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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黃雀在后

夜色如墨,整個天地仿佛都凝于前方的那盞八寶琉璃燈中,略一恍惚便疑心身在夢中。曲曲折折的廊道被那一點昏黃的光團照著,漫漫無盡,仿佛永遠走不到盡頭。

朱見濂一走出眾人視線,便放開了沈瓷的手,腦袋里的條條縷縷還未理順,只顧硬著頭皮往前走。真可笑啊,方才著急還不覺得,只顧著替她脫難,可如今回過頭來想,人家沈瓷和小情郎約會,自己來這兒摻和什么呢,還莫名其妙收了個通房?朱見濂越想越不對勁,越走心里越悶,自己這一通誑語,若是攪散人家的好情緣,背地里她還不得把他給恨死了?

馬寧心里發虛,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半句不敢言,待行至廊道末處,眼睜睜看著朱見濂愣然一腳踏出去,忙低呼一聲:“小王爺,臺階!”

這一聲把朱見濂喚醒了,他一個趔趄,腳沒收住,幸得馬寧及時扶住他,才不至于摔一跟頭。

朱見濂定了定神,語氣倒還鎮定,輕說了一句“沒事”,這才轉過頭,看著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沈瓷,見她形容鎮定,似乎并沒有被打破姻緣的失落。

朱見濂的氣消了些,問道:“我來的時候還沒有用餐,下人已經把飯菜都做好了,你餓嗎?”

他這么一說,沈瓷才發現自己早已腹中空空,她抬起頭來望著他,認真想了想,方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沈瓷隨朱見濂回了庭院,方入門片刻,晚膳便已送至。菜色是豐富精致的,朱見濂瞧著沈瓷拘謹的神色,讓服侍的丫鬟退了下去,指了指木凳道:“坐下吃吧。”

沈瓷應了一聲,將稻米飯撥入碗中,先放到朱見濂面前,再去盛自己的那一碗。兩個人都坐了下來,空氣中卻像塞著一團棉花,軟飄飄的,卻悶得慌。

沈瓷干干地吃了一口白米飯,手中的筷子便不動了,垂著頭輕聲道:“今日,多謝小王爺出手相助。”

朱見濂夾著一塊魚肉,原本是要添進自己碗里的,聽了沈瓷這一句,轉念給她布起了菜。好歹,她心里是感謝他的,自己沒做錯。縱然今夜的局面超出了他原本的預料,但所幸初衷是達成了,如此想著,便也漸漸平靜下來。

“不必謝我,我只是念在你是父王的救命恩人,不愿家中女眷因為一己私欲而背信棄義。”朱見濂在沈瓷的小碗里放了一勺三鮮木樨湯,道,“不過后來,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我是沒有預料到的,你得跟你的小情郎說清楚,最近別隨便見面,等這陣風聲過去,再說吧。”

沈瓷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沒有小情郎。”

朱見濂聞言放下筷子,笑了笑:“子衿是我妹妹,雖然不算親,但她的脾性,我多少知道一點兒的。她或許會派人抓你把柄,但絕不會故意捏造陷害你。”

沈瓷居然順從地點了點頭,但也同時堅持道:“她沒有捏造,可是她抓錯了人,有情郎的那人不是我。”

朱見濂愣了片刻,自己都沒有發覺,心中已有一股細細的喜悅慢慢涌遍周身,如同昏黃的光暈刺破了沉寂的夜色。他沒有說相信或不相信,但陰霾的神色已散去大半,又給她夾了一塊蜜餞橘子,問她:“沈姑娘,留在淮王府,對你而言很重要嗎?”

沈瓷沉默了片刻,答道:“是,我沒有別的去處。”

“更重要的,是為了你父親的心愿吧?”

被戳中了心思,沈瓷沒吱聲,只輕輕點了點頭。朱見濂見狀笑笑,從桌旁拿了一壺酒,給自己斟了一觥。

“你這樣也挺好,有奔頭。我母妃去世許久,我其實也挺想知道,她到底需要些什么,這樣,我也好有個方向,知道該著手去做點什么。”

朱見濂端起酒觥,慢慢飲著,細細品著,話匣子自然而然便打開了:“從前,母妃在世的時候,總是一張不開心的臉。我不知她為何憂悒,便總想做點兒什么,讓她高興高興。一次,我畫了幅竹石錦鳩圖,人人都說好,就連書畫會上的名家也稱后生可畏。我想,這次母親總該跟我多說幾句話了吧,于是顛顛兒地拿著畫跑去給她看,結果呢……”

沈瓷已把他的話聽了進去,跟著問:“結果?”

朱見濂又給自己倒了一觥酒,慢慢道:“她隨意瞟了一眼,點點頭說挺不錯的,然后繼續低頭做她的刺繡,見我不走,才又補上了一句話。”

“什么話?”

“她說啊……”朱見濂仰頭飲下了酒,一整觥便都入了喉,辛辣辣的,他望著喝空的觥底,突然笑了,“她說,濂兒,母妃正忙著繡孔雀呢,你自己去玩啊。”

“……”

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別的緣故,朱見濂的臉色微微發紅,竟兀自“咯咯”笑了起來:“雖然母妃已去世多年,但回想起來,她待我,還不如夏蓮待我好。夏蓮是誰你知道嗎?她只是個父王身邊的丫鬟,可我同她最親。然而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別人告訴我,她是贖了賣身契,回老家享福去了。她連招呼都沒同我打一個,便這樣走了,留給我一團茫然。這茫然就像當年母妃去世時的感覺,到最后我都沒明白,母妃為何待我如此寡情。”

沈瓷知他心里難過,早已放下了碗筷,認認真真聽他講。她覺得此時應該安慰他,剛想說些什么,卻見朱見濂穩穩當當地把酒觥放在了桌上,神色已恢復常態,看著她,一雙幽黑的眼像要望進她心里去。

“沈姑娘,我知道你來淮王府是為了什么。你看,你清清楚楚地了解你爹想要的東西,便能兢兢業業地去實現他的愿望。而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母妃又需要什么。所以,你比我有勁頭,有方向。”他的目光先是敏銳的,漸漸又染上了些鼓勵的意味,“幫你一把,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在意。就算你到了我這院子里來,你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跟從前沒什么不一樣,也完全不需來找我或見我……”他頓了頓,身體往前傾了傾,又離她近了一點,“但是,如果有一天,你當真能制出傳世名瓷,你爹泉下有知,必定相當欣慰,而你,也不需要再過寄人籬下的生活,王公貴族都為了得到你的瓷器爭相競逐。我知道的,你不聲不響地到王府學畫,想必早就醞釀了這樣的野心,我說得對不對?”

沈瓷沒回話,可是那雙眼睛閃出了晶亮,答案已是明晰。

朱見濂將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慢慢道:“不過,美好的宏圖,誰都會展望。你能實現嗎?”他斂下笑意,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王府同你之前的生活環境不同,今天這樣的事也是意料之中,可你完全不必為此分心,因為那些都是無所謂的,你只需要專心做好自己的事,為你的目標努力。其他烏七八糟的事,交給我便好。明白不?”

她靜了須臾,然后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這是她繼他三個月前的品瓷之語后,再一次為他的話語所震動。

朱見濂又笑了,這一次的笑容,舒心且熨帖,他滿意地點點頭,指指她的小碗:“話講完了,你接著吃,等吃飽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沈瓷順從地扒飯,小口小口地咀嚼,腦海已隨著這一開一合的節奏,將他的話語刻下了。

而小王爺的手肘倚在桌上,又給自己倒了一觥酒,仰起頭,透過觥足與虎口之間的縫隙悄悄看她。他想,這是他能夠給她的彌補。他做了這件事,說了這席話,從今往后,大抵便對她沒有虧欠了。

沈瓷和小王爺的酒席散了場,杜王妃院中卻是不安生。

夜色從窗外壓上來,杜王妃緊握著木椅的扶手,任憑冷颼颼的涼風直往口鼻中灌,喉嚨里像是有鈍刀子割著似的。

“好好的一盤局,沒想到卻被子衿攪亂了。若是沒有她摻和進來,此事還能對朱見濂造成更大損傷。”杜王妃神色黯黯,語氣憤然。

一旁的丫鬟碧香見狀,連忙道:“王妃莫氣,這次失了機緣,總還有下次的。”

“說得輕巧。”王妃沉下一口氣,嘆息道,“王爺這樣護著朱見濂,什么時候才能再尋得機會。”

碧香聞言,思忖半晌,又道:“回稟王妃娘娘,自從上次您提及原王妃李氏與王爺的感情一般后,奴婢回去想了想,又特地去找府中舊人打探過,雖然不知這情報有沒有用,但……”

杜王妃眼前一亮,道:“直說無妨。”

碧香依言道:“奴婢發現,不光王爺和李氏感情一般,李氏同朱見濂的感情也寡淡得很,聽從前李氏的丫鬟形容……這母親對兒子,甚至有些反目成仇的意味,總是故意愛答不理。”

杜王妃抬頭看看碧香:“哦?是嗎?這就更奇怪了……”

碧香道:“奴婢也覺得這其中似有蹊蹺,不過曾經伺候李氏的舊人還算訓練有素,不肯吐露太多消息。后來奴婢用錢買通了幾人,才有人稍稍透露,說李氏尤其害怕見到一個叫夏蓮的侍女,那是王爺身邊的人,明著是個不起眼的侍婢,名號都叫不上,實際上王爺對她心疼得緊,就是朱見濂,暗地里也與她關系好。只不過這人,如今已是贖身返鄉了。”

“夏蓮?”杜王妃喃喃念道。

“對,就是這個名字。從前不過是個二三等的侍婢,王爺藏得好,瞧不出什么端倪,這次有心打聽,才覺出些蹊蹺。”碧香壓低了聲音道,“奴婢琢磨著,這夏蓮如今已經返鄉,若是能找到她,或許能弄明白其中內幕,說不定還能對王妃您的計劃有所助益。”

杜王妃微瞇起眼,沉吟片刻,揚起的唇角帶了些贊許的意味,頷首道:“好,那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去辦了。”

沈瓷于三天后,帶著竹青搬到了朱見濂院落里的一座偏房。

關于那日的事,沈瓷什么都沒有問竹青,竹青便什么都不敢說,有些惶恐,又有些歡喜。歡喜的是,從此她又能和馬寧共處一院,偶爾擦身而過,就算是輕飄飄的一個眼神,也能緩解思念;惶恐的是,她總覺得沈瓷必定知曉些什么,那張字條所泄露的信息,怎樣看都叫人懷疑。

她決定小心翼翼地試探一番。

“姑娘,你現在已經是小王爺院里的人,怎么搬來以后,從不見他來看你?”一天夜里,竹青一邊為沈瓷梳洗,一邊問。

“小王爺事務繁多,沒有閑工夫。”

竹青又道:“之前似乎也沒見姑娘和小王爺往來,若不是出事那天小王爺突然出現,我還真猜不到的。”

沈瓷在鏡子里抬眼看了看她,思索良久,徐徐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所以,那樣的事情,也只能發生在那一次,之后便不會再發生了。”然后轉頭看著竹青,唇角勾起一絲笑意,“你覺得呢,是不是這樣?”

