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仲尼第七
- 中華國學經典讀本:荀子
- 荀況
- 4322字
- 2013-09-30 10:41:18
[原文]
仲尼之門人,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誠可羞稱也。齊桓,五伯之盛者也,前事則殺兄而爭國;內行則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閨門之內,般樂奢汏,以齊之分奉之而不足;外事則詐邾襲莒,并國三十五。其事行也若是其險污淫汏也。彼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
“若是而不亡,乃霸,何也?”
曰:“於乎!夫齊桓公有天下之大節①焉,夫孰能亡之?倓然見管仲之能足以托國也,是天下之大知也。安忘其怒,出忘其讎,遂立以為仲父,是天下之大決也。立以為仲父,而貴戚莫之敢妒也;與之高、國之位,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惡也;與之書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貴賤長少,秩秩焉,莫不從桓公而貴敬之,是天下之大節也。諸侯有一節如是,則莫之能亡也;桓公兼此數節者而盡有之,夫又何可亡也?其霸也,宜哉!非幸也,數也。”
然而仲尼之門人,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鄉方略、審勞佚、畜積、修斗而能顛倒其敵者也,詐心以勝矣。彼以讓飾爭,依乎仁而蹈利者也,小人之杰也,彼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
彼王者則不然。致賢而能以救不肖,致強而能以寬弱,戰必能殆之而羞與之斗,委然②成文以示之天下,而暴國安自化矣,有災繆者然后誅之。故圣王之誅也,綦省矣。文王誅四,武王誅二,周公卒業,至于成王則安無誅矣。故道豈不行矣哉!文王載之,百里地而天下一;桀、紂舍之,厚于有天下之勢而不得以匹夫老。故善用之,則百里之國足以獨立矣;不善用之,則楚六千里而為仇人役。故人主不務得道而廣有其勢,是其所以危也。
[注釋]
①節:是指策略。②委然:美好的,有文采的。
[譯文]
孔子的學生和他周圍的人,盡管是身高五尺的少年學生,談話時都把稱贊五霸當作恥辱。這是什么原因呢?回答說:是的,五霸的確有讓人恥于稱贊的地方。齊桓公,是五霸中最負盛名的,但他稱霸以前,為爭當國君而殺害了兄長。在家里的所作所為,使他的姑姑姐妹就有七個人沒有出嫁。宮廷里,玩樂過分,奢靡浮華,以致用齊國賦稅的一半來供養他都不夠。對外,他欺騙邾國,攻擊莒國,吞并了三十五個諸侯國。他做事是這樣的陰險骯臟驕奢淫逸,當然不可以在大君子孔子面前被稱贊了!
“既然齊桓公這樣不遵古道,為何他不僅沒有滅亡,竟然還能稱霸于諸侯呢?”
答道:“哎喲!那個齊桓公他懂得了治理天下的關鍵問題呀,誰還能滅了他呢?他堅定不移地相信管仲的才能,把國家大事全部托付給他,這是天下最大的明智。他當上了齊國君主后,能忘卻自己危急時對管仲的憤怒,逃離險境后就不再計較對管仲的怨仇,最終把管仲尊稱為仲父,這是天下最重要的決定。把管仲尊稱為仲父,國君的內外親族沒人敢妒忌;給管仲以高氏、國氏般的顯貴地位,朝廷大臣沒人敢埋怨;給管仲三百社的土地人口,富豪人家沒人能和管仲相爭;舉國上下,從高貴到卑下,老老少少,都秩序井然地跟隨桓公尊敬管仲;這些都是統治天下的關鍵問題。諸侯國君只要懂得了一兩個這樣的關鍵就沒人能把他滅亡。桓公懂得了所有這些重要的關鍵要領,又怎么可能被滅了呢?他稱霸諸侯是理所應當的!并不是僥幸,而是有定數的。”
然而孔子的學生和他周圍的人,盡管是身高五尺的童子,議論起來都以贊揚五霸為恥。這是什么原因呢?回答說:是這樣的,因為他們沒有把政治教化當作立國的根本,沒有達到注重禮義的最崇高的精神境界,沒有使禮義制度健全而且條理清楚,沒有使人完全歸服;他們只是些推行了正確的方針策略、注意使民眾勞逸結合、積存物資、加強戰備,因此能徹底顛覆、擊垮敵人的人,是一些憑借奸詐的計謀來取勝的人。他們是用謙讓來掩蓋爭奪、假借仁愛的名義追逐實利的人,是小人中的杰出人物,他們怎么可以在偉大的孔圣人門下受到贊揚呢?
