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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換環境

這拉大車的馬,我覺得它是世界上最懶的馬了。低著頭,慢騰騰地往前走,好像成心讓等著取包裹的人多等些時候。我甚至于覺得它有時候因為有這樣的想法而笑出了聲,但車把式說它只是有點兒咳嗽。

那位車把式和他的馬一樣,也好低著頭。趕車的時候,他昏沉沉地耷拉著腦袋,一只手搭在一個膝蓋上。雖然我說他“趕車”,但使我驚訝的是即使沒有他,這大車也會到達亞茅斯,因為這馬自己就把車拉去了。至于聊天,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聊天,只會吹口哨。

裴果提帶了一籃子點心,就放在她的腿上,即便我們坐這輛車上倫敦,這籃子點心也夠我們在路上吃一陣的。我們倆足吃,足睡。裴果提把下巴靠在籃子提手上就睡著了,可那籃子她卻抓得緊緊的,一刻也不放松。另外,我要不是親耳聽到,也不會相信一個沒有自衛能力的女人竟然能發出那么大的鼾聲。

我們一路上繞來繞去,為一家酒店卸床架子的時候花的時間又特別長,再加上在別處修車,所以等我們從遠處看見亞茅斯的時候,我已經筋疲力盡,但也特別高興。我抬頭朝河對面望去,看見一大片毫無生氣的荒地,我想亞茅斯這地方似乎松軟而多水,像海綿一樣。我不禁感到納悶,假如地球真像地理書上說的是圓的,為什么地球的一部分會這么平呢。不過我又想到,亞茅斯可能處于兩極之中不定哪一極上,所以這么平。

我們朝亞茅斯又走近了一點兒,看見整個地區在天空下面的低處形成一條直線,我向裴果提表示,假如這里有個山丘什么的,就會顯得更好看,假如這個鎮子離海更遠一點兒,陸地就不至于讓潮水切割得七零八落,仿佛烤面包干兒泡在水里一樣,那就會顯得更美了。裴果提卻比平時加重了語氣說,咱們看見的東西,是什么樣兒,就是什么樣兒,不能挑剔。她還說她就管自己叫亞茅斯熏魚,覺得滿不錯的。

我們來到鎮上,我覺得那街道很陌生。我聞見了魚的氣味,瀝青的氣味,碎麻的氣味,焦油的氣味,看見水手們走來走去,大車丁零當郎地在石頭路上來來去去,這時我意識到我剛才對這個繁忙的地方所說的那番話太不公平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裴果提,她聽我說感到愉快,非常得意。她還對我說,盡人皆知(我想這是指那些有幸生來就是亞茅斯熏魚的人),亞茅斯總的說來是宇宙間最好的地方。

“俺家的阿姆在這兒哪!”裴果提高聲說道,“長大了,都認不出來了!”

哈姆真是在酒店門口等我們呢。一見面,他就問我感覺怎么樣,像見了老朋友似的。起初我覺得我對他不如他對我更了解,因為自從那天晚上我出生以后,他就沒有再上我們家來過,所以在這方面自然是他占上風。可是后來他把我背起來,要一直把我背回家去,我們就非常親熱了。他身材魁梧,六英尺的個子,圓圓的肩膀,但他面帶稚氣,還一個勁兒地傻笑,又長著一頭淺色的鬈發,看上去非常靦腆的樣子。他身穿一件帆布上衣,一條帆布褲子,這褲子即使沒穿在身上,也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另外,嚴格說來,你就沒法說他戴著一頂帽子,也就是頂著個什么東西,好像一所舊房子,房頂上蓋著些黑東西。

哈姆背著我,胳膊底下夾著我們的一個小箱子,裴果提提著我們的另一個小箱子。我們穿過了到處是碎木片和沙堆的巷子,經過煤氣廠,繩索廠,小船廠,大船廠,拆船廠,修船廠,配件廠,鐵匠鋪,還有許多這一類的地方,隨后就來到我從遠處看到過的那片毫無生氣的荒地。這時候,就聽見哈姆說:

“那邊就是我們的家,大衛少爺!”

我往四下里張望,順著這片荒地盡力往遠處看,看看海,再看看河,可是我就是看不見房子。在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黑色的駁船,也可能是其他類型的船,已經報廢了,扣在陸地上,船上有個鐵漏斗翹著,當煙囪用,冒著一縷炊煙;除了這個,我是看不出還有什么別的能住的地方了。

“那個像船的玩藝兒,”我說,“你不是說它吧?”