竹青心里“咯噔”一下,近幾日的揣測愕然成真。沈瓷從前的小院只寥寥住了兩個人,出了這樣的事,她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竹青惶恐不已,連忙伏在地上,急忙道:“姑娘,我當真不是故意的。我自以為這件事做得小心翼翼,從未想過會連累姑娘……”

“你別著急。”沈瓷離開座位,欠下身去扶起竹青,“我知道你并無此意,所以也未曾怪你。我獨自一人在王府,有你陪伴,我心里是感激的。”

竹青的淚水浸了眼眶:“可是……姑娘你如今污了名節,還沒了院落。”

“這算什么呢,老實講,若不是我的緣由,王妃和小姐也不會把我們的住處看得那么緊。現在住在小王爺的偏房里,也省得她們再來找事。”沈瓷笑笑,“至于名節,我不是不在意,只是跟如今的境況比起來,并不太重要了。”

竹青抹了一把眼淚:“姑娘當真不怪我?”

“不再有下一次,便不怪你。”

竹青連忙叩首:“是,是,竹青謹記,必定不會再有下次。”

沈瓷點點頭,似乎是對這個答案滿意了,拿過竹青手中的梳子,笑道:“好了,你休息去吧,挺晚了。”

竹青屈身退下,眼里還含著淚。她邁出門檻,又替沈瓷仔仔細細地掩上門,默默想著,自己這個主子,沒有身份,沒有地位,言語不多,可是心底是寬容的。若是放在別的主子身上,別說替她隱瞞,就算掉層皮都是輕的了。

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有了幾分親近之意,忽覺待在沈瓷身邊,踏實而安穩,她是個可以交心的姑娘。

而此刻的屋內,沈瓷呆呆地對著面前的銅鏡,又回憶起竹青方才問她的話。

她的確沒有再見過小王爺。

雖然處于同一院落,可她搬過來的這幾日,兩個人卻連偶然的碰面都不曾有過。自那夜的長談后,他似乎已經忘記院落里多出了這么一個人,只有管家還惦記著這偏房里的衣食住行。

沈瓷想,他或許真的只是舉手之勞,過眼便忘了。即便如此,卻也禁不住時不時地,開始在腦海里想起這個人。

朱見濂這幾日頗為心塞。

院子里多了一處偏房,雖然行事并無差別,但兩個人如今的相處身份,終歸有些尷尬。朱見濂找馬寧探查過,沈瓷每日的生活相當規律,上午同孫玚先生學畫,下午便待在她那瓷窯里,于是故意與她的出行時間錯開,也省得見了面,令她無所適從。

這種情況持續了整整半月,直到某日下午,朱見濂在院中偶遇了正在散步的孫玚先生。

“小王爺,有些日子沒習畫了。”孫玚先生還是一副悠閑模樣,看著他笑道。

朱見濂略覺尷尬,解釋道:“前些日子,見您正在教舍妹和沈姑娘,她二人基礎薄弱,需您分擔更多時間。適逢前些日子尋得幾本古籍,看得一時忘我,稍忽略了丹青之習。”

“也罷。”孫玚先生擺擺手,道,“令妹兩周前棄學了,沉不下心,不適合習畫。沈姑娘倒是一根好苗子,進步飛速,不會拖累你的。我的精力對付你們兩個學生,綽綽有余。待明日,你若得空兒,便來畫室吧。”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朱見濂亦不再多言,揖手道:“那便辛苦先生了。”

次日,朱見濂如約前往畫室。

孫玚先生還沒來,沈瓷早已等在那里了。她正翻看著孫玚先生收集的名家畫作,一頭青絲搭在素白的衣裳上,顯得黑者愈黑白者愈白,本是淡雅的衣飾,卻又在淡雅中,夾雜了說不出的點滴嫵媚。

如今冬日即將過去,春色剛起了頭,門外的日影攜著初開的花影撲入閣中,融著和風煦煦,掀起一陣翰墨香氣。朱見濂看著沈瓷的目光在畫上凝視良久,忍不住笑道:“沈姑娘可曾看出什么心得?”

沈瓷的身影微微一僵,回過頭來看見是朱見濂,心底便收緊了。她想了片刻,不知怎樣說才能令他滿意,遂小心回答道:“心得不敢說,只是琢磨到了幾分感覺。”

朱見濂聞言,倒似起了玩笑心:“感覺就更不好說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如你隨意畫幅小畫給我看看。”

沈瓷聽他言語中并無刁難,應當是隨性之語,略一思忖,拾起案上的畫筆,勾勒出山石蘭草,又在一旁繪了只紫貂。

朱見濂瞧著她的筆法,發現她的線條勾勒雖然是傳承的孫玚先生,著色卻更加簡單秀美。孫玚先生的丹青是濃厚華麗的,需要反復填彩,旨趣濃艷。而沈瓷的設色清雅,填色分明,明顯更適合繪于陶瓷之上。

他心里一動,這個小姑娘,習畫還暗地里琢磨著變通,果然是為了畫瓷而學,不過,還算是聰明。

“你倒是不錯,學了三個月,就能畫成這個樣子。”

沈瓷臉一紅,道:“從前在景德鎮,跟著父親學過畫瓷,不過都是些簡單圖樣。”

“幸得孫玚先生最擅花草禽鳥,而非水墨山川,于你畫瓷大有裨益。”小王爺直言不諱地點出精要,又指了指畫道,“這紫貂不錯,還養著嗎?”

沈瓷一聽小紫貂便笑了,說話也忘了顧忌:“養著的,如今已是長得滾圓滾圓,小王爺若是想念,平日里也可去我那兒看看它。”

朱見濂聞言,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想念紫貂做什么?我又不曾養過。”

沈瓷看他神情,方意識到自己話語的僭越。那點天真爛漫的本性剛一顯露,便又瑟縮回去,再次成了緘默不語狀。

誰知朱見濂話還沒說完呢,又看了看沈瓷那幅別致的小畫,少頃,才慢慢道:“紫貂我沒興趣,不過今日下午,倒是想去你的小瓷窯瞧一瞧。”

沈瓷一愣,頓覺措手不及,抬頭望向朱見濂。他也正巧將目光移過,視線不經意地便撞上了。這一撞來得偶然,撤回反而顯得唐突,便這樣定定看了半晌,直到沈瓷覺得掌中畫筆都似發了熱,才將目光移至朱見濂的胸口,低低答了一聲“是”。

當日未時,朱見濂午間小憩后,便往瓷窯方向行去。

瓷窯所處之地較為偏僻,待接近之時,路過的下人們都已看出他的目的地,有掩不住情緒的,竟露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來。朱見濂不予理睬,也并不介懷,眼觀鼻,鼻觀心地信步走去,視周遭的議論如無物。

朱見濂邁入瓷窯之時,沈瓷正專心致志地拉著坯。

前些日子,她剛完成了瓷泥的淘煉。冬末的天氣,得把手放在又臟又冷的涼水中,一次又一次篩選出顆粒雜質,才能淘煉出精細的瓷泥。由于缺乏人手,沈瓷和竹青只得自己不停地揉搓、踩踏,費了大力氣,才把瓷泥揉制成坯料。從前在景德鎮,這種粗活都由雇用的工人做,可當下時勢不同,一切都得親力親為。

如今,雖是過了揉泥的第一關,但拉坯亦不輕松。

沈瓷所購的拉坯工具,是靠轉軸邊上的搖桿驅動的。她坐著小凳,將坯料置于轆盤之上,邊從桶里蘸清水,邊在不停轉動的坯料上操作。而竹青則坐在一旁,搖動轉軸邊的桿子,令轆盤轉動起來。

兩個人太過專注,以至于朱見濂來了,都未曾發覺。他也不驚擾,覺得這拉坯頗有意趣,便在一旁看起來。

竹青畢竟是女子,鮮少做力氣活,搖了一陣兒桿,手便酸疼得不行。她雖咬著牙不說,動作卻變得遲緩,額頭也滲出滴滴汗珠。沈瓷瞧見了,溫聲道:“你先去休息會兒吧,我自己也能時不時搖搖。”

竹青不知沈瓷如何還能抽得出手,卻自知自己已堅持不住,便提議道:“姑娘,你也同我一起歇會兒吧。”

沈瓷緊凝著眼前的柱體,分毫未動:“這立起的坯料離了手,便會塌下來,你先去吧,我沒事。”

“那我來幫你!”朱見濂毫無征兆地發了聲,音色甚是嘹亮,驚得兩個女孩都是肩膀一抖。他兀自暗笑,誰讓你沈瓷這么久都沒發現有個人在背后,就是得嚇嚇才長記性。

他坐在竹青方才坐的那條小凳上,頎長的身材便縮成了一團,玉樹臨風之姿也塌了下來。他自己渾然不覺,還沉浸在方才嚇到沈瓷的得意中,伸出手試了試搖桿,便干脆地轉了起來。

“小王爺,使不得!”竹青意識到朱見濂所做之事后,連聲驚呼。這等下人做的事,怎么能讓小王爺親自動手?她滿心惶恐,卻發現朱見濂絲毫未動,固執地坐在矮矮的小凳上,好似已玩上了癮,半晌,才聽得小王爺幽幽道:“怎么,我玩玩搖桿都不行?”

