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衛王瓶:一千零一夜的傳說
- 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檀健次、周依然主演《四方館》原著小說)
- 陳漸
- 10515字
- 2018-09-29 16:28:11
歡信的安排非常周密,玄奘跟隨著他抵達伊吾城,就見伊吾王在城門口候著。伊吾王也舍不得玄奘走,但高昌國強大,非他所能抗衡,只好戀戀不舍地送別了玄奘。
歡信帶著二十多名隨從和數十匹駱駝、馬匹,馱著一應物資,陪同玄奘前往高昌。高昌人騎的馬都是產自焉耆的龍馬,又稱海馬,這種馬與大宛馬并稱,不但高大健壯,日行六百里,而且擅長游泳,馱著人和行李鳧游數十里也不覺疲累。
歡信自己騎在高頭大馬上,看玄奘仍舊騎著那匹老瘦紅馬,有些不自在:“法師,您這匹馬又矮又瘦,不如換乘弟子的良馬吧!”
玄奘笑了,撫摸著瘦馬:“這匹馬可是貧僧的寶貝,若非它,貧僧早就喪命莫賀延磧了。”
歡信無奈,只好依了玄奘。
從伊吾到高昌,八百多里,中間都是荒漠戈壁。不過這里處于絲路商道,只要不迷路,每隔百余里就會有一口水井。原本有水井處就有人煙,但多年的風沙侵襲,很多地方已經不適合居住,于是村落就被廢棄,圍繞水井的,變成了一座座斷壁殘垣。還有些生命力旺盛的胡楊,在荒漠中添了一絲綠色。
然而玄奘一路走來,卻發現水井邊扎下了一座座營帳。他們一行還沒到,駐守的高昌人就燒好了熱水,煮好了食物。此時是十一月,大漠晝夜溫差極大,除了供給玄奘替換的僧袍和上好的羊皮袍子,高昌人甚至還給阿術量身做了幾套粟特人的小衣裳,皮毛外套、內衫、牛皮靴、襪子,一應俱全。玄奘不禁暗暗感嘆,這個高昌王如此周到細致,這個情可當真不好還。
高昌位于天山東部的盆地之中,從伊吾過去,一路都是向上攀緣,到了高原的山腰又開始順著河流沖刷的山谷向下行。此時正值冬日,一路上天山的峰巒高聳入云,積雪皚皚,青翠的松柏交相映襯。
六天之后,他們抵達盆地中的白力城,這里位于高昌東部邊境,高昌實行郡縣制,共四郡二十一縣,白力城是其中一縣,置有縣令。到了白力城,玄奘才知道,麴文泰竟然派了他的長子,尚書令、交河公麴仁恕親自來迎接。
高昌國深受中原儒家文化熏陶,實行嫡長子繼承制,麴仁恕生來便是世子,在高昌國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玄奘沒想到麴文泰竟會派世子來迎接,頗有些惶恐。
麴仁恕笑道:“今日見到法師,真是弟子的福氣。弟子本打算親自到伊吾去迎接您,但身為世子,到異國有些不便,因此歡信去了之后,弟子就等候在這白力城,只望在所有高昌人中,第一眼看到法師的就是弟子。”
玄奘見這麴仁恕年齡在三十多歲,長身玉立,相貌儒雅,談吐也極為斯文,完全就是中原名士的風范,不禁稱許不已。到了現在,高昌王麴文泰的三個兒子他都見過了,世子斯文儒雅,二王子粗豪英武,三王子熾熱坦誠,竟是各有各的風采,也不禁對這麴文泰頗為推崇。
兩人聊了片刻,此時天近黃昏,玄奘本打算在城中休息一晚,明天出發。不料麴仁恕尷尬地告訴玄奘:“法師,白力城距離王城已經不遠,父王急于見到您,還是請法師換了馬匹,咱們到了王城再休息!”