那些稱王天下的人就不是如此:他們最賢能卻能夠去幫助不賢的人;自己最強盛卻能夠寬容弱者;打起仗來必定能夠使對方危亡,而恥于訴諸武力;安詳地制定了禮儀制度并把它們公布于天下,而殘暴的國家就自然被感動了;如果還有犯上作亂、行為乖戾的,然后再去消滅他。所以圣明帝王殺害亂黨,是極少的。周文王只征討了四個國家,周武王只殺害了兩個人,周公旦實現了稱王天下的大業,到了周成王的時候就沒有殺伐了。那禮義之道難道就不能推行了么?文王推行了禮義之道,雖然只占有方圓百里的國土,但天下被他統一了;夏桀、商紂王舍棄了禮義之道,盡管掌握了統治天下的權力,卻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樣壽終正寢。因此若是善于利用禮義之道,那么方圓百里的國家完全能夠獨自存在下去了; 而不善于使用禮義之道,那么就是像楚國那樣有了六千多里的國土,也還是被仇敵所役使。因此,君主不致力于掌控禮義之道而只求擴展他的勢力,這就是他危險而導致滅亡的原因。
[原文]
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主尊貴之,則恭敬而僔①;主信愛之,則謙慎而嗛;主專任之,則拘守而詳;主安近之,則慎比而不邪;主疏遠之,則全一而不倍;主損絀之,則恐懼而不怨。貴而不為夸,信而不忘處謙,任重而不敢專,財利至則言善而不及也,必將盡辭讓之義然后受;福事至則和而理②,禍事至則靜而理。富則施廣,貧則用節,可貴可賤也,可富可貧也,可殺而不可使為奸也,是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也。雖在貪窮徒處之勢,亦取象于是矣,夫是之謂吉人。《詩》曰:“媚茲一人,應侯順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此之謂也。
求善處大重,理任大事,擅寵于萬乘之國,必無后患之術:莫若好同之,援賢博施,除怨而無妨害人。能耐任之,則慎行此道也; 能而不耐任,且恐失寵,則莫若早同之,推賢讓能,而安隨其后。如是,有寵則必榮,失寵則必無罪,是事君者之寶而無后患之術也。
故知者之舉事也,滿則慮嗛,平則慮險,安則慮危,曲重其豫,猶恐及其禍,是以百舉而不陷也。孔子曰:“巧而好度,必節;勇而好問,必勝;知而好謙,必賢。”此之謂也。
愚者反是:處重擅權,則好專事而妒賢能,抑有功而擠有罪,志驕盈而輕舊怨,以吝嗇而不行施道乎上,為重招權于下以妨害人。雖欲無危,得乎哉?是以位尊則必危,任重則必廢,擅寵則必辱,可立而待也,可炊而竟也。是何也?則墮之者眾而持之者寡矣。
[注釋]
①僔(zǔn賈上):通“撙”,謙讓的意思。②理:治,對待。
[譯文]
長久保持尊寵、守住官位、終身不被君主拋棄的方法是:君主尊敬重視你,你就恭敬而謙讓;君主相信喜愛你,你就謹慎而謙虛;君主一心一意任用你,你就謹慎守職而詳明法度;君主喜愛親近你,你就順從親附而不諂媚;君主遠離你,你就全心全意專一于君主而不叛離;君主貶損罷免你,你就應該心懷恐懼而不怨恨。地位顯貴時,不奢侈過度;得到君主的相信時,不忘掉避嫌疑;擔負重任時,不敢獨斷專行;財物利益來臨時,而自己的善行還夠不上獲得它,就必定要盡到了推讓的禮節后再接受;幸福之事來臨時就安泰地去對待它,災難之事來臨時就冷靜地去處理它。富裕了就廣泛地布施恩惠,貧窮了就盡力地節省費用;可以貴,可以賤,可以富,可以窮,可以殺身成仁卻不能夠被驅使去做奸惡的事。這些就是長久保持尊寵、守住自己的官位、終身不被君主厭離的方法。盡管處在貧窮孤立的境況下,也能依據這種方法來立身處世,這樣的人就可稱作吉祥之人。《詩經》上說:“可愛武王這個人,順從祖先的德行。永遠記著要孝敬,繼承父業多修明!”談的就是這種人啊。
