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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德

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會的兩個青年,阿爾培·馬瑟夫子爵和弗蘭士·伊辟楠男爵,到了佛羅倫薩。他們是約定來參觀那一年羅馬的狂歡節的,事先說定由弗蘭士充當阿爾培的向導,因為前者最近這三四年來一直住在意大利。在羅馬度狂歡節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假如你不愿意在吥布爾廣場或凡西諾廣場上過夜的話,所以他們寫信給愛斯巴廣場倫敦旅館的老板派里尼,吩咐為他們保留幾個舒適的房間。派里尼老板回信說,他只有兩間寢室和一間內房,在三層樓,租金很低廉,每天只要一個路易。他們接受了他的建議,但為了想盡量好好地利用多余的時間,阿爾培就動身到那不勒斯去游覽。而弗蘭士依舊留在佛羅倫薩。在這兒過了幾天以后,他去過那家叫卡西諾的俱樂部,并已在佛羅倫薩的幾家貴族家里度過兩三個夜晚,在他訪問了波拿巴的搖籃科西嘉以后,他忽然想再去訪問一下拿破侖的監禁地厄爾巴。

一天傍晚,他解開一艘系在里窩那港內鐵環上的小船,跳到船里,用他的披風裹住身體,躺在船里,對船員們說:“開到厄爾巴島去!”那艘小船像一只鳥兒似的射出了港口,第二天早晨,弗蘭士便在費拉約港棄舟登岸。在踏遍了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足跡以后,他又在島上游覽了一番,然后重新上船,向馬西亞納駛去。兩小時以后,他在皮亞諾扎上岸,他曾聽人若有其事地說過,那兒遍地都是紅色的鷓鴣。但打獵的成績卻很壞,弗蘭士只射死了幾只鷓鴣,而像每一個失敗的獵人一樣,他回到船上就大發脾氣。

“啊,假如大人高興,”船長說,“您可以有一個絕妙的地方打獵。”

“在哪兒?”

“您看見那個島了嗎?”船長指著一堆聳立在蔚藍的海面上的圓錐形的東西說。

“嗯,這是什么島?”

“基度山島。”

“但我沒有在這個島上打獵的許可證呀。”

“大人無須乎要許可證,因為那個島上是沒有人住的。”

“啊,真的!”青年說。“地中海中有一個荒島真可算是一件怪事了。”

“那是非常自然的,這個小島是一大堆巖石,島上連一畝可耕種的地都沒有。”

“這個島是屬于哪國的?”

“屬于托斯卡納的。”

“那兒有什么可以打的?”

“成千頭野山羊。”

“我想它們大概是舔石頭過活的吧。”弗蘭士懷疑地笑了笑說。

“不,石縫里有小樹長出來,可以啃嫩葉吃。”

“我睡在什么地方呢?”

“在岸上的巖洞里,或是裹了披風睡在船上,而且,要是大人高興的話,我們打完獵以后可以馬上離開。我們黑夜白天都是一樣能航行的,假如風息了,我們可以用槳。”

弗蘭士離開和他的同伴重聚的日子還早,而對于羅馬的寓所又已別無其他困難,所以他就接受了那個建議。一聽到他同意了,水手們就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話。“喂,”他問道,“怎么樣?還有什么困難嗎?”

“不,”船長答道,“但我們必須警告大人,那個島是很麻煩的。”

“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基度山雖然沒有人住,但偶爾也被走私販子和海盜用來作避難所,他們都是從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來的。假如有人去告我們曾到過那兒,那我們回到里窩那的時候,就得被檢疫所扣留六天。”

“見鬼!那就又是一回事了!六天!正巧是上帝創造世界所需要的時間。伙計們,這個時間未免太長一點兒了吧。”

“但誰會說大人曾到過基度山呢?”

“噢,我當然不會說。”弗蘭士喊道。

“我也不,我也不!”水手們同聲說。

“那末轉舵向基度山。”

船長下了幾個命令,船頭開始向那個島轉過去,不久小船便已朝那個方向駛去。弗蘭士等到一切手續都已完畢,當船帆吃飽了風,四個水手已站定了地位,三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然后又重新拾起話頭。“蓋太諾,”他對船長說,“你告訴我說基度山是海盜的一個避難所,據我看,他們可并不像山羊那樣好玩的呀。”

“是,大人,這是真的。”

“我知道走私販子是有的,但我想,自從阿爾及爾被攻克,攝政制度被摧毀以來,海盜似乎只是庫柏庫柏(1789—1851),十九世紀初的美國小說家。和瑪里亞特上尉瑪里亞特(1792—1848),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小說家。的傳奇小說中的人物了吧。”

“大人錯啦,海盜是有的,正像現在還有強盜一樣——大家不是都相信強盜已被教皇利奧十二世消滅了的嗎?可是他們每天還在羅馬的城門口搶劫旅客。大人難道沒有聽說過,六個月前,法國代理公使在離韋萊特里五百步以內被搶的那回事嗎?”

“噢,是的,我聽說過。”

“好了,那末,假如大人也像我們一樣長住在里窩那,您就會時時聽到人說,一艘小商船,或是一艘英國游艇,本來是要開到巴斯蒂亞,費拉約港,或契維塔·韋基亞去的,而結果竟沒有到。誰都不知道那條船怎么樣了,無疑地是觸到巖石上沉沒了。哼,它所碰到的這塊巖石卻是一艘又長又狹的船,船上有六個人或是八個人,他們在某一個風高月黑的夜里,在某一個荒涼的小島附近上去襲擊它,搶劫它,就像強盜在一座樹林的拐角上搶劫一輛馬車一樣。”

“但是,”裹緊了披風躺在小船里的弗蘭士問道,“那些遭搶的人為什么不向法國,撒丁,或是托斯卡納政府去控告呢?”

“為什么嗎?”蓋太諾微笑著說。

“是的,為什么?”

