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敲開文學之門
- 遇見·汪國真
- 竇欣平
- 5825字
- 2018-09-11 09:50:21
1978年10月,汪國真踏上了南行的列車。車窗外,充盈著綠色。汪國真知道,那是希望的顏色,而這次南行之旅,開啟的也正是他人生中的希望之旅,他已經由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一躍成為令人羨慕的大學生。
暨南大學的校門前,長途顛簸趕到學校的汪國真難以掩飾喜悅的神情。他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校門,內心早已泛起波瀾。汪國真很清楚這座知名僑校的歷史。學校名稱中的“暨南”二字出自《尚書·禹貢》篇:“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意即面向南洋,將中華文化遠播到五洲四海。它是中國第一所由國家創辦的華僑學府,前身是1906年清政府創立于南京的暨南學堂。后遷至上海,1927年更名為國立暨南大學。抗日戰爭期間,遷址福建建陽。1946年遷回上海。1949年8月合并于復旦、交通等大學。1958年在廣州重建。“文革”期間長期停辦,1978年10月迎來了復辦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其中,就有汪國真。
或許因為是僑校的緣故,暨南大學環境優美,學習、生活條件都很好。校園內波光瀲滟的明湖,造型別致的蒙古包食堂以及淡黃色的學生宿舍,無不營造了清爽而美麗的氛圍。中文系大一的男生被安排住在真如苑74棟,汪國真所在的宿舍,雖然是八個人的房間,但只安排了六個人住宿,留下兩個床鋪用來放置學生們的雜物。因為比較寬敞,也因為學校對內務衛生要求嚴格,所以,暨南大學的宿舍少一點人們概念中大多學生宿舍中的臟亂,多了些整潔。
汪國真對校園充滿了愛,這種愛不止是因為大學生活的美好,更多的是來自珍惜之心。15歲初中畢業后錯失走入高中的機會,在工廠做了七年半銑工的他,如今身處校園,仿佛如夢境一般。正因為有過失去,或許才更懂得珍惜,因此,眼前的校園令汪國真的內心充滿了奮進的激情。在桉樹遮蔽的校園小路上,汪國真享受著灑下來的斑斑點點的陽光,成為大學時代無比愜意的點滴記憶。汪國真曾回憶說:“每天傍晚吃完晚飯之后,我沿著學校的林蔭大道一直走到湖邊,當時就有暈暈乎乎的感覺,就覺得,心情特別好,特愜意、特舒服的感覺,我終于不用上夜班了!”暨南大學的校園,那條林間小路,曾激起汪國真創作的熱情,他在日后為它留下了美麗的詩作《校園的小路》——
有幽雅的校園
就會有美麗的小路
有美麗的小路
就會有求索的腳步
忘卻的事情很多很多
卻忘不掉這條小路
記住的事情很多很多
小路卻在記憶最深處
小路是條河
流向天涯
流向海角
小路是只船
駛向斑斕
駛向輝煌
還有一首關于暨南大學明湖的詩,名為《小湖秋色》——
秋色里的小湖
小湖里的秋色
岸在水里憩
水在岸上漾波
風來也婆娑
風去也婆娑
湖邊稀垂柳
湖中魚兒多
小湖什么都說了
小湖什么都沒說
當時的廣州,恰逢改革開放之初,文化氛圍十分活躍。特別是流淌著青春氣息的大學校園,文娛活動更加豐富。或許是性格使然,22歲的汪國真沉靜斯文,雖然在同學中間也有說有笑,但并不活躍。當時很流行跳舞,卻從未有過他的身影,體育活動中也很少看到他,他只是參加一些安靜一點的休閑活動,比如下圍棋。有一次,汪國真和一個同學下棋下得興起,正好趕上上課的時間,可是還沒決出勝負,于是就決定不去上課了。為了防止系里的輔導員余金水老師到寢室來找他們,兩個人甚至想出了應對的辦法:請同學在外面鎖上了寢室的門。對學生要求嚴格的余老師發現有人曠課后,果真來到寢室找他們,看到門上掛著的“鐵將軍”,自然以為他們沒在寢室里。可是,汪國真沒有想到的是,認真負責的余老師并沒有回去休息,反而擔心兩個年輕人出意外,尋遍了整個校園。汪國真聽同學們說起后,十分后悔,急忙找到余老師承認錯誤,雖然余老師并沒有過多責怪,但自那之后,汪國真再沒有因貪玩而耽誤功課。
