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交更多的朋友
- 大衛·科波菲爾(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346字
- 2018-11-01 10:30:12
這樣的生活我過了大約一個月,忽然看見那裝著木頭假腿的瘸子冬冬地跑來跑去,手里拿著拖把,還提著一桶水。我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在做準備呢,克里克爾先生和學生們就要回來了。果然不錯,因為那拖把不久就進了教室,把我和梅爾先生攆出來了。有好幾天的工夫,我們能在哪兒住,就在哪兒住,能怎么干,就怎么干。不過在這段時間里,有兩三個沒大見過的年輕女人干活兒,我們老礙她們的事。另外,我們一直在吃灰塵,弄得我老打嚏噴,仿佛薩倫學堂就是一個大鼻煙壺。
有一天,我聽梅爾先生說,克里克爾先生當晚就到。那天晚上,喝過茶以后,我聽說他已經回來了。睡覺以前,那瘸子來找我,說要帶我去見他。
克里克爾先生也住在這所房子里,但他的住處比我們可舒服多了。他還有個舒適的小花園,叫人看了就高興,和那塵土飛揚的游戲場可不一樣,那游戲場簡直就是個小型的沙漠,我覺得除了雙峰駱駝和單峰駱駝以外,誰在那兒也不會感到舒服的。我似乎是夠大膽的,因為就在我哆哆嗦嗦去見克里克爾先生的路上,我還注意到那過道看上去也很舒適。經過引見,我來到克里克爾先生面前,當時我心慌意亂,幾乎連克里克爾太太和克里克爾小姐都沒看見(盡管她們就在那客廳里),別的也什么都沒看見,只看見克里克爾先生,他胖乎乎的,坐在扶手椅上,胸前掛著一條表鏈,表鏈上還有許多裝飾品,身旁放著一個酒杯和一瓶酒。
“看來,”克里克爾先生說,“這就是那個需要剉掉牙齒的年輕人嘍!讓他轉過身去。”
那瘸子拽著我轉過身來,牌子對著克里克爾先生,等他看夠了,又拽著我轉過身去,讓我臉對著他,那瘸子自己就站到克里克爾先生身旁去了。克里克爾先生是紅臉膛,小眼睛,眼窩很深,額頭上青筋很粗,小鼻子,大下巴。他頭頂上的頭發已經掉光,剩下的那稀稀拉拉又濕漉漉的頭發也已花白,從兩鬢往中間攏,在腦門子上聚在一起。這個人的各種情況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是個啞嗓子,說話不出聲。他說的時候,因為很吃力,也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講話軟弱無力,那怒氣沖沖的面孔就更加怒氣沖沖,額頭上那很粗的青筋也更粗了。回想起來,我把這看做他的主要特點,也就毫不奇怪了。
“我說,”克里克爾先生說,“這孩子有什么情況?”
“他還沒有什么不是,”瘸子答道,“還沒有機會呢。”
我覺得克里克爾先生聽了這話是感到失望的。但我覺得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這時候我才看了她們一眼,她們都很瘦,一聲不吭)并沒有感到失望。
“過來點兒,你。”克里克爾先生說著向我招了招手。
“過來點兒。”瘸子說,也作了同樣的手勢。
“我有幸認識你的繼父,”克里克爾先生揪著我的耳朵啞著嗓子說道,“他可是個好人,性格很堅強。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嗎,啊?”克里克爾先生說道,一面樂呵呵地拼命揪我的耳朵。
“還不了解,先生。”我一面說著,一面疼得往后縮。
“還不了解,啊?”克里克爾先生重復了一遍我的話,“不過你很快就會了解,啊?”
