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網絡這個便捷的渠道,龍州發生離奇案件的消息迅速蔓延開來。網友們在轉載過程中又添加了自己的想象,各種有意無意的夸張傳言開始漫天飛舞。
媒體當然也要積極跟進。他們的文章內容不能太離譜,但筆法卻更加精妙。有一篇報道的標題叫做“催眠師入侵龍州”,短短七個字,不僅把人物、事件、地點交代得清清楚楚,更將懸疑和緊張的氣氛烘托到了極致。
在龍州當地此事更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公安局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市民們除了關心案件進展外,也對即將到來的催眠師大會表達出相當的敵意,甚至有人要求警方立刻將與會的催眠師全都抓起來,以保障龍州居民的安全。
這一切似乎都在印證凌明鼎的猜測,那家伙的目的就是要把這次催眠師大會徹底攪黃。
羅飛也認可現在的偵查方向。先把那幾個可疑目標盯好,同時要保 證催眠師大會正常舉行。對方的目的沒有達到,很可能要有進一步的動作,那時候他的狐貍尾巴可就暴露出來了。
具體負責監控行動的是三個老刑警,性格沉穩,經驗豐富,小劉則居中協調聯絡。雖然凌明鼎一再強調那幾個家伙很難對付,但羅飛相信自己的手下能夠勝任這份差事。
下午羅飛帶著陳嘉鑫去了醫院,他們約好和凌明鼎一道看望“僵尸事件”中的受害司機。就案件本身來說,刑警隊和中華催眠師協會都是相關人員,去探望一下受害者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能獲得一些額外的線索,那就更好不過。
雙方在醫院門口碰了面。和凌明鼎同行的還有他的秘書小袁。那女人換下了職業裝,穿了件鮮艷的毛衣。原本盤起的發型也散開了,黑發長長地披在肩頭,倒也嫵媚動人。
受害人名叫胡友東,男,二十八歲,單身,酒吧駐唱歌手。案發后送入人民醫院,經過一天的搶救,基本度過了生命危險期。現正在重癥監護病房繼續接受治療。
羅飛來之前已經和院方打好招呼,主治的彭醫生專門到病房樓前迎候。隨后一行人便向著重癥區走去。到了病區入口處時,卻見有一男一女正在門口糾纏。女的是個穿護士服的姑娘,正埋頭要往病區里走,她身后跟著個三十多歲的瘦高男子,拉拉拽拽地不知想做些什么。
那姑娘幾次想把男子甩開,后者卻一直拉著她不放,嘴里還不停地嘮叨。姑娘終于忍受不住了,她回過頭來斥聲道:“你不要再說了,你說什么我都不會把你帶到病房去!”
醫院是個單調到乏味的地方,但是當這姑娘轉過臉之后,眾人眼前便驀然間充滿了亮色。
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烏黑的秀發,纖巧的眉頭,動人的大眼睛,修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嬌俏的嘴唇……每一個部位都像是藝術家手中最富靈感的杰作,這些杰作點綴于江南女子特有的細膩柔嫩的肌膚之間,構成了一張毫無瑕疵的曼妙臉龐。
而臉龐上最令人怦然心動的,無疑便是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黑得如浩渺的夜空,白得如輕盈的云彩,粼粼波光傾灑在黑白交匯間,清澈見底,透徹通靈。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這扇窗戶一定連接著世界上最純凈的天堂。
即便冷靜如羅飛般的男人,見到這樣美貌純潔的女子,也禁不住要在心底贊嘆造物主的慷慨恩賜。
彭醫生顯然與姑娘熟識,他向前緊趕了兩步,過問道:“怎么回事?”
“這個記者想采訪4號床的病人,非要我把他帶進病房去。我怎么說他都不聽。”姑娘瞪大了眼睛,嘟著嘴,看起來既生氣又委屈。即便帶著這樣的情緒,她那張小臉仍然可愛得如同天使。
原來是個記者,居然找到這里來了!羅飛皺起眉頭,本能般地為那姑娘憤憤不平。
彭醫生張開手臂將瘦高男子攔在一旁,解釋說:“對不起,前面是重癥監護室,除了醫生護士外,其他人不能隨便進入的。”
記者并不肯罷休,他轉頭看著羅飛等人,不滿地問道:“那他們幾個呢?也是醫生護士嗎?”