“因為首先他們把帆船上一切他們認為值得拿的東西都搬到他們自己的小船上,然后他們把船員的手腳都綁起來,給每一個人的脖子上都綁上一個二十四磅重的鐵球,在帆船底上鑿一個大洞,然后他們就離開它。十分鐘以后,那艘帆船就開始前后左右地擺蕩起來,然后就往下沉,一會兒傾到這一邊,一會兒傾到那一邊。它沉浮了幾次,突然間發出放大炮似的一聲巨響——這是甲板里的空氣爆炸了。不久,排水孔里就像鯨魚的噴水口似的竄出水來,帆船發出最后一聲呻吟,打幾個轉轉,就不見了,只在海洋里造成了一個大漩渦,于是一切就完了。在五分鐘之內,只有上帝的眼睛才能看到帆船究竟躺在海底的哪一角。你現在懂得了,”船長大笑著說,“為什么沒有人向政府去控告,為什么帆船不到港的原因了吧?”

要是蓋太諾在提議遠征行獵以前講了這番話,弗蘭士在接受他的建議以前大概會猶豫一下,但現在他們已經出發了,他認為后退就是示弱。有些人不會輕率地自甘去冒險,但假如危險臨頭的時候,卻能以泰然自若的冷靜態度去對付它,他便是那種人。有些人很鎮定果敢,他們把危險看做一次決斗中的敵手,他們計算它的動作,研究它的進攻,他們的后退只是為了喘一口氣,并不是表示怯懦。他們懂得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地方,能一擊殺死敵人,他也是那種人。“哼!”他說,“我游遍了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亞,我曾在多島海即愛琴海。上航行過兩個月,可是海盜或強盜我卻連影子都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

“我講這篇話給大人聽,并不是要您改變計劃,”蓋太諾答道,“但您問到我,所以我回答您,如此而已。”

“是的,我親愛的蓋太諾,你這番話有趣極了,我希望能好好地回味它一下。駛到基度山去吧。”

風勢很猛,小船以每小時六七海里的速度航進。他們正在很迅速地接近航行的目的地。當他們接近那個島的時候,它似乎像是從海底里升起來的一個龐然大物,透過薄暮余暉里的明凈的天空,他們可以辨別出巖石一塊靠一塊地堆積著,像一座武器庫里的炮彈一樣,在石縫里,生長著青綠色的灌木和小樹。至于水手們,在表面上雖然十分平靜,但顯然抱著戒心,正非常小心地注視著那展開在他們前面的玻璃一般光滑的海面。海面上只能看到幾艘漁船和它們的白帆。當他們離基度山只有十五法里的時候,太陽開始沉落到科西嘉的后面,科西嘉的群山襯托著天空劃出鮮明的輪廓,雄勁地呈露著崢嶸的山峰。這座大巖山像巨人亞達麥斯脫亞達麥斯脫傳說是好望角的鬼靈,他出現于該地向水手預言災難,見于葡萄牙詩人卡摩安的史詩《路西亞特》。似的氣勢洶洶地俯視著小船,它遮住了太陽,而太陽染紅了它較高的山巔。陰影漸漸從海上升起,似乎像在驅逐落日的余暉。最后,太陽的余暉停止在山頂上,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把山頂染成火紅色,像一座火山的峰頂。然后,陰影漸漸地吞沒了山頂,像它剛才吞沒山腳一樣,而全島現在變成了一座灰色的山,愈來愈昏沉。半小時后,已經是完全的黑夜了。

幸而海員們走慣這些航路,熟知托斯卡納群島一帶的每一塊礁石,因為在這樣的昏黑之中,弗蘭士并不是十分安心的。科西嘉早已不見了,基度山也不知隱在何處,但水手們卻似乎像大山貓一樣,能在暗中看物,而舵手也沒有露出絲毫猶豫。太陽落山以后又過去一個鐘頭了,弗蘭士好像覺得在左手四分之一法里路那面看到一大堆黑壓壓的東西,但認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東西,而為了怕把一片浮云錯認作陸地以致引起水手們的笑話,他依舊保持著沉默。突然間,岸上現出一大片光:陸地或許會像一片云,但火光卻不會是一顆隕星。“這片光是什么?”他問。

“別出聲!”船長說,“那是火光。”

“但你告訴我島上是沒有居民的呀!”

“我說那上面沒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說過有時它是走私販子的港口。”

“并且還有海盜?”

“并且還有海盜,”蓋太諾把弗蘭士的話重述一遍。“就為了那個理由,我才吩咐駛過那個島,因為,您也可以看到,那火光是在我們的后面了。”

“但這個火光,”弗蘭士又說,“在我看來,倒不是使我們應該警戒而是應該使我們放心的,凡是不愿意被人看見的人是不會舉火的呀。”

“噢,這個理由不能成立,”蓋太諾說,“假如您能在黑暗中猜到這個島的方向,您就會知道,那一片火光從側面或從皮亞諾扎島那邊看過去是望不見的,只有從海上才看得到。”

“那末,你以為這一片火光等于宣布有不速之客在那兒嗎?”

“那正是我們必須確定的事。”蓋太諾回答,他的眼睛盯著這顆陸上的星。

“你怎么去確定呢?”

