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跟勞埃德先生的交談,以及前面所說的蓓茜和阿博特之間的議論,我有了足夠的信心可以指望日子能變得好起來。看來不久就會有一種變動,我暗暗地在盼望著,等待著。可是事情卻拖延了下來。幾天,幾個禮拜過去了,我身體已恢復正常,但我朝思暮想的事卻誰也沒有再提起。里德太太有時用一種嚴厲的眼光打量著我,但卻極少對我開口。從我生病以后,她在我跟她的孩子之間劃了一條更加涇渭分明的線:另辟了一間小屋子讓我獨自去睡,罰我獨自吃飯,整天待在育兒室,而我的表兄表姐們卻經常在客廳里活動。有關我進學校的事她一句都沒提過,但我卻出自本能地確信,她決不會再長期容忍我跟她在同一個屋頂下生活下去了,因為每當她的目光一掃到我,就流露出一種比以往更加無法克制的深深厭惡。
伊麗莎和喬治娜顯然是在奉命行事,盡量少跟我說話。約翰每次見到我就用舌頭鼓鼓腮幫做個怪相,有一次還想給我點顏色看,可由于我馬上反臉相向,又跟上次惹得我不顧體面那樣被滿腹痛恨、拼死反抗的情緒所激動,他覺得還是罷手為妙,就一邊咒罵一邊逃開了,還發誓說我打破了他的鼻子。說實話我倒真的已瞄準他那副尊容,想盡我拳頭之所能狠狠地揍他一拳了,而且當我看見他不是被這個就是被我那副神氣嚇破了膽的時候,我真想乘勝窮追到底,可惜他已經逃到他媽媽身邊了。我聽得他哭哭啼啼在大講“那個不要臉的簡·愛”如何如何像只瘋貓似的向他撲來,可他卻被頗為嚴厲地喝住了:
“別在我面前講她,約翰,我告訴過你別去走近她,她這人不配答理,不管是你還是你的姐妹,我都不愿你們去跟她打交道。”
聽到這里,我從樓梯欄桿上撲出身子去,絲毫不假思索地突然大聲喊道:
“他們才不配跟我打交道哩。”
里德太太是個相當胖的女人,可是一聽到這樣無法無天的奇怪宣告,馬上利索地奔上樓來,一陣風地把我拖進了育兒室,一把將我推倒在我的小床邊上,厲聲地說,看我在整個后半晌還敢不敢從床上爬起來,再多說半個字。
“里德舅舅要是活著,會跟你怎么說呢?”我幾乎是無意間問出了這句話。說幾乎是無意間,是因為我的舌頭似乎是未經意志的認可就自動吐出字眼來的。某些話不由自主地從我口里說了出來。
“什么?”里德太太小聲地說,平時冷漠平靜的灰色眼睛被一種近于恐懼的神情弄得有點惶然不知所措。她把抓住我胳臂的手縮了回去,兩眼直瞪著我,仿佛她真弄不清我究竟是個孩子呢還是個魔鬼。這下我可無路可走了。
“我里德舅舅正在天上,你想什么干什么他都看得見,爸和媽也看得見,他們都知道你是怎么整整關了我一天,怎么一心只想我死掉的?!?