玄奘對地理不熟悉,以為這“不遠”就是幾十里路,一想,既然不遠,那就去吧。麴仁恕很高興,當即把自己坐騎讓給玄奘,玄奘的瘦馬沒有休息,他不忍帶著它連夜趕路,便委托白力縣令隨后送來,自己隨著麴仁恕趕往王城。
一走,玄奘才知道,這不遠只是相對而言,眾人策馬奔行,一直到了三更時分才抵達天山腳下的新興谷,眾人順著峽谷中的道路出來,眼前便是一望無際的盆地綠洲,道路兩側全是連綿的葡萄園。
從新興谷往南二十里便是高昌王城。夜幕下,雄偉的城池宛如巨獸般靜靜地伏在大地之上,城門落鎖,燈火俱無。不料到了城下,忽然間城門大開,無數火把燈籠照亮了城池,高昌王麴文泰帶著次子麴德勇,王公、貴族、侍從、宮女悉數出迎,每人手持一支蠟燭,分列兩行。原來他們竟然一夜未睡,只為了等待玄奘的到來。
麴文泰年有五旬,臉龐方正,雙眸炯炯有神,頜下一撮短髯,舉止從容,氣度不凡。他頭頂戴著王冠,身上穿的紫色王袍一如中原規制。一見到玄奘,麴文泰不禁為他的風采所折服,疾步沖過來,牽著馬韁繩,拜倒在地:“法師風采,真乃神佛轉世!弟子盼望法師,有如這干旱的沙漠盼望天神的甘霖,有如迷途的眾生盼望未來劫的彌勒菩薩!”
隨從沒想到麴文泰會當場跪拜,一時手忙腳亂,卻找不到鋪地的氈子,麴仁恕眼疾手快,當即脫下自己的衣袍鋪在了地上,才免得麴文泰的膝蓋染上塵埃。
玄奘也沒想到,帝王跪拜,這在中原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他想趕緊跳下馬來,卻沒想到麴文泰跪倒之后,脊背一拱:“法師,請允許弟子以此身供養,恭請法師下馬!”
玄奘頓時呆住了,這場景歷歷在目,可不是當初麴智盛搞的那套低跪為鐙嘛!這等大禮他如何能受?立時從馬腹的另一側跳下,繞過馬頭,將麴文泰攙扶起來:“陛下,貧僧實在當不得。帝王安撫百姓,僧侶教化民心,國無佛不穩,佛無國不昌。陛下甘為我佛護法,已得諸佛、眾菩薩庇佑,將來必定有無量福慧,貧僧怎么當得起陛下如此大禮呢?”
麴文泰心花怒放,玄奘這番話可真搔著了他的癢處。首先,玄奘承認了王權對國家的統治,佛教只是為了幫助他教化百姓,兩者相輔相成,誰也缺不得誰。其次,玄奘當眾告訴他,也即是告訴諸國,高昌王推行佛教,說明得到了諸佛的庇佑,已經得到諸佛的承認,而且會得到福報。
“法師,”麴文泰熱淚盈眶,“弟子知道法師今晚就能到王城,一早就與王妃焚香讀經,敬候法師的到來,宮中已經安排妥當,這就請法師入宮。”
旁邊有大轎伺候著,麴文泰親自掀開簾子,請玄奘進城。兩側奏響了佛家樂曲,大轎在國王和文武百官的簇擁中進入王宮。王宮后院早就打掃好了閣樓,樓內安置了法帳,里面鑲嵌著象牙、珠玉、瓔珞等吉祥之物,在燈光的映照下,金碧輝煌。然后王妃帶著幾十名宮女又來禮拜。這位王妃三十多歲,身體看來頗為不佳,神情也有些陰郁,但貌美如花,姿容婀娜,看相貌也是中原人。王妃并沒有多待,禮拜完畢,麴文泰便讓她回宮休息。
玄奘見到麴文泰之前,對他派遣麴德勇截殺焉耆使者一事頗有不滿,覺得他定然是個心狠手辣的梟雄,不想來高昌就是這個原因。但今夜見到麴文泰,卻覺得此人宅心仁厚,崇佛也很是虔誠,并不是那種狠辣無情之人。看來,身為國王,為了國家生存,當真也不得不如此。
此時已經是寅時,再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玄奘發現阿術坐在床上,腦袋歪著,樣子像在聽他們談話,其實人早已經睡著了,長長的哈喇子淌了出來。玄奘見麴文泰也略有疲憊之色,便道:“陛下,今日累您久候實在過意不去,陛下國事繁多,還是早些休息吧。”
麴文泰精神亢奮,擺手:“不急,弟子不困。能和法師長談,在佛法的籠罩下,哪里還有睡魔的容身之地?哈哈。”
玄奘也笑了。麴文泰躊躇一陣,仿佛有話想說,卻無法出口,玄奘自幼漫游,洞察人情世故,當即道:“陛下可有什么隱憂嗎?”