“您一會兒就知道了。”

蓋太諾和他的伙計們開始商量。經過五分鐘的討論以后,就采取了一種行動,使小船掉過頭來。他們朝來時的方向回轉去,幾分鐘以后,火光不見了,已被一片隆起的高地遮住了。舵手又改變小帆船的方向,船便急速地向島靠攏去,不久就進入離島五十步的距離之內。蓋太諾扯落船帆,小船就不動了。這一切都是在沉默中做完的,自從他們改變方向以來,就不曾說過一個字。

這次遠征行獵是蓋太諾建議的,所以他自動負起全責。四個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同時并把他們的槳準備好,以便隨時可以劃開去,關于這一點,靠了黑暗幫忙,大概是不難辦到的。至于弗蘭士,他以極端冷靜的態度檢查了一下他的武器。他有兩支雙銃槍和一支馬槍,他裝上子彈,望著槍機,靜靜地等著。這時,船長已脫掉他的背心和襯衫,緊了緊他的褲子;他本來是赤腳的,所以根本沒有鞋襪可脫。這些步驟完成以后,他用手指放在嘴唇上作了一個要大家保持靜默的暗號,就無聲無息地滑入海里,極其小心地向岸邊游過去,沒有發出一絲最輕微的聲音。只有從那條發磷光的水痕才能追蹤到他。這道痕跡不久也不見了;顯然他已到岸了。在半小時內,船上的每一個人都一動不動,當那道同樣發光的痕跡又出現時,他用力劃了兩劃就又回到船上。

“怎么樣?”弗蘭士和水手們齊聲問。

“他們是西班牙走私販子,”他說,“還有兩個科西嘉強盜和他們在一起。”

“科西嘉強盜怎么會和西班牙走私販子一起在這兒呢?”

“唉!”船長用基督教徒那種極其慈悲的口吻回答說,“我們應該永遠互相幫助。強盜常常被憲兵或馬槍兵逼得走投無路。嘿,他們看到一條小船,而船上是像我們這樣的好人,他們就來要求我們庇護。對于一個被追得走投無路的可憐蟲,你怎么能拒絕幫忙呢?我們就收留了他們。而為了更安全起見,我們就駛到海上來。這并不破費我們什么,但卻救了一個同類人的性命,或至少是救了他的自由,而他,一有機會就會報告我們,指示一個安全地點,使我們可以把我們的貨物順順利利地卸到岸上。”

“啊!”弗蘭士說,“那末你偶爾也走私的了,蓋太諾?”

“大人,人總得樣樣都干一點,我們總得要生活的呀。”對方帶著一個難以形容的微笑回答。

“那末你認識基度山上現在那些人的啰?”

“哦,是的,我們水手就像是互濟會會員一種秘密團體,以友愛互助為目的,最早發源于石工工會。,可以憑某種暗號互相認識的。”

“假如我們上岸去,你以為不要緊嗎?”

“一點都不必怕!走私販子不是賊。”

“但那兩個科西嘉強盜呢?”弗蘭士說,心中計算著危險的可能性。

“哦!”蓋太諾說,“他們做強盜可不是他們的錯,那是當局的錯。”

“怎么會呢?”

“他們所以被追得走投無路,是因為‘摘了一個瓢兒’,而當局似乎認為科西嘉人的天性里不該有為自己復仇的念頭似的。”

“你這‘摘了一個瓢兒’是什么意思——暗殺了一個人嗎?”弗蘭士繼續追根究底地說。

“我的意思是他們殺了一個仇人,那和普通的暗殺就大不相同了。”船長答道。

“好吧,”青年說,“那末我們去求這些走私販子和強盜的庇護吧。你想他們肯不肯?”

“一定肯的。”

“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加上那兩個強盜,一共六個。”

“正和我們相等,那末他們假如要搗蛋,我們也能夠抵擋他們。我最后一次對你說:駛到基度山去吧。”

“是,但大人得允許我們采取某種預防的措施。”

“只管做吧,要像涅斯托爾古希臘特洛亞戰爭時代的部族首領,事見荷馬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一樣的聰明和尤利西斯古希臘特洛亞戰爭時代的部族首領,事見荷馬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一樣的慎重。我不但允許,而且還鼓勵你這樣做。”

“那末,別出聲!”蓋太諾說。

每一個人都不再做聲。像弗蘭士這樣一個能認清事物的真相的人,知道他所處的地位的確很重要。他現在是孤零零地獨自和一群水手在黑暗里,他并不認識他們,他們沒有理由要盡忠于他;他們知道他的腰帶里藏著幾千法郎;他們曾屢次查看他的武器,他那幾支槍是非常漂亮的,當他們查看的時候即使說并不帶著嫉妒,至少卻充滿著好奇心。在另一方面,他就要上岸了,而除了這些人以外,他再無其他任何的保護,這個島雖然有著一個非常富于宗教意味的名字,但在弗蘭士看來,除了感謝走私販子和強盜的庇護以外,似乎并不比基督被釘死的髑髏地更能得到上帝的保佑。帆船被鑿的那種故事,在白天像是難以相信的,但在夜里想來卻似乎非常可能。處在這兩種想象的危險之間,他不敢把眼睛離開船員,或把他的手離開槍。

然后,水手們又扯起了帆,帆船又破浪前進了。弗蘭士的眼睛現在比較習慣于黑暗了,他可以從黑暗中辨別出小船順著它航行的那個花崗石的巨人;然后,轉過一塊巖石,他看到了明亮的火光,火光周圍坐著五六個人。火焰照亮了一百步以內的海面。蓋太諾沿著光圈的邊緣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線之外;然后,當他們駛到火光正面的時候,他就筆直地駛入光圈的中心,口里唱起一曲漁歌,他的伙計們也同聲合唱。歌聲一響,坐在火堆周圍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過來,他們的眼睛死盯著小船,顯然是判斷來勢和推測來意的。不久,他們像是滿意了,就回到(只有一個人還站在岸邊)他們的火堆那兒,火堆上正烤著一只整個的野山羊。當小船進入距岸二十步之內時,灘頭上的那個人就把他的馬槍做了一個哨兵遇見巡邏兵的姿勢,并用撒丁語喊道:“哪一個?”弗蘭士冷靜地把手指按在槍機上。蓋太諾和這個人交談了幾句,這幾句話那位游客雖然不懂,但一聽便知是在講他。

“大人愿不愿意通名報姓?”船長問。

“我的名字不能講出來,只說我是一個來游玩的法國旅客就得了。”