同學們都親切地叫汪國真為小汪,還喜歡和他開玩笑,可是汪國真從不惱怒,和藹謙卑也就出了名。他無比享受著大學的生活,心里充滿感慨。幾個月之前,同學們還分布在中國乃至海外的不同地方,如今,大家卻聚在一起學習、生活,這是多大的緣分啊。而且十分有趣的是,因為原本的生活環境不同,同學們會說很多種語言,一個小小的中文系,仿佛就是一個外語學院——啟光是印度尼西亞歸僑,能講一口頂呱呱的印度尼西亞語;朝鮮來的小管,會寫一手漂亮的朝文;幾個從加拿大和港澳來的同學,竟然還當過英文老師。于是,聰明好學的汪國真也不甘落后,他來自北京,原本對粵語是一無所知的,但暨南大學所在地廣州市使用粵語很普遍,所以汪國真便決定自學粵語。令所有同學沒有想到的是,自學三個月之后,汪國真就已經能用粵語與來自香港的同學交流了。汪國真學習粵語的辦法十分有趣,經常拿著一本《毛主席詩詞》找到會說粵語的同學,指著其中的詩句問:“這句用廣東話怎么讀?”同學告訴他以后,他就反復讀,為了檢驗學習效果,他會找到另一個會說粵語的同學:“我念給你聽,你幫我糾正下。”就這樣,汪國真學會了粵語,雖然說得并不地道,可是那種大膽嘗試的精神和學習的能力卻給同學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中文系來自全國各地的六十幾名同學中,汪國真的學習成績屬于中上游,但考試答卷的速度卻是首屈一指。無論是哪門功課,兩節課的考試時間,汪國真總是半個小時便答完交卷。汪國真后來曾在文章中提及此事,說:“我不是一個把分數看得很重的人,但我也不愿太丟面子,這樣一種精神狀態,決定了我既成不了優秀生也成不了劣等生。”其實,因為家庭的教育,學生時代的汪國真一直都十分認真刻苦,只不過他不是一個“死腦筋”的書呆子,所以在進入大學校園之后,并沒有局限于課本里的知識,而是延續了兒時養成的愛讀書的習慣,在書的海洋里廣泛涉獵。那時,汪國真最大的嗜好就是泡圖書館和閱覽室,如饑似渴地借閱各類喜歡的圖書和期刊。普希金的抒情、狄金森的凝練、李商隱的警策、李清照的清麗,都是他在這個時期收獲的感受。然而,書的海洋那么浩大,汪國真帶著喜悅徜徉,卻總也無法觸到邊際,越發充滿渴望,《惜時如金》正是他當時的心境寫照——
用心靈追趕金色的時間
用憧憬編織絢麗的花環
捧起莊嚴的書本
走向風
走向雨
走向大自然
思索在歷史的沙灘
聽大海彈奏如泣的慢板
擺動不懈的雙腳
聳起巍峨的信念
讓今日的平靜
掀起明天的狂濤巨瀾
暨南大學中文系的同學們在入校之后不久,便創辦了一本油印的系刊《長歌》。這是一本詩刊,由同學們自己編輯、自己創作,雖然印刷質量遠遠比不上正式出版物的水準,但因為飽含了同學們的熱情與心血,已成為校園內最受師生重視的一本刊物。心存文學情懷的同學們總是帶著對文學的敬畏,選擇自己反復斟酌的佳作,認真謄寫在稿紙上,然后鄭重地將稿子投送給《長歌》,期待能在詩刊的版面上占據一隅。
在眾多投稿的同學中,就有中文系的汪國真。雖然在北京第三光學儀器廠當工人時,汪國真作為工廠里的團支部副書記時常寫文章,但那些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雖然從兒時到步入暨南大學,汪國真都對讀書如癡如醉,未曾間斷,但讀書并不等同于寫作。大學的校園有著濃郁的創作氛圍,特別是文學系的學生,更是文學的驕子,于是,汪國真也在那時開始嘗試著邁出創作的第一步。也許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日后會有一天享譽中國詩壇,但在當時,他只是帶著真誠,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寫出了一首名為《學校的一天》的組詩——
晨練:
天將曉 同學醒來早
打拳做操練長跑
鍛煉身體好
早讀:
東方白 結伴讀書來
書聲瑯瑯傳天外
壯志在胸懷
聽課:
講壇上 人人凝神望
園丁辛勤育棟梁
新苗看茁壯
賽球:
籃球場 氣氛真緊張
龍騰虎躍傳球忙
個個身手強
燈下:
星光間 同學坐桌前
今天燈下細描繪
明朝畫一卷
汪國真的這首組詩最終如愿刊登在了校園詩刊《長歌》上。這對一個中文系大一的學生來說,是對創作極大的激勵與肯定。接下來的事,卻出乎了汪國真的意料。
那一天午飯時間,汪國真早早來到學校食堂,打好飯坐在那兒吃飯。不一會兒,他就看到系里的同學陳建平向他興沖沖地走來。
汪國真心里很納悶,難道陳建平遇到什么喜事了?