竹青連忙道:“行,行,只是……”

小王爺皺著眉頭輕咳了兩聲。

竹青悶下頭,徹底不敢吱聲了。沈瓷在驚嚇之余,再看小王爺無意間流露出的這副神情,心中竟生出幾分暖意,面上也不禁帶了笑。竹青瞧著眼前兩人都是各做各事,無動于衷,突然覺得自己甚是多余,只得默默地再搬了個小木凳,跑屋外歇息去了。

軸輪旋轉著,牽動起纖纖素手中的坯料。朱見濂剛剛被竹青阻攔時,心里的那股勁兒也冒了出來,把搖桿轉得飛快,竟將坯料中的幾點泥漬甩了出來,濺在了自己臉上,像只故作正經的大花貓。

沈瓷見狀低笑,看著朱見濂眉心的一處泥漬,不由得想起了前塵往事,笑道:“記得從前,小王爺在店鋪內侃侃而談時,我當真以為是遇見了行家,原來是個連拉坯都不懂的,泥點子都甩出來了。”

她說的是調笑話,往常朱見濂遇到這般情勢,必定要回擊幾句,這次卻絲毫未覺難堪。他想,她竟是記得他,在災禍發生前便記得他。這多多少少帶給他一些柔軟的情緒,手中的搖桿隨之穩定下來,一圈一圈,均勻地轉動著。

沈瓷心底歡愉,手指也愈發靈動起來。她用雙手扶住柱體,往中間不停地推擠,坯料向中央隆起后,又將拇指放在邊側的窩內慢慢地下壓。

沈瓷拉的是一個圓碗,她的動作很慢、很輕,還有些不太熟練。從前在景德鎮的瓷窯里,雖然看父親做過許多陶瓷,自己動手的機會卻不太多。陶藝,說簡單了,只是煉泥、拉坯、利坯、曬坯、刻花、施釉、燒窯這七個工序。可若真實踐起來,卻需大量的學習和經驗。

沈瓷用衣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水,把窩提高,左手探入窩內,右手扶在外沿。兩手四指相對擠拉泥窩,使外延變得更薄,不久后,終于捏好了一個敞口碗。碗沿向外翻起,流暢圓潤,透出一點兒精致。

朱見濂在一旁看著,只覺拉坯新鮮有趣,頓時起了玩心。

“我來。”他站起身,強行霸占了沈瓷方才的位置,然后指指一旁的搖桿,“你來轉這個。”

沈瓷被他擠在一邊,暗地里卻笑了笑。朱見濂沒有絲毫經驗,她料定他會做得一塌糊涂,卻也乖乖地坐在旁側,一句話都不叮囑,誰叫他剛才故意嚇她來著。

朱見濂挽起袖子,將坯料甩在轆盤的中心,準備將泥土攏成柱形。他聚精會神,屏氣凝神,全神貫注。然而,半炷香的時間過去了……

小王爺還沒能將陶泥扶正。

沈瓷不動聲色地轉著搖桿,心里估量著已經讓他尷尬夠了,若再拖下去,恐怕就成了難堪。她朝門外望了望,用眼神示意竹青過來,將搖桿進行了交接,也沒說話,只是扶住了小王爺的手,重新攏起歪斜的坯料。

她的身體尚與他隔了一段距離,可衣料上淡淡的香氣,已不受控制地混入他的鼻息。一時間,屋內其余的氣味統統斂去,只余下她身上裊裊的香氣……以及,她手指冰涼的觸覺。

她的手指怎么會這樣涼,貼在他溫熱的手背上,卻有一股莫名的熨帖。她和他的皮膚間隙沾了泥,仿佛是一片沼澤,引人沉陷,又游離不前。

沈瓷望著手中不停旋轉的坯料,不由得想起從前在景德鎮時,爹爹也是這般手把手地教她。他一邊牽引著她的手,一邊念著拉坯的口訣:“逆向發力,由下而上,由外及里。”想著想著,這口訣便從自己嘴里說了出來,化作器物上一道道旋轉的紋路。沈瓷恍惚有一瞬間的失憶,仿佛自己仍是景德鎮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不需思考今夕何夕,亦無過往世事更迭。

手中的罐坯漸漸成形,朱見濂卻感到沈瓷的手指發起了抖,待雛形初出時,她已沒了再拉下去的興致,手腕一撤,連帶著竹青也停下了搖桿。

朱見濂仍覺呼吸困難,亦怕沈瓷看出端倪。待慢慢轉回身,看見她滿臉不知所謂的恍然,暗暗松了口氣,開口笑道:“想什么呢?教人拉坯到一半還甩手了?”

沈瓷這才回過神來,只覺心中突突亂跳,低聲道:“并非如此,只是這拉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我跟在爹爹身邊學了三年拉坯,也未能達到應用自如的水平。初學者若能扶正陶泥,已是不易。”

這話給朱見濂拙劣的拉坯技術找了個借口,他覺得舒坦又好笑,擺擺手道:“罷了,今日便這樣吧。我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眼下得回去了。”

沈瓷低頭應道:“是。”

然后便沒了下文。

朱見濂轉身離去,心里還在嘀咕,她難道不應該送送他嗎?一個“是”字就把他打發了,像是話說了一半,總覺著欠缺些什么。可縱然他心里這般腹誹,臨到門口,還是回過頭來,朝里面淡淡說了句:“明日,我讓下人送一批陶藝書籍到你房里,你這小手藝,還得好好練著。”

酉時過后,沈瓷與竹青回了住處。

竹青掩不住興奮,輕捂著嘴看沈瓷:“我還差點兒真以為小王爺收你做通房,是晾在院子里閑的呢。今日得見,才明白并非如此。”

沈瓷正翻看著一本畫技書,抬眼看了看她:“小王爺玩性大發,嘗嘗拉坯的新鮮而已,你想得太多了。”

竹青仍舊笑道:“哪里是我想多了?若真沒事,姑娘你還能直接上手去教他塑泥?”

沈瓷反問道:“我不直接上手,難道還要小王爺先讓個位嗎?若是如此,他擺出那副篤定的模樣,最后連泥都沒扶起來便被趕走,必定覺得臉上無光。我是怕得罪他,好歹這樣扶起泥,有他的一半功勞。”

竹青想了想,覺得沈瓷說得亦是在理。可她回憶起這兩人同手拉坯的情景,仍覺眉目間有溫柔流轉,看得人心怦怦直跳。她把腦袋搖搖晃晃轉了一圈,手指撐著下巴思忖了片刻,又道:“無論如何,小王爺的脾性是真淡定。如今府中的風言風語都快鬧翻天了,他還能有閑心同你慢慢拉坯,還吩咐人給你找陶藝書籍,當真不為所動。”

沈瓷眉頭蹙起,立刻放下手中的畫集,問道:“什么風言風語?”

竹青愣了一下,才道:“都是下人之間傳來傳去的,畢竟不好聽,可能沒傳到主子耳里。我一不留神就給說了出來,被有心人聽到,是會遭苦刑的……”

“我不算是主子,你直說無妨,不會怪罪于你。”

“自然是能同姑娘說的。”竹青如今頗為信賴沈瓷,定下了心,蹲在她身邊,輕聲道,“小王爺……可能做不成世子了。”

“為什么?”

“小王爺是嫡長子,但并不是王府唯一的嫡子。還有一個,是杜王妃的孩子,早些年被送去京城當質子了。”

沈瓷問:“這跟他做不成世子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啊,當時小王爺收了姑娘你為通房后,府中有下人便說小王爺行事散漫、德行放浪。當然,這并不是多大的打擊,哪家男人沒有個三妻四妾的呢。可關鍵的是,最近府中又掀起一種說法,稱小王爺身世有疑,并非原王妃所生,不配為世子。這不,京城那位嫡次子,不就快頂上來了嘛!”

沈瓷聞言,霎時僵怔在那里,腦中一片空白,似有不安在跳動。

杜王妃的宅院里,這日迎回了一個消失半月的人。

半月前,碧香按照王妃的吩咐,前往夏蓮的故鄉尋人。如今她風塵仆仆地趕回,竟是帶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奴婢親自去了夏蓮的家鄉,打聽了好半天,才有人依稀記起了她。可按照周圍人的說法,這夏蓮自從與淮王府簽了賣身契以后,就再也沒回過鄉,也沒人見到過她任何蹤跡。更離奇的是……”

碧香頓了頓,存心賣個關子,杜王妃已是不耐煩道:“說。”

碧香彎下腰,沉聲道:“在王府記載的簿子里,夏蓮贖回自由身是在兩年前的十月。而在十二月,她的老家就有人宣稱夏蓮被淮王所殺,這人似乎挺想把事情鬧大的,還給夏蓮建了一座衣冠冢。”

杜王妃驚道:“王爺?殺夏蓮?她不是王爺最親近的侍女嗎?”

