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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程未卜

他混在人群里,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光陰仿佛靜止下來,躁動的人聲漸漸褪去,只余下她單薄的身影,站在滿地狼藉的中央。

不過是三個時辰的光景,命運卻已翻天覆地。朱見濂的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說到底,是他將淮王引到了這兒,也是他出言令淮王單獨上前,最終釀成了沈家的悲劇。可是他又怎能預料到這些呢?一念恍惚,便是命運交錯。

沈瓷上前幾步,跪著掀開那白色的布,良久,才微微翕動干枯的唇瓣,一字一頓地問:“是誰殺了我爹?”

她的聲音,很平靜,如果沒有看到她的臉,朱見濂真的以為她幾乎沒有情緒。可是當他低頭,卻發現她的淚水不停地噴涌而出,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止都止不住。

氣氛一瞬間變得微妙起來,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淮王身邊的一個隨侍道:“事發突然,我們沒有抓到刺客。不過,王爺已經下令全城搜捕,還請姑娘靜待消息。”

沈瓷沒有抬頭,朱見濂卻可以瞧見她薄薄的嘴唇驟然緊繃起來,沒有咬牙切齒,卻分明是在心底發了狠,某種決心已然下定。

一直沉默的淮王終于開口:“你叫什么名字?”

沈瓷像是沒聽到般,理也沒理他。淮王想想,也就理解了,若不是他來到沈家的瓷窯,沈父也不會慘遭噩運。這姑娘遷怒于他,并不是多奇怪的事。可他畢竟是王爺,她不答,便也不再問了,兩個人都不吭聲。

眼見著氣氛尷尬,淮王的隨侍忙打圓場:“回王爺,奴才剛打聽過了,她叫沈瓷,是沈家的獨女。”

淮王心里一動,反問隨侍:“獨女?她母親呢?”

“母親早逝,這些年一直是她和父親相依為命。”

“這樣啊……”淮王眉宇柔和了些,再看沈瓷,便多了幾分慚愧的意味。他彎下腰,離沈瓷更近了一些,鄭重道,“你父親是為我而死,我自是不會虧待你的。你若有什么心愿或者想要的賞賜,不妨說來,我都會滿足你。”

沈瓷仍是沉默,那模樣,似乎連思索都沒有,整個人好似空蕩蕩的,飄浮著。

淮王想了想,又補充道:“或者,你父親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一并告訴我。”

話音落下,沈瓷像是被劈中,僵直的背脊突然顫了顫,肌肉繃得更緊。腦中零零碎碎浮起一些斑駁的思緒,她想,父親他,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沈父的一生,愛瓷如癡,就連給女兒取名,也是一個“瓷”字。他是個沒錢沒勢的小人物,一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制出精美的瓷器,可礙于金錢和技術,一直未能圓夢。今早的薄胎瓷出窯以后,沈瓷曾以為父親終于離夢想近了一大步,沒想到,卻是永訣于此。

抬起頭,她終于看向了這位高高在上的王爺,緩緩道:“我爹未了的心愿,便是……制作出最精美的瓷器。”

淮王為難,眉峰蹙緊:“人既已不在,這愿望又如何實現?”思索了片刻,以為這姑娘是變著法要錢財,又提議道,“要不然,我買一批上好的瓷器送給你,可好?”

沈瓷搖頭:“不,這不是他想要的。”

淮王嘆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頓了頓又問:“那還能怎么辦?”

沈瓷抿緊嘴唇,有片刻的恍神。是啊,還能怎么辦呢?父親都做不出,難道自己就能憑空做出嗎?眼前的畫面渙散開來,淮王的面容漸漸變得模糊,沈瓷眨眨眼,再清晰的時候,目光的焦點卻落在了淮王身后的人身上。

濃黑的眉毛,漆亮的眼睛,一身墨色團福錦緞長袍,將他整個人襯得挺拔頎長。

目光相對時,他也正好看著她,不動聲色,卻意味深長。

一些零碎的話語瞬間擊中了她的腦海。

——“姑娘,這景德鎮雖然被稱作‘瓷都’,但也有弊處,便是匠氣太重、缺乏靈氣。要我說啊……”

——“要我說啊,你若想在這一行真正站住腳跟,不能靠臨摹別人的創意,你啊,得燒制出別人沒有的陶瓷精品。這,才是關鍵。”

如同醍醐灌頂,他在三個時辰之前的無心之語,此刻卻如同一股勁風,撥開她眼前的云霧。

“回王爺,”她終于清醒,仔仔細細地跪拜下來,鄭重道,“請王爺允我同名師學畫,且予我一處可以練習制陶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氣,眼中泛出锃亮的光彩:“我要靠自己,替父親完成此生的心愿。”

次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衛朝夕慪氣了一夜,終于擺脫掉父親衛宗明的桎梏,悄悄從家里溜出來。昨日父親強硬收回瓷窯,她心里始終覺得對沈瓷有愧,著急同她解釋。哪知道,還沒走到瓷窯呢,便聽得路人議論紛紛,說的正是她的好姐妹沈瓷。

“沈家姑娘福星高照,今日淮王回鄱陽王府,說是要帶她一起走呢。”

“對對,聽說淮王已經答應,讓她同自己的嫡子一同學畫,還要為她在王府建一座瓷窯。”

“唉,雖然失了父親,可從今往后,便如同淮王府的千金了。”

衛朝夕愣了愣,頭腦頓時如堵了一團亂麻。怎么才隔了一夜光景,這些人說的話,自己就完全聽不懂了呢?她心里發慌,加快了腳步,連走帶跑地朝瓷窯奔去,卻在半路上,被幾個護衛攔住了。

“靠邊站靠邊站,王爺的車輦到了。”

道路禁止穿行,衛朝夕被推到一邊,只得眼巴巴地等著。車輦陸續經過,風起,時不時撩動窗口的簾幕,車內之人亦若隱若現。

衛朝夕嘴上說不相信沈家的變故,眼睛卻是緊緊盯著沒有放松。一個個窗口從眼前經過,瞧見的只不過是影影綽綽的人影。眼見著車隊就要收尾,衛朝夕簡直慌了神,推開前面堵路的人,再顧不得禮數尊卑,鉚足了勁大喊一聲:“沈瓷!”

沈瓷坐在淮王府的馬車里,心里還是恍惚的。

昨日如同大夢一場,種種畫面再次浮現。

滿地破碎的瓷片,強硬收回的瓷窯,錯赴黃泉的父親。

而她的手中,只有唯一一件完好無損的薄胎瓷,如同她生命最后一縷單薄的希望,支撐著她,做出了如今的選擇。

沈瓷清楚地記得,昨日,當她向淮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后,對方便陷入了沉默。

予她一處制瓷的地方,對淮王而言,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可提到學畫的名師,他的眉頭卻漸漸蹙緊。

名師,需要多出名?但凡有點兒名氣的,大概都不愿單獨教導這樣一個毫無背景的小姑娘。若是送去書院,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可她一介女流,又實在有悖倫常。

沈瓷明白淮王心中所想,屏息等他的回答,神經緊繃之時,卻突然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破空而出。

“父王,無須為難。”小王爺朱見濂站了出來,向淮王拱了拱手,開口道,“府中有孫玚先生教導孩兒學畫,沈姑娘如今孤身一人,何不讓她與我們一道回府,既免去了另尋名師的煩惱,也省得她將來流落不定。”

淮王亦覺得這是一條上佳之策,遂點點頭,俯下身來,輕問道:“沈姑娘,你可愿離開景德鎮,隨我回到王府?”

覺察到沈瓷的不安,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放心,你父親救了我一命,你去王府,便是當小姐養著。至于練習制陶的地方,我在王府為你建一座小瓷窯便是。”

沈瓷抬眸,只覺得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十幾年的生活,一夕之間天翻地覆。可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無論前程如何,都只能深吸一口氣,沉沉地、緩慢地點下了頭。

這微不足道的點頭,決定了她此后將要經歷的人生。

滾動的車輪碾軋著人的思緒。如今,沈瓷已經坐在了淮王府的馬車里,車內還有一個丫鬟,叫作竹青,比她還大兩三歲,是淮王撥來照顧她的。

沈瓷尚在回憶里,突然聽得馬車外有人叫她的名字,還以為是錯覺。微微挪了挪身,卻聽丫鬟竹青道:“姑娘,外面有人叫你的名,不需回應嗎?”

