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8590字
- 2019-06-21 13:03:58
第十八章 寶藏
第二天早晨,當鄧蒂斯回到他的獄中同伴的房間里的時候,他看見法利亞坐在那兒,神色看上去很是安寧。他的左手(要記得,他只有這一只手可以用了)舉在射進地窖小窗口的那線陽光里,手里拿著一小片紙,這片紙因為一直被卷著塞在一個小地方,所以變成了一個圓柱形,很不容易打開。他不說話,只把那張紙給鄧蒂斯看。
“那是什么東西?”后者問。
“看呀。”長老微笑著說。
“我已經仔細地看過啦,”鄧蒂斯說,“而我只看到一張燒了半邊的紙,上面有些中古時代體式的字跡,好像是用一種特別的墨水寫的。”
“這片紙,我的朋友,”法利亞說,“我現在可以向你發誓,因為我已經給你親眼看到了,——這片紙,就是我的寶藏。從今天起,這個寶藏有一半是屬于你的了。”
鄧蒂斯的額頭冒出一陣冷汗。到這一天為止——經過了多長的一個期間呀!——他始終避免和長老談及他的寶藏,因為這是他瘋狂的病根。生性謹慎的愛德蒙處處留意,避免觸及這條痛苦的心弦,而法利亞在這一方面也同樣保持著沉默。他把老人的這種沉默認為是理智的恢復,而現在,法利亞在經過了這樣痛苦的一場劇變以后又吐出了這些話,似乎等于宣布他又神經錯亂了。
“你的寶藏?”鄧蒂斯吃吃地問。
法利亞微笑了一下。“是的,”他說,“你的心地的確很高尚,愛德蒙。因為我從你臉色的蒼白和發抖看出了你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不,你放心,我沒有瘋。這個寶藏是存在的,鄧蒂斯。假如我不能去占有它,你卻可以。是的,你。誰都不肯聽我的話,誰都不相信我,因為他們以為我是瘋子。但是你,你一定知道我并沒有瘋,假如你肯聽我的話,你一定會相信的。”
“糟糕!”愛德蒙喃喃地對自己說,“他的舊病又復發了!我本來就差沒遇上這樁橫禍了。”然后他大聲說,“我親愛的朋友,你發病以后大概很疲倦了,你先休息一會兒不好嗎?假如你高興,明天我再來聽你講。但今天我希望能小心地看護你。而且,”他說,“寶藏對我們并不是很急迫的事呀。”
“這是非常急迫的,愛德蒙!”老人回答說,“誰知道我的病會不會在明天或后天再發第三次呢?那時就一切都完啦。這些財寶可使十多家人家變成巨富,我常常想,就讓它永遠埋沒吧,絕不讓那些迫害我的人得到它,每有這種想法,心里雖不免帶點苦味,卻還覺得相當暢快。這種想法也在向我報復,我在這黑牢的夜里,在這囚徒生活的絕望中,正在慢慢地嘗它的滋味。但是現在,我已為了對你的愛寬恕了世界。現在,我看到你很年輕,而且充滿著希望和遠景。我想,這個秘密一經泄露,你就可以得到一切幸福,——我深怕再遲延一分鐘一秒鐘,深怕失掉像你這樣可敬的一個人來擁有這樣龐大的寶藏。”
愛德蒙扭過頭去,嘆息了一聲。
“你一定不肯相信,愛德蒙,”法利亞繼續說,“我的話還沒有使你相信。我看你需要證據。好吧,那么,且念一念這張文件,這個東西我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
“明天吧,我親愛的朋友,”愛德蒙說,他不愿向老人的瘋狂讓步。“我們已說定到明天再去談它嘛。”
“那就把它留到明天再談,但今天先念一念這張文件。”
“我不可惹他生氣。”愛德蒙想,于是接過那張缺了一半,顯然由于不小心而被火燒過的紙來,念道——
今日為一四九八年四月
歷山大六世之邀,應召赴宴,
獻之款,而望成為余之繼承人,則將
凱普勒拉及賓鐵伏格里奧歸于
被毒死者),余今向余之
巴達,宣布:余曾在一彼所知
地點(在基度山小島之洞窟
銀條,金塊,寶石,鉆石,美
余一人知之,其總值約及羅馬艾居二
開島東小港右手第二十塊巖
洞口二處;寶藏系在第二洞口最
余全部遺贈與余之惟一繼承人。
凱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對了!”法利亞在青年讀完以后說。
“咦,”鄧蒂斯答道,“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些被火燒過的意義不明的斷句殘字呀。”
“是的,我的朋友,對你是這樣,因為你才第一次讀到它。但對我卻不然,我曾費盡心血,熬了許多夜來研究它,把每一個句子都重新寫了出來,把每一點意思作了完整的補充。”
“你認為你已經發現了其中的意義了嗎?”
