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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史之改造(1)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2922字
  • 2015-04-16 17:13:57

吾生平有屢受窘者一事,每遇青年學子叩吾以治國史宜讀何書,輒沈吟久之而卒不能對。試思吾舍《二十四史》、《資治通鑒》、《三通》等書外,更何術以應此問?然在今日百學待治之世界,而讀此浩瀚古籍,是否為青年男女日力之所許姑且勿論,尤當問費此莫大之日力,其所得者究能幾?吾儕欲知吾祖宗所作事業,是否求之于此而已足?豈惟僅此不足,恐雖遍讀《隋唐志》、《明史》……等所著錄之十數萬卷,猶之不足也。夫舊史既不可得遍讀,即遍讀之亦不能養吾欲而給吾求,則惟有相率于不讀而已。信如是也,吾恐不及十年而中國史學將完全被驅出于學問圈外。夫使一國國民而可以無需國史的智識,夫復何言。而不然者,則史之改造,真目前至急迫之一問題矣。

吾前嘗言著書須問將以供何等人之讀,今請申言此義:古代之史,是否以供人讀,蓋屬疑問。觀孔子欲得諸國史,求之甚艱,而魏史乃瘞諸汲冢中,雖不敢謂其必禁傳讀,要之其目的在珍襲于秘府,而不在廣布于公眾,殆可斷言。后世每朝之史,必易代而始布,故吾儕在今日,尚無《清史》可讀,此尤舊史半帶秘密性之一證也。私家之史,自是為供讀而作,然其心目中之讀者,各各不同,“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蓋以供當時貴族中為人臣子者之讀也。司馬光《資治通鑒》,其主目的以供帝王之讀。其副目的以供大小臣僚之讀,則吾既言之矣。司馬遷《史記》,自言“藏諸名山,傳與其人”,蓋將以供后世少數學者之讀也。自馀諸史目的略同,大率其讀者皆求諸祿仕之家與好古績學專門之士。夫著作家必針對讀者以求獲其所希望之效果,故緣讀者不同,而書之精神及其內容組織亦隨而不同,理固然也。讀者在祿仕之家,則其書宜為專制帝王養成忠順之臣民;讀者在績學專門之士,則其書不妨浩瀚雜博奧衍,以待彼之徐整理而自索解。而在此兩種讀者中,其對于人生日用飲食之常識的史跡,殊非其所渴需;而一般民眾自發自進的事業,或反為其所厭忌。質而言之,舊史中無論何體何家,總不離貴族性,其讀客皆限于少數特別階級——或官閥階級,或智識階級。故其效果,亦一如其所期,助成國民性之畸形的發達。此二千年史家所不能逃罪也。此類之史,在前代或為其所甚需要。非此無以保社會之結合均衡,而吾族或早已潰滅。雖然,此種需要,在今日早已過去,而保存之則惟增其毒。在今日惟個性圓滿發達之民,自進而為種族上,地域上,職業上之團結互助,夫然后可以生存于世界而求有所貢獻。而歷史其物,即以養成人類此種性習為職志。今之史家,常常念吾書之讀者與彼遷記光鑒之讀者絕不同倫,而矢忠覃精以善為之地焉,其庶可以告無罪于天下也。

復次,歷史為死人——古人而作耶?為生人——今人或后人而作耶?據吾儕所見,此蓋不成問題,得直答曰為生人耳。然而舊史家殊不爾爾,彼蓋什九為死人作也。史官之初起,實由古代人主欲紀其盛德大業以昭示子孫;故紀事以宮廷為中心,而主旨在隱惡揚善。觀《春秋》所因魯史之文而可知也。其有良史,則善惡畢書,于是褒貶成為史家特權。然無論為褒為貶,而立言皆以對死人則一也。后世獎厲虛榮之涂術益多,墓志家傳之類,汗牛充棟;其目的不外為子孫者欲表揚其已死之祖父;而最后榮辱,一系于史。馴至帝者以此為駕馭臣僚之一利器。試觀明清以來飾終之典,以“宣付史館立傳”為莫大恩榮,至今猶然;則史之作用可推矣。故如魏收市佳傳以驕儕輩,袁樞謝曲筆以忤鄉人(看《北史》收傳,《宋史》樞傳),賢否雖殊,而壹皆以陳死人為鵠。后人評史良穢,亦大率以其書對于死人之態度是否公明以為斷。乃至如各史及各省府縣志,對于忠義節孝之搜訪,惟恐不備。凡此皆求有以對死者也。此類觀念,其在國民道德上有何等關系,自屬別問題。若就史言史,費天地間無限縑素,乃為千百年前已朽之骨校短量長,果何為者。夫史跡為人類所造,吾儕誠不能于人外求史。然所謂“歷史的人格者,”別自有其意義與其條件(此意義與條件,當于第七章說明之)。史家之職,惟在認取此“人格者”與其周遭情狀之相互因果關系而加以說明。若夫一個個過去之古人,其位置不過與一幅之畫,一座之建筑物相等。只能以彼供史之利用,而不容以史供其利用,抑甚明矣。是故以生人本位的歷史代死人本位的歷史,實史界改造一要義也。

