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講給孩子的世界文學經典(第三冊)
- 侯會
- 4048字
- 2018-11-08 14:39:54
六八、左拉與《盧貢—馬卡爾家族》(19世紀,法國)
左拉:把科學引入文學
20世紀70年代,有人在法國學生中做調查,問他們愛看誰的小說。不少人回答說,愛看左拉的。左拉(1840—1902)確實是一位與眾不同的小說家,19世紀80年代前后,他的小說比雨果的還受歡迎呢。這多半是因為他把科學實驗也引到文學創作中來了。
19世紀下半葉,歐洲自然科學的發展勢頭迅猛。由于運用科學實驗的方法,生物學和醫學都取得了很大成就。有人還把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運用到藝術研究中,認為人種、時代、環境對藝術都有很深影響。

左拉
左拉對自然科學很感興趣,讀過許多實證主義和醫學、遺傳學的書。他想:何不把研究病理學、心理學的實驗方法,用到小說創作上來呢?這么一想,他的勁頭兒來了。
他給自己訂了龐大的計劃,準備寫一套包括幾十部作品的系列小說,通過一個家族的繁衍生息,來證明遺傳因素在人的生活中有多重要,同時也借此描畫出第二帝國時期的社會面貌來。——看得出來,這還是受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影響呢。
經過二十年的奮斗,這套小說終于完成了,總題目就叫《盧貢—馬卡爾家族》,共二十部長篇,加起來有六百多萬字。書中描述了一個家族五代人的升降浮沉、悲歡際遇。
第一部《盧貢—馬卡爾家族的命運》是個序幕,述說了盧貢和馬卡爾這兩家的來歷。——盧貢是個懶散的園丁,娶了瘋老頭兒的女兒弗格,生下兒子比爾·盧貢。日后比爾·盧貢混得不賴,他的兒子們不是大官、銀行家,就是醫生。這是盧貢的一支,是往上升的。
老盧貢死后,弗格又跟酒鬼馬卡爾同居,生下一兒一女,這要算馬卡爾的一支了。有精神病遺傳的媽媽,加上酗酒無度的爸爸,這一支的子孫,大半是農民、工匠、洗衣婦、娼妓……淪落到社會底層。
以下的十九部小說,像《貪欲的角逐》啊,《巴黎的肚子》啊,《盧貢大人》啊,以及《小酒店》《婦女樂園》《萌芽》《金錢》《潰敗》……都生動描畫了這個家族五代人形形色色的生活經歷;直到《帕斯卡醫生》,算是個總結。
左拉把這個家族的繁衍發展,畫成一棵“遺傳樹”:五代人由“樹根”生枝分杈地發展開去,卻都逃不了遺傳因素的制約。——這種借助自然科學理論來創作文學的做法,以前還從沒人嘗試過呢。
《小酒店》:自然主義不怕“扎眼”
咱們先順著其中一條遺傳線索,看看這部《小酒店》吧。
洗衣婦綺爾維絲屬于馬卡爾的這一支,是這個家族的第三代。她還沒成年,就跟鞋匠朗提埃生下了兩個孩子。后來鞋匠有了新歡,撇下這娘兒仨走掉了。綺爾維絲傷透了心,本不打算再嫁人。可是有個叫古波的泥瓦匠愛上了她。她見古波人還實在,又沒有壞毛病,就答應了他。兩人又生了個女孩娜娜,一家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可天有不測風云,不久古波受了工傷,家里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兒錢一下子全花光了。幸而綺爾維絲有個女友,借了她一點本錢,開了一爿洗衣店,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就在這時,古波受壞朋友的勾引,喝上了酒,這一喝就打不住了。
這邊,丈夫整天醉醺醺的;那邊,綺爾維絲以前的丈夫朗提埃又回來了。綺爾維絲一雙手養不了兩個閑漢,慢慢地,她也開始討厭干活,借酒澆愁地跟著喝上了。欠了債她也不在乎,甚至跑到街頭去拉客賣淫。好好一個家就這么毀啦,最終兩口子全死在酒上。
左拉試圖以此證明,綺爾維絲跟古波之所以墮落,是因為他們的爹爹就都是不可救藥的酒徒。可讀者更多看到的,是工人們的苦難生活和悲慘命運。小說一問世就引起了轟動,先后重印了三十幾次。有人還把書里的人物編進街頭流行的小調里。不過也有人批評左拉,說他把貧困和不幸暴露得太扎眼啦!

