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去之中國史學界(2)
- 中國歷史研究法
- 梁啟超
- 4513字
- 2015-04-16 17:13:57
史界太祖,端推司馬遷。遷之年代,后左丘約四百年。此四百年間之中國社會,譬之于水,其猶經百川競流波瀾壯闊以后,乃匯為湖泊,恬波不揚。民族則由分展而趨統一;政治則革閥族而歸獨裁;學術則倦貢新而思竺舊。而遷之《史記》,則作于其間。遷之先,既世為周史官;遷襲父談業,為漢太史;其學蓋有所受。遷之自言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太史公自序》)。然而又曰:“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報任安書》)蓋遷實欲建設一歷史哲學,而借事實以為發明。故又引孔子之言以自況,謂:“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自序》)舊史官紀事實而無目的,孔子作《春秋》,時或為目的而犧牲事實。其懷抱深遠之目的,而又忠勤于事實者,惟遷為兼之。遷書取材于《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等,以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組織而成。其本紀以事系年,取則于《春秋》;其八書詳紀政制,蛻形于《尚書》;其十表稽牒作譜,印范于《世本》;其世家列傳,既宗雅記,亦采瑣語,則《國語》之遺規也。諸體雖非皆遷所自創,而遷實集其大成,兼綜諸體而調和之,使互相補而各盡其用此足征遷組織力之強,而文章技術之妙也。班固述劉向揚雄之言,謂“遷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漢書》本傳贊。)鄭樵謂“自《春秋》后,惟《史記》擅制作之規模。”(《通志·總序》)諒矣。其最異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為本位故其書廁諸世界著作之林,其價值乃頗類布爾達克之《英雄傳》;其年代略相先后,(布爾達克后司馬遷約二百年,)其文章之佳妙同,其影響所被之廣且遠,亦略同也。后人或能譏彈遷書;然遷書固已皋牢百代,二千年來所謂正史者,莫能越其范圍。豈后人創作力不逮古耶?抑遷自有其不朽者存也。
司馬遷以前,無所謂史學也。《漢書·藝文志》以史書附于六藝略之春秋家,著錄者僅四百二十五篇。(其在遷前者,僅百九十一篇);及《隋書·經籍志》史部著錄,乃驟至一萬六千五百八十五卷;數百年間,加增四十倍。此遷以后史學開放之明效也。古者惟史官為能作史。私人作史,自孔子始;然孔子非史家,吾既言之矣。司馬遷雖身為史官,而其書實為私撰。觀其傳授淵源,出自其外孫楊惲,斯可證也。(看《漢書》惲傳)。遷書出后,續者蜂起;見于本書者有褚少孫;見于《七略》者有馮商;見于《后漢書·班彪傳注》及《史通》者,有劉向等十六人;見于《通志》者有賈逵。其人大率皆非史官也。班固雖嘗為蘭臺令史,然其著《漢書》,實非以史官資格;故當時猶以私改史記構罪系獄焉。(看《后漢書》本傳)。至如魚豢、孫盆、王銓、王隱、習鑿齒、華嶠、陳壽、袁宏、范曄、何法盛、臧榮緒輩,則皆非史官(看《史通·正史篇》)。曷為古代必史官乃能作史,而漢以后則否耶?世官之制,至漢已革,前此史官專有之智識,今已漸為社會所公有,此其一也。文化工具日新,著寫傳鈔收藏之法皆加便,史料容易搜集,此其二也。遷書既美善,引起學者研究興味,社會靡然向風,此其三也。自茲以還,蔚為大國。兩晉六朝,百學蕪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讀《隋書·經籍志》及清丁國鈞之《補晉書·藝文志》可見也。故吾常謂晉代玄學之外,惟有史學;而我國史學界,亦以晉為全盛時代。