陳建平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汪國真的對面,興高采烈地對他說:“汪國真,你的詩在《中國青年報》上發表了。”
汪國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但轉念一想,卻笑了,因為他心里知道,自己從未給《中國青年報》投過稿啊,怎么會發表呢?而且,就在不久前,文筆出眾的陳建平剛剛在《廣州日報》上發表了一首詩,那是整個系里的大新聞,如今,他一定是在拿自己打趣。于是,汪國真笑著說:“你別騙我了。”
沒想到,陳建平卻一本正經地說:“我沒騙你,是真的,我剛剛看過。”
汪國真看著陳建平,的確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就開始有些將信將疑起來:“是嗎?是什么內容的?”
陳建平說:“是寫校園生活的,是由幾首小詩組成的。”
汪國真開始相信陳建平的話了,因為不久前他在系里的詩刊《長歌》上發表的正是這樣一組詩。可自己的確沒有給《中國青年報》投過稿子,怎么可能刊登呢?汪國真的腦海里瞬間閃現著種種猜測。
那一天,是1979年的4月13日。當時學校為系里的學生訂閱了幾份報紙,其中就有《中國青年報》,不過,這份報紙是送到中文系的女生宿舍的,如果要看,就需要去女生宿舍找。汪國真沒有心思在食堂里慢慢吃飯了,把剩下的飯胡亂吃了幾口,就收好飯碗向女生宿舍跑去。
當時的廣州,前一天的《中國青年報》從北京發出,第二天才能到達。汪國真在女生宿舍中很快找到了送到不久的前一天的《中國青年報》。他匆匆瀏覽著,心中好像揣著小兔子,讓他不安又渴望,終于,在某個版面上,他的那首名為《學校的一天》的組詩跳入了眼簾。
汪國真興奮極了,向女同學借了這份報紙,然后興高采烈地跑出了女生宿舍。此時,他手中的《中國青年報》仿佛是一份價值連城的至寶,帶給他的喜悅無法言喻。的確,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文學環境正由封閉走向開放,青年學生創作投稿的熱情空前高漲。然而,報刊版面十分有限,能夠在報刊上發表詩作,對一個學生來說簡直有些遙不可及,特別是在全國性大報的《中國青年報》上刊登詩作,更是難上加難。汪國真后來才知道,《中國青年報》的記者不久前剛剛來到暨南大學進行學校復辦的采訪,返京時帶回了一本校園詩刊《長歌》,其中就有汪國真的組詩《學校的一天》。盡管這首組詩略顯稚嫩、直白,但因為真實反映了當時大學生的校園生活,《中國青年報》的編輯梁平才從《長歌》中挑選出并刊發在了4月12日的報紙上。不久后,汪國真收到了《中國青年報》編輯的來信,信中說:“汪國真同學,我們在貴系系刊《長歌》詩刊里選了你的詩,現寄上兩元稿費。”
1979年,在新詩潮風起的時代,大一學生汪國真發表了處女詩作,由此敲開了文學之門。那之后,汪國真飽含激情地投入到文學創作之中,開始積極寫稿、投稿。由于處女作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是一個非常高的起點,所以汪國真先是將投稿的目標放在首都北京的報刊上。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專攻北京的報刊,但寄出的詩稿卻總是毫無反饋。不得已,他才將投稿的目光轉向廣東省內的報刊。然而,降低了規格,并不意味著就會收獲成功,他的詩作仍未獲得省內報刊的認可,大多如泥牛入海,只是偶爾才能有所收獲,且是在一些不知名的小刊物,如《群眾說唱》上發表了一首短詩。