上世紀中葉出版的介紹左拉的書
左拉自有他的一套理論。他提倡文學要真實記錄生活,不能有一丁點兒掩飾、一丁點兒走樣。拿生物學的規律去解釋人和人類社會,也是這主張的一部分。這種文學主張,就叫“自然主義”。左拉還寫專文來論述自然主義。他的這套理論,在歐洲文壇影響不小。人們公認他是自然主義文學思潮的當然領袖——其實這多少是受了福樓拜的啟發。
娜娜:這難道全是我的罪過
綺爾維絲和古波所生的女兒娜娜,是另一部小說《娜娜》的主角。這姑娘從小在家里耳濡目染,看的全是淫亂和墮落。長大了,她自然也走上了墮落這條道兒。
她當了舞女,一邊在妓院接客,一邊又在劇場演戲。她哪里懂什么表演,嗓音更是讓人不敢恭維。可當她登臺扮演愛神時,幾乎是裸露著身體,臺下的庸俗觀眾被引逗得發狂。這以后,男人們蒼蠅似的把她包圍了,其中既有御前大臣、王子爵爺,也有銀行老板、演員名優……
娜娜也渴望真正的愛情,她愛著男演員豐唐,并終于跟他結合。可因為生活不順心,豐唐常常打她,還跟別的女人同居,反把她趕出門。娜娜終于明白了:“男人個個都是野獸!”

畫家馬奈筆下的娜娜
為了生活,娜娜住進了御前大臣為她買的漂亮房子,又回到跟妓院相差無幾的萬象劇院。她的生活更放蕩了,剛剛跟御前大臣海誓山盟,轉眼又跟伯爵睡在一起。到后來,金錢成了一切男人的“入場券”,沒有錢,連御前大臣也沒法踏進她的閨房!娜娜的家成了深淵,“一切男人,連同他們塵世間的所有物,他們的財產和自己的姓名,都一齊被這深淵吞下,連一把塵土也留不下”。——娜娜當然不是個好女人,然而娜娜問得好:這難道全是我的罪過嗎?
盧貢這一支的發跡史,則由《盧貢—馬卡爾家族的命運》《盧貢大人》《貪欲的角逐》等小說記錄描述。
園丁老盧貢的大兒子歐仁·盧貢后來當上第二帝國的大臣,因投機政治而大獲成功,從而使盧貢家族改換門庭,躋身上流社會。他的弟弟阿里斯第德·盧貢則在妻子死后續娶了富家女,當上了銀行家。只是這位續娶的妻子受他冷落,跟十七歲的繼子亂倫,最終導致父子反目。——富人家自有富人家的煩惱。
《萌芽》:紅色巨龍顯神威
《盧貢—馬卡爾家族》系列中,意義最深刻、場面最宏大的一部,是工人運動題材的《萌芽》。主人公蒂安是綺爾維絲的兒子。他本是個機械工人,因為打了工頭一個嘴巴,被工廠開除了。他身無分文,來到煤礦,下井當了推車工。
這是個什么鬼地方啊。又矮又窄的坑道,根本直不起腰來。礦工們就跟夾在兩頁書中的甲蟲差不多,揮鎬刨不了幾下子,就已經是滿身大汗了;可一天得這么干上十個鐘頭!
為了活命,女人和孩子也下井干活,一輛煤車一千五百斤,女工也顧不上羞恥了,脫了衣服玩兒命推著,人變成了野獸。到頭來,礦主們七克八扣,工人的工錢剩不下幾個。可股東們呢,坐在沙發上打著飽嗝,一年就凈拿五萬法郎紅利——那可是五十個精壯勞力一年的血汗錢啊。