“唉,”麴文泰揮手命身邊的侍者出去,口中嘆著氣,臉上陰晴不定,卻遲遲不語。玄奘也不問,含笑望著。
麴文泰仿佛下定了決心,霍然起身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請法師救我!”
玄奘大吃一驚,急忙跳下胡床,用雙手將他攙扶起來:“陛下,何必如此?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麴文泰閉目長嘆,苦笑道:“有一樁家事,本不想外揚,可此事偏偏牽扯到了我高昌的國運……唉!”他猶豫半晌,終于低聲道,“弟子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根子在弟子的小兒子身上,法師既然與他在伊吾時就相識,那弟子便從伊吾講起吧!”
“你是說三王子?”玄奘霍然一驚,二十多天前,麴智盛在伊吾城外吐血昏迷,他不禁擔心起來,“難道三王子出事了么?”
“他出事?”不想麴文泰卻惱怒起來,“哼,哪怕我高昌國的人死絕了,他也不會有事!這孽子……這孽子他滋潤得很哪!”
玄奘見這麴文泰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禁一陣茫然。在他心目中,麴智盛淳樸、自然,卻為何會讓麴文泰如此憤恨?
麴文泰定了定神,開始講述:“前些日子,弟子命次子德勇出使伊吾。本來這趟不需要老三智盛隨行,不過這孩子自幼就性格綿弱,與世無爭,弟子也是想讓他出去鍛煉一番,于是就逼迫他跟著老二前去,不想,這一去,卻給弟子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幾乎要帶給高昌國滅亡之災!”
“三王子在伊吾城昏迷時貧僧也在場,”玄奘吃驚,“第二天他就被二王子送回來了,似乎沒有惹出什么事端吧?”
“法師有所不知,”麴文泰苦笑,“出使伊吾順順當當的,并沒有什么波折。可是,老三回來的時候,卻不知從哪里帶回來一個銅瓶。那銅瓶……瓶身上還用黃金箍著一行波斯文字:大衛王瓶!”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冷氣,頓時想起當日在莫賀延磧中,焉耆使者被截殺的修羅場。瀕死的耶茲丁攥緊自己的手,喃喃地說出了四個字:“瓶中有鬼——”
玄奘看了一眼正在睡覺的阿術,卻見熟睡中的阿術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顯然是裝睡,他嘆了口氣,皺眉問:“那銅瓶什么模樣?”
“高約兩尺,重三十多斤,大肚細頸,通體密封,瓶身鏤刻著繁復的花紋,瓶口焊錫,錫上蓋著六芒星印鑒。”麴文泰眼里露出一絲恐懼,“瓶口的錫堅硬無比,刀劍也撬不開。搖動銅瓶,瓶中空空如也。智盛回來后,就迷上了這大衛王瓶,用馬匹馱著四處找人打聽。高昌王城之中,胡漢雜處,不乏從波斯一帶來的商賈,后來有一個商賈告訴他,這只瓶,便是波斯帝國傳說中的大衛王瓶!”
“哦?”玄奘越發好奇,“這只大衛王瓶還有傳說?”
“沒錯!”麴文泰更加恐懼,額頭甚至滲出了汗珠,“這只大衛王瓶的傳說在薩珊波斯廣為流傳,極為詭異。說是在薩珊波斯開國皇帝阿爾達希爾一世的時代,大海邊生活著一個老漁翁,他家中有衰老的妻子和三個兒女,都靠他養活,家徒四壁,貧寒交加。他雖然以打魚為生,卻有個古怪的習慣,每天只打四網魚,從不肯多打。一天,老漁翁來到海中,撒網打魚,第一網,他只打上來一頭死驢;老漁翁沮喪無比,又撒下第二網,卻只打上來一只灌滿泥沙的瓦缸;老漁翁開始絕望,但第三網更糟糕,打上來的是一堆破骨片和爛貝殼;于是老漁翁在哭泣中,撒下了最后一網,沒想到這一網,卻打上來一只黃銅瓶,瓶口用錫封住,蓋著所羅門·大衛的印章。”
玄奘靜靜地聽著,忍不住問:“這個所羅門·大衛是誰?”