追逐善于身居要位,擔任要職,在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單獨擁有君主的恩寵且保證沒有后患的辦法是:最好和君主同心同德,推舉賢能,廣泛布施,消除心中對別人的埋怨,不要去妨害別人。自己能勉強擔負起這重大的職務,那就謹慎地遵行上述的這種方法。自己如果不可以勝任這一職務,而且怕因此而喪失君主對自己的寵愛,那就不如盡早和君主同心同德,把賢人舉薦給君主而把職務謙讓出來,自己則心甘情愿地跟隨其后。如果可以這樣,擁有君主的恩寵就必定會榮耀,失去寵愛也必定不會獲罪。這是侍奉君主的法寶,也是保證沒有后患的辦法。
因此,明智的人辦事兒,圓滿時考慮不足,平順時考慮艱險,安全時考慮危難,思慮周詳而多有防范還會誠惶誠恐地考慮禍難,這才會百事俱興而不至于陷入危險的境地。孔子說:“機敏靈巧而又喜歡法度,就必定能做得恰到好處;勇敢而又習慣于和他人同心協力,就必定能取得最后的勝利;腦瓜子聰明而又情愿謙虛處下,就必定會成為德才兼備的人才。”他談的也正是這個道理。
愚笨的人與此相反。身居要職獨攬大權就喜愛獨斷專行而嫉賢妒能,壓制有功的人而排擠打擊有過錯的人,心志驕傲自滿而不把和自己有仇恨的人放在眼里,由于吝嗇小氣,身處上位而不行布施之道,為抬高自己而獨攬大權于一身以致傷害了別人。盡管你指望這種人能夠平安無事,可怎么能辦得到呢?因此,他們一旦位高勢重就必定會有危險,身處要位卻早晚必定會被罷免,雖然一時能獨受寵愛卻早晚必定會遭受屈辱,這后果你就等著看吧,燒頓飯的工夫他也可能就已經完了。這是什么原因呢?因為非議傷害他的人會很多而扶持協助他的人卻很少啊。
[原文]
天下之行術,以事君則必通,以為仁則必圣,立隆而勿貳也。然后恭敬以先之,忠信以統之,謹慎以行之,端愨以守之,頓窮則從之疾力以申重之。君雖不知,無怨疾之心;功雖甚大,無伐德①之色;省求多功,愛敬不倦。如是則常無不順矣。以事君則必通,以為仁則必圣,夫是之謂天下之行術。
少事長,賤事貴,不肖事賢,是天下之通義也。有人也,勢不在人上,而羞為人下,是奸人之心也。志不免乎奸心,行不免乎奸道,而求有君子、圣人之名,辟之。是猶伏而舐天,救經②而引其足也。說必不行矣,俞務而俞遠。故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
[注釋]
①伐德:自我夸耀功德。②經:上吊。
[譯文]
有一種行遍天下都能行得通的辦法,用它來侍奉君主就必定會通達,用它來做人就一定會圣明。確立禮義當作崇高的標準而不動搖,然后用恭敬的態度來指導,以忠信來貫通,小心謹慎地體現,端正誠實地捍衛,盡管困厄的時候也盡力反復強調它;君主盡管不了解、重用自己,也沒有怨恨的心情;功勞盡管很大,也沒有夸獎的表情;要求少而功勞多,尊敬君主永不厭倦。像這樣,那就永遠沒有不順利的時候了。用它來侍奉君主就必定會通達,用它來做人就必定會圣明,這就稱為走遍天下都能行得通的辦法。
年輕的侍奉年長的,卑下的侍奉高貴的,不賢的服侍賢能的,這是通行于天下的普遍準則。有的人,所處的地位不在別人之上,卻以處在別人之下為恥辱,這是奸惡的人的想法。思想上沒有除去邪念,行動上就沒辦法偏離邪道,卻想要享有君子、圣人的聲望,拿這種情況來打個比方,這就如同是趴在地上卻想要用舌頭去舔天,救助上吊的人卻去拉他的腳一樣。這種做法是必定行不通的,越是用力這樣做就會離目標越遠。因此,君子應當學會隨機應變,在時勢需要自己屈從忍耐時就屈從忍耐,在時勢允許自己施展抱負時就去展示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