蓋太諾把這個答復傳達以后,哨兵就對坐在火堆周圍的一個人發了一聲命令,那個人就站起來消失在巖石堆里了。誰都沒有講話,每一個人似乎都在忙著他自己的事——弗蘭士忙著作上岸的準備,水手們忙著收帆,走私販子們忙著烤他們的野山羊——但在這一切互不相關的動作之中,他們顯然互相在打量對方。那個走開的人突然從他離開的那個地方的對面回來了;他用頭向那哨兵示意,那哨兵就轉向小船,說出“S'accommodi”這個字。“S'accommodi”這個意大利字是無法翻譯的,它的意義同時包含著:“來吧,請進,歡迎光臨,只當在你自己家里一樣,你就是家主了。”這個字就像莫里哀莫里哀(1622—1673),法國喜劇作家,作品中有一部名叫《醉心貴族的小市民》。那句土耳其語一樣,使那些醉心于貴族的小市民大為吃驚,因為它所包括的事物太多了。水手們不等第二聲邀請,用槳猛劃四下就已到達島邊。蓋太諾一躍上岸,和那哨兵交談了幾句,接著他的伙計們也上岸,最后才輪到弗蘭士。他把一支槍背到自己的肩頭,另一支由蓋太諾掮著,而他的馬槍則由一個水手拿著。他的服裝半似藝術家,半似花花公子,并沒有引起對方的懷疑,因此也沒有惹起什么不安。小船已系在岸邊,他們向前走了幾步,找到了一個舒服的露宿地點,但他們所選擇的地點顯然不合那個當哨兵的走私販子的心意,因為他大聲喊道:“請你們別在那兒。”

蓋太諾低聲地道了一聲歉,向對面走去,有兩個水手已在火堆上點燃了火把,照著他們走。他們約莫前進了三十步,然后在一小堆巖石環繞的空地上停下來,空地里座位已準備好了,像哨兵的站崗亭一樣。四周的巖石縫里生長著幾株矮小的橡樹和繁密的金娘花叢。弗蘭士用一支火把向地下照看,憑著火把的光看到一堆灰燼,證明這一塊隱蔽的地點并不是他第一個發現的,而無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訪問者在基度山的駐足點之一。至于他以前的種種預測,在他上陸以后,在他看到那批主人的無所謂的——即使不算是友誼的——態度以后,他的成見已經打消了,或更準確一點的說,是看到那只山羊以致他的念頭轉到食欲上去了。他向蓋太諾提起這一點,蓋太諾回答說,預備晚餐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他們的船里有面包,酒和半打鷓鴣,只要生起一堆好火來烤熟它們就得了。“而且,”他又說,“假如他們烤肉的香味引誘了您,我可以拿兩只鳥去和他們換一塊來。”

“你倒像是天生的外交家,”弗蘭士答道,“去試試看吧。”

這時,水手們已拾了許多枯枝,生起一堆火來。弗蘭士嗅著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船長帶著一種神秘的神色回來了。

“怎么樣,”弗蘭士問道,“有什么新消息?他們拒絕了嗎?”

“正巧相反,”蓋太諾答道,“首領聽說您是一位法國青年,就請您去和他一同用晚餐。”

“哦,”弗蘭士說,“這位首領倒非常客氣,我看也不必反對吧——尤其是我還要帶我那一份晚餐去。”

“噢,不用那樣,他的晚餐豐富得很呢,但他有一個附帶的條件方能請您到他的家里去。”

“他的家!難道他在這兒蓋了房子了嗎?”

“不,但反正他有一個非常舒服的住處,這是他們說的。”

“那末你認識這位首領嗎?”

“我聽人說到過他。”

“是好是壞?”

“都可以說。”

“見鬼!是什么條件呢?”

“您得蒙住眼睛,直到他親自吩咐您的時候才可以把綁帶取下來。”弗蘭士望著蓋太諾,想看看他對于這個建議是怎樣的想法。“啊,”他猜到了弗蘭士的念頭,就回答說,“我知道這是值得想一想的。”

“假如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怎么樣?”

“我,我是光棍一條,沒什么可喪失的,我當然去。”

“你接受嗎?”

“我接受,就算是出于好奇心吧。”

“那末,這位首領有非常奇特之處嗎?”

“聽著,”蓋太諾壓低了聲音說,“我不知道他們說得真不真——”他停住口,看看附近有沒有人。

“他們怎么說?”

“說這位首領住在一個巖洞里,和它一比,庇梯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富室庇梯家族修建的豪華府邸。宮簡直就不算一回事了。”

“瞎扯!”弗蘭士說著就又坐了下來。

“這不是瞎扯,這是真的。圣費狄南號的舵手卡瑪曾經進去過一次,他出來以后奇怪得了不得,發誓說這樣的金銀珠寶只有在童話里才聽到過。”

“你知不知道,”弗蘭士說,“假如這種故事是真的,你這不是領我到阿里巴巴的寶窟里去了嗎?”

“我只是把聽到的話告訴您而已。”

“那末你勸我接受嗎?”

“噢,我沒有那樣說,大人盡可悉聽尊便。這件事我可不敢勸您。”

弗蘭士想了一想,覺得一個人既然那樣有錢,就絕不會想搶他腰中的區區之數;既然等著他的只是一頓美好的晚餐,他就接受了。蓋太諾帶著他的答復走了。弗蘭士是很審慎的,很希望盡可能多知道些關于他這位東道主的一切。在對話的時候,他看到一個水手坐在旁邊,莊重地翻弄著鷓鴣,帶著一種很以他的職守為榮的神氣,于是他轉向這個水手,問這些人是怎么來的,因為根本看不見有什么帆船。

“那個大可不必擔心,”那水手回答說,“我知道他們的帆船在哪兒。”

“是一艘非常漂亮的帆船嗎?”

“就是叫我環航全球,我也不希望再要一艘比它更好的了。”

“它的載重是哪一級的?”

“大概一百噸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風浪。它就是英國人所謂的游艇。”

“哪兒造的?”

“我不知道,但據我自己的看法,它是一條熱那亞船。”

“但一個走私販子的領袖,”弗蘭士又說,“怎么敢到熱那亞去定造一艘這樣的船呢?”

