二三強徒鼠竊竄踞其中,若非迫不得已,必先盡力設法撫而出之,誘而縛之,而無遽爾舉火焚倉,縱兵毀庫,自敗其財之理!如今南都歸命,江南可謂大局已定,正應變‘剿’為‘撫’,力避焚殺破毀,保此庫藏,以利國家振興富強之大計!”

他繞了半天彎子之后,終于直接點出“變剿為撫”。可以說,陳名夏已經把試探的觸角,伸進了決策圈子目前還不打算公開的機密當中。這確實多少要冒一點風險。因為他既有意毛遂自薦,又想裝作對此毫不知情,而希望主人主動提出,這滿腹的心機只要有一著的火候拿捏得不準,就有可能弄巧反拙——特別是在彼此沒有太深交情的人之間,風險更大……

果然,這一次洪承疇沒有立即作出反應。只見他微低著泛著油光的頭,拈著花白胡子,老半天沒有吱聲。

看見這樣子,陳名夏有一點著急,也有一點心虛。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是個機警敏銳的人,要加以糊弄并不容易。何況深受攝政王寵信的這位權臣,為人雖說還算通達隨和,而且頗為尊重愛惜人才,但如果一旦把誰憎惡上了,也會變得鐵面無情。因此,在等候對方說話的片刻工夫里,陳名夏竟被弄得心情緊張,目不轉睛地盯著,連大氣也不敢透。

終于,洪承疇抬起頭來:

“江南乃前明發祥之地,更兼歷三百年之經營培植,其勢力可謂樹大根深。如今縱然主干已倒,但枝蔓尚在,而且盤根錯節。雖欲行‘撫’,只怕亦非易事吧?”

他這樣說,只是就事論事,對于高層中的決策依然守口如瓶,但是,起碼沒有對客人的用心表露出懷疑,而且顯然愿意探討下去。因此陳名夏一聽,頓時大大松了一口氣,于是挺直身子,頗為自信地說:

“大人所慮,自是不差。惟是前明自天啟、崇禎以來,天下大亂,兵餉之費,大半倚靠江南,幾至竭澤而漁,民眾厭恨已久。更兼福藩僭號一載,朝政濁亂又遠過啟、禎,直是天怒人怨,千夫所指。到如今,民心實已喪失無余。這番豫王南下,各府縣望風歸降,便是一大明證。自然,其間還會有若干冥頑之徒,心懷不軌,意欲煽惑民眾,造叛生事。不過我大清天與人歸,大勢已成,只須撫之得法,指日敉平當非難事!”

“噢,不知這‘撫之得法’,何所指而云然?”

“不敢!以學生淺見:欲得天下,必須先得民心,此乃千古不易之理。這行撫之法,自當以應順民心為第一要義。譬如聞得豫王入駐南京之后,嚴飭部伍,不擾民眾,又親赴孝陵致祭,并于揚州梅花嶺為史道鄰立祠。其尤可道者,乃是與民約法,不剃發,不改服,令民眾十分感悅,踴躍歸附,俱是顯例!況且……”

陳名夏得意之余,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談,卻忘了主人是剃了發的,直到目光無意中落到對方的光頭上,心中才驀然一動,頓住了。

倒是洪承疇似乎不以為忤,依舊拈著胡須:“嗯,說下去!”

陳名夏定一定神,心中有一點猶豫。不過,就孫之獬剃發一事,向這位得寵的漢官頭兒進言,本來就是他此來的目的之一。因此,片刻之后,他終于把心一橫,繼續說下去:

“況且事有大有小,有緩有急。我朝入主中土,至大至急之事,實無過于撫定四海,渾一天下,開創萬世皇基。凡有利于此事者,俱應順之從之;凡不利于此事者,俱應緩之止之。若論剃發改服,關乎齊一國俗,亦屬大事,惟是與撫定四海相較,則實非當務之急。況且沿襲已久之俗,驟然改易之,必致民心驚怖,甚或萌生離異之心。此實為亂臣賊子所求之不得而聞之竊喜者也!若因此不急之務,授彼以柄,為彼所乘,釀成禍變,則學生誠恐百姓萬民,又要再遭無限涂炭,天下太平,不知又會遲卻幾多年矣!”

