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3334字
- 2019-06-21 13:03:58
第二十章 伊夫堡的墳場
借著從窗洞里透進來的蒼白微弱的光線,可以看到床上有一只與床齊長的粗布口袋,在這個大口袋里面,直挺挺地躺著一個長而僵硬的東西。這個口袋就是法利亞的壽衣,——正如獄卒所說的,這套壽衣的確是很便宜的。那末,一切都已了結。在鄧蒂斯和他的老朋友之間,已有了一重物質的隔離。他不能再看到那一對依舊張大著的,像是甚至在死后還能看人的眼睛了;他不能再緊握那只曾為他揭開事實真相的勤奮的手了。法利亞,這位他曾長期親密相處的有用的好伴侶,已不再呼吸了。他在那張可怖的床邊上坐下來,陷入一種憂郁,迷離的狀態之中。
孤獨了!他又孤獨了!——又寂寞了!他又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了!孤獨了,——不再能看到那個惟一使他對生命尚有所留戀的人,也不再能聽到他的聲音了!假如他也像法利亞一樣,冒險通過那道可悲的痛苦之門,去向上帝追問人生之謎的意義,那不是更好嗎?自殺的想法,一度曾為他的朋友所驅走,在長老活著的時候,當著他的面,曾被鄧蒂斯所遺忘了的,現在當著他的尸體,卻又像一個幽靈似的在他面前現了出來。“假如我死了,”他說,“我就可以到他所去的地方,一定可以找到他。但怎么死法呢?這是非常容易的,”他帶著一個痛苦的微笑繼續說,“我就待在這兒,誰第一個來開門,我就向他沖上去,捏死他,這樣他們就會把我送上斷頭臺了。”
但人在極度悲痛之中,也像在大風暴里一樣,深淵是夾在最高的浪頭之中的,鄧蒂斯這時也從這種可恥的求死的念頭上反沖回來,突然從絕望轉變到一種熱烈的求生和自由的愿望。
“死!噢,不!”他喊道,“現在還不能死,我已經活了這末久,受苦了這末久!幾年以前,當我存心想死的時候死,或許還好,但現在這樣做,就等于自己讓步,承認我的苦命了。不,我要活,我要奮斗到最后一口氣,我要重新去尋找我被剝奪的幸福。我不能死,在死以前,我還有幾個陷害我的劊子手要去懲罰,或許,誰能料得定呢,還有幾個朋友要報答。但是我現在倒忘掉啦,我只能像法利亞一樣的走出我的黑牢了。”說到這里,他身子一動不動,眼睛一眨都不眨,好像突然有了一個極其驚人的想法。他猛然站起身來,舉手扶住額頭,像是腦子已在暈眩似的。他在房間里轉了兩三圈,突然在床前站下來。“啊!啊!”他自言自語地說,“是誰使我有這個想法的?是您嗎,慈悲的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自由地離開這個黑牢,那末我就來裝死吧!”
他不讓自己有片刻時間來考慮這個決定,真的,要是他仔細想一想,他這種決心或許會動搖的。他彎身湊到那張可怕的布袋前面,用法利亞制造的小刀將它割開,把尸體從口袋里拖出來,再把它背到自己的地牢里,把它放在自己的睡榻上,用自己晚上包頭的那塊布給它包了頭,再吻了一次那冰冷的額頭,幾次徒勞地想去閉上那依舊開著的眼睛,把頭轉向墻壁,這樣,當獄卒拿晚餐來的時候,會以為他已經睡著了,這也是常事,于是,折入地道,把床拖過來靠住墻壁,回到那個地牢里,從貯藏處拿出針線,脫掉他破爛的衣衫,以便使他們一摸就知道粗糙的口袋底下確是裸體的尸身,然后鉆進口袋,使自己躺在他們放尸體的地位,在口袋里面把袋口縫起來。
假如獄卒不巧在這時進來,或許會聽到他心跳的聲音。他本來可以等七點鐘的一次查看過了以后再這樣做的,但他怕堡長改變決定,吩咐把尸體提早搬開,假若如此,他最后的一個希望都要毀了。現在,他的計劃無論如何是決定了,他希望就能這樣生效。假如在扛出去的途中,被掘墓人發覺他們所抬的不是一具尸體而是一個活人,則鄧蒂斯絕不讓他們認出是誰,就用小刀把口袋從頭到底劃破,趁他們在驚慌失措的時候逃走。假如他們想來捉他,他就要用那把小刀了。假如他們把他扛到墳場上,把他放在墳墓里,他就讓他們在他的身上蓋土,因為在夜里,只要那掘墓人一轉身,他就可以從那松軟的泥土里爬出來逃走。他希望所蓋的泥土不要太重,使他受不了。假如不幸,那泥土如果太重,那他就會被壓死在里面,那樣也好,也可一了百了。鄧蒂斯從昨天晚上起就不曾吃過東西,但他沒有想到饑渴,他現在也沒有想到它。他的處境是太危險了,不容許他有時間想到別的事情上面去。