“我當然是這樣認為,至于你相不相信,則可由你自己來判斷,但先來聽我講一講這張紙的來歷吧。”
“別做聲!”鄧蒂斯驚喊道,“腳步聲過來了——我走啦——再會。”
于是鄧蒂斯像一條蛇似地溜進了狹窄的地道里,很高興能逃避掉這一番歷史的說明,因為看來這種說明只會更使他確信他的同伴發了病;至于法利亞,他在驚惶之中倒恢復了一種活力,他用腳把那塊石頭推到原位,并拿一張草席蓋在上面,使它更不易被發現。
來者是堡長,他從獄卒那兒聽到了法利亞的意外之災,所以親自來看看他。
法利亞坐起身來迎接他,凡是會泄露他的真實情況的各種舉動他都設法避免,并不斷地掩飾不讓堡長知道他的半邊身體已經死掉。他深恐堡長發起善心,把他換到一間較完好的牢房里去,而就此把他和他的青年同伴分離。幸而這種事情并沒有發生,堡長離開他的時候認為那個可憐的瘋子只是略感不適而已,心里也有點同情。
但在這時,愛德蒙卻坐在他的床上,用雙手捧著頭,竭力在聚精會神地回想。自從他認識法利亞以來,一切覺得他是這樣的理智和偉大,這樣的崇高,他不懂為什么一個在各方面都這樣富于智慧的人竟會在某一點上發了瘋。究竟是法利亞被他的寶藏所迷了呢,還是全世界都不了解法利亞?
鄧蒂斯整天都呆在他的地牢里,不敢回到他的朋友那兒去,心想這樣就可以延遲一些時候,使自己慢一點來證實長老的瘋狂,——他是多么怕證實這一點!
但到傍晚時分,在例常的查看以后,法利亞不見青年到來,就嘗試由自己來越過那一段分隔他們的距離。他的一條腿已經不能動彈,一只手臂也已不能再用,所以只能拖著身子過來。愛德蒙一聽到老人那種痛苦掙扎的聲音,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不得不勉強迎上前去,因為否則老人就無法從那通鄧蒂斯房間的小洞口里進來。
“我來了,不顧一切地追到你這兒來了,”他帶著一個慈祥的微笑說,“你以為可以逃避我慷慨的饋贈,但這是沒有用的。聽我說吧。”
愛德蒙看到已無法逃避,就把老人放到他的床上,自己則拖過長凳坐在他的旁邊。
“你知道,”長老說,“我是紅衣主教斯巴達的秘書,又是他的密友,而他是斯巴達親王這一族最后的一支。我一生的全部幸福都是這位可敬的主公所賜的。他并不有錢,雖然他家的富有已被編入了諺語,我曾時常聽人說‘富比斯巴達’這句話。但是他,像外面的謠言一樣,卻只靠著一個富有的虛名過生活。他的宮殿就是我的天堂。我曾教過他的侄子,那個人現在已經死了。當他只剩下孤家寡人獨自一個的時候,我就回到他那兒,決心要看顧他,借此報答他十年來待我的善意。紅衣主教的家事我簡直可說無所不知。我常常看到我那高貴的東家注釋古書,熱心地在灰塵滿布的祖先遺稿中搜索。有一天,我責備他不該作這種于事無益的搜索,以致把自己弄得神魂不安,他望了望我,然后苦笑著打開一大卷述及羅馬市歷史的書。在那本《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傳》的二十九章里,有下面這幾句話,那是我絕不會忘記的:
“‘羅馬尼大戰業已結束。凱撒·布琪亞于完成其征服事業后,需款購買意大利全境。教皇亦需款擺脫法國國王路易十二,故必須借力于某種有利的投機活動,然在意大利遍地窮困之狀況下,此事極其為難。圣下遂思得一策,決封立二紅衣主教。’
“假如在羅馬挑選兩個偉大的人物,尤其是大富翁,則圣父就可以從這項投機活動里收到下述的利益。第一,他可以把這兩位紅衣主教屬下的大官美缺出賣;第二是紅衣主教這兩頂高帽子也可以賣得錢。這項投機還有第三種利益,下文就要講到。教皇和凱撒·布琪亞先找到這兩個未來的紅衣主教,就是琪恩·羅斯辟格里奧賽和凱撒·斯巴達,前者已在教廷里掛著四種最高的尊銜,后者則是羅馬貴族中最高貴和最富有的一個貴族。兩者都對教皇的這種情意感到無上的光榮。他們都是很有野心的。這件事一經選定,凱撒·布琪亞不久就又找到了捐納紅衣主教手下官職的人。結果是羅斯辟格里奧賽和斯巴達花錢當了紅衣主教,而在他們還不曾正式榮升以前,已另外有八個人花錢當了主教手下的官,而八十萬艾居就此滾進了投機者的金庫。