“弟子特意找那些波斯人詢問過,據說所羅門·大衛是上古時以色列王國的第三代國王,也是以色列歷史上最偉大的國王。”麴文泰道,“他是一個偉大的國王,偉大的軍事統帥,也是最偉大的智者,在他的手中,以色列王國達到了輝煌的巔峰。他才華出眾,一生寫了上千首詩歌。這是一個得到神眷顧的人,他的智慧充滿了神性,傳說他有一枚戒指,上面刻有六芒星符號和上帝的真名,使他擁有號令魔界的力量。”
玄奘驚嘆:“三千大世界,果然多姿多彩。陛下請繼續講吧!”
麴文泰點點頭,繼續講述:“老漁翁打上來大衛王瓶之后,就剜開瓶口的錫封,看看里面有什么東西,沒想到瓶中卻冒出一股青煙,化作一頭高大如山岳的魔鬼,披頭散發,丑陋兇惡。老漁翁被這個魔鬼嚇呆了,正害怕,沒想到魔鬼卻向他求饒,說:‘偉大的所羅門,饒恕我吧,我再也不敢違背您的旨意了。’老漁翁說:‘所羅門已經去世一千多年了,如今是他身后的末世紀。你這個魔鬼是怎么鉆進這瓶子里的?’魔鬼一聽,當即道:‘漁夫啊,我向你報喜,因為我要殺死你。’老漁翁問:‘你為何要殺我?難道我把你救出來,反而犯了罪?’魔鬼向他講述,說它本是魔王阿里曼手下的魔神,名叫阿卡瑪納,神通廣大,被它所掌控的人將會失去分辨正邪善惡的能力。因為與所羅門·大衛作對,被他捉了去,封印在這瓶中,蓋上六芒星印鑒,投入大海,永世不得超生。它在海底度過了無數年,第一個世紀,它發下誓愿:誰要救我,我就讓他終身榮華富貴。可是沒人來救它。第二個世紀,它發下誓愿:誰能救我,我將送給他地下所有的寶藏。但仍沒人救它。第三個世紀,它發下誓愿:誰能救我,我就滿足他三個愿望。結果還是沒人救它。到了第四個世紀,它憤怒了,發誓:誰來救我,我就殺死他。而老漁翁恰好在這個時候救了它。”
“阿彌陀佛,世界萬有,生滅變化。未曾有一事,不被無常吞。老漁翁福禍悲喜彈指百變,當真是我佛真法的絕妙注釋。”玄奘也被這個異域傳說震驚了,當然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懼,而是這個故事里飽含的深意,“那么,后來呢?”
“后來,老漁翁說,看在我救了你的分上,你讓我死,就要讓我死個明白。你這偌大的身軀,如何鉆進這么小的瓶中?那魔鬼頗為得意,為了展示神通,將身子化作一縷青煙,鉆進了瓶中。老漁翁手疾眼快,撿起錫封蓋住了瓶口。那魔鬼知道上當,想要出來,卻被六芒星封印阻擋。老漁翁將瓶子重新扔進了大海。”
麴文泰說完,唏噓不已,玄奘嘆道:“人人都有佛性啊!正是這老漁翁的急智拯救了自己。”
兩人正聊著,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哽咽聲,兩人詫異回頭,卻見正在睡覺的阿術閉著眼睛,臉上卻淌滿了淚水。
麴文泰原本沒在意這個孩子,這時卻禁不住愕然:“法師,這孩子怎么了?”
玄奘心知肚明,皺眉想了想,走到阿術身邊低聲道:“阿術,莫要憋在心里了。陛下并非惡人,你可以向他原原本本講述清楚,相信陛下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阿術慢慢睜開眼,蔚藍的眼睛里涌滿了淚水。麴文泰更摸不著頭腦:“法師,這到底怎么回事?”
阿術忽然嘶聲尖叫:“是你……是你殺死了我的叔叔,我的族人!”