鄧蒂斯所冒的第一重危險是:當獄卒在七點鐘給他拿晚餐來的時候,或許會發覺他的掉包計。幸而,至少有二十次了,為了怕麻煩或是為了疲倦,鄧蒂斯曾這樣躺在床上迎接他的獄卒。每逢這樣的時候,那人就把他的面包和湯放在桌子上,然后一言不發的走了。這一次,獄卒或許不會像往常那樣沉默,他或許會和鄧蒂斯講話,而看到他不回答,或許會走到床邊去看看,就此把一切都發覺了。
當七點鐘來臨的時候,鄧蒂斯的痛苦真正開始了。他把一只手壓在心上,但卻不能制住它的劇跳,另一只手則不斷地去抹太陽穴上的冷汗。他全身打起陣陣寒顫,心臟突然受著緊壓,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似的。那時,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幾點鐘過去了,堡里毫無動靜,鄧蒂斯覺得他已逃過了第一重危險,這是一個好兆頭。終于,約莫在堡長所指定的那個時間,樓梯上有了腳步聲。愛德蒙知道時機已到,就集中他的全部勇氣,屏住自己的呼吸,他真希望能同時制住他脈搏的急促的跳動。
腳步在門口停住了。那是兩個人的腳步聲,鄧蒂斯猜測這是兩個掘墓人找他來了。這個想法不久便被證實,因為他聽到了他們放尸架時所發出的聲音。門開了,一片昏暗的光透過粗布,傳到鄧蒂斯的眼睛里。他看到兩個黑影朝他的床邊走過來,第三個人留在門口,手里舉著火炬。這兩個人分別走到床的兩頭,各人扛起布袋的一端。
“他很重呀,雖然是一個瘦老頭子。”扛頭的那個人說。
“他們說人的骨頭每年要重半磅呢。”另外那一個扛腳的人說。
“你把結綁住了沒有?”第一個講話的人問。
“何必要帶這么多重量呢?”那一個回答說,“我們到了那兒再綁好啦。”
“是的,你說得對。”他的同伴回答。
“干嗎要綁結呀?”鄧蒂斯想。
他們把偽裝的尸體放到尸架上。愛德蒙為了要裝死人,就故意把自己挺得硬邦邦地,于是由那舉火炬的人引路,這一隊人就開始走上樓梯。突然間,鄧蒂斯吸到了新鮮寒冷的夜氣,他認識這是海灣邊冷燥的西北風。這是一種突然的感觸,真使他悲喜交集。扛夫向前走了二十步,于是停下來,把尸架放在地上。其中有一個走了開去,鄧蒂斯聽到他的皮鞋在石道上一路響過去。
“我這時在哪兒了呢?”他自問。
“真的,他可實在不輕呵!”那個扛夫在擔架邊上坐下來說。鄧蒂斯的第一個沖動是想逃走,但幸而他并沒有真的干出來。
“照著我,畜生,”那個扛夫說,“不然我就看不到要找的東西啦。”舉火炬的那個人照辦,雖然對方說話的口吻不太客氣。
“他在找什么呢?”愛德蒙想,“或許是鏟子吧。”
一聲滿意的喊叫表示那掘墓人已找到他所尋找的東西了。“在這兒啦,”他說,“雖然費了點勁。”
“是啰,”那個回答,“就是多等一會兒也不費你什么的呀。”
說到這里,那個人向愛德蒙走來,接著就聽到他的身旁放下了一件很重很結實的東西,同時他的兩腳突然被使勁地綁上了一條繩子。
“喂,你把結綁上了沒有?”旁觀的那個掘墓人問。
“綁上啦,而且還綁得很緊呢。”那一個回答。
“走吧,那末。”于是尸架又被扛了起來,他們繼續向前走去。他們又走了五十步路,于是停下來開一扇門,然后又向前走。在他們前進的時候,浪花沖擊堡下巖石所發出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鄧蒂斯的耳朵里。
“天氣真壞!”扛夫之中有一個說,“今夜泡到海里可并不好受。”
“對了,長老可得濕一個透啦。”另外那一個說,接著就一聲大笑。鄧蒂斯不懂他們開的玩笑是什么意思,可是他頭上的頭發都豎起來了。
“好,我們總算走到啦。”他們之中有一個說。
“走遠一點!走遠一點!”另外那一個說,“你知道上一次就在這兒停的,結果撞到巖石上去了,第二天,堡長怪我們都是粗心的家伙。”
他們又向上走了五六步,然后鄧蒂斯覺得他們把他抬起來了,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他蕩來蕩去。“一!”兩個掘墓人喊道,“二!三,走吧!”這時,鄧蒂斯覺得自己被拋入空間像一只受傷的鳥穿過空氣,——在往下掉,在用一種使他的血液凝固的速度往下掉。雖然有重物拖著他往下掉,加快了他下降的速度,但在他,這往下掉的時間似乎繼續了一百年。終于,隨著可怕的一個沖擊,他掉進了冰冷的水里,當他落水的時候,他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喊叫,那聲喊叫立刻被淹沒在浪花里。
鄧蒂斯被拋進了海里,拋進了海的深處,他的腳上綁著一個三十六磅重的鐵球。海就是伊夫堡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