復次,史學范圍,當重新規定,以收縮為擴充也。學術愈發達則分科愈精密;前此本為某學附庸,而今則蔚然成一獨立科學者,比比然矣。中國古代,史外無學,舉凡人類智識之記錄,無不叢納之于史,厥后經二千年分化之結果,各科次第析出,例如天文、歷法、官制、典禮、樂律、刑法等,疇昔認為史中重要部分,其后則漸漸與史分離矣。今之舊史,實以年代記及人物傳之兩種原素糅合而成。然衡以嚴格的理論,則此兩種者實應別為兩小專科,曰“年代學”,曰“人譜學”——即“人名辭典學”,而皆可謂在史學范圍以外。若是乎,則前表所列若干萬卷之史部書,乃無一部得復稱為史。若是乎,疇昔史學碩大無朋之領土,至是乃如一老大帝國,逐漸瓦解而無復馀。故近代學者,或昌言史學無獨立成一科學之資格,論雖過當,不為無見也。雖然,今之史學,則既已獲有新領土。而此所謂新領土,實乃在舊領土上而行使新主權。例如天文:自《史記·天官書》迄《明史·天文志》皆以星座躔度等記載,充滿篇幅;此屬于天文學范圍,不宜以入歷史,固也。雖然,就他方面言之,我國人何時發明中星,何時發明置閏,何時發明歲差,乃至恒星行星之辨別,蓋天渾天之論爭,黃道赤道之推步,……等等,此正吾國民繼續努力之結果,其活動狀態之表示,則歷史范圍以內之事也。是故天文學為一事,天文學史又為一事。例如音樂:各史《律歷志》及《樂書》、《樂志》詳述五聲十二律之度數,郊祀鐃歌之曲辭,此當委諸音樂家之專門研究者也。至如漢晉間古雅樂之如何傳授,如何廢絕,六朝南部俚樂之如何興起,隋唐間羌胡之樂譜樂器如何輸入,來自何處,元明間之近代的劇曲如何發展,此正乃歷史范圍以內之事也。是故音樂學為一事,音樂史又為一事。推諸百科,莫不皆然。研究中國哲理之內容組織,哲學家所有事也;述哲學思想之淵源及其相互影響,遞代變遷,與夫所產之結果,史家所有事也。研究中國之藥劑證治,醫家所有事也;述各時代醫學之發明及進步,史家所有事也。對于一戰爭,研究其地形,厄塞,機謀,進止,以察其勝負之由,兵家所有事也;綜合古今戰役而觀兵器戰術之改良進步,對于關系重大之諸役,尋其起因,而推論其及于社會之影響,史家所有事也。各列傳中,記各人之籍貫門第傳統等等,譜牒家所有事也;其嘉言懿行,摭之以資矜式,教育家所有事也;觀一時代多數人活動之總趨向,與夫該時代代表的人物之事業動機及其反響,史家所有事也。由此言之:今后史家,一面宜將其舊領土一一劃歸各科學之專門,使為自治的發展,勿侵其權限;一面則以總神經系——總政府自居,凡各活動之相,悉攝取而論列之。乃至前此亙古未入版圖之事項——例如吾前章所舉隋唐佛教,元明小說等,悉吞納焉以擴吾疆宇,無所讓也。舊史家惟不明此區別,故所記述往往侵入各專門科學之界限,對于該學,終亦語焉不詳,而史文已繁重蕪雜而不可殫讀。不寧惟是,馳騖于此等史外的記述,則將本范圍內應負之職責而遺卻之,徒使學者讀破萬卷,而所欲得之智識,仍茫如捕風。今之作史者,先明乎此,庶可以節精力于史之外,而善用之于史之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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