里德太太很快就又緩過神來,她抓住我死命地搖晃,左右開弓地打我的耳光,然后一句話沒說就走了。蓓茜用整整一個小時的訓誡來彌補了這個疏漏,她振振有辭地說明我確是人家撫養過的孩子中最無賴、最任性的一個。我也有點相信起她的話來,因為說實話我當時只覺得心里翻騰著種種難受不安的情緒。
十一月、十二月和半個正月相繼過去了。圣誕節和新年在蓋茨黑德像往常一樣,在節日的歡樂氣氛中慶祝過了。交換了禮物,舉行了宴會和晚會。各種享樂,不用說,我一概都被排除在外。我僅有的樂趣,只能是眼看著伊麗莎和喬治娜每日盛裝打扮,看她們身穿薄麻紗長衣,束著紅腰帶,頭上精心地做了鬈發,下樓到客廳里去;然后就傾聽著樓下鋼琴和豎琴的彈奏,侍役和聽差的出出進進,上茶點時玻璃杯和瓷器的叮當碰撞,客廳門一開一閉時斷續傳來的嗡嗡談話聲。等到我厭倦了這個營生時,我就會離開樓梯口,回到冷靜而寂寞的育兒室里去。在那兒雖然覺得有些悲傷,我卻并不感到苦惱。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想到熱鬧場中去,因為在那兒很少有人會注意我。而且只要蓓茜能和善友好些,我覺得跟她安安靜靜地呆上一晚,不必到擠滿太太先生們的屋子里去挨里德太太的白眼,倒毋寧說是一件樂事??上л碥缫凰藕蚝盟莾晌恍〗愕拇┲虬纾偸橇⒖叹蜕蠌N房和管家屋里那些熱鬧的處所去了,而且常常把蠟燭也一起帶走。我只好坐在那兒,把我那玩具娃娃抱在膝頭上,直坐到爐火漸漸弱了下去,偶爾四下望望,以便確信除我以外,并沒有什么可怖的東西出沒在這間屋子里。等余燼微弱到只剩下一點暗紅色,我就急忙脫掉衣服,拼命解開那些結子和帶子,鉆到我那小床上去躲避寒冷和黑暗。我總是把我的洋娃娃一起帶到床上。人總得愛點什么,既然沒什么更寶貴的東西可愛,我就只能從珍愛一個寒酸得像小叫化子似的舊木偶中得到點樂趣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有點困惑不解,我當時是多么可笑地真心疼愛著這個小小的玩偶,還幾乎有點相信它真是活的而且有感覺的能力。不把它揣在我的睡衣里我簡直睡不著覺,一旦它溫暖、安全地躺在那兒,我就比較快樂,并且深信它也一樣地快樂。
在我等著客人離開,等著聽蓓茜上樓來的腳步聲時,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有時候她會趁空上來一趟找她的頂針或者剪刀,或者說不定是給我帶來點什么東西當晚餐——一個小甜面包或者一塊奶酪餅,這時候她會坐在床上看著我吃,等我吃完了,她替我把被子塞塞緊,吻我兩次,并且說:“晚安,簡小姐?!泵慨斴碥邕@樣和氣時,我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最親切的人,我真巴不得她能總是這么愉快、和氣,而不像她慣常的那樣把我推來搡去,或者罵罵咧咧,過分地支使我干這干那?,F在想來,蓓茜·李文準是個很有稟賦的姑娘,因為她干什么都干凈利落,而且有一種挺出色的講故事才能,至少,根據她在育兒室講的那些童話給我留下的印象,我是這么看的。如果我對她的面容和身材的記憶不錯的話,她也是長得挺漂亮的。我記得她是個苗條的年輕婦人,黑頭發,黑眼睛,五官非常端正,皮膚健康明凈。不過她脾氣有點急躁任性,原則性和正義感不強,可盡管如此,跟蓋茨黑德府里所有別的人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她。
一月十五日那天,早上九點鐘光景,蓓茜已下樓吃早飯去了,我那幾個表兄表姐還沒有被叫到他們的媽媽那兒去。伊麗莎正戴上帽子,穿好上園子里去時穿的暖和外套,準備去喂她的那群雞。她喜歡干這樁活,也同樣喜歡把雞蛋賣給管家,把賣來的錢攢起來。她生性愛做交易,而且有攢錢的突出癖好,這不但表現在買賣雞蛋和小雞上,也同樣表現在為賣花株、花種和插條給管園子的花匠而拼命地討價還價上,后者曾從里德太太那兒得到過命令,凡是小姐花壇上種出來的東西,她想賣多少都得收買下來,而如果能賣好價錢,伊麗莎是連頭上的頭發也肯鉸下來賣的。至于她那些錢呢,她先是用破布或者舊卷發紙包起來分別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是這些寶藏中有幾包被女仆發現了,伊麗莎因為生怕一旦丟失了她這宗珍貴的財富,只好同意把它存在她母親那里,但要取很大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利息。這筆利息她每季度索取一次,用個小賬本一分不差地按期記在賬上。