沈瓷一個激靈,再細聽,果然是衛朝夕熟悉的嗓音,一聲一聲,張皇失措。

她立刻掀開車窗,看見護衛正試圖捂住衛朝夕的嘴,便條件反射地叫了出來:“朝夕!”

護衛是認識沈瓷的,亦知曉昨日之事,瞧見她們認識,便也沒再阻攔。衛朝夕看見沈瓷真的坐在馬車里,心下激動,立馬便躥了過來,隔著一道車窗,她小跑跟著,終于說出憋了一整夜的解釋。

“阿瓷,我爹昨日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攔著他,可是他不聽。你,你別怪我啊……”

沈瓷趴在窗檐上,探出去小半個身子,使勁點頭道:“我知道的,朝夕,不怪你。”

衛朝夕一邊跑一邊喘氣:“我爹把你趕出去,你會恨我不?”

沈瓷驟然覺得鼻尖一酸:“當然不會,朝夕,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衛朝夕笑起來,想要伸手去握沈瓷的手,腳步卻有些跟不上了,語氣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阿瓷,阿瓷你當真要去鄱陽了,還會回來嗎?”

沈瓷一愣,身體不禁僵了。

“還回來的話,別忘了找我。鄱陽離景德鎮也不遠,有困難就說,我不怕麻煩。”衛朝夕說著,卻自顧自地笑了,那笑容有些苦,連帶著聲音也低了下去,“我就怕你再也不回來,連麻煩都不給我找。”

沈瓷的心臟悶得發疼,她握緊拳頭,抵住胸口狠狠地摁,試圖抑制內心洶涌泛出的酸楚,緩緩開了口。

“朝夕,我會回來的,我保證。”她語氣無比鄭重地許下了承諾,“待我學成歸來,我一定還在景德鎮,替我爹完成他畢生心愿。”

衛朝夕松了一口氣,臉上笑著笑著,卻有淚水涌了出來。她體力不支,腳步再也跟不上,終于停了下來,望著馬車離去后的滾滾煙塵,喃喃自語:“好,好,阿瓷,那就等你回來。”

茫茫前程,未來幾許。沈瓷記憶中那段不諳世事的純真歲月,都隨著轆轆車轍碾碎在了前往鄱陽的路途上。然而,已有一個最深的承諾根植在心底,即便刮骨都抹不去。

比起沈瓷馬車中的傷感氛圍,淮王車內的溫度則低到了冰點。

“你們這么大一群人去追那一個刺客,本是十拿九穩的事,居然能讓人給跑了!”淮王氣極,長袖一拂,便見跪拜之人臉上有汗水涔涔流下。那人低著頭,卻不敢伸出手去擦,任憑汗水一滴一滴敲打在木板上。

“父王,您先別生氣。”朱見濂伸手取過桌上的青碧小碟,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向跪在地上的那人問道,“人沒抓住,可有什么線索沒?”

那人一聽,如獲大赦,仰起頭來連忙道:“有的,有的……”

“是什么?”

“追捕途中,那刺客臉上的面巾曾被一名侍衛挑落,雖然僅是短短一瞬,但那侍衛說,他記得刺客那張臉……”

淮王悶哼一聲:“記得又有何用?難不成他還能把人畫下來嗎?”

“畫……畫不下來。”那人又開始哆嗦了,顫巍巍道,“不過,恰好這侍衛認得這人的模樣。”頓了頓,又補充道,“他說,是隨王爺您去京城述職時見過的……”

淮王微瞇起眼,目光霎時變得銳利無比:“誰?”

那人看看淮王,又看看朱見濂,手指顫抖,跪拜更深,吞吞吐吐道:“侍衛說,刺客長得像是……像是西廠提督汪直。”

車內的空氣霎時靜默,仿佛連呼吸都凝住了。

朱見濂悄悄觀察著淮王的神情,看見他的嘴唇抿成一線,額頭青筋暴起,卻不出聲。方才洶涌的怒氣似乎變成了壓抑的火山,統統收斂在烈焰深處。

這反應,實在是過于怪異了。

跪拜在地上那人嚇得大氣不敢出,良久,才聽得淮王的低聲自問:“汪直?怎會是他?”未等到回答,卻又兀自搖了搖頭,“不對,以汪直的身份,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動手,他也不是那種拼了命暗中行刺的人。更何況……他人不是在京城嗎?”

那人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釋:“可能……時隔半年,侍衛也記不太清了,或許只是長得有幾分相似……”

淮王沒再聽他的解釋,未等他說完,便果斷下了命令:“你下去,給我去仔細查查,汪直這幾日身在何處、在做什么,一個細節都不許給我放過!”

月影浮動,排云而出。沈瓷抵達淮王府時,夜幕已降了下來。丫鬟竹青先下了馬車,伸手想要扶她,沈瓷愣了一下,擺擺手,還是自己下了車。

即使已是溶溶夜色,杜王妃還是穿戴得整齊精致,在門口等著王爺,連帶著長女朱子衿,也被母親喚出來候著。

淮王下了馬車,瞧見王妃和長女還掌著燈等自己歸來,雖然有些訝異,但先前的慍怒亦隨之掃了大半。他迎上去,接過王妃手中的燈盞,輕問道:“怎么在這兒站著呢?不怕夜風凍著啊。”

杜王妃抬起一雙憂懼關切的眸子:“王爺,妾身和子衿聽說王爺在景德鎮遇刺,寢食難安,估摸著您今夜能回來,便坐不住了……”

她話還沒說完,便見朱見濂也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言語一滯,目光不自覺在他臉上繞了兩圈。

杜王妃并非朱見濂的親生母親,在杜王妃之前,淮王還有一位原配李王妃,只可惜產下嫡長子朱見濂后沒幾年便病逝了。這之后,杜王妃才被扶正,本想著讓自己的兒子朱見淀做世子,卻沒想到,王爺居然把朱見淀送去了京城,當作藩王留在皇帝身邊的質子。但即便如此,杜王妃依然替自己的兒子惦記著世子之位。

杜王妃的喉嚨動了動,這才將目光從朱見濂身上移開,重新看向淮王,蹙眉道:“王爺可曾受傷?我再喚府中的大夫給您看一看?”

“放心,我沒事,有人替我擋了劍。”淮王將杜王妃的眼神動作盡收眼底,也沒點破,伸手撫平了王妃蹙緊的眉頭,又按了按朱子衿的肩膀,這才想起了擋劍那人的女兒沈瓷,開口道,“對了,府中新來了個小姑娘,給你們介紹一下。”

淮王招手,示意沈瓷過來。沈瓷應聲而動,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孔在行走中漸漸清晰,那是一張精巧秀麗的臉,鼻梁骨微微凸出,有一種倔強的美。臉形卻是溫柔的,小小圓潤的下頜,眼簾低垂,讓人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這是沈姑娘,她父親為了救我去世了,往后便留在咱們王府了。”

杜王妃點點頭,只看了沈瓷一眼便收回目光,左右不過是個低眉順眼的平民孤女,不需放在心上。朱子衿卻是盯著沈瓷瞧了又瞧,頗有些揣摩的意味。

淮王象征性地做了介紹,便不再多言,吩咐管家收拾出一座單獨的院落給沈姑娘居住,遂對眾人揮揮手道:“天色已晚,若沒什么事,就各自回去歇息吧。”他一路奔波,已是相當疲累,沒興致再多說,轉身便與王妃一同離去。

沈瓷跟在管家身后,行走于淮王府寧謐的夜色中。

她的行李少得可憐,只有一個小箱子,里面裝著幾件衣裳,幾張父親設計陶瓷的樣紙和一件被棉花層層裹住的薄胎瓷。

簡單而清凈。

微風漸起,翻起滿園花草香氣,漣漪一般緩緩浮散,朦朧了她的眼睛。

她有些僥幸,幸好抵達的時間在夜晚,一切只在朦朧月光之中,讓她不至于手足無措。她行走著,腳底是虛浮的,身后是空茫的,過往都已化作一團風煙,只余下心中的執念。

腳步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前停下。

“沈姑娘,今后您便住在這兒,有點兒偏,不過東西是齊全的。要是缺個什么物什,您就告訴我,王爺都吩咐過了,讓我們都好好照顧您。”

沈瓷點點頭,向管家道了謝,自己抱著小箱子便準備進屋。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好像哪兒不太對勁,回頭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便沒了影。