“說的就是它,大衛少爺。”哈姆回答說。

住在這里邊,這個想法可太有意思了,即使是阿拉丁的宮殿[3],或神鷹的蛋[4],等等,也不會讓我這么著迷,也不如住在這里具有傳奇色彩。側面開了一個門,非常好看,外面加了房頂,另外還有幾個小窗戶;最迷人的是這是一條真船,它一定在水上航行過千百次,可誰也沒想到要在陸地上住在里面。這也正是使我感到有趣的地方。如果它原來就是讓人住的,我會嫌它太小,或太不方便,或太孤獨;既然本來并沒有打算讓人住,它倒成了一個很不錯的住處了。

里面干凈極了,而且也夠整齊的。一張桌子,一只荷蘭鐘,還有一個五屜柜,上面放著一個茶盤,茶盤里畫的是一個女人打著陽傘,帶著孩子散步,那孩子十分精神,在滾鐵環。那茶盤全靠一本《圣經》支撐才沒有倒下來,萬一倒下來,就會把放在《圣經》周圍的許多杯碟、茶壺統統砸碎。墻上掛著一些常見的彩色圖畫,裝著框子,還鑲著玻璃,畫的都是《圣經》故事。自從我看了這些畫以后,我一看見街上的小販手里的畫,就想起裴果提她哥哥屋里的全部情景。最突出的兩幅,畫的是穿紅衣服的亞伯拉罕準備用穿藍衣服的以撒做祭禮,穿黃衣服的但以理被人投入綠色獅子的洞里。壁爐上面的小臺子上放著一幅畫,畫的是在森德蘭建造的斜桁橫帆小船“薩拉·簡”號,船尾真是用了一小塊木頭鑲上去的。這可真是一件藝術品,它把藝術創作與木匠手藝結合起來,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值得收藏的文物之一。房梁上釘著一些掛鉤,當時我看不出那是做什么用的。屋里還有幾個箱子、柜子和這一類的用具,可以當椅子坐。

這一切,我一進門就都看清楚了——按照我的理論,小孩都是這樣——隨后裴果提就打開一扇小門,讓我看看我的臥室。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方便、這樣讓人喜歡的臥室。它在船尾,有一個小窗戶,就是原來放舵的地方。有一面小鏡子,周圍鑲著牡蠣殼,釘在墻上,高矮對我正合適。一張小床放在那里,不大不小,正好擱下。桌子上有個藍缸子,里面放著一束海草。墻上刷過白漿,像牛奶一樣白。那用五顏六色的花布拼成的床罩異常鮮艷,刺得我眼睛痛。在這所有趣的房子里,特別使我注意到的就是那股子腥味兒,它無孔不入,我從口袋里掏出手絹擦鼻子的時候,聞見手絹有一股味兒,就好像剛用它包過龍蝦一樣。我把這件事悄悄地告訴了裴果提,她對我說她哥哥就賣龍蝦、螃蟹和蝲蛄。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小東西經常堆在外面一間放鍋碗瓢盆的小木頭房子里,它們互相緊緊地擠在一起,一旦咬住什么,就死也不放。

在歡迎我們的人們中間有一個女人,她系著一條白圍裙,特別客氣。哈姆背著我往家走,離家還有半里多路的時候,我就看見她在門口屈膝行禮了。歡迎我們的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也許是我覺得她非常漂亮),她戴著一串藍珠子項鏈,我想親親她,可她不讓親,跑到一個地方,藏起來了。隨后我們大吃了一頓,有熬比目魚,有軟黃油,有土豆,還專門給了我一份排骨。過了一會兒,一位面容非常和藹、身上長著許多毛的男人回來了。他管裴果提叫“姑娘”,還在她臉上熱情地親了一下,發出了很大的響聲,再看看裴果提的反應也合乎尋常的尺度,我就斷定進來的這個人是裴果提的哥哥,他果真就是她的哥哥,因為緊接著給我們作介紹的就說這是裴果提先生,是這里的一家之主。

“見到你,很高興啊,少爺,”裴果提先生說,“你看我們都是些粗人,不過我們都是熱心人。”

我對他道了謝,還說在這樣一個有趣的地方,我一定會過得很愉快。

“你媽好嗎,少爺?”裴果提先生問道,“你走的時候,她高興嗎?”