喬治娜坐在一張高腳凳上,對著鏡子在梳理頭發,她把從閣樓上一只抽屜里大量找到的一些假花和舊羽毛插在自己的鬈發上。我在整理我的床,按照蓓茜嚴格的吩咐一定要在她回來以前整理好(因為蓓茜現在經常當我保姆下手似的來支使,收拾房間,擦椅子等等)。鋪好被子,疊好我的睡衣以后,我走到窗口的椅子跟前去,把一些零零散散擱在那兒的圖畫書和玩具家具收拾好。喬治娜突然命令我別去碰她的玩意兒(因為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巧玲瓏的杯子和碟子都是她的財產),我馬上住了手。接著,沒別的事可干,我就去對著窗子上斑斑斕斕凝成的霜花哈哈氣,在玻璃上哈出一塊透光的地方,以便從這兒眺望在寒威籠罩下一切都寧靜得像僵化了似的庭園。
從這扇窗子里可以望見門房和馬車道,我剛把蒙住玻璃的銀白色冰花哈化了一塊,夠我望得見外面,就看見大門打開,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瞧著它順著車道駛上坡來,并沒在意;反正常有馬車駛進蓋茨黑德,卻從來沒有一輛送來過跟我有什么相干的客人。車子在屋子前面停下了,門鈴大響,來客被請進了門。既然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無所著落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種更有趣的景象吸引住了。那是一只餓壞了的小知更鳥,飛到窗前貼墻的櫻桃樹那葉子落盡的禿枝上啾啾地叫著。我早飯吃剩下來的面包和牛奶正擺在桌子上,我弄碎一小塊面包,正在推開窗扇準備把碎屑放到窗臺上,蓓茜忽然奔上樓梯來到了育兒室。
“簡小姐,快把圍裙脫掉,你在那兒干什么呀?你今早洗臉洗手了嗎?”
我在回答她之前又推了一下窗扇,因為我要讓鳥兒一定能吃到它的面包。窗扇被推上了一點,我撒了些面包屑在窗臺石上,又撒了些在櫻桃樹枝上,這才關好窗子回答道:
“還沒呢,蓓茜,我剛剛才打掃完了屋子?!?
“粗心、難管的孩子?。∧悄氵@會兒又在干什么呢?你臉紅紅的好像正在干什么淘氣事,你剛剛開窗干嗎?”
我用不著費事回答了,因為蓓茜似乎那么匆忙,顧不上再來聽我解釋。她把我一把拉到臉盆架前,用水、肥皂和一塊粗毛巾狠狠地、但幸好時間很短地把我的手臉擦洗了一番,用一個硬毛發刷理順了我的頭發,解下我的圍裙,然后就催著我來到樓梯口,吩咐我立刻下樓去,因為早餐間里正有人在等著我。
我本想問問誰在等我,也想問問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兒,可是蓓茜已經走了,而且沖著我關上了育兒室的門。我只得慢吞吞向樓下走去。因為將近三個月來,我從沒被叫到里德太太跟前去過。在育兒室里禁錮了那么久,早餐間、飯廳和客廳都成了叫我望而生畏的地方,我簡直都不敢闖進去。
這時我已站在空蕩蕩的大廳里。早餐間的門就在我面前,可我停住了,心虛得直發抖。在那些日子里,不公正的懲罰所引起的畏懼,把我變成了一個什么樣的膽小鬼??!我既不敢轉身回育兒室,又不敢繼續往前走進客廳去,足有十分鐘我心緒煩亂、猶豫不定地站在那兒,早餐間里一陣使勁的拉鈴聲才使我硬下心來,我不能不進去。
“誰會找我呢?”我一邊心里暗想,一邊用雙手轉那很緊的門把,轉了一兩分鐘還轉不開?!拔堇锍死锏戮藡?,我還會見著誰呢?——是個男人還是女人?”門把終于轉動,門開了,我跨進門去,恭恭敬敬行了個屈膝禮,抬頭一看,只見——一根黑柱子!至少,我剛看見那一身黑衣服,直挺挺站立在爐前地毯上的筆直、細長的個子時,確實有這樣的感覺,而頂上那張冷酷的臉,就像是作為柱頭安在柱身上的一個雕刻出來的面具。
里德太太坐在爐邊她常坐的座位上。她作勢叫我走近前去,我照著做了,她就一面把我介紹給那位石柱子似的陌生人,一面說:“這就是我向你提出申請的那個小姑娘?!?
