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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說楔子楔子——寫在正文前面的一段故事,用來引起全書的。元人戲曲,有時在正文外增加一、二個小場子,點明劇旨或介紹劇情、人物,名為“楔子”,地位多在篇首。小說把篇首的故事稱做“楔子”,就是借用其意。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蠟。自古及今,那一個是看得破的!

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嵚崎磊落的人。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里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指,供給他到村學堂里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只因你父親亡后,我一個寡婦人家,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家伙,當的當了,賣的賣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指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雇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里坐著,心里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

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吃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兩箭之地——一箭射到的距離,稱為“一箭路”,古時說法不一,有指為一百五十步的,有指為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的。“兩箭之地”約指距離二三百步遠的地方。,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打睡——小睡。。又有幾十棵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只在這一帶頑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吃;只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魚、臘肉給他吃,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吃,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里,見那闖學堂的書客闖學堂的書客——上學堂兜賣書籍、紙、筆的小販。,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日逐——逐日,每天。把牛拴了,坐在柳陰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云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云邊上鑲著白云,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里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里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只見遠遠的一個夯漢夯(hāng)漢——“夯”有用力舉重的意思,“夯漢”就是賣氣力干粗活的人。第四十六回中的“蠢夯”,夯是笨的意思。,挑了一擔食盒食盒——有提梁可提可挑的貯食品、食具的盒子。來,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戴方巾方巾——古稱軟的帽子為“巾”,明朝讀書人戴的方形軟帽,后垂二帶,名為“方巾”。第二十回說到的“方巾”,則是舊日婚禮中新娘頭上蓋的一塊彩布。,一個穿寶藍寶藍——帶翠色的藍色。夾紗直裰直裰(duō)——一種斜領大袖、四圍鑲邊的袍子。也叫“直身”、“道袍”,古人的便服。,兩人穿元色元色——就是黑色。古稱玄色,清朝時因避諱玄燁(清圣祖)的名字改稱。下文玄武湖作元武湖,玄武閣作元武閣,同。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吃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里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太尊——對知府的尊稱。明、清制度:一省分幾個府,一府管幾個州、縣;府、州、縣的長官叫知府、知州、知縣。稱呼知府做“太尊”,是因為知府舊稱“太守”。、縣父母縣父母——對知縣的尊稱,比方他像老百姓的家長一樣,“老父臺”也是同樣的意思。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壬午舉人——明、清科舉的正式考試,有二:一是全省性的鄉試,一是全國性的會試。鄉試及格的稱為“舉人”,更應會試(以及殿試),及格的稱為“進士”。鄉試、會試都是每三年舉行一次的,鄉試逢子、卯、午、酉年舉行,會試逢丑、辰、未、戌年舉行,某年舉行的稱為某科,“壬午舉人”就是壬午科舉人的省稱。,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干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親家寫一封字字——這里是信函的代稱。來,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里吃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胡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托人向城里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里長的;又像才從湖里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沒骨花卉——畫花卉的一種畫法。直用彩筆按本色描出,不用雙鉤。略似現在的水彩畫。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里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里坐著說話兒。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帶瓦楞帽瓦楞帽——明朝普通人戴的一種帽子,帽頂像瓦楞。,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頭役——衙門里的高級差人。“頭翁”是對這類人的尊稱。,又是買辦買辦——衙門里管采購、辦雜務的差人。私宅仆役也有買辦,見第二十八回。。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爺,所以常時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只位只位——南京方言,讀“這”為“只”,“只位”就是“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里人那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幅花卉冊頁冊頁——將單頁的小件字畫連接裝裱成為一冊,叫做“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后,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并送來。”秦老在傍,著實攛掇攛(cuān)掇(duō)——慫恿,促成,唆使。。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只得應諾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克了十二兩,只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

危素受了禮物,只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臺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治下——管轄下。有時是民人對地方官的自稱。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才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危素嘆道:“我學生學生——士大夫表示謙虛的自稱。對自己所考取的門生,習慣也自稱“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坐不知竟坐不知——坐是定人之罪,自稱竟坐不知,是自責失察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臺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么?”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侍生——這里是對于不便稱兄道弟的人的一種自稱,略有居長之意。帖子去約王冕。

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才是!如何走到這里,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么?”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爺也可以相諒。”翟買辦道:“你這都說的是甚么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不是不識抬舉了!”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段干木、泄柳的故事——段干木是戰國時人,魏文侯請他做官,他跳墻跑掉了。泄柳是春秋時人,魯繆公要見他,他關起了門不接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拿甚么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里,不要說王相公不肯,只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甘結——向官廳承認或保證某事屬實、否則甘愿受罰的文書。!”彼此爭論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方才應諾去了,回覆知縣。知縣心里想道:“這小廝小廝——舊稱打柴養馬的人做“廝”,視為賤役,后來成了奴仆的稱謂。年輕的奴仆就叫“小廝”(小幺兒、小子,同)。這里是時知縣故意貶辱王冕的責罵語。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疲軟——不上勁,軟弱無能。。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一個堂堂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道:“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志書——就是“地方志”,專記本地歷史、地理、物產狀況和人物事跡的書。地方官雖非本地人,如果有善政,也常被記載進去。上少不得稱贊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么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