“我沒有說那船主是一個走私販子呀。”水手答道。

“是的,但我想蓋太諾說過的。”

“蓋太諾只遠遠地見過那條船,他還從來沒和船上的人講過話。”

“假如這個人不是一個走私販子,他是什么人呢?”

“一位有錢的先生,以旅行來取樂的。”

“嘿,”弗蘭士心里想,“他是愈來愈神秘了,兩個人的話都不對頭。”

“他叫什么名字?”

“假如你問他,他就說是水手辛巴德。但我懷疑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一國的人呢?”

“我不知道。”

“你見過他嗎?”

“見過幾次。”

“他是怎么樣的一種人?”

“大人可以自己來判斷。”

“他在哪兒接見我呢?”

“一定就在蓋太諾告訴你的那個地下宮殿里。”

“你們到島上來的時候,看到島上沒有人,就從來沒為好奇心所驅使,去找尋過這座魔宮嗎?”

“噢,找過不止一次了,但總是一場空。我們把那個巖洞全部檢查過了,但始終找不到一點點洞口的痕跡。他們說那扇門不是用鑰匙開的,而是用一個魔字喝開的。”

“果然不錯,”弗蘭士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千〇一夜》里一個神怪故事。”

“大人恭候臺駕。”一個聲音說,弗蘭士認出這是那個哨兵的聲音。他還帶著游艇上的兩個船員一同來。弗蘭士從口袋里抽出一條手帕,交給對他說話的那個人。他們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眼睛綁起來,而且綁得很小心,表示他們很了解他想乘機偷看。綁好以后,就要他答應決不抬高綁帶。于是他的兩個向導夾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向前走,由那個哨兵在前面領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以后,他就嗅到開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經過露營的地點了,他們又領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顯然在向那個禁止蓋太諾走的方向前進,他現在才了解為什么不準他們在那兒露宿了。不久,由于空氣的轉變,他知道他們已走進一個洞里;再走了幾秒鐘,他聽到喀喇喇一聲響,他覺得空氣似乎又變了,變得芳香撲鼻。終于他的腳踏到一張又厚又軟的地毯上,他的向導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會兒以后,一個聲音用優美的法語——雖然帶著一點外國口音——說:“歡迎,閣下!請您除掉您的綁帶。”這當然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弗蘭士無須這種許可再說第二遍,立刻解開了他的手帕,他發覺自己已站在一個年約三十八至四十歲的男子面前。那人穿著一套突尼斯人的服飾,就是說,一頂紅色的便帽,帽上垂下一長綹藍色的絲穗,一件繡金的黑色長袍,深紅色的褲子,同色的扎腳套,扎腳套很寬大,也像長袍一樣是繡金的,一雙黃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圍著一條華麗的絲帶,腰帶上插著一柄鋒利的小彎刀。雖然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但這個人的臉實在漂亮;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像是具有穿透力的;鼻梁筆直,幾乎和額頭齊平,純粹是希臘型的鼻子;他的牙齒潔白得像珍珠,排得很整齊美觀,牙齒上面是一叢黑色的髭須。

但那種蒼白的臉色是很顯眼的,或許他曾被長期囚禁在一座墳墓里,以致無法再恢復活人那種健康的膚色。他的身材并不十分高,但卻極其勻稱,而像法國南方人一樣,手腳都很細巧。但使弗蘭士驚奇的是,他曾把蓋太諾的描寫斥為荒唐之言,而現在竟親自證實了居室的華麗。整個房間都掛滿了繡著金花的大紅錦緞。房間里有一個像天然從墻上鑿成的壁龕,上面放著一套阿拉伯式的寶劍,劍鞘是銀的,劍柄上鑲嵌著燦爛的寶石;天花板上懸下一盞威尼斯的琉璃燈,式樣和色彩都很美麗,而腳下則是土耳其的地毯,軟得陷及腳背;弗蘭士進來的那扇門前懸著織錦門帷,另外一扇門前也懸著同樣的門帷,那大概是通第二個房間的,那個房間里似乎燈燭輝煌。

那位主人暫時讓弗蘭士去表示他的驚訝,同時卻在打量他,始終不曾把眼光離開過他。“閣下,”他終于說,“剛才領您到這兒來的時候唐突尊駕,萬分抱歉,但這個島一向是荒無人居的,假如這個寓處的秘密被人發現了,在我出外回來的時候,無疑地會發現我這所臨時別墅會被人翻得亂七八糟,那就未免太可惱了,倒也不是怕受損失,而是因為我現在能和人世全部隔絕,到那時怕再不能享受這種樂趣了。現在讓我盡量來使您忘記這暫時的不快,而獻給您絕對想不到在這兒能找到的東西吧,就是說,一頓勉強可以下口的晚餐和相當舒服的床鋪。”

“真的!我親愛的主人,”弗蘭士答道,“不必過謙。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宮的人總是被綁上眼睛的,譬如說,《新教徒列傳》里的萊奧爾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實在毫無抱怨的理由,因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〇一夜》神話的一部續集。”

“唉!我或許可以借用魯古碌斯魯古碌斯(公元前109—公元前57),古羅馬的一個將軍。的一句話,‘假如我早知道閣駕光臨,我就會事先準備。’但現在蓬蓽未掃,只是草舍悉可聽您支配,粗茶便飯,如不嫌棄,請您分享。阿里,晚餐準備好了沒有?”