他(因為這是個男人)朝我站著的地方慢慢地轉過頭來,先用一雙閃爍在兩道濃眉底下、滿含著探究神氣的灰色眼睛察看了我一番,然后用一種低沉的嗓音嚴肅地說:“她個子很小,有多大了?”
“十歲。”
“有那么大了嗎?”答話含有幾分疑問,說著又繼續打量了我幾分鐘。不一會,他向我說話了:
“你叫什么,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這話時,我抬起頭來。照我看去,他是一位很高大的先生,不過我自己當時實在也太矮小。他五官粗大,而且不只五官,整個身架都顯得古板、嚴峻。
“哦,簡·愛,那么你是個好孩子嗎?”
對這個問題回答說“是”是不行的,我周圍那個小天地里就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因此我默不作聲。里德太太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作為代替我回答,接著馬上又補了一句說:“這問題也許越少談越好,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聽見這話真太遺憾!我一定得跟她好好談談?!闭f著他從垂直姿勢彎下身來,在里德太太對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就了座?!斑^來?!彼f。
我從壁爐地毯上走過去,他讓我端端正正站在他跟前。這時我們倆幾乎是面對面,他有著什么樣一張臉??!多大的鼻子!什么樣一張嘴!還有一口多大的<齒巴>牙!
“再沒有比瞧著一個淘氣的孩子更讓人喪氣的了,”他開口說,“尤其是淘氣的小姑娘。你知道壞人死了上哪兒去嗎?”
“他們都下地獄?!蔽也患偎妓鞯刈髁朔险y的回答。
“那地獄又是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一個大火坑?!?
“那么你愿意掉進那個火坑,永遠被火燒著嗎?”
“不,先生。”
“你要避免該怎么做呢?”
我仔細想了一會兒,可最后回答出來的話卻是很不像樣的:“我該讓身體老是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能讓身體老是健康呢?每天都有比你還小的孩子在死掉。就在一兩天以前,我還埋葬過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一個很好的小孩子,他的靈魂現在已經進了天堂。要是你去世了,只怕就不能說這樣的話?!?
我無法去消除他的懷疑,只好垂下眼睛,望著那兩只踩在地毯上的大腳,嘆了口氣,巴不得能離開他遠一些。
“但愿這聲嘆息是發自內心,說明你已后悔曾經給你那位了不起的恩人招來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里在說,“大伙兒全都把里德太太叫做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那么恩人就是個討厭的東西?!?
“你早晚都做禱告嗎?”我這位盤問者繼續往下問。
“是的,先生?!?
“你念《圣經》嗎?”
“有時念。”
“高興念嗎?你是不是喜歡它?”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記》和《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記》和《歷代志》里的幾個地方,還有《約伯記》和《約拿書》?!?
“《詩篇》呢?我想你總喜歡吧?”
“不,先生。”
“不?唉,真想不到!我有個小男孩,比你還小,已經背得出六首贊美詩了。你只要一問他寧愿吃塊姜汁餅干呢,還是學一首贊美詩,他總說:‘哦,學首贊美詩!天使們都唱贊美詩;’他說,‘我要當個人間的小天使?!@一來因為他小小年紀卻這么虔誠,就得到兩塊姜汁餅干作為獎賞?!?