等到竹青回來,沈瓷已經把她那點兒單薄的行李收拾妥當了,瞧見竹青進了屋,隨口問道:“剛才怎么了?突然不見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后絞動著,心里到底還是有點兒發虛,吞吞吐吐道:“這地方偏,我……我剛才一不留神沒跟上,便迷路了。”

這理由實在拙劣,沈瓷上下掃了竹青一眼,卻沒再追問,點點頭,完全相信的樣子:“沒事就好,早些休息。”

“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還在打鼓,覺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對勁,卻只字不語,著實猜不透。

小王爺朱見濂今夜難以入睡,他閉上眼,腦海中便不自覺地閃回著幾個畫面。父王正捧著薄胎瓷細細觀察,突然眼側有一道銀光閃過,再然后,一柄鋒利的刀便已經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還是年輕,未曾親歷過這樣的事情。他作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導火索,心底總有一股莫名的愧疚。

胸口悶得發慌,朱見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絕所有隨侍,獨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將他的一道孤影拉得老長。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

沈瓷的院落很窄,只住了她和竹青兩個人,很輕易便能進入。朱見濂看見沈瓷房里還亮著燈,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來干嗎的。道歉?懺悔?關照?無論做什么,都顯得太過突兀。更甚者……她或許,壓根兒就不記得自己是誰。

想到這里,朱見濂更加意興闌珊。這場血的記憶有他的一份,卻無處可訴、無從抒發。他搖了搖頭,正準備悄然離去,卻聽到屋內翻動紙頁的聲音。

朱見濂頓住腳,透過窗戶上鏤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對著他,小心翼翼地拿著幾張陶瓷樣式的設計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見她的臉,卻可以聽見那壓抑的嗚咽以及因為拼命克制而不停顫動的肩膀。

她壓抑著,壓抑著,最終還是沒能掩藏住。整個身子蜷縮著,輕輕地叫了一聲“爹——”,哭聲便猛地開了閘,再也收不住。

朱見濂背過身,慢慢閉上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傻,才會想著到這個地方來尋求安慰。他以為,同她說一聲抱歉,助她衣食無憂,自己便能從此高枕無憂、事不關己了。可是現在,他想的是,如果他當初不胡亂吹那幾句牛皮,如果他不曾為了再胡謅一把跑去她家瓷窯,這個姑娘,如今是不是依然笑著?

“吱呀——”一聲,側邊的一扇門被推開。

朱見濂來不及躲,只得轉過頭去回應。

不出所料,是他從前的丫鬟竹青。她聽見沈瓷的哭聲,提著一盞油燈出來,卻意外看見朱見濂站在這兒,嚇得慌了神。

“小——”

三個字還沒叫出口,朱見濂便用手勢示意她安靜。他上前兩步,來到她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今日所見,權當作沒有發生。我來過之事,不許告訴任何人。”

竹青忙不迭地點頭,不敢有絲毫反駁。她低垂著頭,不知道小王爺何時離開了院落,只聽著沈瓷悲痛欲絕的哭聲,心也隨之一抽一抽。最終熄滅油燈,默默回了屋。

這個夜晚過后,整整大半個月,朱見濂都沒有再見過沈瓷。

已是立冬時節,正是打獵的好時候。同往年一樣,淮王嫡庶幾支的青壯男子需聚齊,一同到山上狩獵。

朱見濂身為淮王嫡子,自然是要去的,一走便是大半個月。原本淮王也計劃上山,但念在刺殺之事剛發生不久,為防節外生枝,還是留在了府中。

出發之前,淮王長女朱子衿跑來找朱見濂,笑嘻嘻地問:“哥,孫玚先生前些日子不是休假嗎,可曾說何時回來?”

孫玚先生曾是京師畫院的代表人物,之后離職返鄉,盛名猶在,淮王邀請他多次,才答應到府中教授朱見濂畫藝。

“你怎么突然關心起這事了?當初讓你好生學畫,你還不樂意的。”朱見濂想了想道,“好像是后日。”

朱子衿詫異:“后日就回?那時你不是在城外山上狩獵嗎?孫玚先生怎么教你?”

朱見濂道:“如今不同往昔,你忘了,府里新來了個小姑娘,父王答應她同孫玚先生學畫,也得讓人家有段時間適應對不對?別等我回來,還連個基礎都不會。”

朱子衿往前走了一步,左肘撐在桌上,偏過頭來看他:“哎,說到這兒,哥,這么一個民間來的野丫頭跟你一塊兒學畫,你不會覺得別扭嗎?”

提到沈瓷,朱見濂身子頓了頓,又不動聲色地接話道:“什么別扭不別扭,你哪來的心思想這么多?她爹因為父王,命都沒了,學個畫算什么。”

朱子衿冷嗤一聲,不滿的情緒泄露無遺:“就她爹一個人救過父王嗎?府中護衛這么多,哪一個不是為了父王出生入死,這本就是應該!也沒別人像她一樣,順著桿子往上爬。又是建瓷窯又是跟孫玚先生學畫,我都沒這待遇。給她配了個丫鬟不說,還能單獨住一個院子,到底她是小姐還是我是小姐啊?”

朱見濂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來面對朱子衿,他抬起頭,將她的憤懣盡收眼底,慢慢道:“子衿,其一,她父親不是府中護衛,沒有保護父王的責任;其二,接她回府,不光是為了照顧她,也是為了維護父王在景德鎮百姓心中的形象。刺殺之事鬧得很大,若不能妥善安排沈姑娘,對父王的威望會有負面影響。”

對于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朱見濂是有些無奈的。她就像是個愛吃糖的孩子,不肯舍棄一點兒甜頭。若是別人手里有了她想要吃的糖,便像是從她自己這里搶去的一般。

所以,他只能告訴她,沈姑娘手中握著的糖,其實最大的甜頭,是在父王那兒。

果然,朱子衿臉上的神情漸漸緩和,似乎終于有了幾分理解。可她依然不甘心妥協,垂下頭想了想,突然眼前一亮,望著朱見濂笑道:“我想到了,你不在,若讓孫玚先生單獨教她,其實就是浪費資源,不如我也一起學學,總之她能有的,我得有,她沒有的,我還得有。”

朱見濂笑了:“就知道小孩子家較勁,先前怎么叫你都不肯學,這會兒倒是覺悟了。”

朱子衿沒反駁,她做了決定,急匆匆地就往外走:“我這就去同父王說說這事,一定得讓他同意。”到了門口,又折返回來,沖著朱見濂咧嘴一笑,“哥,狩獵注意安全啊。最好呀,再給我帶點兒好玩的東西回來。”

“行,我撞撞運氣。”朱見濂答得暢快,心里卻不安定。他望著朱子衿匆匆離開的背影,忍不住想,沈瓷真的能夠安安心心地留在王府嗎?她那份有關瓷業的理想,恐怕實現起來,并不那么容易。

小王爺朱見濂出了城打獵,王府的一切依然有條不紊地運作著。

沈瓷并不知道朱見濂去了哪里,也毫不關心。那個夜晚的痛哭流涕,于她而言,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淮王履行承諾,為沈瓷建了一座小瓷窯。因為主要以練習為目的,燒造量不大,瓷窯修得較為小巧,沒占多少地方。但這畢竟是需要火煉的事,只得修在較為偏僻的角落。

沈瓷已經很滿意了,她安心等著瓷窯的建成,同時在淮王的應允下,開始同孫玚先生學畫。

沈瓷頭一天見到孫玚先生,發現王府的大小姐朱子衿也來了。

她是經過精心裝扮的,一襲湖藍色的云緞外裳,頸間一抹秋香絲錦,映著頭上的攢珠青玉笄,的確襯得她頗有幾分嬌美。

沈瓷行禮:“見過小姐。”

朱子衿受著她的禮,心想這姑娘尊卑還是分的,瞄了一眼沈瓷,沒回應,上前與孫玚先生說話。

沈瓷也沒覺得有什么關系,重新規規矩矩站好,等候在一旁。

孫玚先生覺得這情形有點兒怪,淮王讓他過來教兩個女孩子也就罷了,還一個熱情似火,一個一聲不吭。

他畢竟也曾是京師畫院有頭有臉的人物,對于這兩個全無畫技的姑娘,都沒什么好看的臉色。

“不必多說,我雖然答應了王爺教你們,但各人資質不同,學得如何,還要看你們自己。”孫玚先生擺擺手,從一旁的案幾上拿出幾幅畫作,直入主題,“如今時態,水墨山水和寫意花鳥最為勃興,或工致富麗,或潑灑隨性,各人有專攻。我最擅花草禽鳥,筆法謹嚴且清逸,但其余畫種亦有涉獵,教你們這些閨閣女子,應是綽綽有余了。”

話音落下,朱子衿有些不高興了:“什么叫我們這些閨閣女子?”她挑著眉毛看沈瓷,“我和她,能一樣嗎?”