根據《萌芽》改編的電影海報
蒂安是個有頭腦、有理想的青年,他跟國際工人聯合會有來往。在他的領導下,一場大罷工開始了。工人們軋斷升降機的鐵索,打倒那些還替老板賣命的工人,砸碎辦公處的玻璃窗,包圍了老板的公館,高喊著:面包,面包!
軍隊來了。他們占領了公館、廠房,保護資產者。公司想拿饑餓對付工人。礦工村的屋頂上,看不見一縷炊煙。可是沒人屈服。軍隊開始抓人,工人們撿起磚頭來還擊。槍聲響了,工人們成片倒下來……
跟蒂安同住一個小酒店的青年礦工蘇瓦林,是個俄國無政府主義者。他認為罷工太溫和,對付這個世界,得用火、毒藥和匕首!就在工人們罷工失敗、垂頭喪氣去上工的時候,蘇瓦林搗毀了礦井的排水設備,大水淹沒了巷道,十幾位礦工淹死在里面。蒂安雖然被救上來,可是再也下不了礦井啦。——不過自由的種子已經播下,黑色的復仇大軍正在田野里生長著呢,早晚是要收獲的。
左拉生活的時代,法國的資本主義發展迅速,工人隊伍也隨著壯大起來。可直到這時,還沒有人專門寫過工人呢,左拉是頭一位。
作品里的斗爭場景最雄偉:幾千人高唱著《馬賽曲》,浩浩蕩蕩到老板公館去請愿。夕陽西下,隊伍就像是一條紅色的巨龍。連老板的女兒看了,也禁不住感嘆呢。
左拉為了寫好這部小說,曾親自到礦區住了好幾個月。他就住在礦工宿舍里,跟工人一塊兒泡酒館,聊天,還親自下到烏煙瘴氣、遍地積水的礦井里推過煤車。
細節逼真是左拉小說的重要特點,也是自然主義的寫作要求。為了寫得更真切,左拉沒少在觀察上下功夫。沒事他就到街頭巷尾去轉悠,仔細觀察各色人物。商店、工地、醫院、學校,乃至流氓罪犯出沒的場所,沒有他不去的。據說只有妓院他沒去過,不過沒關系,自有他的朋友替他提供細節材料。
仗義執言,“我要控訴”
左拉一生成就巨大,但他卻沒念過大學。他的父親是意大利人,在他七歲時就去世了。左拉在外省長大,后來到巴黎讀中學。雖然成績還不錯,可法語卻不及格。再說他也沒錢念大學,他得找個活兒,好幫襯艱苦度日的媽媽。
左拉在一家書局找了個打包兒的活計,一邊干活,一邊學著寫詩。有一天,老板看到一張詩稿,大加贊賞。一問,是左拉寫的。老板便破格提拔他當了廣告部主任。在書局,他結識了一大批文學界、出版界的朋友,從此走上了文學之路。

左拉與家人在一起
后來左拉成了大作家,金錢、榮譽、地位全都有了。只是他那疾惡如仇、同情弱者的稟性沒變。
左拉五十幾歲時,法國發生了轟動一時的“德雷福斯事件”。有個猶太籍的法國軍官,被毫無根據地指控為德國間諜,被判了刑。政府明知有誤,卻官官相護,不肯認錯。
左拉跟這位年輕軍官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可他不能容忍社會生活中這種不公正的丑行,于是拍案而起,在報紙上發表了題為《我控訴!》的洋洋大文,指名痛斥政府要人。政府要人惱羞成怒,動用司法機關來迫害他,逼得左拉不得不出走英國。——日后真相大白,德雷福斯重獲自由。人們對仗義執言、威武不屈的左拉,也更加敬重了。
這時左拉已經完成了《盧貢—馬爾卡家族》的大計劃,仍覺著自己有使不完的勁兒。他便接著寫了三部小說——《羅馬》《巴黎》《盧爾德》,合稱“三名城”。緊跟著他又計劃寫另一組小說“四福音書”,即《繁殖》《勞動》《真理》《正義》——其中《真理》一部,就是拿德雷福斯事件做素材的。

《我控訴!》一文發表在報紙頭條
可惜“四福音書”只完成了前三部。1902年,左拉與妻子回巴黎過冬,準備著手《正義》的寫作。回家的第二天上午,已是九點多鐘,仆人還不見左拉夫婦起床。打開臥室門看時,卻見夫婦倆已經沒有了呼吸。
這位大作家死于煤氣中毒,時年六十二歲。幾年以后,他的骨灰被安放在先賢祠,這在法國,要算是最高榮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