碧香搖搖頭,道:“這種說法,僅是鄉人所傳,不可全信。更何況當時宣稱此事的僅有一人。因此,鄉民們聽聽,也沒什么人當真。就算當真了的,因惹不起淮王府,亦不敢多嘴。沒過多久,這事便這么過去了。”

杜王妃挑了挑眉:“這便完了?”她背靠木椅,勾起唇角冷嗤道,“然而這其中并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只不過是一通廢話。”

碧香此時也不敢再繞彎子了,連忙道:“方才那都是引子,下面的話,對王妃娘娘您大有裨益。”她躬下身子,繼續道,“奴婢聽了鄉人的言論,想到夏蓮已死,原本也覺沒什么用處,想要打道回府了。可最后多了個心眼,又想去查查那個鬧事的小男孩。”

杜王妃輕輕抬了抬眼:“你找到那男孩了?”

碧香搖頭道:“男孩雖然沒找到,卻順著這條線,從旁人那兒探得了消息。十余年前,夏蓮在路邊撿到這男孩,便收作了義弟,對他很是照顧。后來因為家貧,夏蓮賣身到王府為婢,負責采購王爺的日常用度,每月都會外出一次。她便趁著這時候同這男孩短暫見一面,順帶予他些生活的銀兩。可是聽旁人說,中間有接近一整年的時間,夏蓮完全銷聲匿跡,全靠男孩自己養活自己……我再細問時間,正是朱見濂出生的那一年。”

杜王妃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碧香并未直接作答,只慢慢道:“奴婢想,原王妃李氏生得第一子后,便再也沒懷過其余子嗣,其中是否存有內情?再者,李氏得了這唯一的兒子,應當金貴得很才是,為何還總是愛答不理?”

杜王妃沉吟片刻,回憶道:“原王妃的態度,夏蓮消失的一年,朱見濂對夏蓮的親昵……如此串聯起來,的確是值得懷疑。可是,我們并沒有任何證據,空口無憑,如何能說明朱見濂并非嫡出?”她想了想,又問,“當初的接生婆子是誰?如今在哪兒?能否買通?”

碧香早已想過此法,先前有線索之時,即差人回府探查過,如今,只得搖頭嘆道:“不能了,奴婢已探聽過,當初的接生婆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屋內霎時陷入沉默,杜王妃只覺自己好似走到了死胡同。剛剛看見了一點兒希望,卻又阻斷在成功的當口。這滋味,比一直不抱希望更令人扼腕,刮得她的心鈍疼。

她想起她的淀兒,她的親生兒子,遠在京城,扣為質子。世子的殊榮,本該是屬于淀兒的。可是如今,樣樣都被朱見濂占了先,她又怎能容許自己繼續苦苦地等下去?

杜王妃憋著一口氣,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沒有證據,便換一種方式。先把這些疑點一一拋出來,再買通幾個府中舊人添油加醋一番。我們不把事情說死了,但要把疑點凸顯出來,讓聞者自己揣測想象。”

她冷哼一聲,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傳言亂人心,朱見濂不是偏愛那個叫作沈瓷的民女嗎?有一句話,叫作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今這般不顧身份與一個民女在府中放肆,正是遺傳了王爺的秉性,與夏蓮那侍婢生下了他,還妄想混淆嫡庶。這猜測擴散開,就算是當不得真,也得讓他坐不穩位!”

碧香被王妃渾身散發出的狠戾氣息震動,連忙跪下叩首:“奴婢遵命,奴婢這就著手去辦。”

春日遲遲,嫩芽抽新。午后的日暈攜著淡淡的和風,撲入閣中,掀起一陣翰墨書香。

朱見濂坐在案前,翻看著眼前一本本陶藝書籍,憑感覺從中擇了三四本,交給一旁研墨的丫鬟,吩咐道:“你把這幾本書送去沈瓷那兒,告訴她,若看完覺著有用,再來找我討別的。”

丫鬟領了吩咐,依言退下。出了閣門,卻見秋蘭靜立一旁,似在思索些什么。

秋蘭雖然也是朱見濂身邊的侍婢,地位卻不容小覷。這些年,她全心照料朱見濂,雖然年近三十,卻仍未婚嫁。自從幾年前夏蓮贖身返鄉后,秋蘭便被淮王調到了朱見濂身邊,成為他身邊為數不多的親近之人。

丫鬟捧著書籍站了一會兒,見秋蘭仍沉思,不由得輕輕地喚了句:“秋蘭姐姐。”秋蘭這才醒過神來,看了看她手中最上面的那本《陶藝技法》,心中便有了數,溫聲笑道:“快去吧。”

閣內,朱見濂手執一柄短鋒狼毫筆,在潔白的宣紙上隨性勾勒。筆下禽鳥逐漸成形,線條流轉自如,他停下手凝視片刻,突然禁不住想,若是將此畫繪于瓷上,該是如何模樣?

秋蘭入了閣,瞧著朱見濂執筆沉思,默默走到一旁替他研墨,她一面將磨好的墨汁推入硯池,一面提醒道:“小王爺,如今府中下人言論紛紛,您可曾聽說?”

朱見濂正要再次下筆,聽得此問,手肘微微一僵,又不動聲色地繼續落筆道:“聽說了,無妨。”

秋蘭心里替朱見濂著急,面上卻又不敢表露過多,她將清水慢慢滴入硯面,同時琢磨著怎樣開口勸他。

如今,小王爺的身世之疑傳得猖獗,若是明令禁止,恐怕會適得其反。可若是任其發展,那么他的世子之位,也便搖搖欲墜了。

秋蘭眼里出神,心中卻是嘆息,小王爺如今還有閑趣作畫,難道只有自己才這樣著急嗎?這些年她全心全意照顧他,如今到了緊要關頭,小王爺能不能聽她一句勸呢?

誰知靜默了半晌的朱見濂在紙上點了一滴黑墨,便將手中的筆擱下,側頭看著秋蘭道:“你是不是聽七嘴八舌的言論說我不配當世子?希望我想辦法保住世子之位?”

秋蘭愣了一瞬后低聲道:“……論嫡庶長幼,那位置,本就應該是您的。”

“可我真不稀罕,無非是個名號而已。說到底,父王作為藩王,又能有什么實權?自永樂以后,藩王分封不賜土,不過是頂著個爵位,還要時時遭受皇上的忌憚。地位是高了,但于我而言,便如同富貴犯人,無趣得緊。”

秋蘭抬頭望了他一眼:“那小王爺對下人的不敬私語,就完全不介意?”

“心里不舒服是有的。”朱見濂道,“可是聽了那些疑點,任誰也不能不懷疑,連我自己也忍不住想……母妃從前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是不是正因為我原本不是她的孩子?”

秋蘭聞言大駭,心慌得快要跳出來,音調也不禁提高了幾度:“小王爺,不可相信這些胡言亂語!”

“開個玩笑而已。”朱見濂笑笑,但那笑只不過是輕輕牽動了嘴唇,辨不清是真是假,“有人為了奪世子之位,不惜混淆視聽,這個道理,我是懂的。”

秋蘭暗暗松了一口氣,接著便見朱見濂頓了頓,抬起眼看她:“你來便是要問我這些嗎?若是這樣,如今問完,可以退下了。”說完他擺了擺手,又低頭在宣紙上勾勒起來。

秋蘭卻是紋絲不動。

今日她來,是有任務在身的,尚未達成,便還不能離開。

秋蘭手中攥著墨錠,身體還僵直著,慢慢抬起眼,想到自己即將要說的事,目光變得冷靜鎮定:“小王爺您不同閑言碎語的人計較,是您寬宏。可就算被蒙蔽者無罪,這傳出事端的人,可不能這樣放過。”

朱見濂被秋蘭冷靜的聲音震動,愣了愣,這才抬起頭來看她嚴肅的臉,道:“你我都清楚此事一出,誰獲益最大,但以她在府中的地位,無憑無據,不可謬言。”

“不是謬言。”秋蘭已經完全褪去了方才的驚惶,她本就是精明的人,只在小王爺對自己身世有所懷疑時,才不可抑制地心慌意亂。她瞇起眼,兩片薄薄的嘴唇微抿著,沉聲道,“杜王妃的長子雖然被送去了京城,但這些年她掌管著王府的賬目,可沒少給自己撈好處。您可知她從府里提走了多少錢?”

朱見濂看著她,沒說話。

秋蘭伸出三個手指頭:“大手筆的,有三次,小的更不計其數。更重要的是,她悄悄變賣了王爺的兩處田產,上個月還賣了淮王的一處莊園,把得來的金銀全部私吞挪走了。”

朱見濂聽出不對勁了:“她挪去哪兒了?”

“還能挪去哪兒,挪回了杜家呀。”秋蘭道,那雙眼煥出了光,已在想象中將杜氏徹底擊垮,“幾年前杜家勢力強大,王爺在李王妃去世后,便將杜氏扶正。可近兩年,杜家生意不穩,日漸衰微,還得靠杜氏挪走淮王府的錢維持著。如今的權勢,已無須忌憚。”

朱見濂蹙眉:“父王俸祿豐碩,既然之前無人發覺,說明也不是極大的數額……”

秋蘭嗤笑:“所以,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王爺有那么多田產店鋪,她一個小小的杜家,再貪心也吞不下太多。可若是這不守婦道的帽子扣下來,便是大事了。”

朱見濂心口一悸,定定地看著秋蘭,覺得此時的她精明又強勢,再不復平日的謹慎模樣,不由得道:“你是怎么知道這事的?”

“奴婢在府中多年,也探出些門路,絕對屬實。”秋蘭不愿糾結于這個話題,又把話頭挑了回來,繼續道,“小王爺,如今您正在風口浪尖,下人們雖然嚼舌根,但也知道這背后得利的人是誰。若是這個時候揭出此事,指出杜氏對淮王府居心不良,許多問題便可化解……”

朱見濂沉吟片刻:“你是讓我同杜王妃挑明了,拼個你死我活?”