她指望著孫玚先生像那群整天圍在她身邊的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自然是不一樣的。”

這指望當然落空了。

孫玚先生誰也沒幫腔,心里已經不舒服了,他坐下來,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吹,細細地品,在這兩位姑娘的較勁結束之前,他不想再說話。

沒有孫玚先生附和,朱子衿下不來臺,目光更無法從沈瓷身上移開,似乎移開了,便泄了氣,失了上乘。

沈瓷覺察到她目光中挑釁的意味,抬起頭來看看她,像是沒有感覺到她的羞辱,輕松而從容地點點頭,順理成章地接下她的話:“小姐說得是,您身份顯貴,自然是不一樣的。”

說的是她想聽的話,朱子衿心里卻掀起一股更盛的慍怒。沈瓷的從容淡定像是另一種囂張的氣焰,燒得她怒火焚身,又挑得她意興闌珊。她覺得這個臺階像是沈瓷施舍給她的,而她居然還找不到這回應中的失禮之處,只得憋著一口氣,佯作淡定地回了一句:“知道就好。”

朱子衿沒有再多說什么。

可是從這以后,她心底便像長了一個疙瘩,硌得她又疼又癢。女孩白凈細嫩的皮膚晃得朱子衿刺眼,單單她的存在就是視線的阻礙。她真想立馬跑去父王那兒,要求將這個丫頭逐出王府,可是想到朱見濂告訴她的那番話,又暫且收住了腳,打消了那個念頭。

她看著孫玚先生站起身,重新開始講畫,腦袋里想的卻是:等待,等待,一個鄉野丫頭,難免會出紕漏。她得找個足夠有力的理由,才能正大光明地把沈瓷從王府里趕走。

“砰”的一聲槍響,樹上的小野物打了個旋兒,直直地栽了下來。朱見濂在幾句叫好聲中收了槍,怡然自得地坐在馬背上,等待著隨從馬寧把獵物拎回來。

“竟然是只紫貂,稀罕物啊,皮毛可值錢了。”

馬寧抓住那紫貂的尾巴,倒過來看了看,小野物已經咽了氣,軟軟地趴著。他晃了晃它,正準備拎回去給小王爺看時,卻發現身邊的樹洞里冒出兩只圓溜溜的眼睛。

“嘿,小家伙!”馬寧對著樹洞一笑,那圓眼睛立刻驚慌失措地躲了起來。

朱見濂聞聲,收槍,下馬,也朝這頭走了過來。他伸手往樹洞里一逮,抓出兩只齜牙咧嘴的小紫貂,牙齒尖尖的,還沒長齊全,瞪著兩雙水亮亮的大眼睛,虛張聲勢。

這應是方才那只紫貂藏在樹洞里的幼崽,尚且年幼,模樣很是可愛。

朱見濂將小紫貂舉在眼前看了看,在那水亮亮的眼睛里找到了相似的記憶,像是那個抱著薄胎瓷聽他在店鋪里胡扯的姑娘。他看著手中漂亮的小活物,突然想,如果把它們送給沈瓷,或許,能讓她陰霾許久的臉色舒展開來。

他笑笑,將兩只小紫貂遞給隨從馬寧,吩咐道:“找個籠子把它們倆關起來養著,要活的,我得帶回王府去。”

孫玚先生搬了把竹椅,優哉游哉地靠坐著,手里端著杯剛沏好的香茶,眼睛時不時往兩個姑娘的畫作上瞟一眼。

沈瓷和朱子衿正臨摹著黃居寀的花鳥圖,其筆觸工致富麗,妙得自然,不比那些疏逸隨性的畫作,是需要實打實靜下心來描繪的。

孫玚先生雖是文人,但并不迂腐,不像尋常墨客那般排斥女子學藝。他眼中只有畫得好和畫不好之分,不論性別之歧,有什么便說什么。

“唉,大小姐,你這手是抖的,虛的。黃居寀的花鳥圖,講究的是筆勁工穩,刻畫細致,最忌浮躁。”

孫玚先生拿過朱子衿手中的炭筆,示范性地用極細的墨線替她勾勒出輪廓,又將填彩的技巧教授給她。

朱子衿心底已有些不耐煩,她原本就不想學這畫藝,全憑著一口氣堅持了半月,如今被孫玚先生說了兩句,更加沉不下心,索性把筆一扔:“我不玩了!”

孫玚先生對于她這鬧了好幾次的小女孩脾氣,依然采取了他通常的做法——裝作沒聽到,不勸阻,亦不斥責。

他背著手,又繞到了沈瓷的畫作前,見她全副身心都投在手中,細膩的墨線扎扎實實地描在紙上,欣然道:“沈姑娘畫得還不錯,靜得下心。”

這是沈瓷頭一次聽見孫玚先生的夸贊,她停下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繼續專注于畫筆。色彩在她手中逐漸點染,技法還有些生澀,但孫玚先生已經看出,這是個畫畫的苗子。

而此時的朱子衿,手指已絞作一團。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等待,等待,可是心里已漸漸燒成了一團火,越來越旺。

朱見濂從城外山上回到王府時,才不過日中。這趟狩獵收獲頗豐,其中最令他滿意的便是那只皮毛肥厚的紫貂,還有伴隨而至的兩只小幼崽。

沐浴后,他換了身衣服,閑來無事,估摸著孫玚先生還在教畫,便命丫鬟秋蘭帶上那兩只裝在木籠里的小幼崽,朝畫房的方向去了。

朱見濂想得清楚,沈瓷如今不一定記得他,若是他單獨命人將這兩只幼崽送給沈瓷,顯得太過突兀和刻意。他得裝作給妹妹朱子衿帶了小紫貂,然后突然發現旁邊還多了位姑娘,再不著痕跡地把另一只隨意送她。

他原本便沒有見過她幾面,如今隔了半個多月,記憶已有些模糊。可是,當他想起她,卻總有一根隱秘的弦,撥得他胸口隱痛,讓他想要給予她些什么,借此補償自己內心的愧疚。

遠遠地,朱見濂便在亭榭下看到了三個人的身影。

孫玚先生品著茶,悠閑自怡的模樣;沈瓷背對他,纖細的身形一動不動,似在考量面前的畫作;朱子衿揮了兩筆,便東張西望起來,轉過頭,剛好瞧見朱見濂帶著秋蘭過來,立刻放下畫筆,解脫般地欣喜叫道:“哥,你回來了!”

朱見濂點點頭,先上前同孫玚先生行禮。孫玚先生擺擺手,道:“去了大半個月,你們年輕人有話說,我先去屋里歇會兒。”說罷便先行離開。

孫玚先生一走,朱子衿很快從凳子上跳下來,笑吟吟地問朱見濂:“哥,你這次狩獵回來,給我帶什么新鮮玩意兒沒?”