我對裴果提先生說,我覺得她還是挺高興的,她還讓我替她問好哩——這句客氣話是我瞎編的。

“我打心眼兒里謝謝她,”裴果提先生說道,“我說啊,少爺,這兒有她,”說到這里,他朝妹妹點了點頭,“有哈姆,還有小艾米麗陪著你,你要是能在這里住上兩個禮拜,那可是我們全家的光榮啊。”

裴果提先生代表全家用這番殷勤好客的話歡迎我,隨后就提著一壺熱水出去了,他要去洗洗,還說“涼水洗不下他身上的泥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走進屋來,比剛才好看多了,但他滿臉通紅,這就使我不禁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他的臉與龍蝦、螃蟹、蝲蛄有共同之處——未用熱水燙時,很黑很黑;一用熱水燙后,很紅很紅。

喝了茶以后,把門關好,屋里暖烘烘的(夜晚到了這時候,外面很冷,而且有霧),我覺得人們憑借自己的想象力能夠想象得出的最美好的去處也莫過于這個地方了。聽一聽海面上刮起了大風,想一想濃霧悄悄地爬過外面那平平的荒地,看一看那爐火,再想一想這一帶除了這所房子就沒有別的房子,而這所房子又是一條船,這一切實在迷人。小艾米麗也不再覺得難為情了,和我并排坐在一個最矮最小的柜子上,這柜子正好放在煙筒旁邊的旮旯兒里,柜子的大小,我們倆坐著正合適。裴果提太太系著白圍裙,坐在壁爐對面,正在織什么東西。裴果提在做針線活兒,她使用那畫著圣保羅教堂的針線盒和那塊蠟燭頭兒非常順手,就像沒有把這些東西帶到別人家里來用一樣。哈姆剛給我上了第一課,教我怎樣打四全牌,這會兒又在回憶怎樣用這副臟牌來算命了,每翻一張牌,就把拇指的指紋留在牌上,也把牌弄腥氣了。裴果提先生在叼著煙斗抽煙。我覺得這時候可以說點兒知心話了。

“裴果提先生。”我說。

“啊,少爺。”他說。

“是不是因為你也住在船里,和挪亞方舟差不多,所以你也給兒子起名叫哈姆?”

裴果提先生似乎覺得這個想法有些深奧,不過他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他說:

“不是的,少爺。我沒給他起過名字。”

“那么他的名字是誰起的呢?”我又向裴果提先生提了這個問題。這是《教義問答》里的第二個問題。

“嗨,少爺,是他父親給他起的。”裴果提先生說。

“我還以為你就是他父親哩!”

“我那可憐的兄弟喬才是他父親哪。”

“是不是死啦,裴果提先生?”我出于禮貌,停了一會兒,才這樣以試探的口氣問道。

“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說道。

裴果提先生不是哈姆的父親,使我感到非常驚訝。我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把他和其他人的關系弄錯。我很想弄清楚這一點,于是就拿定主意直截了當地問問裴果提先生。

“小艾米麗,”我一邊說著,一邊掃了她一眼,“她可是你的女兒吧,裴果提先生。”

“不是,少爺。她父親是我那可憐的妹夫湯姆。”

我不由自主地又問下去,“是不是也死了,裴果提先生?”我又出于禮貌,停了一會兒,以試探的口氣問道。

“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說。

這個話題再談下去,我覺得有些困難,可還沒有問出個究竟,總得問出個究竟吧。于是我就說:

“你什么孩子也沒有嗎,裴果提先生?”

“沒有啊,少爺,”他笑了笑說,“我是個光棍兒呀。”

“光棍兒!”我驚訝地說道,“那位是誰呢?裴果提先生?”我一面說著,一面指了指那個系著白圍裙在織什么東西的人。

“那位是古米治太太。”裴果提先生說。

“怎么是古米治,裴果提先生?”