麴文泰大吃一驚:“法師……”
玄奘搖頭嘆息:“陛下,阿術這孩子不是我從長安帶來的,而是從莫賀延磧中撿來的。他本是粟特人,和叔叔、族人一起行商前往長安,路經焉耆的時候,與一群焉耆商隊同行。不料到了莫賀延磧……”
麴文泰猛然站起,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指著阿術:“難道……難道……”
玄奘點頭,深深凝視著他:“二王子在莫賀延磧中殺死的商旅,就是他的族人,當時他藏在了沙底,才幸免于難。后來貧僧恰好經過,可憐他的孤苦,就隨身帶著他,打算將他送回撒馬爾罕的故鄉。”
麴文泰頹然坐下,臉上陣紅陣白,嘴唇嚅動:“法師,弟子……”那模樣,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被當場抓住一般。
“陛下,”玄奘低聲道,“貧僧雖然知道高昌與焉耆的爭端,理解陛下的苦衷,可如此屠殺商旅,是否違犯了我佛戒律?”
麴文泰呆呆地坐著,心中劇烈翻騰,濃濃的悔意和羞愧使他無法抬起頭。他生平好名,立志要做高昌國史上最賢明的國王,這才費盡心機從伊吾王手中將玄奘“強搶”了過來,沒想到自己政治角逐中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幕,卻被這位大唐名僧親眼看見,并且將受害者帶到了自己面前。
“法師……”麴文泰呆呆地看著玄奘,臉上淚水淌了下來,“弟子是受過五戒的居士,怎敢無故殺生!只是,弟子想為善業,國王卻是樁惡業,在這國與國的爭端中,絲毫沒有天理人情可講,法師也知道,絲路控制權乃是西域小國的生存命脈,焉耆人想更改絲路,若是弟子心存善念,我整個高昌國就會被大漠的風沙所淘汰,百姓離散,國家崩潰!”
“難道國與國之間就不能和睦相處么?”玄奘問,“陛下可有法子與焉耆和平相處,不再造成殺戮?”
麴文泰苦笑:“這不是愿不愿的問題,就拿我高昌國來說,絲路一旦改道,商旅斷絕,商稅枯竭,我高昌國內這塊綠洲的耕地草原,遠遠不足以養活這三萬國民,于是百姓們就會逃亡到他國。”“那么人口減少,國家雖然小了,生存是否能維持?”玄奘問。他倒不是質問,而是確實想了解西域諸國面臨的問題。
麴文泰連連搖頭:“法師,您不知道,沙漠中的綠洲國家,是靠人力來維持的。因為在這大漠中,綠洲內的水源遠遠不夠,我們必須修建復雜的水利系統來灌溉莊稼。就拿高昌國來說,我們從城北二十里外的天山腳下修渠引水,再通過支渠引入高昌王城周邊。除了一條主渠之外,城西有水渠十六條,城東有十七條,城南城北各九條。如此繁復的水利系統,需要多少人維持?”
玄奘吃驚:“竟然有這么多水渠?可是貧僧來的路上,卻所見不多啊!”
“呵呵。”麴文泰苦笑,“法師當然見不到,大多數都是井渠。所謂井渠,就是那些隱藏在地下的水渠。大漠中氣候干旱,水渠如果露在地面就會蒸發殆盡或者滲入沙地,所以我們便利用天山地勢高、城中地勢低的條件,在地底掏挖水渠,穿過戈壁灘,進入灌溉區。在灌溉區,每隔百步,就在地下暗渠的上方打出垂直豎井,來提水灌溉。僅僅高昌王城,井渠總長就達七八百里。法師請想,這么繁復的水利工程,需要多少人維持?人口一旦流失,水利系統就無法維持,農田被風沙侵蝕,綠洲漸漸變成荒漠,我高昌就會在大地上消失!絲路舊道上,菖蒲海之畔曾有樓蘭國,就是因為絲路改道,商旅斷絕,人口流失,樓蘭國的水利系統崩潰,幾十年時間便成了一座無人居住的廢城。”
樓蘭國中原人很熟悉,史書中記載的漢朝和樓蘭的沖突家喻戶曉,樓蘭在中原人的心目中是那種典型的桀驁不馴的邪惡小國。百余年后,王昌齡還借此抒懷: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那時候,樓蘭已經掩埋于大漠中四百年了。
“在這個世上,大家都在拼盡全力。大國爭霸要拼盡全力,小國生存也要拼盡全力,彌勒凈土,真不知何時能到來。”玄奘感慨不已。
見阿術充滿仇恨地望著自己,麴文泰長嘆:“無論如何,弟子屠殺無辜也是罪孽深重。人死不能復生,弟子明日就派人前往莫賀延磧,收攏那群粟特商旅的尸骨,運到高昌國的祆祠,將他們好生安葬在寂靜之塔中。弟子親自前往祭祀。”他和藹地望著阿術,“若是你可以原諒本王,本王希望能厚恤你的叔叔和族人,每人金幣一百,銀幣一千,派人送到撒馬爾罕,讓他們的家人生活無憂。”
話說到了這分上,玄奘也無話可說。作為一國之主,麴文泰擺出這種低姿態,足見他的誠摯了。
阿術不說話,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翻身躺回床上,蓋上被子獨自啜泣。
麴文泰和玄奘一時沉默無話,兩人朝窗外看了看,此時天色已經略微透亮,玄奘挑了挑燈芯:“陛下,天快亮了,方才那個大衛王瓶的傳說是否講完了?”