朱見濂微笑頷首,指了指秋蘭手里的木籠,便見朱子衿眼前一亮,從秋蘭手中奪過木籠,逗逗里面的小紫貂,笑道:“好可愛,兩只我都要了。”

朱見濂略略一頓,迅速做出應對:“這不行,我還想留一只自己養著玩。”

朱子衿有些意興闌珊,但她不敢搶朱見濂手里的東西,也沒再繼續斗嘴。

此時,沈瓷已是離開座位,上前幾步,眉目低垂著向朱見濂行禮:“見過小王爺。”

朱見濂屏息許久,等的便是她這一聲。他慢慢轉過頭,看了沈瓷一眼,像是思索的樣子,片刻后才裝作恍然大悟:“我記得的,你是父王帶回府中的那個小姑娘,你叫沈,沈……”

“沈瓷。”

朱見濂從善如流地一拍手:“對,沈瓷,就是這個。”

他當然記得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可他就是不說全,裝作不在意的模樣,皺了皺眉頭道:“沈姑娘,你來王府以后我還沒太注意,這一趟出去,也沒能給你帶點什么見面禮……”

他停了一瞬,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語調一變:“哎,說著就差點兒忘了,我這兒還有一只小紫貂,本想自己養著玩,既然遇上了,今日便送給沈姑娘,且當作見面禮吧。”

他看著沈瓷,心覺自己說得滴水不漏,她沒有拒絕的道理。

然而,還沒等到沈瓷的回答,身旁另一個女聲卻率先躥了出來:“不行!送她還不如送我。”

朱子衿緊緊抱著木籠不撒手,大抵意識到自己方才那聲過于激動,稍稍收斂了怒氣,聲音亦低了幾分:“哥,我這一只小幼崽太孤單了,不如兩只一并給我,也好讓它們做個伴。”她靠近了兩步,拽著他的袖子,撒嬌道,“哥,我兩個都想要,一定會養好它們的……”

朱見濂一瞬間陷入為難之境,之前打好的算盤被朱子衿一下攪亂,心里本就有些不滿,偏偏這時候,沈瓷又往里加了一把火。

她安靜從容,沒有絲毫失落或留戀的情緒,笑道:“小王爺不必多慮,既然小姐舍不得這一對小紫貂分開,您便成全了她吧,無須顧及我。”

朱見濂一聽,原本還有些猶豫難決的,霎時便下定決心。他咬緊牙關,想著自己潛入深山,抓住這兩只小紫貂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姑娘,他拐著彎送給她,想法子討她開心。她倒好,一句話就把他的心意扔給了別人,還這么云淡風輕,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她沒開心,他倒是揪心了,自己的好意人家壓根兒不領,看都不多看一眼,這算是什么事啊?

他這樣想著,一把扯出了被朱子衿拽在手里的袖子,看著她的臉,聲音發悶:“我的東西,我想給誰就給誰,再說,方才說好了送你一只,也沒見你鬧,怎么現在較這么大勁?”

朱子衿愣了一下,在她看來,這幼崽留在朱見濂那兒,和送給沈瓷,雖然都不屬于自己,結果卻是天差地別的。

她從小享盡父母寵愛,可沈瓷來了以后,得到的各種優待都令她惶恐不已。她是害怕的,怕沈瓷倚仗著救命之恩步步滲入王府內部,漸漸俘獲周圍人的心,她害怕地位被威脅,更害怕有一天,連父王母妃的愛都會被沈瓷分走。

“我……我就是突然覺得,這兩只小紫貂應該是一家人,養在一起也有個伴兒。”朱子衿到底還是拎得清的,覺察到朱見濂無來由的怒火,沒把實話說出口。

朱見濂輕吸了一口氣,看著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牙關里擠出來:“子衿,你記著,紫貂是獨居動物,不需要成對待在一起!”

言罷,他瞟了一眼秋蘭,又看了看牢牢抱在朱子衿懷里的兩個木籠,沒再說話,一聲不吭地拂袖離去。

沈瓷呆在原地,一時沒弄清楚狀況,直到秋蘭低低說了一句“小姐,奴婢對不住了”,接著從朱子衿手里硬奪過一個裝著小紫貂的木籠,塞到沈瓷手上,她才終于明白了如今的境況。

小王爺朱見濂,她自然記得他。彼時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滿頭迷茫地聽見淮王問她怎么辦,于是她抬頭,看見了那個眉眼濃深的年輕男人,他提醒了她要做怎樣的選擇。

她也正活在這份選擇帶來的后果中。

可是現在,沈瓷提起木籠,看了看里面的小紫貂,深黑的大眼,迷惘而驚恐地望著她,想著這是他送給她的見面禮,突然間感到束手無策。

她眼見著朱子衿被小王爺數落得身體僵直,心中卻敏感而隱晦地覺察到,他那突如其來的怒火,似乎……是沖著自己來的。

朱子衿氣沖沖地走回自己的院落,轉頭看見丫鬟手中還抱著木籠,里面的小畜生對她齜著牙叫,心頭萬分浮躁,一巴掌打了過去,小紫貂便連帶著木籠一起滾到了地上。

“我就想不明白了,憑什么父王專門給她修瓷窯,孫玚先生也向著她。如今,我哥才從山上回來第一天,就為了送她一只小畜生沖我發火!”朱子衿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急促起來,突然猛地拍打起桌子,大聲道,“來人來人!給我來人!”

方才被朱子衿打翻了木籠的丫鬟立刻跪在地上,誠惶誠恐,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小,小姐有何吩咐?”

朱子衿微瞇起眼,咬牙切齒道:“你!你給我盯緊沈瓷,分分秒秒地盯緊!只要有異動,立即回來稟報我!”

她握緊了拳頭,狠狠地砸在腿上:“我就不相信,她能什么錯事都不做,什么破綻都不露,一旦被我抓住把柄,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沈瓷抱著木籠,心情復雜地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她本想讓竹青給小紫貂找些吃的,可在院子里尋了一圈,卻連竹青的影兒都沒瞧見。

往常沈瓷到孫玚先生那兒學畫,竹青都會跟著一同去,但是今日出發前,竹青說院子里還有好幾件衣服沒洗,想要留下來。沈瓷沒考慮太多,覺得竹青跟著她去了也是無聊,便隨口應允了。

可是現在,繼上次半途失蹤后,這已是她第二次莫名其妙消失了。

沈瓷立在園中,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把小紫貂從籠子里抱出來,小心翼翼地兜在懷里,去廚房給它尋了幾條新鮮的小魚,先把這只張著嘴的小動物填飽了再說。小紫貂個頭雖小,吃起魚來卻不含糊,一口一個,末了咂咂嘴,將軟軟的皮毛在沈瓷手臂上蹭了蹭,這大概算是感謝的方式了。

沈瓷笑笑,摸了摸它圓圓的小腦袋,突然聽得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她站起身,拉開廚房的門,果然看見了匆匆趕回來的竹青。

“沈,沈姑娘……”竹青意外看見沈瓷,腳步不禁滯住了,“姑娘今兒回來得這么早?”

沈瓷點點頭,柔聲道:“今日孫玚先生提前休息,便早些回來了。剛才找了好半天都沒看見你,去哪兒了?”

竹青雖然早就編好了理由,也難免有些心虛:“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些物什落在了從前的住處,便去取了回來。”

“哦對,你從前是小王爺院里的人。”沈瓷并沒有完全相信她的話,卻也沒讓竹青把落下的東西拿出來看。事實上,只要竹青不惹事,沈瓷并不想干涉她太多。自己都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兒,能靜靜做好想做的事,便是她最大的奢求了。

“來,竹青,幫個忙,給這只小家伙鋪個軟窩。”沈瓷岔開話題,將懷中的小紫貂送到竹青手里,不經意地便把剛才的事揭過了。

竹青連聲應著,將小紫貂接了過來,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氣。

她當然沒有把東西落在從前的住處,只是聽聞今日小王爺打獵歸來,便知道,她的情郎馬寧也一并回來了。

馬寧是朱見濂手下的隨從,深得主子信任。從前,竹青還是朱見濂府中的丫鬟時,與馬寧同在一個院子里,不知不覺便情愫暗生。可沈瓷來了以后,竹青便被撥去照顧她,硬生生地分開了這對濃情正酣的小戀人。上一次,她在回院的半途失蹤,也是因為突然被馬寧攔了去。

竹青今日其實沒有什么衣裳需要洗,待沈瓷一離開,便急匆匆地趕去兩人上次約好的地點,果然見馬寧已經等在那兒了。兩人耳鬢廝磨了一番,都是戀戀不舍,不知下一次再見,又是何時。

“如今王妃娘娘不許府中下人擅自戀愛,我們見面需得謹慎。”馬寧不舍道,“我觀察過,你們院子外墻底部有一處凹槽,外圍還有花圃掩飾。我以后若是找你,便在那里給你留下時間、地點的信息,你再趕過來。如此可好?”