雖然投稿受挫,汪國真并沒有因此氣餒,年少時家庭培養的堅忍品質顯現了力量。他一如既往地徜徉于圖書館的詩山書海之中,偶爾的一點收獲,也對他有很大的激勵作用。或許在暨南大學中文系的同學中間,汪國真并不是文筆最優秀的一個,但他的文學天賦以及勤奮、執著,使他在文學道路上得以越走越遠。汪國真的筆頭很快,有時一天能寫出幾首詩。他把課余時間幾乎都給了創作,很少參加社團活動。不斷有新詩出爐,除了投稿之外,他還經常拿出來和同學分享。同學們讀到他的詩,很多時候都直言不諱,有的詩大家覺得好,有的詩大家覺得有欠缺,無論評價好壞,他都笑呵呵地照單全收,但在私下里,他會仔細揣摩,在練習中默默改進。回頭看去,暨南大學的讀書時光,是汪國真難忘的《青春時節》,也是他發表處女作、敲開文學之門的伊始。在他的詩作《青春時節》里寫下了這段美麗時光。
當生命走到青春時節
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們是多么留戀
這份魅力和純潔
可是不能呵
前面是鷗鳥的召喚
身后是涌浪般的腳步
和那不能再重復一遍的歲月
時光那么無情
青春注定要和我們訣別
時光可也有意呵
畢竟給了我們
璀璨的韶華和熾熱的血液
我們對時光
該說些什么呢
是尤怨
還是感謝
不過,大學時期的汪國真也不是單單只寫詩歌,散文、小說都有所觸及,只是相對較少。特別是小說,寫的數量屈指可數。至于小說寫得少的原因,說來較為有趣。大學時的汪國真總是覺得自己的字寫得很不好看,不但無法令觀者賞心悅目,若是讓人看得太多了,反而會生厭。這種想法可能有些夸張,可是當時的汪國真卻受了束縛。在他看來,詩的篇幅有限,如果謄寫詩,大多只有短短的幾句或是十幾句,會在編輯對字體產生厭煩之前就結束了,所以投稿時至少還有被成功采用的可能;可是小說的篇幅較長,每次謄寫的時候總是要有好多頁,如果字寫得很難看,便很難讓編輯看到最后,更別說被采用了。就是這個可愛的原因,使汪國真在大學時期寫詩多,散文少,小說更少。
但在汪國真創作量極為有限的小說中,也有被報刊采用的作品,就是刊發于1980年1月20日《廣東僑報》上的短篇小說《丹櫻》。丹櫻是故事中的人物,名叫劉丹櫻,小說中,他的父親在日本是很有名的科學家,他沒有忘記祖國,毅然返回北京,為國家貢獻力量,卻在“文革”期間受到迫害,“文革”后選擇了回日本。多少年后,長大成人的丹櫻學有所成,同樣義無反顧地返回了祖國,效仿他的父親為祖國效力。在小說的結尾處,汪國真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了年輕女孩丹櫻的愛國形象——
“難道你不覺得……”我欲言又止。
“你是說,我們國家生活水平太低是嗎?萍萍姐姐,俗話說得好:孩子不嫌娘丑。中國人是聰明、勤勞的,祖國一定會富強起來的。”她用低緩的聲調親切地說。
我贊賞她這番話,但我心中仍有一些隱隱的憂慮,我說:“生活給我們這些天真的人的教訓夠深刻了。當年,你爸爸……”
丹櫻理解了我沒說完的話。她把頭微微昂起,用手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幾根頭發,說:“萍萍姐姐,我是這樣想的:我國人民已經從那場大悲劇中學到了怎樣去防止再發生那樣的悲劇。因此,我不會再有我爸爸那種遭遇了。你說是嗎?萍萍姐姐。我記得我爸爸在送我回國時給我說了很多話,其中有這句古話:‘殷憂啟圣,多難興邦。’祖國一定會由我們建設得更好,會富強起來的!”
丹櫻,你說得多好啊!
這篇《丹櫻》不僅是汪國真的短篇小說處女作,也是他在大學時期唯一發表的一篇短篇小說。1982年6月,暨南大學在恢復高考后的首屆畢業生畢業在即,中文系從八二屆學生發表在國內及海外各種報刊上的文藝作品中遴選佳作,特別編印出版了八二屆畢業班作品選《鴻爪》,其中便收錄了汪國真的這篇《丹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