說到這里,裴果提——我指的是專門照顧我的那個裴果提——一個勁兒地朝我作手勢,讓我不要再問了。我就只好坐在那里,看著大家,誰也不說話,后來就都睡覺去了。我回到自己那間小屋里以后,裴果提悄悄地告訴我,哈姆和艾米麗是裴果提先生的侄子和外甥女,他們都是孤兒,他們很小的時候,生活沒有著落,裴果提先生就收養了他們。古米治太太是個寡婦,她丈夫和裴果提先生合伙經營過一條船,死的時候也很窮。裴果提說她哥哥自己也是個窮苦人,但是他這個人像金子一樣好,像鋼一樣誠實——這都是裴果提打的比方。她還告訴我,只有在有人談到他這種慷慨舉動的時候,他才發火,才賭咒;他們之中誰要是提到他的好處,他就用右手使勁拍桌子(有一次把桌子都拍劈了),還說以后誰要是再提,他就溜之大吉,再也不回來,他還狠狠地賭咒說,要不就“天打五雷轟”。后來我問了問,結果誰也說不出這句叫人害怕的話是怎么來的,不過他們都認為這是最厲害的詛咒的話了。

我深深感到接待我的這個人是多么好的一個人。我聽見女人們到船的另一頭和我一樣的小床上睡覺去了,聽見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在我注意到的房梁上的鉤子上掛起兩張吊床,準備在那里睡覺。我是心滿意足了,而且越困越覺得滿足。我不知不覺漸漸入睡了,這時我聽見海面上狂風怒吼,這風貼著荒地猛吹過來,使我昏昏沉沉地害起怕來,害怕大海會在夜里漲水。不過我又想到,我終究是住在一條船上呀,真要出什么事兒的話,船上有裴果提先生這樣一個人還是不錯的。

然而除了晨光襲來,什么事兒也沒發生。幾乎可以說太陽剛一照在我那面鏡子的牡蠣殼框子上,我就起床,和小艾米麗一起出去,到海邊撿石子去了。

“我想,你對出海一定很在行吧?”我對艾米麗說道。其實我并沒有這樣的想法,不過我覺得為了對她表示尊重,總得說點什么。當時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條船,那鮮艷的帆在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照出了一個小影子,非常好看,我就靈機一動,說了這樣一句話。

“不,”艾米麗搖著頭說道,“我怕海。”

“怕!”我說,同時顯出一副與之相稱的大膽的樣子,還挺神氣地看了看那威力無比的大海,“我就不怕!”

“<口歐>,不過大海可壞啦,”艾米麗說,“我看見過大海對我們一些親人有多壞。我看見過大海把一條船撕成碎片,那船有咱們的房子那么大哩。”

“我希望這不是那條……”

“那條淹死我父親的船?”艾米麗說道,“不,不是那條。我沒見過那條船。”

“也沒見過他吧?”我問道。

小艾米麗搖了搖頭,“不記得見過。”

這可真是巧合!我馬上就向艾米麗說了我的情況,我告訴她我也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我告訴她我和母親在一起生活,要多幸福有多幸福,當時就是那樣生活的,而且希望永遠那樣生活下去;我還告訴她我父親就埋在我們家附近的墓地里,旁邊有一棵樹遮著太陽,我常在清早到樹下散步,聽鳥兒叫,可有意思啦。不過實際上艾米麗失去父母的情況和我有些不同。她是先失去母親,后失去父親的。至于她父親葬在什么地方,誰也說不出,只知道是在大海底下很深很深的一個地方。

“還有一點兒不同,”艾米麗一面到處找貝殼和石子,一面說,“你父親是位先生,你母親是位闊太太,我父親是打魚的,我母親是漁家的女兒,我舅舅丹尼爾也是打魚的。”

“丹尼爾就是裴果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說。

“是啊,我舅舅丹尼爾——他就在那兒。”艾米麗說著朝她住的那條船點了點頭。

“是呀,我就是說他。我想他一定是個大好人,是不是?”

“好人?”艾米麗說,“我要是有一天當了闊太太,我就給他一件天藍色的上衣,上面釘著鉆石扣子,給他一條本色布褲子,一個紅天鵝絨背心,一頂兩頭尖的帽子,一只大金表,一只銀煙斗,還有一箱子錢。”

我說,把這些好東西送給裴果提先生,他是受之無愧的。不過我還得坦白承認,當時難以想象,如果裴果提先生穿起他這位好心的小外甥女給他準備的這一身裝束,他是不是會感到很舒服,我特別懷疑送他一頂兩頭尖的帽子是不是明智。我當時雖然有這些想法,但沒有說出來。