竹青倚在馬寧懷里,使勁地點了點頭。

小寒時節,冷在三九。

冬日的朔風催人體寒,雖是青黑天色,卻也不妨礙沈瓷如今的好心情。

經歷了漫長的等待,淮王應允她的小瓷窯終于建成,雖是環境簡陋,小巧袖珍,但也足夠令這冰冷的冬日快速回暖。

她興高采烈地置辦著瓷窯的一切,省下沒必要的日常開支,全部用于采購制陶的原料。父親租了一輩子的瓷窯,還從未擁有過自己的地盤,可如今他過世不足三個月,女兒卻替他實現了愿望。

欣喜與心酸的情緒同時匯聚在沈瓷心頭,她定了定心,又冷靜地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淮王贈予她的,他既然有能力贈予,亦有能力收回。

“今后行事,應當更加小心謹慎了。”沈瓷暗暗想著,在她擁有獨立掌控的能力之前,便是摧眉折腰,也要盡力保住現有的一切。

然而,在有心人的觀察下,無論她怎樣小心守規矩,總有一些意外悄然發生。

朱子衿的丫鬟按照吩咐,日日夜夜盯著沈瓷。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什么端倪也沒瞧出來,想要放棄,卻礙于朱子衿的威逼,只得百無聊賴地守著。

可是這日,當她如往常一樣躲在暗處窺視時,竟發現了一個穿著隨從衣裳的可疑男人。

那男人走到沈瓷的院落前,不安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彎下身子,在外墻底部的凹槽里,塞了一團白色的東西。離得太遠了,她看不清那男人的臉,只能待他離開后,上前取出了他留在凹槽里的紙團,急忙展開。

紙面上,寥寥寫著六個字:今日戌時,瓷窯。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夕陽熠熠的光芒隱在墨藍的暮色中,漸漸消弭。

瓷窯內,沈瓷忙前忙后地整理著制陶的原料,又對照著記錄冊一一清點,確定無誤后,頓時感到舒朗無比。

這些天,她忙著籌備各種材料和器械,如今已是盡數備齊,不日便能動手制作。這令她心情大好,離開瓷窯,步履輕盈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下著細雪的天氣,凍得人手腳冰涼。沈瓷在屋內攏了炭盆,半蹲在地上,拿著剛從山上采下的松果喂紫貂。在沈瓷這兒養了不到半個月,小紫貂已是吃得滾圓滾圓,偏著頭在地上蹦來跳去,煞是可愛。

驟風忽起,竹青推門進來,垂著眼低聲道:“姑娘,這些銀炭用完,屋里便沒了,我去管家那兒討要一些來。”

沈瓷正專心撫弄著小紫貂柔滑的皮毛,頭也沒抬,隨口應道:“去吧,早些回來。”

“是。”

竹青退出了房間,一顆心還在胸口怦怦亂跳,一時失神,連房門都忘了關緊,撫了撫激動的胸口,便急著出去見情郎了。

竹青思念成疾,還未到時辰,已急匆匆地趕到瓷窯,竟驚喜地發現馬寧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瞧著竹青的小臉凍得通紅,馬寧心疼不已,將溫暖的大手貼在她的臉上,指了指不遠處一間未鎖的屋子:“先去屋內避避,暖和,還免得被人發現。”

竹青點點頭,待入得室內,才奇怪地問道:“怎么想著約在沈姑娘的瓷窯見面?萬一有人來了怎么辦……”

馬寧揉揉她的發,篤定道:“放心吧,不會的。這地方偏僻,又是新建的,除了沈姑娘以外,沒人會來。我已打探清楚了,沈姑娘每日酉時離開瓷窯后便不會折返,沒人會發現我們。”

竹青微蹙眉頭,嬌嗔道:“你天天待在小王爺身邊,怎么還有空兒打探她的行蹤?”

馬寧笑道:“哪是我想打探的,是小王爺命我這么做的。不知道沈姑娘是哪里得罪了小王爺,最近一提起她,小王爺就臉色不好。”

竹青疑惑道:“沈姑娘少言寡語,對誰都禮數體面,不像是會同小王爺起沖突的人。”

“這事,我也不太清楚。”馬寧搖搖頭,頓了片刻,突然手中用力,一把將竹青攬在懷里,“別說他們了,說你,分別十余日,你可曾想我?”

竹青垂頭,臉色漸漸染上羞紅,低低說了一句“想”,便被馬寧更加有力的懷抱鎖住。

接下來,便是愛語呢喃,情話綿綿。你儂我儂之際,卻不知,隔墻有耳。

墻外的丫鬟急匆匆趕回去報信時,朱子衿正將手肘倚在榻前的幾案上,用木勺取了一勺濃稠黏膩的香膏,默默等著一絲一絲的脂膏從勺沿自行淌下,流入案上的香爐之中。

她已等待了多日,每次丫鬟去而復返,她都滿心期待,卻是次次落空。漸漸地,心情便如同眼前緩緩滴下的脂膏,膩膩的,悶悶的。

而現在,她遠遠瞧著丫鬟急匆匆地跑回來,卻依然倚在榻上,一動不動,已做好了再次失望的準備。

“小姐,小姐!”丫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撲倒跪在朱子衿面前,“有、有動靜了!”

“什么?”朱子衿猛地睜眼,手中的木勺落于香爐。

丫鬟的氣息還沒理順,呼吸起伏不定,激動道:“奴婢親耳聽到,沈瓷未經允許,與府中下人私相授受!”

朱子衿方才的渾渾噩噩已散去大半,眼中亮光畢露:“何出此言?”

丫鬟沉下一口氣,方道:“奴婢今日守在沈姑娘的院落外,發現了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奴婢見那男人留了一張字條在隱蔽處,走上前一看,上面竟寫著與沈瓷約見的時間和地點。奴婢不敢隨意叨擾小姐,便想著將計就計,先瞧瞧他們到底想做什么,結果戌時奴婢隱蔽在瓷窯,恰好聽見一男一女在屋內的親密情語,由是得知。”

朱子衿聞言,立即問道:“你可曾看見那男子面貌,是誰?”

丫鬟心頭一驚,搖頭輕聲道:“未曾看見,奴婢到瓷窯時,他們已進了屋,只能躲在墻外偷聽。雖然聲音模糊,但絕對是男女之間的調情之語。”

丫鬟說完,小心翼翼地抬頭,觀察著朱子衿的表情。但見她沉吟半晌,突然毫無遮掩地大笑起來,接著“啪”的一聲合上了香爐爐蓋,只見一股淡白的香煙從爐中裊裊吐出。

“不礙事,只要知道女方是沈瓷,便足夠了。”朱子衿難掩喜悅,起身離開臥榻,見丫鬟仍兢兢業業地跪在地上,不禁大聲道,“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向母妃稟報此事,王府規矩若要牢立,必得殺雞儆猴。”

一道強勁的朔風穿過庭院廊道,卷出陣陣尖銳的哨聲。

竹青走時心不在焉,并未扣緊房門。寒風陣陣席卷,幾個回合后,忽然猛地灌入門縫,直劈內里而去。

沈瓷本是身在暖意洋洋的屋中,卻突然感到幾道寒刃狠狠砸在皮膚上,凍得她一個激靈,抬起頭來看見半敞的屋門,突然想起今日離開瓷窯時,存放原料的屋子似乎并未上鎖。

除了她以外,再沒什么人會去瓷窯。若是往日,這事便就罷了,可今日她新進了幾種昂貴的色料,思前想后,到底還是放心不下。

“不行,還是得去鎖住。”

沈瓷默默自語著,站起身,在袍襖外罩上一件披風,閉好房門,轉身踏入了紛紛揚揚的細雪之中。

朱子衿命兩名護衛去瓷窯攔人,自己則帶著丫鬟向杜王妃通風報信。

她提著裙子穿梭于曲曲折折的回廊中,先是踱步,漸漸地,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風風火火地撲進杜王妃的院子里,一邊走一邊揚聲道:“母妃,子衿有急事相報。”

杜王妃正臥在榻上讀書,瞧見朱子衿慌慌張張闖進來,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關切道:“怎么了?”

朱子衿上前,坐在杜王妃身側,問道:“母妃可還記得父王帶回府中的那個孤女?”

“記得,救了王爺一命那位。”

“她壞了府中規矩!”朱子衿搶白,肅然道:“今日子衿的丫鬟親耳聽見,她未經允許,與府中下人私相授受。”

王妃聞言,緊凝的心落了下來,微微一笑,又重新將案上的書拾起:“我還以為是什么要緊事呢,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這么激動作甚。”

“母妃!”朱子衿急喚一聲,握住王妃的手,蹙眉道,“此事對女兒非同尋常,您是不知道,這野丫頭在府中,多次與女兒針鋒相對,讓人好生難受。平日里她搶走屬于我的東西,女兒便忍了,可如今她敗壞王府規矩,在父王賜給她的瓷窯內行茍且之事,如此跋扈之人,豈能留得!”