“你很快就會了解,啊?”瘸子重復了一遍。后來我發現因為他說話聲音大,克里克爾先生對學生講話的時候往往讓他當翻譯。
我一聽這話大吃一驚。我說,對不起,我也希望那樣。我一直覺得好像耳朵在冒火,他可揪得真厲害。
“我來告訴你我是什么人,”克里克爾先生啞著嗓子說道,這時他又擰了一下我的耳朵,然后松了手,疼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我是個韃靼[6]。”
“韃靼。”瘸子說。
“我說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克里克爾先生說,“我說叫誰做什么,誰就得做什么。”
“叫誰做什么,誰就得做什么。”瘸子重復了一遍。
“我這個人,性格堅強,”克里克爾先生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盡我的責任,我就是要這樣做。我的親骨肉,”(說到這里,他看了看克里克爾太太。)“要是敢冒犯我,就不是我的親骨肉。我就讓他滾蛋。那個家伙,”(他問那瘸子)“又來過沒有?”
“沒有。”瘸子答道。
“沒有,”克里克爾先生說道,“他知道不能再來。他了解我。讓他躲得遠遠的。我看,就讓他躲得遠遠的,”克里克爾先生說道,一面拍桌子,一面看了看克里克爾太太,“因為他了解我……現在你也該了解我了吧,年輕的朋友,好啦,你可以走了……把他帶走。”
他吩咐下面把我帶走,我很高興,因為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都在那里擦眼抹淚,我不但為自己,也為她們感到難過。可是我心里還有一項要求,對我至為重要,就提了出來,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膽量。我說:
“我求你,先生……”
克里克爾先生啞著嗓子說:“啊!什么事兒?”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好像放出火舌要把我燒掉。
“我求你,先生,”我戰戰兢兢地說,“能不能在學生回來之前讓我把這牌子摘掉。先生,我的確非常悔恨過去做過的事。”
克里克爾先生一聽這話,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究竟是真想對我動手,還是只想嚇唬嚇唬我,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趕緊溜哇,也顧不上等那瘸子帶我走了,哪里也不敢停,一口氣跑回宿舍,看看沒人追來,我就上了床,因為已經到了睡覺的時間,我躺在床上還哆嗦了兩三個鐘頭呢。
第二天早上,夏普先生回來了。夏普先生是高級教師,比梅爾先生的身份高。梅爾先生和學生們一起吃飯,夏普先生則與克里克爾先生同桌進午餐和晚餐。我覺得他是一個細聲細氣弱不禁風的人,大鼻子,好把腦袋歪向一邊,仿佛腦袋太重,有點兒支撐不住的樣子。他的頭發非常光滑,有波紋;不過后來我聽頭一個返校的學生說那是假發(聽他說,還是買的舊貨),而且夏普先生每禮拜六下午都要出去把那假發重新卷一卷。
告訴我這件事的不是別人,而是湯米·特拉德。頭一個返校的學生就是他。他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對我說,我可以在大門右上角的一個門閂的上方找到他的名字。聽他這么一說,我就說:“特拉德?”他說:“正是。”隨后他就叫我把自己和家里的情況詳細說一說。
特拉德頭一個返校,這對我是很有利的。他覺得我的牌子很有趣,因此無論是大孩子小孩子,一回來,他就把我介紹給他們,他是這么說的:“看哪!這兒有個好玩兒的東西!”這就省得我亮也不是,藏也不是,左右為難了。還有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大部分學生返校的時候都情緒不好,不像我預料的那樣拿我窮開心。有幾個學生的確在我周圍手舞足蹈,像野蠻的印第安人一樣,大部分人經不起誘惑,真的把我當做一條狗,在我身上拍兩下,胡嚕胡嚕,怕我咬人,他們還說:“躺下,老兄!”還管我叫“淘子”。當著這么多生人的面,我當然下不來臺,流了不少眼淚,不過總的說來,情況比我原來想象的要好多了。
然而,我現在還不能算正式入學,要等詹·斯蒂福回來才行。他是大家公認的大學問家,長得也很帥,至少比我大六歲,他們帶我去見他的時候,就像見地方長官似的。在游戲場上一個涼棚底下,他問了我受罰的詳細情況,覺得很有意思,他說他認為這種做法“很可笑”。從那以后,我對他特別親近。
“你有多少錢,科波菲爾?”他像上面那樣對我這件事下了斷語之后,和我一邊走,一邊問道。
我說有七先令。
“你最好交給我,我來替你收著,”他說,“你要是樂意,就這么辦。要是不樂意,就拉倒。”
對于他好心出的主意,我連忙照辦。我打開裴果提給我的錢包,底兒朝天,把錢全倒在他手里了。
“你現在想不想花一點兒?”他問道。
“不,謝謝。”我說。
“你知道,你要是想花,是可以花的,”斯蒂福說,“說一聲,就行了。”
“不,謝謝,先生。”我又說了一遍。
“過一會兒,到了寢室里,說不定你想花兩三個先令買一瓶葡萄酒吧?”斯蒂福說,“據我了解,你就住在我的寢室里呀。”
我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不過我還是說,好吧,我同意。
“很好,”斯蒂福說,“我敢說,你一定愿意再花一兩個先令買杏仁餅吧?”