小艾米麗早已停下腳步,她是仰頭望著青天羅列那些物品的,仿佛那些物品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我們又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拾貝殼,撿石子。

“你想當闊太太嗎?”我問。

艾米麗看了看我,笑了笑,又點了點頭,表示“是的”。

“我就想當闊太太。到那時候,我,舅舅,哈姆,古米治太太——我們都成了上等人。要是來了狂風暴雨,我們就不在乎了——我是說不必為自己人擔心了。當然我們還要為那些窮苦的打魚人擔心,要是他們有了災難,我們要捐錢幫助他們。”

我覺得這幅圖畫非常令人滿意,因此絕不是不能實現的。我說我琢磨了一下,感到很高興。小艾米麗一聽這話,膽子也大了起來,不好意思地問道:

“現在你還說你不怕海嗎?”

當時海面一片平靜,我沒有什么好害怕的,不過我相信我要是看見一個比較大的浪撲過來,就會想起艾米麗的親人淹死的可怕情景,撒腿就跑。雖然我這么想,我還是說“不怕”,我還接著說,“你說你怕,其實你好像也不怕嘛”,因為這時候我們走上了一個舊碼頭,也許是個木頭堤道,她走得太靠邊兒了,我怕她掉下去。

“這個我不怕,”小艾米麗說道,“可是一刮風我就睡不著覺,一想到丹尼爾舅舅和哈姆,好像聽見他們喊救命,我就打哆嗦。這就是我為什么很想當闊太太。但是這個我不怕。一點也不怕。你看!”

說著,她就從我身邊跑開了。在我們站的地方有一塊爛木頭伸出去,高高地懸在海面上,下面是很深的大海,那木頭上什么安全設備也沒有,而她就順著這塊木頭往前跑。這件事在我腦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要是會畫畫兒,我敢說現在還能把當時的情況準確地畫出來。當時小艾米麗連蹦帶跳地去送命(我那時候就是這么想的),面對著大海,望著遠處,那表情我至今沒有忘記。

那個輕快、大膽、跳動的小人兒一轉身,又平平安安地跑回我的身邊。我接著就大笑起來,笑我自己為什么害怕,為什么大聲呼喊——無論如何呼喊是沒有用的,因為附近一個人也沒有。不過等我長大了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過:不易覺察的事物有各種可能性,這孩子之所以作出那樣輕率的舉動,那樣深情地望著遠方,可不可能有一股吸引力,從善意出發,引導她走向危險,有一股誘惑力,經她已故的父親允許,誘使她向他走去,以至于她的生命可能就在那一天結束。有一段時間,我自己在心里盤算,假如她后來的生活當時能透露一下,讓我看上一眼,而且透露得能讓一個孩子充分理解,假如她能不能活下去就取決于我伸不伸手,我該不該伸出手去救她呢?有一段時間——我不能說這段時間很長,但的確有過這么一段時間——我曾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那天早上假如我親眼看著海水沒過小艾米麗的頭頂,是不是更好一些?我的答案是:是的。

現在說這些話可能還不是時候,寫在這里也許為時過早。不過既然寫了,就擺在這里吧。

那天早上,我們走了很遠,我們認為新鮮好玩兒的東西撿了很多,看見趴在沙灘上的海星,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回水里——直到現在我對這東西也了解不多,不能肯定它們會因我們的舉動而感激我們呢,還是正好相反。隨后我們就往回走,朝著裴果提先生住的地方走去。走到放龍蝦的小庫房旁邊,我們停下腳步,互相天真地親了親,就高高興興精精神神地進屋吃早飯了。

“活像一對小白眼圈兒。”裴果提先生說。他說的是土話,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活像一對小畫眉。我一聽,他這是在夸我們呢。

我當然是愛上了小艾米麗。我對這個孩子的愛肯定和長大以后最美好的愛同樣真誠,同樣溫柔,甚至比它更純潔,更無私心,雖然那種愛也是強烈的,而且使人心靈高尚。我的幻想肯定在這個藍眼睛的小丫頭身上產生了什么東西,這東西使她漸漸進入仙境,把她變成了一個天使。如果哪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我親眼看著她展開一對小小的翅膀飛走,我想我也不會認為這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