“現在要講到投機事業最后的一段了。教皇幾乎把羅斯辟格里奧賽和斯巴達疼愛死了,既賜他們以紅衣主教的勛章,又勸他們把不動產都變賣成現錢,使他們在羅馬定居下來,——教皇和凱撒·布琪亞又賜宴招待兩位紅衣主教。這是圣父和他的兒子之間的一場爭論。凱撒以為可以在他對付他朋友的老方法中任擇其一。那是說,第一種方法,可以用那把著名的鑰匙,他們請某一個人拿了這把鑰匙去開一只指定的碗柜。這把鑰匙上有一個小小的鐵刺,——是鎖匠的疏忽所留下的。那把鎖很難開,當這個人用力去開碗柜的時候,鑰匙上的小刺就刺破了他的皮,第二天他就死了。此外還有那只雕著獅頭的戒指,凱撒每當要和人緊緊地握手的時候就把它戴上。獅頭會咬破那只承恩的手,而在二十四小時以后,那咬破的小傷口便會致命。所以凱撒向他的父親建議,或是請這兩位紅衣主教去開碗柜,或是和他們每人親熱地緊握一次手。但亞歷山大六世回答他說:‘想到羅斯辟格里奧賽和斯巴達這兩位可敬的紅衣主教,讓我們來請他們赴一次宴吧。我好像覺得,我們總是可以把他們的錢弄過來的。而且,你忘記啦,凱撒,消化不良會立刻發作的,而刺或咬卻是一兩天以后的事。’凱撒聽了這一番頭頭是道的道理就自甘讓步。兩位紅衣主教因此就被邀赴宴了。
“筵席擺在圣庇蘭宮附近教皇的一個葡萄園里——兩位紅衣主教早就聽說那是一個很幽靜可愛的地方。羅斯辟格里奧賽真是受寵若驚,高興得發暈,他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準備赴宴。斯巴達卻是一個很細心的人,他只有一個侄子,是一個前途極有希望的青年軍官,他對他極其鐘愛,所以他拿出筆和紙,寫下了他的遺囑。然后他派人去找他的侄子,要他在葡萄園附近等候他,但好像是仆人并沒有找到他。
“斯巴達很清楚這種邀請的意義。自基督教問世以來,羅馬的文明已大有進步了,現在不再會有一個百夫長來傳達暴君的口信:‘凱撒賜你死!’而是由教皇派來一個特使,嘴上帶著微笑來說:‘圣下請你去赴宴。’
“斯巴達在兩點鐘左右動身到圣庇蘭去。教皇已等著他。斯巴達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那全副披掛的侄子,和對他虎視眈眈望著的凱撒·布琪亞。斯巴達的臉立刻變青了,而凱撒卻帶著一種譏諷的神色望望他,證明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天羅地網已經布下了。他們開始進餐,斯巴達只來得及問他的侄子一句話,問他有沒有接到他的口信,侄子回答說沒有,——他十分明白這句問話的意義。可是太遲啦,因為他已經喝下了一杯教皇的司食特地捧到他面前的美酒。同時,斯巴達看見他自己的面前又添了一瓶酒,他被勸喝了幾大杯。一小時以后,醫生宣布他們兩個人都因為吃香蕈中了毒。斯巴達死在葡萄園的門檻上,侄子在他自己的家門口斷氣,臨死還做了一些手勢,但他的妻子不懂其中的意義。
“凱撒和教皇趕緊去搶遺產,假裝算是去找死者的文件。但遺產卻僅止于此,——斯巴達在一小片紙上寫著:‘余將余之庫藏及書籍遺贈與余所鐘愛之侄,其中有余之金角祈禱書一本,余盼其能善為保存,借作其愛叔之留念。’
“遺屬們到處尋找,仔仔細細地翻看那本祈禱書,把家具都翻來覆去的察看,他們不由得都大吃一驚,原來這位以富有聞名的叔父斯巴達,實際上卻是一位最可憐的叔父。說到寶藏,除了那些在圖書館和實驗室里的科學寶藏以外,別的卻一點都沒有。事情就是這樣:凱撒和他的父親到處尋找,到處檢查,到處仔細地察看,但卻什么都沒有找到,或至少是所獲無幾,——只有幾千艾居的金條,和約莫湊數的現錢。但侄子在他斷氣以前,卻還來得及對他的妻子說了一句話:‘仔細在我叔父的文件里找,里面有遺囑。’