“不,沒有什么你死我活。”秋蘭眸色沉沉,一字一字地吐出,“世子之位仍是你的,而她,身敗名裂。”

朱見濂沒有再說話,低下頭去,看著方才點在紙上的那滴黑墨,濃稠如同深不見底的洞,浸入浸入,直讓人看不清前路。

秋蘭從小王爺的閣中出來,并未直接回到住處,她左右看看,瞧見四下無人,低著頭走出了院落。

有人還在等著她的答復。

穿過游廊和廳堂,她在東側一處偏僻的閣樓前停下。這是淮王私有的藏書處,平日鮮有人至,如今門半掩著,似等待著來人。

秋蘭躋身進去,看著前方負手而立的背影,低聲道:“王爺。”

“都同他說了?”

“您交代的,都說了。”

“什么態度?”

秋蘭斟酌道:“小王爺沒答話,悶著頭不語。可依奴婢對他的了解,怕是不屑于做這事的……”

里面的人聞言,陷入沉默,良久,才深深嘆息道:“讓他再好好想想,若是仍舊毫無動作,我擇日再親自動手。”

王府內部,如今已是暗潮涌動、詭譎起伏,這一切沈瓷卻尚未知曉,只安心做著自己的事情。

春燈沉醉,她捧著朱見濂送來的書籍,在燭光下細細地看。陶瓷業的專著原本便不多,精細的便更少了。從前在景德鎮,也多靠師傅實踐引導,閱讀的機會并不多。

淮王府藏書豐富,某些民間難尋的書籍,在此亦能尋得。沈瓷從朱見濂送來的書籍里,發現了一本異常珍貴的《陶記》,竟是詳細記述了各種陶瓷原材料的等級、來源,上釉的技法,器物的式樣,就連燒制程序與火候掌握都有詳細記載。

她驚喜不已,抱著書便不撒手了。直到燭光漸淡,才暫且合上書卷,用案上的剪刀除去已燒得卷黑的燭芯,又將燭光挑亮了一些。

搖曳的燭光下,室內一片清靜。沈瓷讀得入了迷,突然聽見門外的竹青驚叫一句:“小王爺,您怎么來了?”

朱見濂這幾日頗有些憂悒,他記掛著自己的身世,又時不時想起秋蘭的言語。雖暗笑自己思慮過多,徒勞無益,但終究有些心亂。遂趁著月華清風,在庭中信步漫走。初春的夜晚,還攜著點兒冬末的涼意,風撲在后背,寒氣像細針一樣刺著皮膚。朱見濂抬起頭來,才發現不知不覺已走到沈瓷的居處,瞧見屋內的燈還亮著,便索性走了過來。

沈瓷聽得竹青的呼聲,忙合上書卷,站起身同朱見濂行禮:“小王爺。”

朱見濂點點頭,看了一眼她案上的書籍,笑道:“姑娘這么晚還看書呢,真勤快!”

“閑來無事,沒別的事可做。”

朱見濂倒是不客氣,徑自坐下,映著燭光讀了幾行,問道:“有用不?”

沈瓷知他指的是陶技書籍,答道:“有用的,這還得多謝小王爺。”

“無妨,舉手之勞。”

小王爺重新將目光投于紙上,但這次看了兩三字,便覺無趣起來。靜夜深深,他抬起頭打量沈瓷,兩個人之間,唯有跳動的燭火晃來晃去。

沈瓷身著墨藍色軟綢羅衣,一頭烏發盤成桃心髻,鬢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孔雀簪,細細的流蘇垂下,映在燭光里,微微顫動著。他看著那輕晃的珠穗,一時恍了神,心神也搖曳起來。

被他看得久了,沈瓷有些不自在,偏過了頭去。朱見濂這才回過神,掩飾住內心的遲疑,笑道:“你接著看書吧,我只是隨意看看。”

他心中仍是不安,總覺得想要再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站起身,方要告別,忽聽得窗外一陣黃鶯啼鳴,他隨口胡謅道:“這鳥兒深夜不睡,想必是個滿腹心事的。”

沈瓷覺得今日小王爺有些奇怪,仍是那副清朗的面孔,眉目間卻像是染了霜,帶著淡淡的折痕,不由得輕問道:“小王爺今夜有心事?”

小王爺一愣,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隱含的傾訴欲,立馬矢口否認,嘴硬道:“你不必自作聰明,我能有什么心事?”

話音落下,沈瓷卻好似沒聽到一般,朝門口踱了兩步,朝外叮囑道:“竹青,時間差不多了,去廚房把我做的梅花董糖取來。”

竹青低低應了聲,不久便把一盤精制的董糖擺上了案幾。其形一寸見方,色白微黃,帶著些許旋狀紋理,看起來甚是誘人。

沈瓷笑了笑,似乎已經忘記方才的話題,也不再揭小王爺的短,兀自拿了一顆梅花董糖放入嘴里,甜蜜便溢在臉上,眼角唇角都是彎彎,掩不住小小的貪婪和回味的笑容。

待吃了兩顆,她抬眼看到朱見濂仍是繃著臉,便拿了顆糖遞到他面前,笑道:“吃呀,別的甜食我不會做,就會做董糖,您可別嫌棄。”

朱見濂遲疑了片刻,還未作出反應,沈瓷已把董糖塞進了他嘴里,然后裝作沒事人的樣子,低下頭接著品嘗。

“你,你大膽……”小王爺的嘴里塞了糖塊,說話也含糊不清,剛要斥責她不懂規矩,音調卻是越來越弱,最后竟完全沒了聲。

一股酥軟甜香的味道霸占了他的味蕾,他嘴里是酥甜,眼前則是小姑娘彎彎的眉眼和笑意,先前的滿腹心事都轉了空,化作滿口愜意的噴香。

“你自己做的?”朱見濂品著口中濃香,甜而不膩,糯而不黏,酥而不碎,連心情也舒朗開來。

“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吃吧?”沈瓷笑道,“花汁融化在露液中,再配以焦屑、芝麻、麥芽飴糖和獨家秘方,才能有這個滋味。”

“問你兩句,還挺得意的啊。”朱見濂嘴上這么說,手又拿了一塊董糖放入口中,待其慢慢融在舌尖,甜到四肢百骸都是酥綿。

沈瓷看著他心滿意足的模樣,笑道:“今日是我頭一次在府中做董糖,小王爺您運氣好,踩著點來了,便把我手里的甜蜜滋味分您一半。”她頓了頓,又道,“同樣,小王爺您呢,要是有什么晦氣事,到了我這兒,也能少一半。”

“呵,小姑娘還挺會講道理的。”朱見濂這次沒有矢口否認,微微一訕道,“我若有煩惱事,你能猜得出是什么嗎?”

沈瓷垂下頭,真的認真想了想,心中已有了數,道:“能猜中一兩分。”

“你說說看。”

沈瓷猶豫片刻,低聲問:“是因為世子之位?”

朱見濂笑了笑,有意逗她:“便算是如此吧。那你可知府中人,說我不配做世子的證據是什么?”

沈瓷一愣,證據?她的消息都是從竹青那兒聽的,說小王爺身世有疑,也只不過是揣測而已,哪里來的證據一說?她只能搖搖頭,道:“不知道。”

朱見濂在心底大笑三聲,面上已經擺出一副苦惱神情,又開始胡扯了:“這府中都已經傳得沸火滔天,說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才歪的。我如今收了你這個小姑娘做通房,便惹得眾人說是遺傳了我父王的秉性。說我父王必定也是因寵愛某個婢女,才生下的我。這下好了,我救了你,父王卻被扣了個大帽子,連帶著我的身世也受到了懷疑。”他把事件的因果關系倒置過來,連恐嚇帶憂傷地看著沈瓷,“所以,姑娘你看,之前你聽到的謠言,其實都是因你而起。我因為救你遭了這么大的難,你說說,你得怎么彌補我?”

沈瓷已是聽得呆了,這些話,她從來沒聽竹青說起過,還來不及細想,只看朱見濂一臉關切的神情,便已然當了真。

“你、我、我不知道會這樣……”她指尖絞作一團,拼命想著彌補之法,一時間結巴了,規矩也忘了,“那,那你真當不成世子了?”

“說不準咯。”朱見濂又拿了一塊董糖,這次他未等糖細細化開,便在嘴里嚼得嘎嘣脆,面上還要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只覺自己都快繃不住了。

沈瓷卻是真的急了:“那我……我去解釋,說小王爺您只是心善幫我一把,讓他們不再污您的名聲?”

朱見濂抬眼看看她:“說出來了,那你怎么辦呢?”

“我可以再想辦法。”

“你必定會被逐出王府,那你的新瓷窯呢,孫玚先生的畫藝呢,你不要啦?”

她有片刻的猶疑,然后輕而堅定地“嗯”了一聲。

朱見濂本是想逗逗她,此時心里面竟有些微微的震動:“為了幾句謠言,你甘心就這樣離開淮王府?你爹的愿望呢?”

沈瓷咬咬牙:“若不是小王爺出手相助,這些或許已經沒有了。”

朱見濂再也憋不住,被她的話逗得仰頭大笑,卻又在笑中,摻雜了幾分感動的酸澀:“姑娘,你傻了吧?腦袋抽筋了吧?你才多大點兒能耐,怎么可能憑幾句話就撼動得了淮王世子的位置?想動手腳的人,怎么都能找到理由,這也不過是借以渲染的小小借口,無關緊要的事,還真以為你自己作用多大啊?”