我和艾米麗經常在亞茅斯這片朦朧而古老的荒灘上跑來跑去,親親熱熱地一玩兒就是幾個鐘頭。日子和我們一起游玩嬉戲,仿佛“時光”也是一個孩子,還沒有長大,老是貪玩兒。我對艾米麗說我喜歡她,她要是不說她也喜歡我,我就只好去找把刀,把自己殺了。她說她喜歡我,我覺得她說的是實話。

至于是不是覺得不般配,是不是覺得太年輕,有沒有其他類似的障礙,我和小艾米麗沒有為這些事而操心,因為我們不考慮將來。我們不可能越長越小,也就沒為越長越大做準備。古米治太太和裴果提對我們贊嘆不已,晚上我們倆親熱地并排坐在我們的小箱子上,她們時常悄悄地說,“天哪!多美呀!”裴果提先生抽著煙斗對我們微笑。哈姆什么也不干,整晚上咧著嘴傻笑。他們對我們感興趣,不過我覺得也就和他們對一件好看的玩具和一個羅馬大斗獸場的袖珍模型感興趣一樣。

沒住多久,我就發現古米治太太有時很別扭。在她住在裴果提先生家里這種情況下,大家都不希望她這個樣子。古米治太太性情比較煩躁,住在這么一個小地方,有時她說起話來好像要哭的樣子,別人實在受不了。我很同情她,有時候我覺得古米治太太要是單獨有間屋子,她就可以回到自己屋里呆一會兒,等有了精神再出來,這樣更好一些。

裴果提先生偶爾到一家酒店去坐坐,這酒店名叫順興樓。這件事我早就發現了,因為我們來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晚上他就去了,而且古米治太太在八九點鐘的時候抬頭看看那只荷蘭鐘,說他到酒店去了,還說她一清早就知道他會到酒店去的。

古米治太太一整天都情緒不好。上午爐子冒煙,她就大哭了一場。借著這件不愉快的事兒,她還念叨,“我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呀!什么事兒都和我作對呀!”

“沒事兒,過一會兒就好了,”裴果提說——這說話的還是我們那個裴果提——“另外,你也知道,我們也不比你少受罪。”

“我受的罪更大。”古米治太太說。

那一天,天很冷,陣陣寒風刺骨。壁爐旁邊古米治太太一小塊專用的地方,在我看來是全屋最溫暖、最愜意的地方,她的椅子也肯定是最舒適的,但是那一天她還是一點也不滿意。她不停地叫冷,還說凍得她脊梁難受,生了“雞皮疙瘩”,她就是這么說的。結果她為這事又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自己是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什么事兒都和她作對。

“這天兒是冷,”裴果提說道,“誰都凍得慌。”

“我比誰都凍得厲害。”古米治太太說道。

吃晚飯的時候,也是那樣。因為我是貴客,受優待,他們總是先給我盛飯,接著就給她盛。不過那天的魚個兒又小刺又多,土豆又有點兒煳了。大家都說有點兒感到失望,可古米治太太說她比誰都失望得厲害,而且又哭了起來,還非常痛心地把上面那段話又說了一遍。

因此,到了九點鐘左右裴果提先生回來的時候,這個不順心的古米治太太正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織毛活兒,顯出一副非常痛苦非常可憐的樣子。裴果提一直在做活兒,干得挺起勁;哈姆在補一雙大雨靴;我呢,我有小艾米麗坐在身邊,正在念書給他們聽。古米治太太什么也沒有再說,最多不過傷心地嘆一口氣,自打喝了茶以后,她就連眼皮也沒有抬過。

“喂,伙伴們,”裴果提先生說著坐了下來,“你們好哇?”

我們都說了點兒什么,或者用什么表情,來向他表示歡迎,唯有古米治太太一邊織著毛活兒,一邊搖了搖頭。

“怎么啦?”裴果提先生說著拍了一下巴掌,“提起精神來呀,老大姐!”(裴果提先生說的是土話。)

古米治太太似乎還是提不起精神來。她掏出一塊舊的黑綢子手絹,擦了擦眼淚,但沒有把手絹放回口袋兒,而是放在手邊了,她又擦了擦眼淚,又把手絹放在手邊,準備隨時再用。

“怎么啦,嫂子?”裴果提先生問道。

“沒什么,”古米治太太答道,“你又上順興樓去了吧,丹尼爾?”