陳名夏越說越激昂,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起來。因為他堅信,這是出于對新朝的一片耿耿忠心,而且事實必將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因此即使觸犯一點時忌也在所不惜。不過,洪承疇的臉色卻分明變得有點陰沉,等客人的話音一落,他的目光就尖銳地一閃,問:

“朝廷意欲剃發改服——老先生此言所據何來?”

“這個——學生并無根據,只是憂心國是,故發此言。”陳名夏坦然表白說,“不過,也并非全無緣故——”于是,他把孫之獬行徑,以及去見譚泰被拒之門外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又說:“今上天聰明敏,攝政王英睿遠矚,必定早已俯察此理。那么學生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

洪承疇不做聲了。他又開始用帕子去拭眼睛。直到陳名夏忍耐不住,打算開口追問時,他才停住手,漫不經心地說:“倘若學生所記不差,老先生的貴鄉像是溧陽?”

陳名夏怔了一下:“哦,是,是的。”

“那里距洮湖——像是不遠了吧?”

陳名夏眨眨眼睛,對主人忽然改變話題,感到迷惑不解,但仍舊只好回答:“大人所記不差。敝鄉正當洮湖之南,也就數里之遙。”

“如此正巧,學生有一疑問,存之胸中已經多年,都未能解。老先生的貴鄉恰在洮湖之南,必能明以教我。”這樣說了之后,洪承疇也不等客人回答,徑自說下去:“學生于髫齡入塾之年,即已聞知太湖三萬八千頃,其名別稱‘五湖’。惟是這‘五湖’何所指,諸書說法卻各不相同。譬如《義興記》說太湖、射湖、貴湖、陽湖,以及貴鄉的洮湖為五湖;韋昭則稱洮湖、胥湖、蠡湖、滆湖、太湖為五湖;《水經》又以長蕩、太湖、射湖、貴湖、滆湖為五湖。此外還有《圖經》和《史記》,說法均各不相同,令人如墜五里霧中,茫然無所適從。老先生世居該地,必有明見,以解學生之惑。”

由詢問陳名夏的故鄉,引申到考證五湖名稱的來歷,可以說是越扯越遠了。顯然,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洪承疇也是在有意回避早先那個話題。這使陳名夏感到頗為失望,也有點不滿,但是實現目的的強烈愿望,又迫使他只能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回答說:

“大人飽學卓識,于書無所不窺,令人心折。說到五湖,確實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敝鄉一帶湖泊甚多,何者為五湖,實難一一確指。倒不如依了張勃《吳錄》所說:因其周行五百里,故名五湖。反可省卻考證爭執之煩!”用這么一個籠而統之的說法敷衍了對方之后,他就立即把話題一轉,重新回到江南的局勢和對策上去:

“不過,以學生所見,目今之難,尚不在考證五湖之名,而在于對此一方之民如何安撫得法,令彼知朝廷之深恩厚德,感戴歸心,永不生異想,然后……”

他本想繼續說下去,以便把自己的一套施政設想向這位位高權重的內院大學士擺出來,爭取對方的理解和支持。然而,洪承疇甚至不讓他有這樣的機會,竟毫不在意地打斷說:“老先生所言差矣!豈有周行五百里便稱五湖?須知五百與五,乃是百倍之差——可謂不通之極!以學生揣測,五湖者,莫非以其派通五道之故?譬如三國時虞翻就曾說:太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安吉霅溪,西通宜興荊溪,北通晉陵滆湖,西南通嘉興韭溪——不多不少,恰成五字之數!啊哈,如何?縱觀諸說,此說當為確解無疑!”

洪承疇興致勃勃地說著,有一陣子,甚至連眼睛也忘了拭擦。但是,被堵在椅子上成為聽眾的陳名夏,心中卻越來越不是滋味。事實上,他本是一個相當強傲自負的人,今天因為有求而來,才不得不對洪承疇低三下四地一再賠小心。可是對方竟然根本不把他的建議當回事,一味地裝傻賣癡,陳名夏可就忍不住心頭火起;到后來,這種怒火又由于發現對方分明是在愚弄自己,而變得無法自制了。

“中堂大人!”等洪承疇的話音一落,他就一挺身站起來,氣哼哼地說:“學生今日來此,是欲與大人共商國家大計,而并非探究方輿之學。如若大人以為學生不足以共語,盡可明言,也省得虛耗時間!”