“……”沈瓷看著他,還沒回過神來,呆呆站在原地,夾著肩膀,瞪著眼睛,身上罩了件薄薄的軟綢羅衣,整個人空蕩蕩的。

他一見她這副樣子,就心軟起來,覺得自己玩過了頭,心中況味復雜,聲音輕柔道:“姑娘,從那天晚上我就告訴你,別覺得欠我人情。我這是為了維護父王的名聲,免得人家說他忘恩負義。還有……我心里面,也總歸能好受些。所以,我其實是為了自己,你不用彌補什么,我剛才開玩笑呢,你可別再當真了。”

沈瓷理了理思路,看著他慢慢問:“所以,府中下人說你身世有疑,其實不是因為我?”

“自然不是。”

“你父王被扣上帽子,也跟我沒直接關系?”

“沒有。”

沈瓷徹底明白了,合著他剛才逗她玩呢。她想生氣,卻是一點兒氣都沒有,因為她透過搖曳的燭光,看到朱見濂不經意透出的眼神,那雙點漆般的眼睛望著她,竟是寫滿了柔軟和感動。

只一瞬,她心中方才升起的騰騰怒火便盡數滅了下去,再盛的氣焰都已偃旗息鼓。她朝前走了兩步,瞥見桌上還余下最后一塊梅花董糖,想了想,伸手把它掰開,遞給朱見濂一半。

“喏,小王爺,最后一個了,分您一半。”她靜默片刻,待朱見濂接過后,又輕輕補了一句,“若是您覺著好吃,以后我做好了,再邀您過來坐坐。至于來不來,在您。”

聽了這話,朱見濂正放入口中的董糖便卡住了,他“噌”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再多同她說句話,告訴她不要擔心,告訴她只要安心制瓷,再過得開心一點兒,便能一切都好。可是話到嘴邊,卻被口中酥甜的滋味黏住了。他呆了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輕輕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朱見濂離開沈瓷的住處,再抬頭看天,覺得月已不似月,倒像是一簇昏黃的燭火,女子簪上輕輕晃動的流蘇映在眼里,明明滅滅,仿佛眼前仍是伊人粲然的笑靨。

他悶悶地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已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一面反省自己真是作風散漫,世子之位懸而未決,他自己本身并不在意,可別的人卻當作要緊事來看;另一面,他又覺得有些慶幸,自己為了緩解愧疚幫了沈瓷一把,本來也沒什么用意,可這姑娘卻記在了心里,真誠地感念著。她做的點心可真甜啊,那叫什么呢?梅花董糖。他記住了這個味道,口舌間余香仍在,滿腹心事都在她彎彎的眉眼里化解,卻又因著這眉眼,涌出了新的遐思……

又過了幾日,他在畫室再次看到沈瓷時,她正同孫玚先生拿著幾張圖紙,聊得不亦樂乎。

朱見濂習畫早,如今的水平已是揮灑自如,加之平素里還有些別的事情要做,并沒有每日都到孫玚先生這兒來。相較起來,沈瓷的日子則是純粹得很,每日早晨準時到孫玚先生的畫室報到。她畫資聰慧、思路活絡,久而久之,自然得到了孫玚先生的喜愛。

“在瞧什么呢,這么專注?”朱見濂站了片刻,見這兩人依然沒發現他,開口問道。

沈瓷抬起眼來看他,微微頷首答道:“回小王爺,同孫玚先生討論幾幅簡單的小畫,準備畫在瓷上的。”

朱見濂突然想起那根轆盤連著的小小搖桿,問:“你的坯都拉好了?”

沈瓷笑道:“近日琢磨出了些手感,拉坯也出了幾個比較滿意的。”

朱見濂點點頭,湊過去看她手中的圖樣。瞧起來都不復雜,但貴在意境。四方連續古錢錦紋,紋飾結構嚴謹,華錦富麗。以勾線填染之法繪出海水江崖、折枝冬梅、瑞氣祥云和山中飛雁,是頗有靈氣的畫作。

“這幾幅圖樣雖簡單,但對線條的流暢性要求高。若是真能在陶瓷上原樣畫出,應當是不錯的。”朱見濂中規中矩地評價著,心里已有了幾分贊賞。

“從前在景德鎮,我練得最多的就是畫瓷,比起我拉坯和淘泥的水平,還是要好一些的。”沈瓷淺淺一笑,道,“不過,這畫在瓷上與畫在紙上,區別很大。色料在高溫燒制前后的顏色,是完全不同的。燒制出來以后,顏色肯定同圖樣有差異。所以畫瓷時,想象力也很重要,得預見到燒制出來后的顏色。”

孫玚先生聽著,不禁撫了撫胡須,道:“哦?之前倒沒想過這點。”

“不僅如此,圖樣雖是在一張紙上,卻不能把陶瓷當作一張卷起來的紙。不同的器形涉及不同的構圖形式,有些圖案在紙上很美,一旦立體化,就體現不出優勢了。”

孫玚先生撫掌笑道:“瓷畫上,我懂的倒是沒有你多。但是,構圖原本就是繪畫的一部分,掌握了技要,無論何種載體,都有相通之處。”

沈瓷臉色微赧,應道:“先生說得是,終歸是練習和琢磨的過程。”

三人說得頗為投機,正在興濃之時,忽見秋蘭慌慌張張跑進來,氣息都沒喘勻,張口呼出:“小王爺,府里出事了!”

她跌跌撞撞,一個趔趄,險些撲倒在朱見濂面前。他伸手扶住她,皺眉問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說。”

秋蘭站穩了,稍稍喘了兩口氣,連忙將今日之事一一道來。

大致的情況是,今日清晨,王府外來了一隊鬧事的人,堵在淮王出行的路上,要討個說法。淮王重名聲,大庭廣眾之下,便停下來聽了聽。這些人聲稱,淮王做買賣不仁義,以高價賣了一處綠林山莊,說得天花亂墜,什么環境清幽、風水上佳,接手之后才發現,這山莊陰氣極重,邪祟四起,從前是死過人的。老板接手此處,原本是準備用來招待客人的,結果這山莊時常鬧鬼,半點兒生意沒有。這不,找淮王來了,指責他買賣前隱瞞實情,憑著身份哄抬價格,他們要討個說法。

淮王聽領頭的說了那山莊的地點,的確是自己名下的,甚至是他早年頗喜愛的一處,卻是愣了愣道:“我沒允許過賣那山莊啊。”

這下,兩隊人馬大眼瞪小眼。那領頭的一怒,攔在路中央,隨身便掏出地契,白紙黑字,果然在一個月前,這山莊就從淮王名下,轉到了這人名下。

淮王吃了癟,想發火,礙于人多,只得顧著名聲,賠了那人一筆錢,終于體面地把這事了結了。可是一轉身,立刻大發雷霆,勒令管家嚴查府中的賬目和地契。雖然目前還沒查出頭緒,但秋蘭和朱見濂心底都知曉,這事,終歸會查到杜王妃頭上……

朱見濂聽完,看著秋蘭,臉色微沉:“這事是你的手筆?”

秋蘭一愣:“小王爺以為,是我故意找人來鬧事,要拆杜王妃的臺?”

朱見濂觀察著她的神情,慢慢道:“這事情太巧了,對方不光知道父王出現的時間,清楚他好名聲的脾性,還能在產生糾紛時,隨手就把身上的地契拿了出來。更何況,杜王妃不是傻子,賣山莊時必定有過叮囑,這么快就生了事端,多半是有人用更高的價買通了……”

秋蘭苦笑:“我倒是想這么做,但未經小王爺應允,奴婢怎可能擅自行動。”

朱見濂一想,秋蘭的確沒有足夠的財力和威望買通對方,不禁皺起眉頭:“那會是誰呢……你那日透露給我的事,還有誰會知道呢……”

沈瓷在一旁聽完,默立良久,突然道:“我倒覺得,這事像是小王爺您做的。”

朱見濂立刻否認:“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您,看您方才問秋蘭的話便知。”沈瓷道,“可是,別人并不知道。這事太巧了,發生在這個當口,抹黑了杜王妃,剛好可以洗白您的名聲,任誰聽了都覺得,這其實是小王爺您在背后使的招數……”

朱見濂回過頭一想,似乎真是這個道理。眼下看來,的確他最有動機做這件事,也絲毫不缺買通的金錢和地位。想至此,一股不安的感覺騰騰躥上他的胸。

而下一刻,這不安立刻便成真了。話題的主角杜王妃帶著丫鬟碧香,怒氣沖沖地闖入了畫室,陰陽怪氣地笑道:“這么熱鬧,都在呢,我的好濂兒,多日未見,母妃可想你得緊。”

朱見濂站在原地,被動地作揖行禮,眼神卻還沒對準焦距。杜王妃以前從未主動找過他,這個時候風風火火地奔到畫室,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杜王妃笑著,兩頰帶起夸張的顫動。她穿著一身華美的衣裙,頭上的雙鳳銜珠金翅步搖精致而貴氣,卻是沒在發髻上插穩,松松地斜耷下來,隨時都有跌落的可能。

“濂兒在這兒同孫玚先生學畫呢,真悠閑呀!”

朱見濂看她來勢洶洶,斟酌道:“是的,尚有不足,需向先生請教。”

杜王妃撐著的笑臉一絲一毫都沒褪下:“不足?小王爺你哪能有什么不足的?什么畫作你不會呀,什么事情你不做呀?喲,瞧瞧,你的通房小姑娘也在這兒呢,敢情從瓷窯發展到畫室來啦,也不怕先生笑話?”

朱見濂聽她嘴里字字句句都是刺,一瞬變了臉色,冷嗤一聲:“這些瑣事,就不勞煩王妃娘娘您操心了。”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杜王妃卻是毫不客氣,一把抓住他的袍袖,冷冷笑著,言語像是從刀尖削出來的一般尖銳刺耳:“濂兒這就走了?還沒同母妃說幾句話呢,莫非是心虛了?呵,你要真是李王妃的兒子,還害怕子虛烏有的謠言不成?”