“《詩篇》沒有趣味。”我說。
“這說明你心很壞,你該祈求主給你換一個,給你換個新的純潔的心,拿走你那石頭般的心,換上一個有血有肉的心?!?
我剛想開口問問,這給我換心的手術是怎么個做法,可是里德太太插了進來,叫我坐下,然后就談起她自己的話題來。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想我在三個星期以前寫給你的信里已經說起過,這個小姑娘的性格脾氣不大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因此要是你肯收她進洛伍德學校的話,我會樂意聽到校方要求學監和教師們嚴厲地看管她,而且特別要提防她一個最壞的毛病——愛騙人。我有意,簡,當你的面說到這個,是讓你不敢去想法瞞弄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真難怪我要害怕、要憎惡里德太太了,因為她生性就愛殘酷地傷害我,我在她面前從來沒有快活過,不管我怎么小心聽話,不管我怎么竭力想討她歡喜,我的種種努力總仍舊是白費,反而換來像上面的那樣一些話?,F在,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這些責難話簡直傷透了我的心。我隱隱地感覺到,她已經把我對在她支配下將要去過的那段新生活所抱的希望,統統消滅干凈了。盡管我不能公開表露出來,但我心里明白,她是正在我未來的道路上播下厭惡和冷遇的種子。我眼看自己在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成了一個狡詐、邪惡的孩子,而我還能有什么辦法來補救這個傷害呢?
“確實沒有?!蔽乙贿呄?,一邊竭力忍住一陣啜泣,連忙拭去幾滴枉自顯露我心中的苦痛的淚水。
“欺騙在孩子身上的確是一個可悲的缺點?!辈蹇撕账固叵壬f,“它跟說謊是連在一起的,而凡是撒謊的人,將來在落進硫磺烈火熊熊燃燒的地獄中受罪時,都會有他們的份兒。不過,里德太太,她會給好好看管起來的,我會囑咐譚波爾小姐和別的教師們?!?
“我希望能用跟她將來前途相適應的方式去教養她,”我這位恩人繼續說,“讓他變得有用,永遠謙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允許的話,讓她都在洛伍德過?!?
“你的決定非常明智,太太。”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說,“謙恭是基督徒的美德,它尤其適合于洛伍德的學生,所以我指示要特別注意在他們中間培養這種美德。我研究過怎樣才能最好地克制他們身上那種世俗的傲慢情緒,而且剛剛在幾天以前,我就得到過一個能說明我的成功的可喜證據。我的第二個女兒奧古斯塔跟她媽媽去參觀學校,回來后感嘆說:‘啊呀,好爸爸,洛伍德所有的那些姑娘看上去有多么安靜和樸素?。÷拥蕉浔澈蟮念^發,長長的圍裙,還有那些釘在衣服外面的粗麻布小口袋——她們簡直都像是些窮人家的孩子嘛!還有,’她說,‘她們瞧著我跟媽媽的衣服時那副樣子,就好像是從來沒見過綢衣服?!?
“這種情況正是我非常贊賞的?!崩锏绿涌谡f,“我就是找遍了英國,也不見得能找到哪一種體制更加適合像簡·愛這樣一個孩子了。堅持不懈,我親愛的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張在一切事情上都要堅持不懈?!?
“堅持不懈,太太,是基督徒最要緊的本分,而我們辦洛伍德學校的每一項措施,都是遵守這個本分的:簡單的伙食,樸素的服裝,不講究的設備,艱苦勤勞的習慣,這就是學校和全校的人生活的常規?!?
“這很對,先生。那么說,我可以放心,這孩子準能進洛伍德學校,并且受到跟她的地位和前途相稱的教育了吧?”
“你完全可以,太太。她就要被安置在一個專門培育珍貴花草的園圃里,而且我確信,她對自己有幸中選的這種無比榮幸,會滿心感激的。”
“既然這樣,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就盡快把她送去,因為老實說,我正迫不及待想早點擺脫掉這個越來越叫人受不了的重擔哩?!?