“是啊,我今天晚上是到順興樓坐了一會兒。”裴果提先生說道。

“對不起,我把你逼到那里去了。”古米治太太說。

“逼我!用不著誰來逼我呀,”裴果提先生說,他還誠懇地笑了一笑,“是我自己很想去嘛。”

“很想去,”古米治太太說,一面搖了搖頭,擦了擦眼淚,“是啊,是啊,很想去。都是因為我,你才很想去的。真對不起。”

“因為你!不是因為你!”裴果提先生說,“你可千萬別這么想啊。”

“不,不,是因為我,”古米治太太大聲說道,“我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知道自己是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不但什么事兒都和我作對,我和誰也都格格不入。就是這樣,別人受得了的,我受不了,而且表現得特別明顯。我就是這么倒霉。”

我坐在那里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非常自然地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倒霉的不光是古米治太太,還有家里的其他一些人。但是裴果提先生并沒有用這樣的話來頂她,卻再一次懇求她提起精神來。

“我也希望自己是另外一副樣子,可是我做不到,”古米治太太說道,“差遠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樣一個人。我的煩心事兒使我感到事事和我作對。我對煩心事兒深有體會,所以感到事事和我作對。我想不把煩心事兒放在心上,可是做不到。我想狠一狠心,不去睬它,可是也行不通。我鬧得全家不舒服。這毫不奇怪。我鬧得你妹妹一整天都不舒服,還鬧得大衛少爺也不舒服。”

聽到這里,我忽然心軟了,大聲說道:“不,你沒鬧得我不舒服,古米治太太。”心里感到極大的痛苦。

“我這樣做是很不對的,”古米治太太說,“我不該這樣報答你們。我還是上救濟院去死了好。我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最好別在這里和人家作對了。要是有些事情一定要和我作對,我又不得不對付它們,那就讓我到自己的教區去對付它們吧。丹尼爾,我還是上救濟院去吧,死了大家清凈!”

古米治太太說完就走了,睡覺去了。裴果提先生一直對她極為同情,從來沒有流露出什么別的情緒。她走了以后,裴果提先生看了看我們大家,臉上依然帶著無限同情的表情,一邊點頭,一邊悄悄地說:

“她還惦記著她那一口子呢!”

我不大明白這里說的古米治太太惦記著的那一口子是什么意思。后來裴果提打發我去睡覺的時候,告訴我那指的就是已經去世的古米治先生,她還說每逢這種場合,她哥哥就搬出這句話來,而且以為大家也都這么看,自己也因為這個想法而動感情。那天晚上,他上了吊床之后,過了一會兒我就親耳聽見他對哈姆念叨:“真可憐!她還是惦念著她那一口子呢!”一直到我們走,每逢古米治太太出現這種情況(這種情況還真出現過好幾次),他總是用這句話來為她開脫,而且總是帶著極其溫柔同情的樣子。

就這樣,兩個禮拜匆匆過去了。在這段時間里,僅有的一點變化是海潮引起的,海潮變化改變了裴果提先生早出晚歸的時間,也改變了哈姆的工作狀況。哈姆找不到活兒干的時候,常和我們一塊兒出去溜達,帶我們去看大船、小船,還帶我們去劃過一兩次船呢。我不知道為什么某些印象能夠和某個地方有較深的聯系,而另外的印象則不然,不過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這樣,涉及童年的時候尤其如此。我現在只要一聽見或看見亞茅斯這個名字,就回想起某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在海灘上,教堂的鐘聲響著,催促人們去做禮拜,小艾米麗靠在我的肩頭,哈姆無精打采地向水里扔石頭,太陽在海上很遠的地方,剛剛透過濃霧顯現出來,使我們能夠看見幾只大船,那樣子和它們的影子一樣。

回家的日子終于來到了。向裴果提先生和古米治太太告別,我還能夠忍受,可是離開小艾米麗卻使我的內心感到劇烈的痛苦。我們倆挽著胳膊走到酒店,趕車的就在這里落腳。我在路上答應給她寫信。(后來我的確履行了這個諾言,我的字比通常手寫的房屋招租廣告還要大。)分手的時候,我們難過極了,如果說在我的一生中我的心曾經剜掉過一塊,就是那一天剜掉的。

在我出來的這段時間里,我又一次對不住自己的家了,我沒怎么想到它,或者說根本就沒想到它。但是我一踏上回程,我那幼小的心靈就責怪起我來,而且仿佛用手指堅定地指著回家的方向。我因為心情不好,特別覺得我的家就是我的窩兒,只有母親最關心我,能給我安慰。