朱見濂不想理她,如今這是個被逼到狹路上的人,若斗起來,是會跳墻的。可是杜王妃的一字一句,矛頭直指著朱見濂,已讓秋蘭的忍耐到了極點,一時間,秋蘭索性也不管尊卑了,跳出來擋在杜氏面前,只顧著為朱見濂出氣:“王妃娘娘,事情被揭露,您不想著去賬房彌補,不抓緊去疏通關系,費勁在這兒做什么?您是挪用的錢太多補不回來,還是不相信王爺對您的寵愛?在這兒對著小王爺指手畫腳,不怕王爺知道后給您罪加一等嗎?”

杜王妃聞言,臉霎時就白了。她的嘴唇顫抖,一字一句帶著恨意,指著朱見濂的鼻子:“是你,果然是你!”

朱見濂心里一緊,明白這下徹底沒法辯解了。眼下淮王還沒查清楚幕后主使,秋蘭卻已經知道了杜王妃挪錢的事,這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早有預謀,再假裝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已經行不通了。

杜王妃那略微浮腫的眼睛瞪得奇大,咬牙道:“今天那些人是你找來的吧?你花了多少心思,又是鬧鬼又是編故事,不就是想抓我的把柄嗎?現在你可高興了,可滿意了,對不對?”她瞇著眼睛,狠狠地從牙縫迸出話來,“但是,我告訴你,你高興不了太久,你連自己是什么身世都沒搞清楚,等真相大白之日,就是你被掃地出門之時!”

仿佛是為了配合杜王妃宣告的聲勢,不遠處,竟適時響起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

那腳步帶著慌張,帶著惶恐,又帶著被委以重任的沉默,小心謹慎地走到杜王妃面前,來人低頭看著腳尖,清晰道:“王妃娘娘,王爺有命,請您隨奴才走一趟。”

杜王妃一愣,王爺已經知道了?怎么這樣快?她站在原地,不敢前去,卻是別無選擇。從前她仗著杜家的勢力,什么也不怕,甚至借此在原王妃去世后被扶了正。可是如今杜家沒落,還真拿不準王爺會如何處置她。

她撫著胸口,在碧香的攙扶下,一步步忐忑行去。待行至房內,行禮起身,偷眼打量淮王,但見他靜坐于上,不知何處稍異于常。

淮王靜觀她片刻,也不忙讓座,慢慢問道:“王妃可知喚你來是為何事?”

杜王妃心頭一凝,忽覺寒風過耳,手心汗濕,仔細斟酌著如何回答,反倒什么也沒說出來。

淮王見她沉默不語,忽然笑道:“看來是知道了。”他啜了口茶,又道,“本王也沒想到,查出來居然是這樣的結果。這些年,本王可曾虧待過你?”

杜王妃心想,虧待,當然虧待了,若不是淮王將她的親生兒子送去京城,她何需如此賣力為家族謀財、為自己留后路?一切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可是這些話,她不敢說出口,只得憋壓在自己的胸口,化作皮膚的陣陣顫動。

她仍沉默,可淮王卻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這些年,無論她暗地里如何挪用銀兩、販賣地產,淮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這次她沉不住氣開始濫造朱見濂的流言,選的還是他最敏感的話題,他才終于出手。憶及此,淮王心中不禁生出悲涼,他們原本不必如此的。可是……還曾有另一個女人,他更加對不住。可他無力出手替她報仇,便只能保住朱見濂,以佑她在天之靈。

他凝神,再看了看杜王妃,這個如今已是臉色蒼白、大汗淋漓的女人,左右權衡半晌,終還是冷硬道:“既然你并無辯駁之語,那亦無須多言了。”

他站起身,慢慢踱至她身邊,卻沒有停留,繼續向門外走去,待踏出門檻之時,才果決地甩出了最后的話:“從今日起,免去你王妃之位,先去祠堂反省三個月吧。”

杜王妃本以為不言語不爭奪,王爺便能看出她的無能為力,從而存下幾分惻隱之心。此刻聽了這話,簡直如五雷轟頂。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她頓覺眼前模糊,渾身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朱見濂得知此事時,郎中剛剛看完杜氏的病情,稱她是受到打擊,憂思過重,加之原本就有心臟隱疾,才會昏迷不醒。至于何時能醒來,還要看杜氏自己的意志。

沒過多久,杜氏被免去王妃之位的事已傳遍全府,下人們在私底下聒噪的同時,有些事情,也如同恍然一般。

“必定是小王爺早就掌握了夫人的把柄,夫人才制造這么一出傳言,想要打擊報復。”

“是呀,誰是嫡誰是庶,王爺心里必定是清楚的,哪能那么容易混淆?”

“之前說王爺那個婢女叫什么?夏蓮?若王爺真是鐘情于她,怎么會放她返鄉?很可能是子虛烏有的事。”

至此,眾人才想起,關于小王爺身世的傳言,似乎從來沒有過實質性的證據。

當然,風向能倒戈至此,跟此次事件后小王爺迅速提升的威信亦有關。所有人都在想,小王爺表面上散漫不羈,什么都不在乎,實際上可陰狠著呢。還沒親自出面,便殺得杜氏片甲不留,以后啊,可千萬別再亂說話,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他,背地里挨刀子。

朱見濂很快發現了這個變化,從下人們那偷偷揣測的眼神、謹慎小心的動作、微微發顫的語調,覺察到了自己無形間已豎起了一道強勢的威嚴。

雖然,這威嚴并不是他所愿的。

窗外下著小雨,打在檐上,滴答一點,又滴答一點,被風吹斜了,落在手背上,沁涼的觸覺。這涼意從手背起始,漸漸散開,直涼到了腳底,過往的聲音、面容、片段紛至沓來,又雜糅成一團,看不真切,也觸不明晰。

這場風波有了這樣的結局,他理應歡喜,可冥冥之中卻似乎有一根線,牽引著他,向那個未知的身世真相摸索而去。

沈瓷身在小王爺的院落中,自然也聽說了消息。可是她只聽了杜氏的結果,便讓竹青歇下了嘴,那些雜亂的腹誹和評論,與她無關。

她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畫瓷是需要全心投入的事,線條刻在瓷坯上,流暢已是不易,若還要飄逸秀美,還需狠下功夫。

從前在景德鎮,爹爹最著重教沈瓷的,便是畫瓷這一項。她自幼學習畫瓷,如今已有十年光景,流暢度是有的,只不過拘于形式,一直舒展不開。待到隨孫玚先生學畫以后,思維與意境都更上一層,可謂進步不小。

這次沈瓷準備的畫樣,便是同孫玚先生和小王爺上次探討的那些。她細細雕刻著瓷坯上的花紋,并適時根據坯形做出相應的調整。如今已至成化年間,用于繪制藍色的蘇勃泥青所剩無幾,甚是昂貴。沈瓷手中銀錢不多,便選用了較為平價的陂塘青,其呈色淡雅,色藍中泛著灰青,與勃泥青料的濃艷迥然不同,卻自有一份清雅水墨之感。

其時晚照方好,半卷夕陽徐徐鋪開,映得碧瓦飛甍流光溢彩。赤紅的日光從窗外滲了進來,照在瓷面上,平添出幾分意蘊。

沈瓷剛刻完一件細頸瓶的紋飾,感受到這瑰麗天光,再次起了興致,拿起另一件梅瓶,竟是信手在上面雕了起來。

她的腦海中有一幅清晰的畫面。那日,朱見濂令她繪幅小畫給他看看,她略一思忖,便勾勒出山石蘭草,又在一旁繪了只紫貂。

如今想起那情形,只覺有一股沖動,一定要將當時那幅信手之作鐫刻于瓷上,方能化解心中躁動。那聚堵在指尖的線條一道一道繪于梅瓶之上,流暢的,秀美的,透過指尖,抵達心間。

她一氣呵成地完成了這只梅瓶的畫作,一絲遲滯都沒有。待到完成后,她去一旁的清水處將手洗干凈,隨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漬,再回身看那梅瓶上雕刻的飄逸線條,突然滯愣在了那里。

方才的沖動褪去,她突然間意識到了自己藏在隱秘處的某種心思。這心思令她難堪,不可啟齒。沒有少女心事初萌的喜悅,反倒微微覺得有點兒錐心刺骨的疼痛。

她靜了靜,默默地把方才那只畫好的梅瓶收了起來,也把那微微散開的心思無聲地收攏。

待得天晴,沈瓷施了釉,讓竹青出門,花錢請了一位把樁師傅入府,幫忙進行燒窯的工序。

燒窯是非常耗費精力的事,從前在景德鎮,都是身材強健又富有經驗的把樁師傅做,她的經驗少之又少,只得尋求外力。

這是沈瓷在淮王府制出的第一批陶瓷,因為原料的限制,總共也只有十八件。不過,瓷的成功與否,與在窯內擺放的位置有莫大關系。擺放在中央的,成功率極高;而邊側的,殘次品則較多。這一批器物的數量少,大多都能夠放在較好的位置,成品率應當不錯。

為了防止陶瓷之間粘連,每件器物都被放置在單獨的匣缽之中。此外,在窯爐火口上,還放置了一種檢驗火候的坯片,叫作照子。

待燒制了半日后,把樁師傅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用鐵鉤將照子鉤出,以檢驗瓷器的燒制情況。

三天三夜后,把樁師傅停止了燒爐,開始降溫,等待自然冷卻。

這個過程,最忌心浮氣躁。若是冷卻失敗,釉面便會毀壞,制作一批瓷器的努力也都會付諸東流。

這日黃昏,在瓷窯冷卻了一整天后,終于到了開窯的時辰。

按照景德鎮的規矩,開窯前需舉行拜神儀式。沈瓷領著竹青一早跪在窯前祭拜,這是她來到淮王府后獨立制作的第一批瓷器,每一件都傾注了莫大的心血。從前凡事都有爹爹幫襯,如今只余孑然一身,才知諸事不易。但亦是因此,才能在無助和困頓中挖掘潛資,得到如今的機會。