麴文泰一拍腦袋,露出懊惱的神色,阿術這么一打岔,他幾乎把正事給忘了,于是抓緊時間繼續說道:“方才弟子講述的,就是這大衛王瓶的來歷。據說老漁翁后來不慎說出了此事,卻被阿爾達希爾得知,阿爾達希爾當時還沒當上波斯皇帝,還在帕提亞帝國的法爾斯城當總督,取得權貴和宗教祭司的支持之后,打算起兵反叛。聽說大衛王瓶的神異,便派人秘密查訪,果然從大海之中又撈了出來。他與那瓶中的魔鬼達成了契約,只要魔鬼滿足他三個愿望,他就將魔鬼釋放出來。他第一個愿望就是滅亡帕提亞帝國。果然,兩年時間便勢如破竹,攻殺了帕提亞的末代帝王,創建了薩珊波斯至今四百年的江山。”
“竟然如此神異?”玄奘震驚了,因為現在麴文泰講的,可不是傳說,而是歷史,“他第二個愿望是什么?”
“當時,立國不久的薩珊波斯,碰上的第一大敵就是大亞美尼亞王國,這個王國幅員遼闊,實力強大。阿爾達希爾許下的第二個愿望,就是征服大亞美尼亞。三年后,他便達成了愿望,大亞美尼亞國王臣服。”麴文泰道。
玄奘越發好奇:“那么第三個愿望是什么?”
“沒有第三個愿望。”麴文泰苦笑,“第三個愿望達成之后,他就要打開大衛王瓶,釋放魔鬼。可阿爾達希爾是何等人物,怎會做這等殺雞取卵之事?他從此不再許愿,終其一生,他與魔鬼的契約也沒有完成。因為他要把大衛王瓶永世留在薩珊波斯,讓自己的后代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玄奘啞然,這等梟雄手段,連魔鬼也不是對手:“那么這大衛王瓶后來果真就留在了波斯,被歷代波斯皇帝傳承了下來?”
“沒錯。”麴文泰道,“弟子親自詢問過高昌國內幾乎所有的波斯人,據他們說,大衛王瓶的確密藏在波斯宮廷,為歷代波斯皇帝所掌握。每一代皇帝,只能對大衛王瓶許下兩個愿望,靠著這兩個愿望,薩珊波斯安安穩穩地統治了四百年。四百年來,曾經出過無數的梟雄、豪杰,對皇帝之位虎視眈眈,卻一一被大衛王瓶鎮壓,消滅。呵呵,弟子還打聽到了一樁風流韻事。據說眼下的波斯皇帝庫斯魯二世年輕的時候,風流輕佻,他不信大衛王瓶的魔力,于是許下心愿,讓他得到一個世上最完美的女人。結果他果然遇上了格魯吉亞的希琳公主,當即驚為天人,娶她做了皇后。到如今,那位希琳皇后已經年逾五旬了吧,庫斯魯二世對她仍是言聽計從,恩寵如昔。”
玄奘皺起了眉毛:“大衛王瓶既然是波斯帝國的傳國之寶,如何會隨著一群粟特商人到了東方?”
麴文泰也搖頭不解,玄奘問阿術:“你可曾聽你叔叔說過?”