說到這里,門帷撩開了,一個穿著一套白色便服,黑得像烏木似的黑奴對他的主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餐廳里一切都已準備好了。

“哦,”那陌生人對弗蘭士說,“我不知道您是否和我有同見,但我以為兩個人要是面對面待上兩三個小時,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的名字或頭銜,實在是件最惱人的事。請注意,我也很尊重待客之禮,絕不敢強問您的大名或尊銜。我只是請您隨便給我一個名字,以便我可以稱呼您而已。至于我自己,我或許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訴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辛巴德’。”

“而我,”弗蘭士答道,“可以告訴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盞神燈,便可以使我十足變成阿拉丁,所以我覺得目前似乎沒有理由不把自己叫做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們不致忘掉神秘的東土,不論我怎樣想,總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靈帶到東土啦。”

“好吧,那末,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說,“您已經聽到我們的晚餐已準備好了,現在請您勞步到餐廳里去好嗎?鄙人當在前引路。”說著,辛巴德就撩開門帷,先客而入。弗蘭士從一座魔宮走進到另一座魔宮,餐桌上真可說是琳瑯滿目,他先使自己相信了這重要的一點之后,便把他的眼光環顧四周。餐廳并不比他剛才離開的客廳有絲毫遜色,整個房間全部都是用大理石筑成,刻著古色古香價值連城的浮雕,餐廳是長方形的,兩端各有兩尊精美的石像,石像的手里拿著籃子。這些籃子里盛著四堆像金字塔似的美果,是西西里的鳳梨,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島的橘子,法國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棗。晚餐的內容是一只烤野雞配科西嘉烏鶇,一只凍火腿,一只芥汁羔羊腿,一條珍貴無匹的比目魚和一只碩大無朋的龍蝦。在這些大菜之間,還有較小的碟子盛著各種珍饈美味。碟子是銀的,而餐盆則是日本瓷器。

弗蘭士抹抹眼睛,要使自己確信這不是一個夢。在餐桌旁邊侍候的只有阿里一人,而且手法非常熟練,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贊賞。

“是的,”他一面很安閑凝重地盡主人之誼,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個可憐蟲,對我極其忠心,而且盡可能的竭力來證明這一點。他記得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很愛惜他的頭顱,他覺得他的頭所以還能保持在肩膀上就不得不感激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蘭士說,“我想問問您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義舉的,您不嫌太唐突嗎?”

“噢!說來很簡單,”主人回答說,“這個家伙好像是因為在突尼斯王的后宮附近閑蕩時被捉住的,這種地方按法律是不許黑人去的,國王就判他的罪,要割掉他的舌頭,砍斷他的手,斬掉他的頭——第一天是舌頭,第二天手,第三天頭。我早就要雇用一個啞巴。我等到他的舌頭割掉以后,才去向國王建議,請他把阿里賣給我,代價是一支漂亮的雙銃長槍,因為我知道他非常想要一支這樣的槍。他猶豫了一會兒,因為他也非常想斷送這個可憐蟲。但我還有一柄英國彎刀,這柄彎刀可以把國王的土耳其劍切得粉碎,當我在長槍以外再加上這柄英國彎刀時,國王讓步了,就同意饒了他的手和頭,只是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許他的腳再踏上突尼斯。這項交易條件實在是不必的,因為那膽小鬼一望見非洲海岸,就立刻跑到艙底下去,非到我們望不見世界第三大洲的時候,是無法勸他上來的。”

弗蘭士啞然默想了一會兒,對于他的東道主在敘述這件事實時是那樣的冷冰冰不動聲色,卻不知作何想法好,為了轉變話題,他說:“您的名字太可羨慕了,而你真的像那個水手指水手辛巴德。一樣,是在旅行中度過一生的嗎?”

“是的。我曾發誓這樣做,但在當時,我絲毫想不到竟能完成這句誓言,”陌生人帶著奇怪的微笑說,“我另外還發了幾個誓,我希望能按時完成它們。”

雖然辛巴德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很平靜,他的眼睛里卻射出異常兇猛的光芒。

“你受過很多苦嗎,閣下?”弗蘭士試探地說。

辛巴德嚇了一跳,一面用眼光盯住他,一面回答:“您怎么會這樣想呢?”

“一切都使我這樣想!”弗蘭士答道,“您的聲音,您的眼光,您那蒼白的膚色,和甚至您所過的這種生活。”

“我!我過著我所知道的最快樂的生活——真正是一位總督的生活。我是萬物之王。我喜歡一個地方,就住在那兒;我厭倦它了,就離開。我像一只鳥一樣的自由,也像鳥一樣的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從。有的時候,我和人類的法律開玩笑,帶走一個它所通緝的強盜,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無聲的,但卻是確實的,沒有緩刑,也沒有上訴,有罰有赦,而誰都不知道。啊!假如您嘗過我的生活,您就不會再希望任何其他生活的了,您決不愿再回到塵世里去,除非您要到那兒去完成某種大計劃。”

“譬如說,復仇!”弗蘭士說。

陌生人用那種穿透到心和腦的深處的目光盯著這個青年人。“為什么是復仇呢?”他問。

“因為,”弗蘭士答道,“在我看來,您似乎是一個為社會所迫害的人,和社會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啊!”辛巴德用他那種怪笑大笑著回答,笑時露出他那雪白銳利的牙齒,“您沒有猜對。你以為我如此,實際上我是一個哲學家。有一天,或許我會到巴黎去,跟亞伯特閣下和穿藍色小外套的那個人此處指路易十八。這是一句隱語。作對。”

“那樣的旅行您還只是第一次嗎?”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證,我之所以把它遲延了那么久,其錯并不在我,我有一天總要繞著彎兒達到目的的。”

“這次的旅行您預備不久就實行嗎?”

“我也不知道,這得看形勢而定,而形勢是變化莫測的。”

“我很希望您來的時候我也在那兒,我將盡我的能力來報答您在基度山殷勤款待的雅意。”

“我很高興能利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兒去,或許我不愿讓人知道。”

這時,他們繼續在用晚餐,但這一頓晚餐倒像是專為弗蘭士而設的,因為那位陌生人對于這一席豐盛的酒筵簡直碰都沒有碰一兩樣,但他的不速之客卻飽餐了一頓。然后,阿里把尾食捧了上來,說得更確實一點,就是從石像的手上拿下籃子,把它們捧到桌子上。在兩只籃子之間,他放下一只銀質的小杯,銀杯上有一個同樣質地的蓋子。阿里把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時那種小心的態度惹起了弗蘭士的好奇心。他揭開蓋子,看到一種淺綠色的糊汁,有點像陳年的白葡萄酒,但卻一點都認不得那是什么東西。他把蓋子重新蓋好,對于杯子里的東西,仍像未看以前一樣莫名其妙,于是把眼光投向他的主人,他看到對方正在對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有點覺得奇怪,是不是?”