看見他這樣子,洪承疇也就停止了說話,但是似乎并不生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隨后,就伸出手去,端起了方幾上的一盞茶。

“送——客——嘍——!”站在門外的仆役曼聲吆喝起來。

陳名夏倒是已經多少料到了這一著,不過仍舊覺得臉孔變得熱辣辣的。他怒火中燒地瞪大眼睛,打算狠狠指責對方一頓。只是臨時想到對方職位比自己高,權勢比自己大,好歹還得給日后相見留點余地,他才只好咬咬牙,把一口惡氣強自咽了回去;到末了,雙手一拱,說聲:“告辭!”然后轉過身,懷著既惱恨、又沮喪的心情,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發生在朝房的那場風波,雖然并不算大,但由于驚動了朝廷,使那幾個驕橫跋扈得過了分的滿官,事后受到“嚴旨切責”,所以仍舊在積忿已久的漢官中引起了轟動和興奮。

龔鼎孳在當時是首先站出來的,這一點,使他受到人們的交口稱贊。至于許作梅憑著其果敢沉著,使滿官們目瞪口呆,鎩羽而退的“業績”,更被加油添醋,傳為一時的美談。而由此激勵起來的那股子盛氣,又使得孫之獬主動剃發的行徑,愈加受到猛烈的攻擊,被認為是詭詐取寵,無恥之尤。加上隨后從龔鼎孳口中傳出消息,說前兩天陳名夏曾經為這事去謁見過洪承疇,力陳其嚴重后果,誰知洪承疇卻顧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于是大家又進而懷疑:由于孫之獬的緣故,已在決策圈子當中觸發了類似考慮,只是由于尚未最后作出決定,洪承疇才不便過早表明態度。這可就使漢官們氣憤之余,又多了一份緊張不安。因為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也如同陳名夏一樣,深知這件事非同小可,鬧不好,勢必會出大亂子。在天下尚未平定、清朝的統治遠未鞏固的當兒,這樣做實在是十分愚蠢的。雖說他們都是漢官,但既然投降了清朝,就一心希望新朝能迅速一統天下,皇基永固,他們也因此榮華共享,世澤綿延;而絕不愿意局面再出現無謂的反復,甚至發生明朝的勢力卷土重來那種事。因此,為了阻止可能出現的錯誤決策,防患于未然,漢官中的一些中堅分子經過反復商議,最后決定把孫之獬拿到大庭廣眾之中,狠狠懲戒一番,一來是以儆效尤,二來也是含蓄地向攝政王和滿族王公們表達漢官們的態度。至于負責具體實施的官員,也已經確定,他們是刑科給事中莊憲祖,御史王守履、羅國士、鄧孚槐,此外還有許作梅和龔鼎孳。

說到龔鼎孳,近兩天來可以說特別興奮和活躍,這自然是由于他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輿論的贊揚。事實上,后來他又反復想了一下,終于覺得還是同漢官們這邊靠得緊些,更加合算。因為一來,彼此的關系淵源比滿人要深密得多;二來,從那幾個滿官受到“嚴旨切責”可以看出,如今雖說是滿人坐天下,但是朝廷想長治久安,就不能過于得罪漢官,而要盡可能加以籠絡。因此,與其做滿人的尾巴,還不如做漢官的頭兒,更能在朝中顯出自己的分量。正是基于這種盤算,當終于從許作梅的口中,探知部分漢官們懲治孫之獬的計劃之后,他便立即參加進去,并且成為其中的中堅分子。“姓孫的又不是滿人,我何懼之有!”這一回,他信心十足地想。

眼下,他們已經擬定了一個計劃,這就是在今天上朝時,趁著百官齊集,先在午門外對孫之獬發起圍攻,使他大出其丑;接下來,到了進抵皇極門排班時,則由他們帶頭發起抵制,不許孫之獬進入漢班。由于姓孫的不是滿人,估計也不能進入滿班。這樣就弄得他無班可入,狼狽萬分。最后,由負責監糾朝儀的御史王守履彈劾他亂班失儀,請皇帝降旨論罪。對于這么個計劃,他們自認為是巧妙之極,估計即使不能把孫之獬置于死地,起碼也會跌他個鼻青臉腫,有幾年翻不了身。不過,為著保險起見,同時也考慮到一旦到了朝房,人多眼雜,不便湊在一塊商量,因此又決定大家先到龔鼎孳家里聚齊,然后一道上朝去。