我說,好吧,我也同意。
“再花一兩個先令買餅干,再花一個先令買水果,啊?”斯蒂福說道,“我看,小科波菲爾,你花錢花得好厲害呀!”
我笑了笑,因為他笑了,不過我心里可直打鼓。
“唉,”斯蒂福說,“這錢,咱們得盡量多花些時候,沒有別的意思。我一定盡我所能來幫助你。我想出去就出去,還能把吃的東西偷偷地弄進來。”他說完了,就把錢放進自己的口袋里,而且好心地對我說,叫我只管放心,他會十分小心,不會出什么差錯。
他果然說到做到,這就算沒出差錯吧。我原先暗自懷疑,恐怕出了大的差錯,因為我心中嘀咕,怕母親給我的兩個半克朗硬幣是白扔了,雖然我把包硬幣的那塊紙珍藏起來了。等我們上了樓,準備睡覺的時候,他就把價值七先令的東西都拿出來,放在我床上有月光的地方,說道:
“你看,小科波菲爾,你這是開皇家宴會哪!”
我當時年紀小,又有他在場,我不敢妄想主持這樣的宴會,一想到主持宴會,我就兩手發抖。我求他替我主持,屋里另外幾個學生也贊成,他就接受了這個請求,坐在我的枕頭上,把那些好吃的東西分給大家吃——我必須說,分得很公平——他還把那葡萄酒倒進一個沒有腳兒的玻璃杯里,這玻璃杯是他個人的財產。我呢,就坐在他的左邊,別的學生都圍著我們,有的坐在旁邊的床上,有的就近席地而坐。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們坐在那里低聲說話——我應當說他們說話,我只是恭恭敬敬地聽著。月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在窗前的地上,畫出一個灰白色的窗戶的輪廓。我們大都坐在暗處,只有在斯蒂福想在桌上找什么東西,把火柴往磷盒里一蘸的時候,才有一道青光把我們照亮,但這青光馬上就消失了。因為黑,又是秘密聚會,而且只能小聲說話,回想起來,我不知不覺又產生了當時那種神秘的感覺。他們說什么我都聽著,心里好像感到既嚴肅又恐懼,在這種情況下,我就覺得他們都離我很近,使我感到高興,同時特拉德假裝看見墻角里有鬼,雖然我也裝出笑的模樣,內心卻非常害怕。
我聽到了關于學堂本身的五花八門的情況,還有與學堂有關的各種情況。我聽說,克里克爾先生自稱韃靼,不是沒有原因的;聽說他是最嚴厲最苛刻的老師;聽說他時時刻刻都在四面出擊,像騎兵一樣沖到學生堆里大砍大殺,毫不留情。聽說他就知道大砍大殺,別的學問一概沒有,連學堂里最美的學生都不如(這是詹·斯蒂福說的);聽說許多年前,他是巴洛區的一個小商人,經營啤酒花,后來破了產,把老婆的錢也花光了,才改行辦學的——我還聽到別的許多類似的情況,不知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我聽說,那個裝著木頭假腿的瘸子名叫滕蓋。他既固執,又粗魯,過去曾幫著克里克爾先生經營啤酒花,學生們估計他就是在為克里克爾先生效勞的時候跌斷了腿,并且為他做過一些不光彩的事,又知道他的底細,所以能跟他一起辦起學來。聽說滕蓋認為全學堂的人,老師也好,學生也好,除了克里克爾先生一人以外,都是他天生的敵人,他生活中唯一的樂趣就是待人歹毒、刻薄。聽說克里克爾先生有個兒子,與滕蓋不和,原來也在學堂里幫著做些事情,不過有一次因為父親執行校規過于殘酷,他向父親發了一些怨言,據說除此以外,他還對父親對待母親的方式不滿。聽說克里克爾先生因此就把他趕出家門,從此以后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就都處于悲慘的境地。