“我承認是的。”

“好,那末我告訴您,那種綠色的甜食實在就是青春女神赫柏請大神朱庇特赴宴時筵席上的神漿。”

“但是,”弗蘭士答道,“這種神漿,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無疑的就已喪失了它天上的尊號而有了一個人間的名稱,用俗語來說,您可以把這種藥品叫做什么名稱呢?說老實話,我倒并不十分想嘗它。”

“啊!我們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顯露了,”辛巴德大聲說,“我們常常和快樂擦身而過,可是卻沒有看見它,沒有去注意它;或是即使我們的確看到它而且注意到它了,但是卻又認不得它。你是不是一個重實利的拜金主義者?嘗嘗這個,于是秘魯,古齊拉,戈爾康達的金礦都打開在你的眼前了。你是不是一個富于想象的詩人?嘗嘗這個,于是一切的界限都消失了,無限的太空就會在你的眼前打開,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無邊無際,無拘無束,盡情歡樂的領域。你是不是有野心,想在世界上尋覓高官厚祿?嘗嘗這個,于是在一小時以內,你就是一位國王了——不是僻處在歐洲某個角落里的一個小國家的國王,像法國,西班牙或英國,而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萬物之王。你的寶座將建立在耶穌被撒旦所奪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卻不必被迫向撒旦稱臣,不必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將是地球上一切王國的至尊。這還不誘人嗎?這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因為只要這樣的一做就得啦,瞧!”說著,他揭開那只里面盛著被這樣贊美的物質的小杯子,舀了一茶匙神漿,舉到他的唇邊,半睜著眼睛,倒仰著頭,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當他聚精會神地吞咽他那心愛的餐余珍品的時候,弗蘭士并沒有去打擾他,但當他吃完以后,他就問道:

“那末,這個寶貴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沒有聽說過,”主人問道,“那個想暗殺菲力浦·奧古斯都菲力浦·奧古斯都(1165—1223),一一八〇年起為法國皇帝。的山中老人?”

“當然聽說過呀。”

“好,你知道,他統治著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兩旁是巍然高聳的大山,他那富于詩意的名字就是這么得來的。在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麗花園,花園里,有孤立的亭臺樓閣。在這些亭臺樓閣里,他接見他的選民。而就在那兒,據馬可波羅馬可波羅(1254—1324),意大利旅行家。說,他把某種藥草給他們吃,吃下以后,他們就飛升到樂園里,那兒有四季開花的常青樹,有長年常熟的果子,有著青春永駐的童男童女。嗯,這些快樂的人所認為的現實,實際上只是一個夢,但這個夢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安逸,這樣的使人迷戀,以致誰把夢給他們,他們就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賣給他。他們服從他的命令像服從上帝一樣。他指使他們去殺死誰,他們就走遍天涯海角去謀害那個犧牲者,而雖然他們在毒刑拷打下死去,卻沒有發出一聲怨言——相信死只是超生到極樂世界的捷徑,而他們已從圣草中嘗到過極樂世界的滋味。現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種圣草。”

“那末,”弗蘭士喊道,“這是大麻精一種麻醉劑,產于印度及近東諸地。!我知道的——至少知道它的名稱。”

“正是這個東西,一點不錯,阿拉丁先生,這是大麻精,是亞歷山大出產的最好最純粹的大麻精,是阿波考調制的大麻精。阿波考是舉世無雙的制藥圣手,我們應該給他建造一座宮殿,上面刻這樣的幾個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獻給快樂販賣者。'”

“你知道嗎,”弗蘭士說,“你這一篇贊美詞是否真實或夸大,我倒極想自己來下個判斷。”

“您自己去判斷吧,阿拉丁先生,判斷吧,但切勿只嘗試一次,像對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我們的感官對于任何新的印象,不論是溫和的或猛烈的,悲哀的或愉快的,一定得嘗試了多次才會習慣。人類的天性對這樣圣物必須作一番爭斗,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于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在這一場斗爭中,天性一定會被克服,現實生活的后面一定緊接著夢,那時,夢統治了一切。那時,夢變成了生活,生活變成了夢。但以實際生活的痛苦和幻境里的歡樂比較起來,那種變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遠地這樣夢下去。當你從你的虛幻世界回到這個現世領域來的時候,你就像是離開那不勒斯的春天到了北極拉伯蘭芬蘭北部極寒冷的地方。的冬天——離開樂園到了塵世,離開天堂到了地獄!嘗嘗大麻精吧,我的客人,嘗嘗大麻精吧!”

弗蘭士惟一的答復是舀起一茶匙那種神妙的藥劑,份量約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舉到口邊。“見鬼!”他在咽下了神漿以后說,“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會像你所描寫的那樣美妙,但這個東西在我看來似乎并不像你所說的那樣有趣呀。”

“因為您的味覺還沒有嘗出這樣東西的真味。告訴我,當您第一次嘗到牡蠣、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種種您現在極口稱贊為無上美味的東西的時候,您喜歡它們嗎?您能了解為什么羅馬人燒野雉吃的時候要在它的肚子里塞滿魏傘草而中國人愛吃燕窩嗎?哦,不懂!好,大麻精也一樣,只要連吃一星期,您就會覺得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能敵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現在您卻似乎覺得它很討厭,毫無味道。我們到廂房里去吧——就是到您的房間里去吧,阿里會給我們把咖啡和煙斗拿來的。”