現在,幾位同謀者都已經陸續來到。龔鼎孳看看眼下才是四更天氣,時間尚早,便在前院西側的倒座里點起一盞斗色晶燈,又命仆人沏上一壺釅茶,端來幾樣早點,卻無非是燒餅、饅頭,讓大家邊吃邊談。

“哎,諸位聽說了么?”有著一張驚鳥般臉孔的羅國士一坐下,就急急地說,“近日朝廷因江南已經歸順,流賊巨魁李自成、劉宗敏亦于湖廣一帶相繼敗死,其余各省,再不必多費刀兵,因此決意變‘剿’為‘撫’。不過這江南一地,為國家錢糧所系,責任至重,非極精明干練之員,難以擔當。聞得有人舉薦陳百史,諸王、內院中也頗有認可的,如今就等攝政王酌定了!”

陳百史,就是陳名夏。由于他不止精明能干,而且敢于直言強諫,不畏權勢,是漢官中的臺柱子之一,因此,聽說有可能派他出撫江南,生就一副濃眉大眼的莊憲祖首先點點頭,說:“陳百史么,自然是相宜之選。他嘴上又來得,手段也使得,更兼是溧陽人,江南那邊的關系多得很!這行‘撫’嘛,可不比打仗,靠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沒有交往和情分又怎能承當!”

“還有,他尚未剃發改裝,這也是頂要緊的!”正在忙于吃點心的鄧孚槐附和了一句。

誰知許作梅卻搖搖頭,皺著粗短的眉毛說:“就因為尚未剃發改裝之故,弟只怕他到底去不成!”

“噢?”

“誠如羅兄所言,江南為國家錢糧所系,責任至重。惟其如此,能當此選之人,精明干練固屬要緊,而尤其要緊者,乃是必須深得朝廷信賴。老陳至今尚未剃發,已是輸卻一籌;聞得日前他還去面謁洪亨九,公然亟論剃發之不可,尤屬失策——嗯,以弟觀之,此事只怕懸乎!”

“不錯,”王守履從旁接口說,“變剿為撫之議,弟也聽說了。不過,這內定出任之人,聞得不是別人,倒正是洪亨九!”

清朝入關前就已經投降的洪承疇,不用說是早就剃發改裝了的。與陳名夏一樣,他也是南方人;但論資歷、論經驗、論在官場中的關系和影響,卻比陳名夏強出不止一頭。尤其重要的是他還深得攝政王多爾袞的信任。因此聽王守履這么一說,大家頓時啞口無言。不過盡管如此,莊憲祖似乎心有不甘,片刻之后,仍舊搖頭說:

“洪亨九自然無人能比。不過可惜他是剃了發的,將來與江南父老相見,恐怕畢竟隔著一層!”

許作梅哼了一聲:“與江南父老隔著一層有什么?要緊的是不要與朝廷隔著一層!”

“咦,話可不能這等說。不剃發,也不就是與朝廷隔著一層呀!”

“你瞧著好了,到頭來,只怕連那狗賊猢猻都能撈到外放的肥缺;至于你我嘛,這事卻想也休想!”

“可是……”

莊、許二人言來語去地爭執起來。龔鼎孳在旁邊聽著,心中卻有點不是滋味。事實上,關于朝廷打算對江南變剿為撫的消息,他早就聽陳名夏說過了。而且作為密友,他還知道陳名夏在洪承疇那里碰了釘子之后,并沒有就此罷休,還在積極活動。剛才羅國士說到陳名夏也在被舉薦之列,就是近幾天努力的結果。龔鼎孳自然希望老朋友能夠出掌江南的撫政,以便日后提挈自己。不過,許作梅所說的與朝廷隔一層不隔一層的話,卻觸動了他的心思。的確,堅持不剃發改服,無論從國家大計還是個人感情來說,固然都有十足的理由,但是如果從陳名夏——當然也包括自己的前程來掂量,這樣做是否算得上明智呢?正是曾經被顧眉提醒過、此刻又重新冒出來的這個疑問,擾亂了龔鼎孳的心思,以致有片刻工夫,連同僚們的爭論,在他感覺中也變得模模糊糊的了。

“哎,時候不早了,還是回到正題吧!今日之事,諸位瞧瞧還有什么疏漏不足,須得及早補救之處?”羅國士那尖尖的嗓音刺進耳鼓。

龔鼎孳忐忑了一下,回過神來,發現大家已經靜下來,正在你瞧我,我瞧你。不過,像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談似的,誰也不開口。

終于,許作梅做了個斷然的手勢:“不必再談了!總而言之,今日這事,已是有進無退。是成是敗,都計較不了許多了!”