我們越走,我這種感覺就越強烈。所以,我們離家越來越近,路旁的景物越來越熟悉,我也就越來越急于回到家里,朝母親懷里撲去。但是裴果提不但不像我這么激動,而且還想抑制我這種感情,不過她們是很誠懇的樣子。她看上去惶惑不安,情緒也不好。

不管裴果提怎么樣,只要車把式的馬肯拉,總能回到布倫德斯通的棲鴉樓的,而且果真回來了。當時的情景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哩!那天下午很冷,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門開了,我又高興又著急,又想笑又想哭,希望看到我的母親。但我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一個新來的仆人。

“怎么啦,裴果提,”我抱怨道,“我媽還沒回來嗎?”

“不是,不是,大衛少爺,”裴果提說道,“她回來了。等一下,大衛少爺,我要……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裴果提又著急,下車的時候又是天生地那么不靈便,看上去活像一個大彩球。不過我當時沒有心思,而且覺得情況有些異常,所以沒有告訴她。她下車以后就拉住我的手,領我進了廚房,還把門關上,弄得我莫名其妙。

“裴果提!”我驚慌地問道,“出了什么事?”

“沒出什么事,愿上帝保佑你,大衛少爺,乖孩子!”她回答道,盡量裝作很輕松的樣子。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媽在哪兒?”

“你媽在哪兒,大衛少爺?”裴果提順著我的話說。

“是啊。她怎么不到大門口去接我?我們上這兒來干什么?<口歐>,裴果提!”我兩眼含著淚,覺得好像就要摔倒了。

“上帝保佑這寶貝孩子呀!”裴果提叫道,同時一把抓住了我,“你怎么啦?你說話呀,我的寶貝兒!”

“可別是她也死了呀!<口歐>,她沒有死吧,裴果提?”

裴果提喊了一聲“沒有”,嗓門兒大得叫人吃驚,隨后她就坐下,呼哧呼哧地喘起氣來,還說我嚇了她一大跳。

我摟了摟她,給她壓驚,或者說使她得以復原,然后我就站在她面前,以急切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你聽著,寶貝兒!我本來應該早點兒告訴你,”裴果提說,“可是一直沒有機會。也許我該早說,可是我又不能萬全下決心。”——在裴果提的詞匯表里,總是以“萬全”代替“完全”。

“說下去,裴果提。”我說,這時候我比剛才更害怕了。

“大衛少爺,”裴果提說著,哆哆嗦嗦地解下了帽子,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有爸爸了。你覺得怎么樣?”

我打了個冷戰,嚇得臉色煞白。我現在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兒了,反正好像有一股陰風吹來,使我聯想到墓地里那座墳,聯想到死人復活的事。

“是個新爸爸。”裴果提說。

“是個新爸爸?”我跟著她重說了一遍。

裴果提大喘了一口氣,仿佛咽下了一個很硬的東西,然后她伸出手來,說道:

“去見見他吧。”

“我不見他。”

“還要見你媽呢。”裴果提說道。

一聽這話,我就沒有再退縮,我們馬上來到那間最好的客廳,她把我撂在那里就走了。壁爐這邊坐著我母親,那邊坐著摩德斯通先生。母親放下手里的活計,連忙站起來,但我覺得她有些膽怯。

“我說,克拉拉,我的愛妻,”摩德斯通先生說道,“要穩重!要克制自己,隨時克制自己!……大衛,你好哇,孩子?”

我過去和他握了握手。我緊張了一剎那,接著就過去吻我的母親。她也親了親我,還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就又坐下,做起活計來。我不想看她,也不想看他——我完全知道這位先生在盯著我們母子二人——于是我就走到窗口,往外看,只見幾叢矮樹在寒風中低頭晃動。

后來一有機會溜,我就溜到樓上去了。我原來那間心愛的臥室被調換了,現在我得睡到老遠的地方去了。我又溜達著來到樓下,想看看還有什么東西沒有變樣,因為好像一切都變了。我進了后院兒,不過很快又退了回來,因為那狗窩原是空的,現在卻有一條大狗在里面——它聲音低沉,長著黑毛,和他一樣——這狗一見我就火兒啦,跳出來,想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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