“他們甚至比那兩位威風十足的繼承人找得更徹底,但還是毫無結果。王府后面有兩座宮殿和一個葡萄園,但當時不動產還沒有那樣值錢,不能滿足教皇和他的兒子的胃口,這兩座宮殿和那葡萄園還是留給了遺屬。光陰易過,亞歷山大六世死了,是毒死的,——你知道那是怎么錯殺了的。凱撒也在同時中毒,不過他的皮膚并沒有變成蛇皮的顏色,只是毒藥使皮膚起了很多斑點,像蒙上了一張老虎皮一樣。于是,他被迫離開羅馬,在一次史家所簡直沒有注意到的夜間小戰中自殺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在教皇去世和他的兒子被放逐以后,大家以為斯巴達這一族又要像他們當紅衣主教那個時代那樣發達起來,但事實卻并不如此。斯巴達這一族人依舊只是勉強過得去,這件黑暗的事情始終被籠罩在迷霧中。一般的謠傳是,那政治手段比他父親高強的凱撒已從教皇那兒奪了兩位紅衣主教的財產帶走了。我說兩位,因為還有那位紅衣主教羅斯辟格里奧賽,他因為事先毫無準備,所以完全被搶光了。”
“講到這里為止,”法利亞打斷自己的話頭說,“你一定覺得這非常荒唐吧?”
“噢,我的朋友,”鄧蒂斯喊道,“正巧相反,我好像是在讀一本最有趣的故事,請你說下去吧。”
“我繼續說下去:斯巴達這一族人開始習慣于這種貧賤生活了。時間不斷地過去,在后代之中,有些是軍人,有些是外交家,有些當了教士,有些成了銀行家,有些發了財,有些破了產。我現在要講到這一族人最后的一支,就是斯巴達伯爵,——我就是他的秘書,我常常聽到他抱怨,說他的爵位和他的財產太不相稱。我就勸他把全部財產都變成定期存款。他照辦了,因此收入就增加了一倍。那本著名的祈禱書依舊由這一族人保存著,現在已歸伯爵所有。這是由父傳子,子傳孫一路傳下來的,——由于所找到的遺囑上有那末一句話,所以它變成了一件真正的傳家之寶,族里人都帶著迷信的崇敬把它好好地保存著。這本書上的大寫字母都是用金銀彩色寫成的,全書都是美麗的中古體的字母,由于包金的關系,分量非常重,所以每到大圣禮的日子,總得要由一個仆人把它捧到紅衣主教面前。
“一看到各種各樣的文件,——詔書,契約,公文等,這一切都藏在檔案柜里,從那被毒死的紅衣主教一直下來,全族人的文件都在這里了,——我,也像我以前的那二十位侍仆,管家和秘書一樣,把那許多捆碩大無朋的文件又查看了一遍。但經過了最精確的研究,我的結果--還是一場空。我把布琪亞那一族人的歷史也詳詳細細的讀了一遍,甚至還把它寫成了一部書,惟一的目的,是要研究出他們有沒有因紅衣主教凱撒·斯巴達的死而增加了任何財產。但我所追溯到的,只是他們得了他的同難人紅衣主教羅斯辟格里奧賽的產業。

只見紙上現出了淡黃色的字跡
“那時我就幾乎已經斷定,那筆遺產并沒有被布琪亞那一族人或他的本族人得去,卻依舊還是一筆無主之財,像《一千〇一夜》故事里的寶藏一樣,仍睡在大地的懷抱里,由一個魔鬼看守著。我千方百計的搜索考查,把那一族人三百年來的收入和支出算了又算,簡直算了千百次,還是沒有用。我還是照樣的摸不到頭緒,而斯巴達伯爵還是照樣的窮。我的東家死了。他除了定期存款以外,還保存著他的族中文件,他那藏有五千卷書的圖書館和他那著名的祈禱書。這一切他都遺贈了給我,還有一筆一千羅馬艾居的現款,附帶囑我每年給他舉行一次彌撒,祝禱他的靈魂安息,并叫我給他編一本族譜,寫一部家史。這一切我都一絲不茍的給辦到了。別著急,我親愛的愛德蒙,我們就要講到最后這一段了。