“對!”王守履也奮然而起,“狗賊猢猻之所為,實屬禍國殃民!我輩即使冒著個得罪議處,也要并力阻遏之!”

“對,對!”“不錯!”好幾個聲音哄然附和。

“不過,弟瞧此事,也未必真如許兄所慮那等兇險。”莊憲祖淡淡地說,隨即停頓了一下,等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他,才又接著說下去:“列位試想,豫王在江南明令禁止臣民剃發,此事必定先經奏明,攝政王認可,才敢實行之。那么孫之獬之所為,其實乃是公然違旨!說不定經我們這么一弄,朝廷當真來個殺一儆百也未可知哩!”

鄧孚槐一拍桌子,冷笑說:“他何止一人違旨,他是全家違旨,該當滿門論罪才是!”

“對,對!滿門論罪!滿門論罪!”大家交口應和。于是氣氛頓時又熱烈起來。

龔鼎孳轉動著腦袋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作為一名后來才加入的同謀者,如果說,他的心情更像是入股下注,因而也更加關心行情漲落的話,那么,剛才莊憲祖提到豫王在江南的做法,使他品味之余,又轉而覺得這件事還是頗有把握。他不由得也興奮起來,“嘩啦”一下推開椅子,站起來,說:“好,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早點上朝去,先把那狗賊猢猻盯住,免得讓他躲過了。”

大家都沒有異議,紛紛站起身,打算出門。

就在這時,一個纖小的人影出現在門口,“老爺,老爺!”她連聲叫喚。

龔鼎孳回頭一看,發現是丫環小鳳,就“嗯”了一聲:“什么事?”

“太太請老爺進去,說有話同老爺說。”小鳳走近來,行著禮稟告道。

“都要出門了,還有什么要說?”龔鼎孳皺起眉毛,不耐煩地問,眼睛注視著已經絡繹走出的客人們。

小鳳搖搖頭:“婢子不知道。”

龔鼎孳沉吟了一下,記起昨兒夜里他一時高興,曾經向顧眉談及今天的計劃。當時顧眉頗不以為然,還啰啰嗦嗦說了許多。眼下她要說的,想來無非仍舊是那些話。于是他擺擺手說:“眼下哪里還有工夫進去!你回去告訴太太,就說她要說的我都知道了,請她在家里安心等著,靜候我的好音!”說完,便轉過身,大步跟上客人,匆匆向外走去。

小鳳自然不敢阻攔。她怔怔地靠在門旁,睜大眼睛,瞅著主人的背影。直到那橐橐的官靴聲消失在垂花門的拐角處,接著,院墻外傳來了人馬起動的聲響,她才轉過身,慢慢走回上房去。

“噢,他是這樣說的么?”聽了小鳳的回稟之后,顧眉揚了一下眉毛,說。這當兒,她已在寢室里梳洗完畢,正把最后一支鳳釵,簪在發髻上。

“稟夫人,老爺是這么說的。”小鳳膽怯地回答,顯然惟恐女主人責怪她辦事不力。

“嗯,把扇子給我。”顧眉說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呵欠,隨即用手掩住嘴巴。

小鳳趕緊把扇子捧到她的面前,賠著小心說:“眼下,天才放亮呢!要不,太太就再睡會兒?”

昨天夜里,由于得知丈夫及其同黨們那個懲治孫之獬的計劃,顧眉確實一宿沒有睡好,總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在枕上翻來覆去地凈想著,直到三更過后才矇眬睡去,所以這會兒腦袋還真有點發沉。不過她仍舊搖搖頭,強打精神說:“你去,瞧瞧他們都起來了不曾?叫他們該干什么的都干起來。老爺都上朝了,還睡懶覺可不成!”