他們都站起身來,當那個自稱為辛巴德——我們偶爾也這樣稱呼他,因為我們也像他的客人一樣,得給他一個稱呼藉資識別——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時候,弗蘭士就走進隔壁房間里去。這個房間陳設很簡單,但卻很華麗。房間是圓形的,靠壁有一圈固定的長椅,長椅上,墻上,天花板上,地板上,都鋪釘著富麗堂皇的獸皮,踏上去像最貴重的地毯一樣柔軟;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阿脫拉斯的獅子皮,條紋斑斕的、孟加拉的老虎皮,散布著美麗的花點的、在但丁面前出現過的、卡浦的豹皮,西伯利亞的熊皮,挪威的狐皮;這些獸皮都一張疊一張地鋪得厚厚的,似乎就像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馬場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樣。他們在長椅上靠下來,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長煙筒已在他們的身邊,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著許多支,無須乎把一支煙筒連抽兩次,他們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來點了火,就退出去準備咖啡去了。房間里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時,辛巴德繼續想他的念頭,他似乎老是在想著某種念頭,甚至在談話的時候也不曾斷絕過;弗蘭士則默默地陷入一種迷離恍惚的狀態之中,這是吸上等煙草時常有的現象,煙草似乎把腦子里一切的煩惱都隨著它的青煙給帶跑了,使吸煙者的腦子里展開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進來。

“您愛怎么喝?”陌生人問道,“法國式的還是土耳其式的,濃的還是淡的,冷的還是熱的,加糖還是不加糖?隨您喜歡,樣樣都很方便。”

“我愛喝土耳其式的。”弗蘭士回答。

“您選得對,”主人說,“這表示您喜歡東方式的生活。啊!那些東方人——只有他們才知道如何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又現出一個古怪的微笑,“當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結以后,我就要去死在東方,假如您想再見到我,您就必須到開羅,巴格達,或是伊斯法罕來找我了。”

“啊喲!”弗蘭士說,“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因為我覺得我的肩膀上已長出兩只老鷹的翅膀,憑著這一對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以內環繞世界一周。”

“啊,啊!這是大麻精起作用了。好吧,展開您的翅膀,飛到超人的境域里去吧。什么都不必怕——有人守著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像伊卡路斯的那樣被太陽曬熔了據希臘神話,伊卡路斯做了兩只蠟的翅膀,自克里特島飛向薩摩斯,因為飛得太高,蠟制的翅膀被太陽熔化,他跌下來死在多島海里。,我們會來接住您的。”

他于是對阿里說了幾句阿拉伯話,阿里做了一個服從的表示,退后幾步,但仍舊站在附近。至于弗蘭士,他的身體里面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白天肉體上的一切疲勞,傍晚腦子里被事態所引起的一切焦慮,都一起消失了,正像人們剛才入寐,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時候一樣。他的身體似乎輕飄飄的像空氣一樣,他的知覺變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強了一倍力量。地平線不斷地擴大,這不是他在睡覺以前所看到的那種在上空翱翔著一種漠然的,恐怖的,陰郁的地平線,而是一種藍色的,透明的,無邊無際的地平線,彌漫著海的全部蔚藍,太陽的全部光輝,和夏季的微風的芬芳。然后,在水手們的歌聲里——歌聲是這樣的響亮動聽,要是能把他們的樂譜記下來,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度山島,它已不再是波濤洶涌中的一座嚇人的巖山了,而是像流落在沙漠里的一片綠洲。當小船駛近去的時候,歌聲更響了——因為島上飄揚起一片令人心蕩魂銷的神秘的和聲,直升天際,像是有一個羅萊羅萊是德國傳說中的女妖,常往來于萊茵河畔的巖石中間,以其歌聲引誘船夫觸礁沉沒。似的女妖或一個安菲翁安菲翁是希臘神話中的天帝宙斯之子,曾以笛聲修建底比斯城,當他吹笛時,石頭起舞,自動砌成屋室。似的魔術家想引誘一個靈魂到那兒去筑起一座城池。

船終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費力,毫無震動,就像嘴唇碰到嘴唇一樣。于是他在不斷的美妙的旋律聲里走進巖洞。他向下走了幾步,或說得更正確些,只是似乎向下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吸著清新溫香的空氣,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塞茜是荷馬的長詩《奧德賽》中的女巫,用魔術使尤利西斯的同伴變成獸類,后來尤利西斯設法和她相愛,使他的同伴又恢復原形。的魔窟里一樣,他又看到了睡覺以前所見的一切,從辛巴德,他那古怪的東道主,到阿里,那啞巴的侍仆。然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漸漸逝去,漸漸模糊,像一盞行將熄滅的魔燈的最后的亮光一樣;他又到了那個有石像的房間里,房間里只點著一盞昏黃的古色古香的油燈,只有這盞燈在夜的死一般的靜寂里守護著人們的睡眠或安寧。石像還是以前的那幾尊,姿態生動,栩栩如生,極富于藝術的美,有迷人的眼睛,愛的微笑和豐盛飄垂的頭發。她們是費麗妮,喀麗奧柏德拉,美莎麗娜費麗妮是希臘娼妓;喀麗奧柏德拉是埃及女王;美莎麗娜是羅馬女皇。這三個鼎鼎大名的蕩婦。然后,在她們之間,像一縷清光,像一個從奧林匹斯山希臘神話中眾神所居之地。里出來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輕輕地溜過了一個純潔的身影,一個寧靜的靈魂,一個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見這三個大理石雕成的蕩婦,像是用面幕遮住了它那貞潔的額頭。然后,這三尊石像脈脈含情地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躺著的床前——她們的腳遮在長袍里面,她們的頸脖是赤裸著的,頭發像波浪似的飄動著,她們那種妖媚的態度即使神仙也無法抗拒,只有圣人才能抵擋,她們的眼光里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像一條赤練蛇望住一只小鳥一樣;在這些像被人緊握似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之前,他只能屈服了。弗蘭士似乎覺得他閉攏了眼睛,在他最后一次環顧時,他看到那些貞潔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紗;他的眼睛已閉攏了,已向現實告別,他的感官卻已打開,準備接受奇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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