那姑娘也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幾個不速之客,當她看到凌明鼎之后,目光便驀地一亮,驚喜叫道:“凌老師,您怎么來了?”
凌明鼎剛才就覺得這個美女很眼熟,現在聽到“凌老師”這個熟悉的稱呼,一下子想了起來:“你是夏夢瑤?”
姑娘展顏歡笑:“您還記得我呢!”她這一笑如春花綻放,明艷不可方物。
“你們認識?”彭醫生看看凌明鼎,又看看夏夢瑤,頗感詫異。
“她曾經是我的——”凌明鼎斟酌了一會兒,似乎難以表達雙方的關系,最后他用了個詞說,“朋友。”
夏夢瑤愉快地點著頭,看來她對這個稱呼非常滿意。
“那真是太巧了。”彭醫生指著夏夢瑤說道,“她就是專職照料胡友東的護士。一會兒正好陪你們去4號床。”
一旁的記者聽出些門道,湊上前詢問:“你們也是為了‘僵尸’那樁案子來的吧?”
羅飛掏出證件展示了一下,冷冷說道:“我們是警察,請你回避一下。”
“警察怎么了?”那記者倒一點都不怯,他也掏出本證件,反譏道,“我是記者,這里是公共場所,我有合法采訪的權利。”
羅飛眼神一凜,準備要治治這個狂妄的家伙。這時凌明鼎卻搶上前伸手在羅飛臂彎處輕輕一拉一拍,意思是:讓我來。
羅飛會意,主動撤到一旁。凌明鼎直視那男子的眼睛,說道:“你想了解那案子?我就是個催眠師。”
男子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著凌明鼎,眼神中充滿了困惑的意味。對方的雙眸中閃爍著某種神奇的魔力,令他的思維恍惚僵滯,同時又如磁鐵般吸住了他的目光,令他無法撤離。
片刻后,凌明鼎又用命令的口吻說道:“跟著我。不要亂走,不要亂說。只能聽,只能記。”
男子機械般地點了點頭。
凌明鼎便轉過身來,沖身邊眾人提議說:“帶上他吧。”
“帶上他?”羅飛不解地看著凌明鼎。凌明鼎已經被各種報道攪得焦頭爛額,現在卻要帶上這記者,這鬧的是哪一出?
凌明鼎微微一笑,說:“記者是柄雙刃劍,關鍵看筆桿子握在誰的手上。”
聽到這話羅飛心中一動,大致便明白了。剛才凌明鼎與那記者視線交鋒時肯定施展了催眠的手段。那記者一心要窺看案件的隱秘,凌明鼎催眠師的身份正可直攻入他的心穴。以凌明鼎的催眠技巧,搞定這樣一個“敏感者”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現在這家伙的思維已經被控制住,如果借機讓他寫出有利于催眠師大會的報道,倒有可能在輿論陣地上扳回一城。
既然如此,羅飛對這個提議便沒什么意見。不過彭醫生礙于院方的規定,倒說:“這事有點不妥吧?”
“彭醫生,請你放心。”凌明鼎很自信地勸說對方,“他會老老實實聽我的話,絕對不會亂來。”
彭醫生還是猶豫。他轉頭看看夏夢瑤,似乎在征詢同事的意見。
“請您相信凌老師,他的話從來不會錯的。”夏夢瑤堅定地說道,她與彭醫生對視著,雙眸又黑又亮,清澈見底。
彭醫生被如此純凈的目光打動了,他終于點頭道:“好吧。”
于是一行人便進了重癥監護病區。一路上那記者緊跟在凌明鼎身后,亦步亦趨,既不多說話,也不東張西望,老實得像個木偶一般。很快到了目標病房前,正遇見另一個護士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端了個裝藥的托盤,愁眉苦臉。
彭醫生迎上前問了句:“情況怎么樣?”