“當然啦,當然啦,太太,那我就向你告辭了。我要過一兩個禮拜才回勃洛克赫斯特府,因為跟我十分投契的副主教準不肯放我早些走的。我會通知譚波爾小姐,讓她知道又有個新的姑娘要去,這樣收她進校就不會有什么問題了。再見?!?
“再見,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替我問候勃洛克赫斯特太太和大小姐,問候奧古斯塔和西奧多,還有勃勞頓·勃洛克赫斯特少爺。”
“一定,太太。小姑娘,這兒有本書叫《兒童指南》,你每次做完祈禱就念念它,尤其是寫到‘瑪莎·格,一個說謊欺騙成性的淘氣孩子暴死的經過’的那一部分?!?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說著,把一本有封皮的小冊子塞到我手里,接著打鈴吩咐替他備好馬車后,就走了。
只剩下了里德太太跟我兩個人,沉默了好幾分鐘。她做活計,我望著她。里德太太那時大概是三十六七歲,是個體格強健的女人,寬肩膀,四肢結實,個兒不高,盡管壯實,卻不算肥胖。她臉盤相當大,下顎十分發達而且有力。她額頭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和鼻子頗為端正,一雙淡淡的眉毛下閃出嚴酷的眼神。她皮膚黝黑而缺少光澤,頭發近乎亞麻色。她體質極好,從來無病無痛。她是個精明的總管,她的全家大小以至全體佃戶都完全受她控制,只她的兒女們敢偶爾藐視和嘲笑她的權威。她服飾講究,而且儀態舉止上也力求能配得上她漂亮的衣著。
我坐在離她的靠椅才幾碼遠的一張矮凳上,打量著她的身材,端詳著她的面容。我手里拿著那本小冊子,里面寫到一個撒謊者的暴死,這是作為適當的警告要我特別注意的一個故事。方才發生的事,里德太太對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講到我的那些話,他們倆談話的整個主旨,都在我頭腦里創痛未合、記憶猶新,其中的每個字都尖銳地刺進我的心里,就像它們明白無誤地傳進我的耳鼓一樣。這時,一陣憤恨之情涌上了我的心頭。
里德太太離開手里的活抬起頭來,兩眼碰到了我的目光,她手指的靈巧活動頓時停住了。
“離開屋子,回到育兒室去?!彼畹馈适俏业哪抗饣蛘邉e的什么使她突然覺得受到了冒犯,因為盡管竭力克制,她的口氣還是極為惱怒。我站起身來,我走向門口,我又走了回去。我穿過整個房間走到窗邊,一直走到她的跟前。
我一定要說。我受到別人殘酷的踐踏,就一定要反咬[19]??墒窃趺磦€咬法?我有什么力量去反擊我的仇敵呢?我竭盡全力想出了這樣幾句直截了當的話來:
“我并不愛騙人。我要是愛騙人,就會說我愛你了,可是我明說,我不愛你,除了約翰·里德,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你了。要說這本講到撒謊者的書,那你最好還是拿去給你的女兒喬治娜,因為愛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舊一動不動地擱在她的活計上,她冰冷的目光繼續冷冷地凝視著我的目光。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她問,與其說是用通常對孩子說話的口氣,還不如說是用對一個敵對的成年人說話的口氣。
她那種目光、那種語調激起了我無限的反感。我在無法控制的激動下,從頭到腳打著哆嗦,接著說:
“我很高興你幸好不是我的親人。我這一輩子決不會再叫你舅母,我長大了也永遠不會來看你。要是有人問我喜不喜歡你,你待我怎么樣,我就說只要一想起你就覺得惡心,你對我殘酷到了可恥的地步?!?