“一八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我被捕的前一個月,斯巴達伯爵去世后的第十五天(你看,那個日期在我的記憶里印得多深刻),我一面整理文件,一面把這些讀過千百次的東西再看一遍,——因為那王府已賣給了一個陌生人,我就要離開羅馬,去定居在佛羅倫薩,準備帶走我所有的一萬二千利勿爾,我的藏書和那本著名的祈禱書,——由于長時間翻閱這些資料,我感到十分疲倦了,同時午餐又吃得太飽,所以我竟用手墊著頭睡過去了,這約莫是在下午三點鐘。我醒來的時候,時鐘剛敲六下。我抬起頭來,四周是一片黑暗。我拉鈴叫人拿燈來,但沒有人來,我就決定自己來弄一個。這原是一種哲學家的脾氣,但這時我就非這樣做不行了。我一手拿著一支蠟燭,一手去摸索一片紙(我的火柴盒子已經空了),預備拿它到壁爐的余火里去點燃。我怕在黑暗之中用掉一張有價值的文件,所以我遲疑了一會兒,然后想到,在那本著名的祈禱書里我曾見過一張因年代久遠而變成了黃色的紙,這張紙,幾世紀來都被人當作標簽用,只是由于世代子孫尊重遺物,所以還把它保存在那兒。那本祈禱書就在我身旁的桌子上,我摸索了一會兒,把那張紙找到了,把它扭成一條,就把它按到將熄的火焰上面,點燃了它。
“但在我的手指底下,像著了魔術似的,當那火頭上升的時候,只見紙上現出了淡黃色的字跡。我嚇了一跳。我把那張紙抓緊在手里,趕快撲滅了火,就用那支小蠟燭直接去點,帶著難以表達的激動情緒攤開那張扭皺了的紙。我發覺這些字是用神秘的隱顯墨水寫的,只有拿到火上去烘才會顯現出來。那張紙有三分之一多一點已經被火燒掉。那張紙就是你今天早晨所念的那個東西,把它再念一遍吧,鄧蒂斯,讀過以后我再把那些殘破的句子和互不連貫的意義給你補足。”
法利亞洋洋得意地把那張紙交給鄧蒂斯,后者這一次又把下列這些鐵銹色的字句讀了一遍:——
今日為一四九八年四月
歷山大六世之邀,應召赴宴,
獻之款,而望成為余之繼承人,則將
凱普勒拉及賓鐵伏格里奧歸于
被毒死者),余今向余之
巴達,宣布:余曾在一彼所知
地點(在基度山小島之洞窟
銀條,金塊,寶石,鉆石,美
余一人知之,其總值約及羅馬艾居二
開島東小港右手第二十塊巖
洞口二處;寶藏系在第二洞口最
余全部遺贈與余之惟一繼承人。
凱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現在,”長老說,“再念一念這張紙。”于是他把第二張紙遞給鄧蒂斯,那上面也寫著一些殘斷的句子,愛德蒙讀道:——
二十五日,余受教皇圣下亞
恐彼或不滿于余捐銜所
令余與紅衣主教
同一之命運(彼二人系
惟一繼承人,余侄葛陀·斯
悉并曾與余同往游覽之
中)埋藏余所有之全部金
玉;此項寶藏之存在僅
百萬;彼僅須打
石,即可獲得。此窟共有
深之一角;此項寶藏
撒+斯巴達
法利亞用興奮的目光盯住他。“現在,”當他看到鄧蒂斯已念到最后一行的時候說,“把兩片殘紙湊攏來,你自己來下判斷吧。”鄧蒂斯遵命照辦,合起來的那兩片紙如下:——
今日為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余受教皇圣下亞歷山大六世之邀,應召赴宴,——恐彼或不滿于余捐銜所獻之款,而望成為余之繼承人,則將——令余與紅衣主教凱普勒拉及賓鐵伏格里奧歸于——同一之命運(彼二人系被毒死者),余今向余之——惟一繼承人,余侄葛陀·斯巴達,宣布:余曾在一彼所知——悉并曾與余同往游覽之地點(在基度山小島之洞窟——中)埋藏余所有之全部金銀條,金塊,寶石,鉆石,美——玉;此項寶藏之存在僅余一人知之,其總值約及羅馬艾居二——百萬;彼僅須打開島東小港右手第二十塊巖——石,即可獲得。此窟共有洞口二處;寶藏系在第二洞口最——深之一角;此項寶藏余全部遺贈與余之惟一繼承人。
凱——撒+斯巴達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好,現在你明白了沒有?”法利亞問。
“這就是紅衣主教斯巴達的遺言,就是那找了這么久的遺囑嗎?”鄧蒂斯回答,他心里依舊有點懷疑。
“是呀!就是呀!”