儀式完成后,把樁師傅幫忙開窯,將一件件裝有瓷器的匣缽搬出,擺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竹青興奮得眼都直了,雖然她未曾制瓷,但這一件件都是她辛苦搖桿的成果,尚未瞧見成品,她不禁攥緊了手中的方帕:“好忐忑。”

沈瓷面上不說,心里卻是緊張不已。未等所有匣缽搬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將成品從匣缽中取出。

燒窯時,窯爐內一個個的匣缽依次排列,處于中央位置的瓷器最易產生精品,而周圍那些則要看運氣,能達到六七成的成品率,便是不易。器形、火候、釉料、冷卻,無論哪一個環節出了差池,都可能發生炸裂或歪斜,從而前功盡棄。越難的瓷器,裂得越多,所承擔的風險越大,但價值亦更高昂。

由于數量不多,沈瓷的這批瓷器幾乎都被放置在了較好的位置。她將一個又一個的匣缽打開,如同博戲賭物般,指不定手中會開出個何種模樣的。所幸,除了兩件外圍的壓手被損毀外,其余品質都不錯。

待到開至最后一件匣缽時,沈瓷的心前所未有地怦怦跳起來,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匣缽,取出的,便是那只繪著山石蘭草和一只紫貂的梅瓶。

“真漂亮啊!”竹青在一旁低聲驚呼,圍著這梅瓶轉來轉去。此物小口短頸、豐肩瘦底,釉面透亮光滑、晶瑩如玉,最難得的是上面的圖案,線條流暢自如,肆意潑灑,沒有半點兒遲滯之感。

不得不說,這件成品,就連沈瓷自己也頗為喜歡。不過,其間亦有不足之處。胎體略厚,缺乏輕薄之感,她的拉坯技術還不夠精湛,需得更多磨煉。

“下次還能做得更好一些。”沈瓷堅定道。

“下次?”竹青遲疑了片刻,小心道,“姑娘,光是做這一次,就把我們三個月的月錢全花光了,若不是王爺最初還另賜了些銀兩,我們這幾個月衣食都是問題。”

沈瓷愣了愣,雖然她采購原料時,已經盡量節省了,但若是材料太差,瓷器的品質必然受到影響。此外,燒窯也是一項大開支,不是隨便什么木材都能用來燒制瓷器的。此次她選用的松木柴,亦是燒出精品瓷器的必備條件。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燒的不光是瓷器,還是大把的銀兩……

可是,今后沒錢該怎么辦呢?沈瓷心里琢磨著,只思索須臾,便開口道:“不如,我們先把這批做好的瓷器賣了吧,賣了便有錢做新的了。”

然而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如何賣?她在鄱陽人生地不熟,王府也并非來去自如之地,若單獨為此租一處店面,成本未免太高……

竹青眉頭緊蹙,亦想到了這個問題。兩人沉默良久,竹青忽然眼前一亮,提議道:“姑娘,你想這么多作甚?找小王爺幫忙不就成了?”

見沈瓷仍在小心斟酌,竹青又道:“依我看,姑娘你就把這梅瓶送給小王爺做禮物。恰巧這上面刻著紫貂,小王爺見了,必知你感念著他,興許一高興便答應幫你了。要么,尋人替你推售瓷器;要么,在手下的店面騰出一塊,專門賣你做的瓷;若是他覺得買賣麻煩,直接自己出資買下,也未嘗不可能。姑娘,別猶豫了,您如今也算是小王爺的人,不麻煩他麻煩誰呀?這事,拜托他來做,準沒錯。”

沈瓷低頭,又看了看手中修長短頸的梅瓶。這幅畫作本在她的計劃之外,如今卻成了這批瓷器中最滿意的一件。它承載著她晦暗明滅的心思,是她稍縱即逝的妄念,亦是她過眼云煙的記惦。她想,這原本便只是那一瞬的偶然興起,若是自己不敢直面,反倒顯得居心叵測了。

于是她抬眼,輕輕一笑,對竹青道:“事已至此,便依你之言罷。”

待沈瓷對所有成品進行了最后的修繕后,夕陽已是垂落。她將所有瓷器封存入庫,只讓竹青抱著那只梅瓶,回到了小王爺的院落。

朱見濂此時已扔下手中翰墨,從書房步出,方跨過門檻,便見沈瓷領著丫鬟在書房外站著。

她只穿了素凈的衣裳,秘色對襟衣衫,淡綠輕羅長裙,只在袖口用極淺的絲線繡了幾道纏枝蓮紋。發式亦簡單,只用木梳隨意挽在腦后,橫貫一支碎珠細簪。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眼睛看著他,桃花瓣一樣的嘴唇,牙齒輕輕咬了咬,竟是朝他笑了。

朱見濂怔了一瞬,鬼使神差走近了,才發現她的側臉上還沾著些煙塵,想必是剛從瓷窯回來。

他醒過神來,草草瞟了一眼竹青手中的梅瓶,笑問:“姑娘做什么呢?臉都沒洗干凈就跑過來啦?”

沈瓷聞言,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又覺于事無補,索性放下手笑道:“承蒙小王爺關照,今日剛在貴府燒制出第一批瓷器。雖尚有諸多不足,但頗具意義,特地給您送來一件,聊表謝意。小王爺若是不嫌棄,就請收下吧。”

待到此時,朱見濂才去細瞧那瓶上花紋,隱隱覺得熟悉,半晌后方憶起,這正是那日沈瓷交給他的信筆之作。

一股細細的喜悅攀上他的周身,在如今府中人人懼憚的情勢下,她的這份惦念令他心安,微笑亦淺淺地勾勒在唇角。

小王爺心中雖愉悅,嘴上卻仍要挑揀幾句。他上前幾步,細瞧了瞧竹青手中的梅瓶,道:“畫得倒是不錯,可這瓷胎太厚了。”

沈瓷面不改色:“小王爺說得是,這拉坯技術還需勤加練習。待有一日我能制出薄胎,若是小王爺賞臉,便再送您幾件。”

朱見濂憶起那日的拉坯情景,想到自己連泥都沒扶起來,便不再找碴兒,朗聲笑道:“行,姑娘既然記著我,那我便收下了。”

然而,沈瓷此行,不僅是為送禮,還為求財。此刻見他展頤,適時便開始順水推舟:“不過,這次開窯以后,恐怕要等得許久,才能燒制下一批陶瓷。”

“哦?為何?”

沈瓷蹙眉,故作憂切,嘆息道:“小王爺有所不知,制作陶瓷成本極高,若要制作精品,花銷更大。越好的陶瓷,燒制難度越大,光是這一批資質平平的瓷器,便已花光了小女之前所有的積蓄。小女想要賣掉這批瓷器賺錢,卻是形單影只,難尋門路,只能暫且停下,待攢夠了錢,才能著手做下一批。”

朱見濂瞧她滔滔不絕,言語也不似平日風格,看出這是變著法找自己討錢來的,心下暗笑:“姑娘,以前似乎沒見你這么會說話啊。”

沈瓷見他絲毫同情都沒表露,咬牙道:“那是因為從前還未陷入如此窘境中。”

她這話倒是讓朱見濂愣了愣,不由得又憶起他們初見的場景。他想,她這樣的人,真正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不會有任何多余言語的。她只會默默把一切印在心底,眼里藏了把刀子。

不過,相較起來,他還是更希望她像現在這副模樣,帶點兒胡攪蠻纏的抱怨,帶點兒居心叵測的順從,有目的地來討好他,這才應該是這個小姑娘原本的模樣,不是嗎?

想至此,他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不再掩飾臉上的笑容,亦不再繞彎子:“說吧,姑娘,你今日前來,是想要什么?”

沈瓷并不知他心中曲曲折折想過了什么,雖奇怪他態度的轉變,亦是欣喜不已,欠身行禮道:“回小王爺,我想……”

她的話語剛起了個頭,還未說到正題上,卻見院落門口一陣躁動,朱子衿未等侍衛的通報,便徑直闖了進來。

一個時辰前,昏迷了半個月的杜氏突然醒來。她嘶啞著喉嚨,咿呀地發聲,守候了母妃多日的朱子衿愕然驚醒,一看杜氏瞪著的雙眼,簡直激動不已:“母妃,母妃,您終于醒了……”

“是他害了我們……”杜王妃抓住朱子衿,殘喘著氣息,用盡全身力氣咬牙切齒道,“是朱見濂!是朱見濂害了我們!”

她怒極攻心,話一說完便再次暈了過去。朱子衿回味著她清醒片刻同自己說的話,只覺心中有一簇火越燒越烈。原本,她還不大相信是朱見濂害了她的母親,如今聽得杜氏氣息殘喘之際都咬牙切齒地念著他的名字,便不得不信了。

她先是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覺得心下難安,便跑到屋外喘了兩口氣,奈何杜氏的話語反復回蕩,撐得她頭疼欲裂,終于忍耐不住,一定要到朱見濂那里去討個說法。

可是,當她未等侍衛通報,徑直闖入后,看見的卻是朱見濂笑逐顏開的畫面。他竟是笑得那樣開心,在她的母親纏綿病榻、暈厥未醒之際,他竟是在這里同他的小情人相談甚歡!

一時間,她的腦袋里什么也裝不下了,除了朱見濂那揚得高高的唇角,別的都看不見了。她憑著本能向前走去,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而他就站在原地,不看她,還在等著他那小情人的下一句話。這模樣如同快意的挑釁,令她怒氣更甚,待逼到近處,順手就從旁邊那丫鬟懷里抽出了梅瓶,速度快得令人發指,高高掄起,狠狠地朝朱見濂的頭顱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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