“你怎么敢說這樣的話,簡·愛?”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就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沒有感情,以為我連一點點愛、一點點親切都沒有也行,可我是沒法這樣過下去的,但是你卻連一點兒憐憫心也沒有。我到死都忘不了你怎么推搡我——粗暴而兇狠地把我推進紅屋子,把我鎖在里面,不管我怎么痛苦得要死,大聲喊道:‘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里德舅媽!’還有你那個壞孩子無緣無故地揍我,把我打倒在地,你為了這個給我的那頓責罰。不管誰問起,我都要告訴他們這種實情。別人都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其實你很壞,又狠心。你才會騙人呢!”
還沒等反駁完,我的心就已經開始越說越欣喜、越說越舒暢,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奇怪的自由感和勝利感。就仿佛一種無形的枷鎖已經掙斷,我終于掙扎出來闖進了夢想不到的自由境地。這種感覺倒并非毫無根據:里德太太仿佛被嚇壞了似的,她做的活計從膝頭上滑了下來,她舉起雙手,晃著身子,甚至臉容扭曲,好像差點要哭出來。
“簡,你全想岔了,你到底怎么啦?你干嗎這么哆嗦?你要喝點水嗎?”
“不要,里德太太。”
“那你想要點別的什么嗎,簡?相信我,我只想做你的朋友?!?
“你才不呢。你跟勃洛克赫斯特說我性格壞,愛騙人,我要讓洛伍德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干了些什么?!?
“簡,這些事你不明白,小孩子有缺點一定得糾正。”
“我可并沒有愛騙人的缺點?!蔽野l瘋似的大聲嚷道。
“可是你性子暴躁,簡,這你總得承認。好,快回育兒室去吧,乖孩子,去躺一會兒?!?
“我可不是你的乖孩子,我也躺不住。馬上送我進學校吧,里德太太,我討厭住在這兒。”
“我真得早些送她進學校去?!崩锏绿吐暪緡佌f,收起活兒,突然走出屋去。
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戰場上的得勝者。這是我打過的最艱苦的一場硬仗,也是我獲得的第一次勝利。我在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站過的地毯上站了一會兒,對自己勝利者的孤獨沾沾自喜。起初,我暗自微笑,揚揚得意,但這種狂喜也像我一度加速的脈搏一樣,在我身上很快減退。一個孩子像我方才那樣跟長輩吵架,像我方才那樣毫無禁忌地大發一頓脾氣之后,是決不會不感到悔恨的痛苦和事過境遷后的沮喪的。一塊著了火的小樹叢,氣勢洶洶,光焰四射,吞沒一切,可以作為我方才責難和威脅里德太太時那種心情的恰當比喻;而火滅以后成為烏黑焦土的這塊小樹叢,也同樣可以準確地象征我事后的心境。這時候經過半個小時的默默反省,已經使我感到了自己這種行為的瘋狂,以及我這種既恨人又被人憎恨的處境之可悲。
我頭一次嘗到了一點報復的滋味。它就仿佛芬芳美酒一般,剛喝下時覺得暖和和、香噴噴,可事后的回味卻又澀又辣,給我一種喝了毒藥似的感覺。現在我倒很愿意跑去請求里德太太原諒,然而半憑經驗半憑直覺,我知道這樣做只會使她加倍輕蔑地唾棄我,結果是再次激起我天性中愛爆發的沖動。
我要是能施展某種比說惡毒話更高明一些的才能,能滋長某種不像滿心郁怒那么兇狠的感情就好了。我拿了本書——一本阿拉伯故事集,坐下來想看看。我抓不住其中的要領,我自己的思緒老是游移在我和我往??偸悄敲慈朊缘臅撝g。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樹林子靜悄悄的,田野間一片嚴霜,沒有一絲陽光和微風。我翻起裙裾來罩住頭和胳臂,走出門去,到田莊上一處十分僻靜的地方溜達一會兒??墒悄庆o靜的樹木,落下來的樅果,冰封的秋天遺物——被陣風掃成了堆,如今又被凍結成一團團的落葉,都無法引起我的歡樂。我靠在一扇門上,打量著空蕩蕩的田野,那兒沒有羊兒在吃草,短短的草葉被冰霜摧折,奄奄地毫無生氣。這是個異常陰沉的日子,預兆著大雪將至的灰暗天空籠罩著一切,不時飄下幾片雪花,落在堅硬的小路和白濛濛的草地上也不融化。我,一個可憐巴巴的孩子,呆立在那兒,一遍遍地喃喃自語著:“我該怎么辦呀?……我該怎么辦?”