“誰把它補充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
“我呀。憑了那殘余的半張,我把其余的猜了出來,——從那張紙度出行次的長短,再憑顯出字跡的部分來推敲內中的意義,就好像我們在巖洞里憑著頂上的一線微光摸路一樣的把它摸索了出來。”
“你得到這個結果以后怎么樣呢?”
“我決心出發,而且當時即刻就出發,身邊只帶著我論統一意大利那篇巨著的前幾章。但帝國警務部長卻早已在注意我了,他當時的意見恰巧和拿破侖相反,拿破侖是希望生一個兒子來統一意大利,他卻希望造成割據的局面。而我這匆匆忙忙地離開,他們猜不出是什么原因,因此就引起了他們的疑心,所以我剛一離開皮昂比諾就被捕了。現在,”法利亞幾乎帶著慈父一樣的表情向鄧蒂斯繼續說,“現在,我的好人呀,你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了。假如我們能一起逃走,這個寶藏的一半是你的了,假如我死在這兒,你獨自逃了出去,則全部都歸你。”
“但是,”鄧蒂斯吞吞吐吐地問道,“這個寶藏除了我們以外,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更合法的主人了嗎?”
“沒有,沒有,這方面你放心好了,那一族人已經斷種了。而且,最后一代的斯巴達伯爵又叫我做了他的繼承人,把這本有象征意義的祈禱書遺贈了給我,他把這本書里面所有的一切都遺贈了給我。不要緊,不要緊,放心好了,假如我們得到了這筆財富,我們大可問心無愧地享用它。”
“而你說這個寶藏要值——?”
“兩百萬羅馬艾居——照我們的錢算,約等于一千三百萬。”
“太不可能了!”鄧蒂斯說,這個大數使他講話都口吃了。
“太不可能!為什么?”老人問,“斯巴達這一族人是十五世紀時歷史最悠久,而且最有勢力的諸大家之一。而在那個時代,各種投機事業和工業都還沒有興起,所以積藏那些金銀珠寶是并不為奇的。就是在目前,羅馬有幾族人餓都快餓死了,可是他們手里還有價值百萬的鉆石珠寶,那是當作傳家之寶歷代傳下來的,他們是不能動的。”
愛德蒙仿佛是在做夢,他時而懷疑,時而高興,在這兩種情緒之間動搖著。
“我把這個秘密對你保持了這么久,”法利亞繼續說,“只是為了我要試試你這個人,然后讓你吃一驚。要是在我沒有發那場厥病以前我們已逃了出去,我就會領你到基度山去,而現在,”他長嘆了一聲,又說,“是要你領我到那兒去了。喂!鄧蒂斯,你還沒有謝謝我呀。”
“這個寶藏是屬于你的,我親愛的朋友,”鄧蒂斯答道,“而且是屬于你一個人的。我對它并無權利。我又不是你的親戚。”
“你是我的兒子呀,鄧蒂斯!”老人喊道,“你是我囚徒生活中的兒子。我這行職業是只能過獨身生活的。上帝派你來安慰我,來安慰我這個不能做父親的人和不能得到自由的囚徒。”于是法利亞把他那條還能用的手臂向青年伸去,后者撲上來抱住他的脖子,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