等丫環答應著出去了之后,她就依舊坐在床邊,一邊撫弄著那只烏云覆雪波斯貓,一邊瞅著妝臺上的燈焰,默默地想起心事來……

作為經歷了小半輩子賣笑生涯,并且曾經大紅大紫過的名妓,顧眉從來都是一個講求實際的女人。正因為如此,她才在身價還處在頂峰的當兒,毅然決定嫁給龔鼎孳,從而使她在這次國破家亡的巨變中,總算還得到一個依靠;也正因為如此,她才不在意丈夫把當初沒有自盡殉國的責任,一古腦兒推到她的身上。多年來與各種人物打交道的經驗告訴她,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別人好,就得順應時勢,及時變換立腳點。就拿眼下來說,既然北京是由滿族人占著,而且看樣子還會長久占下去,那么,丈夫和他的同僚們作為已經歸順大清朝的臣子,就該安分守己地暫且過下去,至少表面上要盡可能裝得忠順一點,把新主子哄得高高興興的。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

“新朝認識我們才幾天工夫?彼此熟悉還沒熟悉過來呢!就是要鬧別扭,也不該挑的這時候呀!”昨天晚上,她也曾這樣勸說丈夫。可是丈夫一個勁兒說她是婦人之見,還說今天這事是件大事兒,可不能拿當年她在秦淮河混的那一套來對付。“誰曉得呢,也許是他對吧?畢竟……他們是當大老爺的……嗯,見多……識廣……”這么想著,漸漸地,顧眉開始覺得思路模糊起來,眼皮兒也愈來愈沉,終于一歪身,靠在枕上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覺得忽然被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白晃晃的陽光照得滿屋子亮堂堂的。與此同時,外面的院子里傳來了異樣的響動,有人聲,也有急促的腳步聲。她一翻身坐了起來,正在怔忡之間,就見小鳳跌跌撞撞奔進來,面無人色地指著門外說:

“太、太、太太,不、不好了,老、老爺他、他他他……”

顧眉起初還有點發呆,不明白丫環為何如此驚惶,隨即驀地想起丈夫今早上朝的事,連忙跳起來問:“老爺,老爺怎么啦?”

可是小鳳卻像給嚇得說不出來似的,只指著門外,結結巴巴地說:“也、也沒什么,就是,就是……”

顧眉火了。她瞪起眼睛,正想厲聲呵斥,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外,忽然,門簾一掀,竟猛地鉆進來一個剃發留辮的滿人!

顧眉這一驚非同一般,她本能地往后一躲,迅速扯起被子,掩住幾乎袒露的胸脯,同時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

那滿人倒是沒有迫近來。只見他“噔噔噔”走向椅子,一屁股坐下,低著頭,沉聲說道:“慌什么,是我!”

顧眉定一定神,才發覺對方十分眼熟,眨眨眼睛,仔細再瞧,忽然心中一亮,止不住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起來。

“相……噯喲,相公!”她倒在床上,一邊指著對方,一邊笑出了淚水,“你、你,噯喲!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確實,進來的這個人正是龔鼎孳。只不過,如今他的前半爿腦殼被剃得光光的,后面還梳起了一條大辮子。那模樣,同滿人已經沒有什么兩樣了。

在最初的驚笑過去之后,顧眉才弄清楚:原來今天上朝之后,龔鼎孳等人的計劃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孫之獬確實被弄得無班可立,愧懼欲死。誰知后來事情卻發生了劇變。

當攝政王聽了糾儀官的彈劾之后,不但沒有責備孫之獬,反而代皇帝宣布了一道措辭嚴厲的圣旨,說是過去之所以不強令漢族官民剃發,是因為天下未定。現在南京已經歸順,江南不日便可平定,漢、滿若再不歸一,就成了兩國之人。因此決定:自即日起,全體官民一律剃發改服。京城內外,直隸各省,限十天之內,盡行剃完。敢有規避,巧詞爭辯,決不輕貸!龔鼎孳及其同黨們看見這種勢頭,哪里還敢強項?只得同百官一道下跪叩頭,齊呼遵旨。而且,到了散朝之后,他們越想越覺得心慌,為了表示知錯即改,還趕緊相率到就近的剃頭店去,即時把頭發剃掉了才回家……

事情的經過就是如此——果然給顧眉說中了,漢官們空自意氣昂昂地鼓噪了一場,所落得的,就是這么一個結果。

“我們橫豎已經走到這一步,”龔鼎孳最后攤開雙手,無可奈何地說,“這頭發剃與不剃,其實倒沒有什么。只怕江南從此可就多災多難了!將來這出任督撫的,不管是誰,面對一局亂棋,也是夠他撓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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