我聽見的關于克里克爾先生的事情,最奇怪的是學堂里有個學生,他從來不敢觸動,那就是詹·斯蒂福。斯蒂福本人聽到別人這么說,也承認,而且說我倒愿意讓他試試。一個性情溫和的孩子(可不是我)問道,假如他真的試了,怎么辦。斯蒂福故意把火柴往磷盒里一蘸,發出一道亮光來襯托他的回答,一邊說道:他要先用壁爐前橫板上價值七先令六便士的墨水瓶砸他的腦門子,把他打翻在地,再作道理。我們聽了,在黑影里呆坐了好半天,連氣也不敢出。
我聽說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的待遇都低得可憐。夏普先生和克里克爾先生同桌吃飯,桌上要是有冷菜和熱菜,可以預料他總是要說他喜歡吃冷的——此事詹·斯蒂福可以作證,他是唯一與校長一起進餐的學生。我還聽說夏普先生的假發戴著并不合適,他不必那樣“神氣活現”——也有人說他不必那樣“趾高氣揚”——因為他腦袋后面的紅頭發露在外面,是很明顯的。
我還聽說有一個學生,父親做煤炭生意,他來上學可以抵賬,因此大家管他叫“交換”,或者叫“易貨貿易”,這是從算術課本里選來的詞兒,來說明他們這種安排。聽說飯桌上的啤酒是向學生家長敲竹杠敲來的,那布丁也是強迫人家提供的。聽說學堂里的人都認為克里克爾小姐在和斯蒂福談戀愛,當時我坐在黑影里,想到他那悅耳的聲音,俊秀的面孔,瀟灑的舉止,拳曲的頭發,肯定認為那是非常可能的。聽說梅爾先生這個人并不壞,但是他連六個便士也不趁,他母親梅爾老太太窮得和約伯[7]一樣,這是毫無疑問的。我當時想到我那頓早餐,想到那句像是“我的查利!”的打招呼的話,但是我像啞巴一樣,一聲沒吭,現在想起這件事,我感到很高興。
聽他們說這些事,還有許多別的事,可比我們的宴會花的時間多。吃喝過后,大部分客人馬上就睡覺去了。我們幾個留下的人,衣裳已經脫了一半兒,還有的說,有的聽,最后也各自睡覺去了。
“晚安,小科波菲爾,”斯蒂福說道,“我會照顧你的。”
“你真好,”我懷著感激的心情回答道,“我非常感謝你。”
“你有姐姐嗎?”斯蒂福說著打了一個哈欠。
“沒有。”我回答說。
“真可惜,”斯蒂福說,“你要是有個姐姐,一定是個又漂亮,又膽小,個子不大,眼睛發亮的姑娘。我會很想認識她的。晚安,小科波菲爾。”
“晚安,先生。”我答道。
上床以后我還想了他半天,記得我還欠起身子看他,只見他躺在月光中,他那漂亮的臉朝上,頭枕著胳膊,顯得很舒服的樣子。在我眼里,他是個很有勢力的人,這當然也就是我老想到他的原因。在月光中,他的未來沒有顯出些許端倪。我夢見徹夜在花園里徘徊,也沒有隱隱約約看到他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