次早,傳齊轎夫,也不用全副執事全副執事——就是全副儀仗。知縣出門時排在轎子前面的全副儀仗,規定是開道鑼一,藍傘(后用紅傘)一,棍二,槊二,肅靜牌二,青旗四,掌扇(一名遮陽)一。如果不是舉行較大典禮,一般不出動全副儀仗,只用鑼、傘開道。,只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紅黑帽夜役軍牢——后來統稱堂役,就是官出門時走在前面喝道,官坐堂時站在兩邊排班的差人。,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來。鄉里人聽見鑼響,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只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里面一個婆婆,拄著拐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晨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里傳你家兒子說話,怎的慢條斯理!快快說在那里,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說畢,關著門進去了。

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里,請老爺龍駕到公館公館——這里指的是臨時布置給官休息或住宿的地方。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后來。屋后橫七豎八幾棱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里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親家家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置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并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這樣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里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什么要相與相與——結交,要好。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只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

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的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徑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會城——會是省會的簡稱,這里指濟南。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只得租個小庵門面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里,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到也擠個不開。

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里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心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里,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嘆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這是古人迷信的說法,以為黃河不沿故道東流而改道北流,是世事失常,也就是天下將要大亂的征象。。我還在這里做甚么!”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舊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康健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綢繭綢——一種用野蠶絲織成的平絹。山東出產的最有名。,一包耿餅耿餅——就是柿餅。山東菏澤縣耿莊出產的柿餅普銷各地,有些地方就把柿餅叫做“耿餅”。,拿過去拜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

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淹淹一息淹淹一息——奄(yǎn)奄一息,形容人病重時氣息微弱。,歸天去了。王冕擗踴擗踴——一作“辟踴”。“擗”,是以手拍胸;“踴”,是以足頓地。“擗踴”猶如說捶胸頓足,形容一個人悲哀到了極點。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制備衣衾棺槨。王冕負土成墳負土成墳——親自背運泥土給死去的父母做墳,原是晉人山濤葬母的故事,后人借作給父母營葬的代語。,三年苫塊三年苫(shān)塊——和第四回講到的“三載居廬”,都是比喻兒子在服親喪的三年中遵守封建禮制的意思。“寢苫(睡在草墊子上)枕塊(拿土塊做枕頭)”,是周朝定的喪禮;廬居墓旁,是孔子死后子貢敬師的故事,古人對父母也有這樣做的。,不必細說。

到了服闋服闋——一事終了叫做“闋”。“服闋”是為父母服喪三年已經滿期的意思。口頭語叫做“除孝”。之后,不過一年有馀,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鎮市,并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里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凈面皮,三綹髭須,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謁。”吩咐從人都下了馬,屯在外邊,把馬都系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里,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像,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么?”吳王嘆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干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面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

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定鼎應天——定都南京。明初,以南京為京城,并在南京設應天府,管七個縣,所以南京也稱應天。第六回的應天,則是指以南京為中心北至徐州、西至英山、南至婺源、東至海的一個特別行政區。,天下一統,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各各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里,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我帶了一本邸抄邸抄——京城里發行的一種類似報章的印刷物。又名“邸報”。上面登些政府文告、文件以及任免官員的命令和消息。來與你看。”王冕接過來看,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余闕墓守余闕墓——余闕是元朝安慶的守將,與陳友諒作戰身死,前人稱他做忠臣。危素是仕元而又降明的,叫他去守余闕墓,是對他一種諷刺性的責罰。去了。此一條之后,便是禮部禮部——明、清時,中央機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個部,分管各有關的政務。禮部所掌管的是禮制和考試方面的事。各部長官叫做尚書,猶如部長;副長官叫做侍郎,猶如副部長。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八股文——即明、清應試文中,以《四書》命題的書藝和以《五經》命題的經藝的通稱。又叫做經義、制義、制藝、時文。這種文章,一篇里面通常包括有“破題”、“承題”(也叫“破承”)、“起講”、“題比”、“虛比”、“中比”、“后比”、“大結”等幾個段落。“題比”又名“入手”是引入正文之始。“虛比”、“中比”、“后比”、“大結”,又名“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才是正式的議論,這四個段落,又各有兩股兩相比偶的文字,合共有八股,因而一般稱之為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說著,天色晚了下來。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貫索犯文昌——古代迷信,看到天空星位移動,以為和人事有關。貫索有九星,連鎖在一起,被認為是象征牢獄的,文昌有六星,如半月形,被認為是主持文運的;“貫索犯文昌”是說象征牢獄的貫索星侵犯了主持文運的文昌星,對下界文人不利。,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的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見——這里的意思是“著”。天可憐見,猶如說天可憐著。,降下這一顆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布政司——明初將全國分成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主官叫做“布政使”,負責各省行政,略如省長。后來官制改變,以巡撫主持一省,布政使便成為巡撫下面專理民政和財政的官員,一般稱為“藩司”、“藩臺”。本書第一回所指的是前者,第一回以后所指的是后者。,要征聘王冕出來做官。初時不在意里,后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官員,捧著詔書,帶領許多人,將著彩緞表里表里——衣料。,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須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咨議參軍——“參軍”、“典簽司咨議官”,都是明初設置的王府官員的名稱。這里說的“咨議參軍”,當指兩種官職中的一種。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蟏蛸蟏蛸——喜蛛。滿室,蓬蒿滿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嘆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于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于家。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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