護士訴苦道:“病人不肯吃藥。”
彭醫生無奈地輕嘆一聲,轉身向眾人解釋說:“現在是沒有生命危險了,但病人的精神壓力很大,一直拒絕配合治療。”
那記者捕捉到了想要的信息,他立刻掏出一個小本,埋頭記錄起來。與此同時,夏夢瑤走上一步從同事手中接過托盤,說了聲:“讓我再去試試吧。”
“不。”凌明鼎伸手將夏夢瑤攔住,說,“讓我來。”姑娘對他的話語毫無抗拒之力,立刻將托盤乖乖地交到了對方手中。
“我先進去,你們在外面等我。”凌明鼎和眾人打了個招呼,抬腳便準備往屋內走。彭醫生感覺有些不靠譜,忙拉住他問道:“你這是……”
夏夢瑤又在一旁敲起邊鼓:“讓他進去吧,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心理醫生。”
“哦?”彭醫生松開手,聳聳肩膀說道,“那你就進去試試吧。”
凌明鼎把虛掩的房門輕輕推開,屋中人感覺到有人要進入,便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吼。那吼聲中飽含著絕望和憤怒,令人不寒而栗。
眾人聞聲盡皆動容,唯有凌明鼎泰然自若,他轉過頭掃視了一圈,最后看向了站在羅飛身后的陳嘉鑫。他似笑非笑地問了句:“你很緊張嗎?”
這句話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小伙子身上。只見陳嘉鑫面色蒼白,嘴唇也在微微發抖,情緒果然很不正常。
羅飛用胳膊肘杵杵自己的手下,問道:“你怎么回事?”
陳嘉鑫定定地看著半開的病房門洞,喃喃說道:“我真是沒用……是我害了他……”
原來小伙子又在自責了。那天在案發現場羅飛就看出陳嘉鑫心理負擔太重,他當時還勸慰了小伙子幾句。現在案件的受害人就在一墻之外,對方承受的痛苦通過那聲嘶吼蔓延開來,正侵襲到小伙子的心穴,令其深陷于悔恨和壓抑之中。
凌明鼎騰出一只手來扶住了陳嘉鑫的肩膀。后者移過目光,兩人的視線碰撞了一下,凌明鼎趁勢說道:“沒關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的話語如甘泉般滋潤著陳嘉鑫近乎干涸的精神世界,于是小伙子的眼神中漸漸透出了期待的光彩。
凌明鼎也沒有多說什么,他轉身推門獨自走進了病房。隨后房門輕輕地掩上,隔斷了屋內和屋外的世界。
眾人在靜默中耐心地等待著。半個小時之后,房門打開,凌明鼎再次出現在大家眼前。
彭醫生關心自己的病人,首先問道:“怎么樣?”
凌明鼎沒有回答,他的目光首先尋到了陳嘉鑫。后者早已急切地看著他,卻又心懷惴惴不敢多言。
凌明鼎沖陳嘉鑫招招手說:“進來吧,他想先見見你。”
陳嘉鑫沒料到有這一出,他愣了一下,躊躇難定,隨后又轉過頭來看著羅飛,既像是等待對方的命令,又更像是某種求助。
羅飛觀察著凌明鼎的神色,感覺不是什么壞事,便說了聲:“你先去吧,沒事。”
有了隊長的鼓勵,陳嘉鑫踏實多了。他跟著凌明鼎走進了病房。這次凌明鼎故意沒有關門,其他人雖然留在門外,但可以清楚地看到病房內的情形。
凌明鼎把陳嘉鑫帶到病床前。床上的病人身上插滿了治療管,臉上則纏著厚厚的繃帶,只露出右邊的一只眼睛,活像是從金字塔里跑出來的木乃伊。
陳嘉鑫知道對方的左半邊臉幾乎被啃光,回想起那血腥的一幕,他仍覺得心驚膽寒。
“你別緊張。過來,走近一點……”凌明鼎用平和的話語聲引導著陳嘉鑫的一舉一動,“來,握住他的手。”
陳嘉鑫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雖然如灌了鉛般沉重,但最終還是和病床上的“木乃伊”的手握在了一起。
病人的右邊眼球轉動了一下,然后死死地盯住了陳嘉鑫的面龐。那目光像是一塊大石頭,死死地壓在陳嘉鑫的胸前,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凌明鼎上前握住了病人的另一只手,然后說道:“他就是現場的那個警察,那天就是他處置了你的案件。”
病人的情緒立刻激動不已,他的身體緊繃著,像是要拼命坐起來一樣。可他的體力是如此虛弱,根本不可能支持這樣的動作。他只能緊緊地攥住陳嘉鑫的手,眼睛更像長了鉤子一樣,盯死了對方一眨不眨。
陳嘉鑫全身都僵硬了,頭腦中一片空白。恍惚之間,他聽見病人發出一陣“嗚嗚嗚”的怪聲。這聲音讓他汗毛倒豎,冷汗涔涔,他不知道這是絕望的控訴,還是憤怒的詛咒。
“嗚嗚嗚”的聲音還在繼續,同時病人開始搖晃手腕,似乎想要傳達些什么。陳嘉鑫這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說話,只是他嘴旁也纏著繃帶,言語便含混不清。
陳嘉鑫的腦子亂糟糟的,沒有余力去辨別這種奇怪的語言。他只好怯然向一旁的凌明鼎請教:“他……他在說什么?”