“不曾。”阿術把頭蒙在被子里,聲音沉悶地說,“叔叔從沒到過波斯,他把東方的貨物運到撒馬爾罕后,就倒賣給那里的波斯商人。”
玄奘深思一番,沒有絲毫線索。不過耶茲丁能和波斯人搭上關系是確鑿無疑了,至于大衛王瓶怎么流出波斯,又如何到了耶茲丁手里,只怕中間還有曲折的過程。但對眼前來說,似乎并不重要。
玄奘并沒想到,恰恰是他故意忽略的這個過程,才隱藏著大衛王瓶最驚人的秘密,使得他在這場西域之旅中靈魂烤灼,如墮地獄。
“陛下,之后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玄奘問。
“之后……”麴文泰臉上露出恐懼之色,嗓子也似乎有些干澀,“老三知道了大衛王瓶的傳說后,就開始琢磨,如何與瓶中的魔鬼溝通。他日日在宮中擺弄這東西,弟子當時并沒有當真,只認為是異域傳說,不料,有一天,弟子的王宮總管朱貴來稟報我……這孽子,他……他當真破解了大衛王瓶的秘密,與魔鬼達成了契約!”
“什么?”玄奘張大了嘴巴,兩眼發直,怎么也合不攏。連被窩里的阿術都霍地坐起來,望著麴文泰發呆。之前,雖然這個故事跌宕起伏,驚心動魄,但只是作為異域傳聞來聽,沒有切身的體會。沒想到轉瞬間,故事就從萬里之外的波斯宮廷到了自己的身邊。
“沒錯。”麴文泰似哭似笑,“他的確達成了契約,這是朱貴親眼所見。非但朱貴,弟子的王宮之中,不下十幾人都親眼看見。這孽子取出自己心頭的熱血,澆在了大衛王瓶的瓶口,那大衛王瓶就像活人一般吞噬著鮮血。瓶身上有不少鏤刻的花紋,那鮮血就灌滿了每一條紋理,金絲與銀絲嵌埋的花紋,就像人類肌膚下的血管。隨后,那瓶口冒出縷縷煙霧,凝聚在王宮上空,久久不散,有如實體。更詭異的是,煙霧中發出隆隆的人語,與那孽子開始對答!”
“瓶中有鬼……果然是真……”玄奘錚亮的腦門上全是汗水,想起那晚耶茲丁臨死前說的四個字,當真是不寒而栗。
“瓶中有鬼?那是什么意思?”麴文泰問。
玄奘便將耶茲丁臨死前的話講述了一番,阿術想起叔叔的慘狀,失聲哭泣。麴文泰滿臉羞慚,走到胡床邊坐下,輕輕安撫著他,以示歉意。阿術似乎也被這個大衛王瓶的故事吸引了,擦干眼淚,認真地聽他們講述。
“三王子可曾許下了什么心愿嗎?”玄奘問道。
“當然許了。”麴文泰苦笑,“只要是人,誰能拒絕這種誘惑?他許的心愿……法師猜一猜,想必能猜到。”
玄奘怔了怔,腦中靈光一閃,失聲道:“莫非是……焉耆公主?”
麴文泰想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法師果然智慧驚人,一猜即中。”
玄奘啞然,凡是稍微對麴智盛了解一些的人,怕都猜得出他的心愿。麴文泰道:“據朱貴和其他宮人回報,這孽子向魔鬼許下誓愿,自己今生必定會許夠三個心愿,釋放魔鬼;而魔鬼也承諾,會幫他達成任何愿望。隨后,這孽子就說,我苦戀焉耆國的龍霜月支公主,我的第一個愿望是得到公主的愛情,一生廝守。”
這麴智盛人品、天性都是上上之選,就是過于執著,玄奘一直擔心他因我執而墮入魔道,不想今日竟然果真如此:“那么之后呢?他這個心愿竟達成了?”
“達成了。”麴文泰臉色鐵青。
“不能啊!”玄奘有些奇怪,“貴國和焉耆勢如水火,不說陛下愿不愿三王子迎娶焉耆公主,就是焉耆王,只怕也不愿公主嫁給高昌王子吧?”