斷代為史,始于班固。劉知幾極推尊此體,謂“其包舉一代,撰成一書,學者尋討,易為其功。”(《史通·六家篇》。)鄭樵則極詆之,謂“善學司馬遷者,莫如班彪。彪續遷書,自孝武至于后漢。欲令后人之續己,如己之續遷;既無衍文,又無絕緒。……固為彪之子,不能傳其業。……斷代為史,無復相因之格。……會通之道,自此失矣。”(《通志》總序。)此兩種反對之批評,吾儕蓋袒鄭樵。樵從編纂義例上論斷代之失,其言既已博深切明。(看原文。)然遷固兩體之區別,在歷史觀念上尤有絕大之意義焉:《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漢書》以下,則以帝室為史的中樞,自是而史乃變為帝王家譜矣。夫史之為狀,如流水然,抽刀斷之,不可得斷。今之治史者,強分為古代、中世、近世、猶苦不能得正當標準;而況可以一朝代之興亡為之劃分耶?史名而冠以朝代,是明告人以我之此書為某朝代之主人而作也。是故南朝不得不謂北為索虜,北朝不得不謂南為島夷;王凌、諸葛誕、母丘儉之徒,著晉史者勢不能不稱為賊;而雖以私淑孔子自命維持名教之歐陽修,其《新五代史》開宗明義第一句,亦不能不對于積年劇盜朱溫其人者,大書特書稱為“太祖神武元圣孝皇帝”也。斷代史之根本謬誤在此。而今者官書二十四部,咸率循而莫敢立異,則班固作俑之力,其亦偉矣。
章學誠曰:“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后世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志、傳、同于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則于記注撰述,兩無所取。”又曰:“紀傳行之千有馀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饑食,無更易矣。然無別識心裁可以傳世行遠之具。……”(《文史通義·書教篇》)。此言班書以下,作者皆陳陳相因,無復創作精神。其論至痛切矣。然今所謂二十四史者,其品之良穢亦至不齊。同在一體裁中,而價值自固有高下。前人比較評騭之論既甚多,所評當否,當由讀者自懸一標準以衡審之,故今不具論。惟有一明顯之分野最當注意者:則唐以前書皆私撰而成于一人之手,唐以后書皆官撰而成于多人之手也。最有名之馬、班、范、陳四史,皆出私撰,前已具陳。即沈約、蕭子顯、魏收之流,雖身為史官,奉敕編述;然其書什九,獨力所成。自唐太宗以后,而此風一變。太宗既以雄才大略,削平天下,又以“右文”自命,思與學者爭席。因欲自作陸機、王羲之兩傳贊,乃命史臣別修《晉書》,書成而舊著十八家俱廢(看《史通·正史篇》)。同時又敕撰梁陳齊周隋五書,皆大開史局,置員猥多,而以貴官領其事。自茲以往,習為成例。于是著作之業等于奉公編述之人,名實乖迕。例如房喬、魏征、劉煦、托克托、宋濂、張廷玉等,尸名為某史撰人,而實則于其書無與也。蓋自唐以后,除李延壽《南史北史》,歐陽修《新五代史》之外,其馀諸史,皆在此種條件之下而成立者也。此種官撰合撰之史,其最大流弊,則在著者無責任心。劉知幾傷之曰:“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閣筆相視,含毫不斷。故頭白可期,汗青無日。”又曰:“史官記注,取稟監修。一國三公,適從何在?”(《史通·忤時篇》)既無從負責,則群相率于不負責,此自然之數矣。坐此之故,則著者之個性湮滅,而其書無復精神。司馬遷忍辱發憤,其目的乃在“成一家之言。”班范諸賢,亦同斯志,故讀其書而著者之思想品格皆見焉。歐陽修《新五代史》,其價值如何,雖評者異辭,要之固修之面目也。若隋、唐、宋、元、明諸史,則如聚群匠共畫一壁,非復藝術,不過一絕無生命之粉本而已。坐此之故,并史家之技術,亦無所得施。史料之別裁,史筆之運用,雖有名手,亦往往被牽掣而不能行其志,故愈晚出之史,卷帙愈增,而蕪累亦愈甚也(《明史》不在此例)。萬斯同有言:“治史者,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匱湢焉,繼而知其蓄產禮俗焉,久之,其男女少長性質剛柔輕重無不習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也。官修之史,倉卒而成于眾人,不暇擇其材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耳。”(方苞撰《萬季野墓表》)此言可謂博深切明。蓋我國古代史學,因置史官而極發達,其近代史學,亦因置史官而漸衰敝。則史官之性質,今有以異于古所云也。