“他要感謝你——”凌明鼎微笑著回答,“感謝你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什么?陳嘉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彷徨著轉過頭,再次和病人的獨眼對視。這一次他敞開心扉去感受對方的精神世界,他看到對方專注的目光中閃爍著一些情感,有熱情,更有希望。
病人繃帶下的嘴唇又發出了聲音,陳嘉鑫終于聽出來了,那是兩個字:“謝謝。”
一個非常簡單的詞語,卻徹底釋放出處陳嘉鑫背負的所有壓力。小伙子一度想哭,但又強行將淚水憋在了眼眶中。他知道自己此前一直表現得很懦弱,從這一刻開始,他要變得堅強起來。
凌明鼎的兩手分別與陳嘉鑫和病人相握,他的雙臂展開,像是一個呵護著少年的兄長,然后他用堅定的語調說道:“沒有人能擊倒你們,你們要勇敢地走下去。”
三個人,三雙手,相互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心靈的力量在每一對握起的手掌中傳遞著,遮蔽了風雨,支撐起陽光。
這份情感也感染了屋外圍觀的眾人。大家無聲微笑,祝福兩個年輕人在精神世界中獲得新生。
片刻后,凌明鼎帶著陳嘉鑫離開病床,兩人重新回到門外。彭醫生迎上前,由衷贊賞道:“太棒了!”
“我的事做完了,接下來該輪到你們。”凌明鼎朝病房內努努嘴,先前那個藥盤依然放在床頭。
彭醫生心領神會,叫上兩個護士,欣然進房給病人治療去了。這邊凌明鼎又轉身走向了那個記者,詢問道:“剛才的事情你都看見了嗎?”
記者連連點頭說:“看見了,看見了!”
“寫出來!”
“是的,寫出來!”記者揮舞著手中的墨水筆,情緒頗為亢奮。看來他也受到了剛才那種氣氛的感染。
凌明鼎露出滿意的笑容。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進展良好。“我得抽根煙了。”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一邊摸出香煙盒,一邊向著不遠處一扇敞開的窗口走去。走了幾步,他感覺身旁有人跟隨,扭頭一看,原來是羅飛。
凌明鼎把手中的煙盒沖對方晃了晃:“你也來一根?”
羅飛夾出一根香煙捏在手里。他一般是不抽煙的,這會兒主要想和對方聊聊,便順勢陪一根。
凌明鼎掏出火機把香煙點好。他自己先抽了一口,煙霧在胸肺間縈繞了許久才徐徐吐出,這期間他一直遠眺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羅飛也淺淺地抽了一口煙,然后開口打破了沉默:“你是怎么做到的?能讓一個絕望的人重新恢復生機。”
凌明鼎轉過頭,他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倒半開玩笑般反問:“怎么了?羅隊長也想學學催眠技術?”
羅飛搖頭道:“我對技術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他的心穴在哪里?你又是怎么破解的?”
“你說話總能戳在點子上。”凌明鼎凝神看著羅飛,語帶贊賞之意,“技術是次要的,只要肯學人人都會。最終決定一個催眠師境界的,其實是他發現和破解對象心穴的能力。”
“哦?”羅飛也順桿子夸獎了對方一句,“我知道你就是這方面的行家。”
凌明鼎笑了笑,開始解答羅飛先前的問題:“那人是個歌手,有自己的夢想,也一直很努力。但他的事業并不順利,快三十的人了,還只能在酒吧里混混場子。對他來說,成功的希望已經越來越渺茫,他焦躁不安,卻又無力操控自己的命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遭遇了這次意外。他失去了半張臉,對一個歌手來說,這種打擊是巨大的。他覺得自己的演藝事業完全被摧毀了,最后一絲殘存的希望就此破滅。對一個苦苦奮斗多年的人來說,這樣的生命已變得毫無意義。”
“嗯。”羅飛聽得很專注,而天生的嚴謹態度讓他又多嘴問了句,“這些是你自己分析出來的,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