杜王妃聽著朱子衿的話,沉吟良久,看看她,低頭想想,又抬起頭來看看她,終于慢慢問道:“子衿,你是不是擔心她占了你的地位?”

“……”

“你的心思,母親多少是了解的。就像朱見濂占了你親哥哥的位置一樣,該罰。明明如今我才是淮王妃,王爺卻還惦記著那個死去的原配的兒子,總想著立朱見濂為世子,把我的兒子置于何地?”杜王妃拍拍朱子衿的手,“所以,母親明白你的苦衷,也不會讓她有機會取代你的位置。這件事,母親給你做主。”

朱子衿眼前一亮,忙道:“謝母妃!”

“別慌,話既然說到這兒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從前母妃多次告訴過你,別同朱見濂走得太近。你的親哥哥,只有朱見淀一個。而朱見濂,不僅不是你的親哥哥,還很可能會搶走你哥哥的世子之位。你以前不明白,如今遇見這事,是否能理解幾分?”

朱子衿頓覺恍然,終于明白其間道理,撲上前去牢牢抱緊母親:“母妃,我明白了,一定牢記。”

杜王妃摸了摸她的頭,微笑道:“明白就好,朱見濂同我們不是一個陣營,你得多加提防。”待朱子衿好不容易放開了手,方再次開口道,“你說的那個丫頭呢?把人給我帶過來吧。”

瓷窯側旁的小屋內,情語細細,竹青正興致勃勃地勾勒著兩個人的未來,突然被馬寧捂住了嘴。

“別說話,外面似乎有動靜。”馬寧壓低聲音,指了指屋外。他本是習武之人,耳力目力較常人者佳,方才聽得門外有簌簌輕響,立即起了警覺。

緩緩地,馬寧放開竹青,待墻外沒了聲響,撥出一條門縫往外看,果然見墻外的雪面上留著淺淺的一雙腳印。

馬寧倒吸一口涼氣,轉身對竹青道:“此地不宜久留,為防萬一,今日便早些離開吧。”

竹青亦是驚惶,連忙點點頭,慌忙離開之際,不小心打翻了一盒制陶的色料,兩人手忙腳亂地搪塞好,才戰戰兢兢地離開了瓷窯。

竹青和馬寧前腳剛走,沈瓷后腳便到了。

她徑直朝存放原料的屋子走去,果然瞧見門未上鎖。入內清點,樣樣不缺,卻有一盒鈷藍的色料似被打翻。

沈瓷蹲下身,看見地面尚有星星點點的鈷藍粉末,正欲詳查時,突然聽得門外一陣喧嘩聲,兩個護衛闖進來,不由分說便扣住沈瓷,兩把棍子牢牢架在她脖子旁側。

“另外一個呢?”領頭的護衛不耐煩地問她。

“什么另外一個?”沈瓷一頭霧水,全然沒弄清狀況。

“少裝傻了!”那護衛暴戾地打斷她,再問,“你那個男人在哪兒?”

沈瓷更蒙了:“什么那個男人?”

護衛冷哼一聲:“小丫頭還裝蒜呢,得,王妃娘娘要見你,你現在不說,回去同王妃解釋去!”

說罷,像拎起一條魚兒一樣,把沈瓷逮住了往外推。她一個趔趄,差點兒沒站穩,卻用須臾的時間冷靜下來,復又站直,安安靜靜地隨著兩名護衛行去。

馬寧目送著竹青離開后,心中到底還是放松不下,又再次折返回瓷窯外,將身形隱匿于暗處,無聲察探。

少頃,沈瓷姑娘踏著細雪風塵仆仆而來,直奔方才他同竹青待過的那間屋子。馬寧愣了愣,心說難道是沈瓷發現了竹青的行蹤,特來此地尋她?

馬寧正暗自忖度著,忽又看見兩個護衛手持槍棍,氣勢洶洶地往瓷窯里去了。眼見這境況,馬寧不由得驚得一身冷汗,這瓷窯明明是個人跡罕至之地,今兒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夜色已至,還一個個往這兒扎堆了?

馬寧越想越困惑,待這兩個護衛押著沈瓷出門時,終于再按捺不住疑問。他撤離暗處,裝成路過巡查的模樣,攔住兩護衛問道:“這是干什么啊?”

領頭的護衛眼尖,認得馬寧是小王爺身邊的紅人,不敢得罪,遂誠實答道:“帶去給王妃娘娘問話呢。”

馬寧看了眼架在沈瓷脖子上的棍棒,輕哼一聲:“瞧這架勢,犯事的?”

“是,大小姐的丫鬟親耳聽到她在瓷窯側旁的屋內與男人茍且,男的沒捉到,正要拿去審的。”

馬寧聞言,后背霎時滲出冷汗。他心虛地看了沈瓷一眼,沈瓷的目光也正巧鎖住他,似笑非笑,像要穿透他的身體。

他站在那里,突然就說不出話了,只看見沈瓷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袖口,然后捏捏指上鈷藍色的粉末,用一雙眼睛揪住他,像是真誠地提醒:“大人,您的袖口弄臟了。”

馬寧一醒神,腦中電光石火地想起屋內打翻的那盒色料,當時他和竹青手忙腳亂地收拾,難免在袖口沾上了痕跡。

他沒再看她,卻感到渾身上下已被她的目光揪住了。那不是提醒,而是警告。不動聲色,卻簡單明了。

大腦一蒙,馬寧再也待不住了,草草對兩名護衛說了句“走吧”,自己先心亂如麻地離開了。

馬寧快步奔回小王爺的院落,一路忐忑不安,陷在進退維谷的窘境中。

坦白,他和竹青的未來將渺無定數;沉默,又不知沈瓷會做出何種舉動。方才他與她碰面,那黑粼粼的眼神,分明是在警告他,若是想不出辦法,就別怪她供出他。

怨只怨自己兜不住好奇,偏要上前去問那么一遭。但事已至此,無從回頭,到底要如何做,才能保得兩全?

馬寧伸手,在自己的袖口撣了撣,鈷藍色的粉末還有殘留,可就算此時清除干凈,方才那兩名護衛也已看到了。他怔怔地望著前方干禿禿的樹杈,只覺自己也如同梢上凋葉,一片一片消失殆盡。細白的雪花像是一層霧,讓他有心無力,漸漸地,心也涼了下去,變成無計可施。

他嘆息一聲,訕訕地轉過頭,卻看見小王爺朱見濂正站在他面前,皺眉問道:“怎么了?以前沒見你這副模樣,出什么事了?”

馬寧眉心一跳,縱然知曉小王爺最近提到沈瓷便臉色不好,可他此時走投無路,唯覺眼前這人才是唯一出路。心一橫,開口便道:“沈瓷姑娘被王妃抓走了,說她與府中男人私相授受,正要懲戒。”

小王爺微微一愣,問道:“那男人呢?”

“沒,沒抓到……說是要等王妃審問的……”馬寧感到細細密密的汗珠攀上了他的背,自知這一席話說得太過唐突,朱見濂未必會管。他斟酌著,要不要謊稱那男人是自己,然后順理成章地求小王爺替沈瓷說情,或許憑著十余年的主仆情分,小王爺會幫他一把……

馬寧這頭還在艱難地斟酌著,小王爺卻已二話不說地大步邁出,長袖一揮:“走,看看去。”

沈瓷跪在地上,看了看高處雍容華貴的杜王妃,再看了看側旁怒目而視的朱子衿,兩人皆是正襟危坐,不帶絲毫商榷的神情。

“說,與你曲款暗通的男人是誰!”

聽這第一句開場白,沒有詢問,沒有質疑,只有鐵錚錚的逼迫,沈瓷便知道,這一遭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沖著自己來的。

沈瓷沒動,慢慢說:“我沒有。”

“我的丫鬟親耳聽見的,還想抵賴!”

沈瓷面無表情:“她聽錯了。”

“錯了?”朱子衿挑起唇角,譏笑道,“那男人今日在你的院落留下字條,約你戌時在瓷窯見面。若是錯了,你又怎么會剛好出現在那里?”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王爺賜我的瓷窯,我忘了鎖門,怎么就不能去了呢?”