與紀傳體并時者為編年體。帳簿式之舊編年體,起原最古,既如前述。其內容豐富而有組織之新編年體,舊說以為起于《左傳》。雖然,以近世學者所考訂,則左氏書原來之組織殆非如是。故論此體鼻祖,與其謂祖左氏,毋寧謂祖陸賈之《楚漢春秋》。惜賈書今佚,其真面目如何,不得確知也。漢獻帝以《漢書》繁博難讀,詔茍悅要刪之;悅乃撰為《漢紀》三十卷,此現存新編年體之第一部書也,悅自述謂:“列其年月,比其時事。撮要舉凡,存其大體;以副本書。”又謂:“省約易習,無妨本書。”語其著作動機,不過節鈔舊書耳。然結構既新,遂成創作蓋紀傳體之長處,在內容繁富,社會各部分情狀,皆可以納入;其短處在事跡分隸凌亂,其年代又重復,勢不可避。劉知幾所謂:“同為一事,分為數篇,斷續相離,前后屢出。……又編次同類,不求年月;……故賈誼與屈原同列,曹沫與荊軻并編。”(《史通·二體篇》)此皆其弊也。《漢·紀》之作,以年系事,易人物本位為時際本位,學者便焉。悅之后,則有張璠袁宏之《后漢紀》,孫盛之《魏春秋》,習鑿齒之《漢晉春秋》,干寶徐廣之《晉紀》,裴子野之《宋略》,吳均之《齊春秋》,何之元之《梁典》……等(現存者僅荀袁二家)。蓋自班固以后,紀傳體既斷代為書;故自茍悅以后,編年體亦循其則。每易一姓,紀傳家既為作一書,編年家復為作一紀,而皆系以朝代之名,斷代施諸紀傳,識者猶譏之;編年效顰,其益可以已矣。宋司馬光毅然矯之,作《資治通鑒》,以續《左傳》。上紀戰國,下終五代(西紀前四○三至后九五九),千三百六十二年間大事,按年紀載,一氣銜接。光本邃于掌故,(觀所著《涑水紀聞》可見),其別裁之力又甚強。(觀《通鑒考異》可見)。其書斷制有法度。胡三省注而序之曰:“溫公遍閱舊史,旁采小說,抉擿幽隱,薈萃為書。而修書分屬,漢則劉攽,三國訖于南北朝則劉恕,唐則范祖禹,皆天下選也,歷十九年而成。”其所經緯規制,確為中古以降一大創作。故至今傳習之盛,與《史漢》埒。后此朱熹因其書稍加點竄,作《通鑒綱目》,竊比孔氏之《春秋》,然終莫能奪也。光書既訖五代,后人紛紛踵而續之;卒未有能及光者。故吾國史界,稱前后兩司馬焉。
善鈔書者可以成創作,荀悅《漢紀》而后,又見之于宋袁樞之《通鑒紀事本末》。編年體以年為經,以事為緯,使讀者能嘹然于史跡之時際的關系,此其所長也。然史跡固有連續性,一事或亙數年或亙百數十年。編年體之紀述,無論若何巧妙,其本質總不能離帳簿式。讀本年所紀之事,其原因在若干年前者,或已忘其來歷;其結果在若干年后者,苦不能得其究竟。非直翻檢為勞;抑亦寡味矣。樞鈔通鑒,以事為起訖;千六百馀年之書,約之為二百三十有九事。其始亦不過感翻檢之苦痛,為自己研究此書謀一方便耳。及其既成,則于斯界別辟一蹊徑焉。楊萬里敘之曰:“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微,以先于其明。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約。”蓋紀傳體以人為主,編年體以年為主,而紀事本末體以事為主。夫欲求史跡之原因結果以為鑒往知來之用,非以事為主不可。故紀事本末體,于吾儕之理想的新史最為相近,抑亦舊史界進化之極軌也。章學誠曰:“《本末》之為體,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亦未足語此。……但即其成法,沈思冥索,加以神明變化,則古史之原,隱然可見。”(《文史通義·書教篇》)其論當矣。樞所述僅局于政治,其于社會他部分之事項多付闕如。其分目又仍涉瑣碎,未極貫通之能事。然彼本以鈔《通鑒》為職志,所述不容出《通鑒》外,則著書體例宜然。即提要鉤元之功,亦愈后起而愈易致力;未可以吾儕今日之眼光苛責古人也。樞書出后,明清兩代踵作頗多。然謹嚴精粹,亦未有能及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