突然之間我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在喊:“簡小姐!你在哪兒呀?快來吃飯!”
這是蓓茜,我完全清楚,可是我沒有動。傳來了她輕捷的腳步順著小路走來的聲音。
“你這淘氣的小家伙!”她說,“喊你你干嗎不來?”
跟我方才一直在思索的那些念頭相比,蓓茜的到來倒似乎叫人愉快,盡管跟往常一樣,她性子有點暴躁。事實上,經過跟里德太太一場沖突并且取勝了之后,我根本不想去計較保姆一時的發火,我倒是真想去分享一點她那年輕人輕松愉快的心情哩。我只是用兩只胳膊摟住她,說道:“好啦,蓓茜!別罵了?!?
這個舉動比我往??献龀鰜淼娜魏蝿幼鞫家孤?、大膽得多,不知怎的這使她很高興。
“你真是個古怪的孩子,簡小姐,”她低頭瞧著我說,“一個喜怒無常、喜歡孤獨的小家伙。那么,你快要進學堂了吧,我想。”
我點了點頭。
“那你舍得離開可憐的蓓茜嗎?”
“蓓茜哪兒把我放在心上呀?她老是罵我。”
“這全怪你是個那么怪僻、膽小、怕羞的小東西。你該大膽些才好?!?
“怎么,好多挨幾次打嗎?”
“胡說!不過你是受了些虧待,這倒是真的。我母親上星期來看我時就說過,她不愿意她自己的哪個小把戲處在你這樣的地位?!美?,進來吧,我還有些好消息告訴你呢?!?
“我想你不會有的,蓓茜?!?
“孩子!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盯著我的這雙眼睛多憂郁??!好吧!太太、小姐們和約翰少爺今兒下午都要出去吃茶點,你可以跟我在一塊兒吃了。我要讓廚子給你烤個小蛋糕,然后你要幫我一起檢點一下你的抽屜,因為我馬上就要替你收拾行李了。太太打算讓你過一兩天就離開蓋茨黑德,你可以挑一下,看你想帶哪些玩具?!?
“蓓茜,你得答應我,在我走之前不再罵我。”
“好,我答應。不過要記住,你是個挺好的姑娘,不用害怕我。有時我話說得兇一點,別嚇得一哆嗦,那真叫人火冒三丈?!?
“我想我不會再害怕你,蓓茜,因為我已經跟你相處慣了。倒是很快又要有另外一些人叫我害怕了?!?
“你要是害怕他們,他們就會討厭你的。”
“就像你那樣嗎,蓓茜?”
“我并不討厭你,小姐。我想比起所有別的人來,我倒是更喜歡你。”
“不過從你臉上可看不出來?!?
“你這個厲害的小家伙!你說話的口氣跟以前不同了。到底是什么叫你變得這么莽撞大膽的呀?”
“怎么,我馬上就要離開你們了呀,另外……”我正想說一點我跟里德太太之間發生的事,但是再一轉念,我覺得這方面還是默不作聲好些。
“這么說你是挺高興離開我咯?”
“才不呢,蓓茜。說真的,我這會兒還有點難受呢?!?
“這會兒!有點!我的小姐這話說得有多冷淡??!現在我敢說要是想要你吻我一下,你會不肯吻的,你會說你有點不愿意?!?
“我會吻你,而且很樂意,你把頭低下來。”蓓茜彎下身來,我們互相擁抱,然后我心情很舒坦地跟著她回到了屋里。那個下午在平靜和諧中度過,晚上,蓓茜給我講了幾個她最迷人的故事,還給我唱了幾支她最動聽的歌。生活對我來說畢竟也有云開日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