“何止不愿,簡直絕無可能!”麴文泰冷笑,“龍突騎支那老東西自大成狂,空有匹夫之勇,和弟子斗了幾十年,屢屢被弟子壓得喘不過氣來。若非他生了個好女兒,早被弟子驅逐到大漠里喝風沙了。不過,弟子真是羨慕他生的好女兒,那龍霜月支自幼聰穎,精通七國語言,尤其擅長治國謀劃,長得又美貌無比,人稱‘西域鳳凰’。嘿嘿,她若想當弟子的兒媳,弟子倒也樂意,問題是龍突騎支把霜月支當成了寶,一心想嫁給西突厥的可汗,哪里會看得上麴智盛這個沒有繼承權的王子?”
玄奘點頭:“那三王子的愿望,又如何能達成呢?”
“嘿!妖術!魔法!簡直是荒誕,怪異!”麴文泰忍不住咒罵起來,耐心講道,“那孽子許下第一個心愿之后,魔鬼當場便說:明日申時一刻,你到交河城,立于赭石坡下,不可稍離。不管坡上有什么東西落下,務必雙手接住。說完之后,那煙霧消散,魔鬼無影無蹤。于是,這孽子第二日就去了交河城。交河是我高昌國四個郡中最大的一郡,在王城西北八十余里,是絲綢之路的要塞。赭石坡在交河城北的河溝旁,那土坡如懸崖聳立,高有兩三丈,顏色如同赭石。那孽子到了申時就站在坡下等待。嘿,當時弟子聽了朱貴的稟告,就讓他派人跟隨去看看,但仍有些不信,便沒有親自去,不想……不想……”
麴文泰臉上肌肉抽搐,顯然極為驚懼,一時說不出話來。
“怎樣?”玄奘低聲問。
“到了申時一刻,”麴文泰忽然大聲道,“那赭石坡頂上忽然蹄聲急促,駿馬嘶鳴,一人一馬從坡頂直墜下來!那孽子躲過墜落的馬匹,沖上去抱住了那人影,兩個人咕嚕嚕地翻倒,滾到了坡下。他往懷中一看,他抱著的人,赫然是焉耆公主霜月支!”
玄奘和阿術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這也實在太邪異了。
“那么……之后呢?”玄奘覺得自己嗓子也有些干澀了。
“霜月支受了些輕傷,那孽子便將她帶回王宮療傷。”麴文泰也知道這事兒讓人難以置信,可偏偏就真實地發生了,“原本霜月支對那孽子不假辭色,可傷好之后,竟然性情大變,待他溫柔無比,也不回焉耆了,整日就在宮中和那孽子卿卿我我……”
麴文泰煩惱至極,玄奘卻笑了:“如此豈不甚好?這樣的兒媳也是你想要的,何不就此成全了他們的好事?”
麴文泰愣了愣,半晌才道:“法師,事情沒這么簡單。想我高昌和焉耆的關系,此事能善了嗎?焉耆人認為是智盛強搶了霜月支,將她霸占在宮中。您想,這龍霜公主對龍突騎支而言何等寶貝,我高昌王子竟然搶了他的公主,他肯善罷甘休嗎?”
玄奘倒沒意識到這個關節,略略一想不禁臉色大變,麴文泰看著他的臉色,苦笑道:“法師想明白了吧?本身我們兩國就是一種脆弱的和平,德勇截殺了焉耆使者,讓龍突騎支憤怒不已,但他沒有證據也無可奈何。如今智盛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搶了他的公主……第二天,焉耆就發下國書,要我們歸還公主,否則就兵戎相見。他又邀請了龜茲、疏勒兩國。這些年,不少西域國家都對我高昌的富裕深感嫉恨。借著這個機會,三國揚言,若是我國不釋放公主,就派遣三國聯軍北上,攻破王城,玉石俱焚。”
玄奘這才感到事態嚴重:“那陛下為何不讓三王子放了龍霜公主呢?再婉言解釋,想辦法將這場戰禍化解。”
說到這里,麴文泰頓時氣得臉色鐵青,手足發抖:“弟子何嘗不愿意?只是……只是那孽子不肯啊!他將自己的宮殿大門堵上,劃為宮中禁地。揚言,誰敢逼迫他歸還公主,他就讓魔鬼收其魂魄,鎮壓在泥犁獄中,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