朱子衿見縫插針,順著便接下話:“所以你們才選擇了瓷窯這個地點,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結果呢,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父王見你可憐,好心才收留你,你竟不知感恩,反而破壞府中規矩!”

沈瓷不想說話了,她意識到跟這些存心為難她的人一問一答,最終只會被拐進同一個圈子,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別說此事疑點重重,就算是鐵板釘釘,也不至于有眼前這陣仗。

這些人是鐵了心想讓她走,壓根兒不需再聽任何理由。而她束手無策,唯有先行等待,不知馬寧是否會自行坦白。

可是,杜王妃沒有留給她太多時間,瞧著問不出來,也不愿再耗,揮揮手道:“原本,王爺帶你回府,是想好好照顧你。可如今你不肯招供,這府中的規矩又得立穩,所以沒辦法,這兩天你收拾收拾東西,便自己走吧。”

沈瓷的心漏跳了半拍,一瞬間,仿佛回到了父親去世的那個黃昏,衛老爺也是這樣居高臨下地坐在她面前,對她說:“這兩天,你和你爹收拾收拾東西,盡快搬走吧。”

徹骨的心寒,化作瓦礫流沙,分崩離析。沈瓷半晌無言,等不來馬寧的坦白,唯有走出最后一步棋,以期澄清自己。

沈瓷醞釀好話語,方要開口,卻突然聽得一句清朗不羈的男音涌入耳膜。

“喲,這么多人呢。”小王爺朱見濂邁進屋內,目光快速在四周掃了一圈,在杜王妃和朱子衿的臉上停留片刻,最后堪堪落在了跪在正中央的沈瓷身上:“這是怎么回事?審犯人啊?”

“就是審犯人,她壞了府中的規矩。”朱子衿很快跳出來,瞧著朱見濂關心起這事,趕忙把沈瓷私通府中下人的事同他講了一遍,話畢眉飛色舞地瞧著朱見濂,心里哼哼著想,她就是要說,她就是得讓他知道,他當初非要送出小紫貂的女人,原來是這等貨色。

朱見濂看著她得意揚揚的模樣,又瞥了眼杜王妃那張事關重大的臉,突然“哧”的一聲笑了出來。朱子衿蒙了一瞬,心想,在這種場合他居然還笑,他就不后悔自己曾經看錯人了嗎?

“我還以為是什么事呢。”朱見濂一邊笑,一邊將沈瓷從地上扶起,理了理她褶起的袍角,朝高座上的王妃揮揮手道,“我當時有事,急著先離開了瓷窯,真沒想到她會因為這個被抓,誤會啊,誤會。”

他拽過沈瓷的手臂,將她拉到身前,像是安慰般,語氣極盡輕柔,聲音卻亮得整個屋子都聽得清清楚楚:“小瓷片兒,下次離開時啊,我記著帶你一塊兒走,成不?”

屋內霎時噤了聲,就連沈瓷也愣在原地,一時說不出話來。

詭異的寂靜中,只聽得寒風敲打窗欞,從未關緊的縫隙中滲入幾絲冷意,灌進衣袖里,吹得全身都涼了,心卻漸漸有了暖意。

沉默了半晌不止,朱子衿才開口問:“哥,你的意思是說,今日同沈瓷約見的人……是你?”

“不是我,我能有閑心在這兒跟你們開玩笑嗎?”朱見濂臉上笑著,心里卻已懶得再糾纏,向眾人打著哈哈道,“既然是誤會,天色這么晚了,大家就散了吧,早點兒回房吧。”

說罷拽起沈瓷的手,轉身便要離開。方踏出三四步,便聽得身后一聲厲喝,一直沉默的杜王妃突然開了口:“站住!”

朱見濂的背脊僵了一瞬,果真定住了。他轉回身,表情依然是笑著的,可這笑里已經帶了冷,帶了刺:“怎么,王妃娘娘抓錯了人,還不讓人走了?”

杜王妃不由得變了臉色,端莊的容顏透出些冷硬,她的語氣是柔和的,面上卻一絲笑容也無,慢慢道:“濂兒,沈姑娘好歹是王爺的救命恩人,你身為王府長子,看上了別人,好歹先收去自己房里,現在沒名沒分便在外面放肆起來,也不怕別人嚼舌根嗎?”

對于杜王妃而言,她完全不在乎沈瓷如何,可朱見濂卻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如今跑到這兒來攪局,正是撞在了她的槍口上。

誰知朱見濂聞言,笑意更濃了,那雙深黑的眼睛彎彎的,卻透著厲害:“您也知道沈姑娘是父王的救命恩人呀?我看您一個勁兒把人往門外趕,還以為您不知道呢。再說了,我和小瓷片兒也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如何啊,本來好好待在屋子里,誰知從哪兒冒出個偷聽的小丫鬟。王妃娘娘您倒是說說看,這主子講話時,丫鬟還能貼著墻鼓搗啊?”

眼見著矛頭轉向了自己,朱子衿的丫鬟不禁往后一縮,牙齒都忍不住打戰。等了一會兒,卻發現說話的兩人看都沒看自己一眼,兀自僵持著,暗潮潛藏在平靜的表面下。

朱見濂在眾目睽睽下拉著沈瓷的手,一口一個“小瓷片兒”,叫得甚是親密,皮厚得連王妃都臉紅,咬咬牙,拍案怒道:“身為王爺嫡子,沒羞沒臊,成何體統!你這樣,將來如何擔得起世子之名?還不是被人恥笑了去!”

杜王妃繞來繞去,拐彎抹角,一氣之下還是暴露了真正的意圖。她就是想不通,為何原王妃李氏已經去世數載,王爺卻還想著捧朱見濂做世子?為此,甚至不惜將她的兒子朱見淀送去了京城做質子。這些年,杜王妃明面上沒說什么,心里卻無時無刻不惦記著,恰逢出了這事,剛好可以拿來做文章。

杜王妃心里算計著這回怎么讓朱見濂大出血一番,朱子衿卻是全然不知。她只瞧見如今趕不走沈瓷,心里便慌了,正一籌莫展之時,王妃的那句“成何體統”突然提醒了她,頓時心生一計。

“母妃莫急。”朱子衿站出來,侃侃道,“既然不成體統,不如今天就做個決定,讓哥哥將沈姑娘收入房中,也免得落人口實。”

她說的是“收入房中”,沒聘沒娶,便連個妾都算不上,地位如同通房。自沈瓷入府以來,朱子衿最介懷的便是她不明不白的身份,今日若能趁此機會給她套上個“通房”之名,那身份差異,就顯而易見了。

因而,此語一出,杜王妃和朱見濂都愣住了。杜王妃愣的是,明明可以靠著“體統”對朱見濂大做文章的局面,怎么就被自己的親生女兒給攪黃了?朱見濂愣的是,自己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事,更何況他未經允許毀了她的名譽,還不知如何善后呢……

一時間,屋內再次陷入沉默。杜王妃和朱見濂都等著對方開口,可是最終,他們誰也沒等來,反倒是一個細細柔柔的聲音響了起來。

“回王妃娘娘、小王爺。”沈瓷福了福身,到這時候還不忘禮節,輕聲道,“若是小王爺不嫌棄,民女并無任何異議。”

她還是那個樣子,很穩定,很平靜,看起來逆來順受的脾性。可不知怎么的,朱見濂驟然就想起了沈家變故那日,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不言不語,眼神卻是倔強異常,分明是在心底發了狠,下定了決心。

就如同眼下,他幫了她,她也二話不問地回應,不動聲色地替他排解王妃的刁難,名節和身份都拋開,從此與他這個幾乎陌生的人綁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朱見濂微覺喉頭一澀,頓了頓,復又道,“既然如此,便就這樣吧。”

“好!”朱子衿大為驚喜,心頭還惦記著沈瓷獨掌的那套院子,揚聲道,“事情既然已經定下,沈姑娘這兩日抽個空兒,便可搬去我哥院里的偏房了。”

沈瓷低眉頷首,沒有喜悅,亦未覺屈辱,順從應道:“是。”

朱子衿點點頭,解決了心頭最大的忌諱,終于心滿意足地告退。杜王妃憋著一口悶氣,面色僵冷著,卻是無話可說,甩袖離去。人潮漸漸散盡,沈瓷終于抬頭,與朱見濂對視,怎奈滿腔酸楚無從起頭,索性緘默,兩人一同邁入皎皎月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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