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二刻,春日的太陽已經垂下了南邊神農大山的山頭,一時間洛邑內已經是燈火通明。
學院內或有人二三結伴挑燈而行,他們中大多數的目的地都是位于學院五進內的論戰堂。
據說今晚有兩名初門新生立下生死狀要論生死戰,且二人都是天賦異稟,背后都能牽扯到諸多勢力,此番論戰定是極有看頭。
論戰堂是一座琉璃廡頂大殿,四角飛檐各有九對瑞獸,鴟尾炯炯直視鶉火星次①,一輪金盤明月高懸于空,映亮了大周分野,群星皆在明月下黯然失色。
論戰堂的正中間有一座高出地面二尺有余的木臺,用作論戰場地。木臺四面各有三十六張案,以供觀眾觀戰。案后有一片空地,用作站位。站位之后四面各有高出地面三丈余的廊道,廊道相互連接,每面各有一十八張桌案。論戰臺正北出的廊道突出了一個月牙形來,內只擺置了三張桌子,以供給大家名士和學府長亞貢坐位。論戰堂內東南一角還放置有沙漏一個,香爐一鼎,正南面梁木上垂系有一座銅鐘。
此刻木臺下的一百四十四張案上坐滿了學生,一些來晚的只能站在四周空處;廊道內亦座滿了先生和學生,那北面三張案后也坐了三位老者。
木臺上東西各站有一人,二人沒有相互怒視,反而閉上了眼睛,像是在在尋思著什么。這二人自然是梁興與公孫菡了。
論戰堂內喧聲彌漫,直到北面月牙形廊道上中間坐的那名老者輕咳一聲,眾人這才停了下來。
許久,東南角的沙漏被人倒置了起來,香爐中點燃的計時香也被時間燃盡了。香爐邊站有一位侍從,見計時香燃盡,便前跨一步道:
“戌時二刻已至——請亞貢子講——”
眾人皆轉身向論戰臺北面作揖道:
“請亞貢子講——”
月牙形廊道中間的那名青衣老者抬手作揖向眾人回禮,隨后清了清嗓子,方才徐徐道:“此次論戰不記生死,論戰雙方皆為甲巳一層聽書閣學生——甲方為甲巳一層聽書閣初門二部梁興,乙方為甲巳一層聽書閣初門二部公孫菡,證人革鞏先生,論題為‘苦’。鳴鐘三聲,即刻開始——”
“咚——”
“咚——”
“咚——”
鐘聲響徹殿堂……
隨著鐘聲震蕩在殿堂,梁興和公孫菡猛然睜開了雙眼,滿眼都是布滿血絲,充滿了殺氣,令滿座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二人生死論戰的消息早已傳播到了全書院內,同時這件事情也震驚動到了亞貢子。
不說這場生死論戰是十幾年來初門學生的第一場生死論戰,就單單是二人的身份和背后所牽扯到的勢力就已經足以讓亞貢重視。
公孫菡乃晉國上卿上將軍公孫弋最寵愛的小女。這公孫弋是什么地位?在晉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封地百里私兵五千,軍政大權握于一手,更是一個能牽動整個中原大勢的人物。公孫菡若死,公孫弋定會嗦使晉公出兵征伐蘊國,造成晉蘊大戰!后方空虛,難保狄族不會南侵中原,況且西南有楚國,西北有燕國,東方有衛國、未國、鄭國虎視眈眈,如此機會,他們難保不會乘機伐晉!
梁興乃蘊國國君之義子,甚得蘊君寵信,他若死了,蘊國也會出兵征伐晉國。蘊國之東的齊國正在忙于和吳越爭奪土地,無暇西顧;南方一十八個小國也不會翻起什么大浪;西邊周王也正在忙于和楚國劃定勢力范圍,如此則無后顧之憂,但一旦晉蘊交戰,難保中原局勢不會發生變化,如此看來風險亦不下于晉國出兵!
梁興、公孫菡,多好的兩個苗子啊,若是給足他們時間,未來定會站在華夏巔峰!可惜二人還是太過年輕太過沖動了,憑他們的身份,豈是想論生死戰就能論生死戰的?
亞貢嘆了一口氣,微微搖了搖頭。
只見臺上梁興一甩黑色大氅,前踏一步道:
“汝可知苦為何物?!”
“苦為小苦與大苦。小苦者,或失臂、或失親、或失利、或失名,或官場失意流落于桑梓田疇,或愛情不忠放浪形骸于江河之上,或行商坐賈被盜寇所劫愁苦于室,或如爾等小人沖動立下生死契約自取其辱于論戰臺上,此皆乃人之小苦也,不可言于廟堂!”公孫菡此番論語言辭激烈,言鋒直指梁興!眾學生聽了都是心中一驚,果然是大家名秀,方才始齠八歲就已經有如此見識,如若此番論戰論勝活了下來,未來定是風光無限!但是由于公孫菡從未有過社會實踐而言辭頗有漏洞,因此學生們都未能喝彩,而是齊聲作揖道:
“善!”
而諸位先生聽了卻暗暗搖頭,這般淺談言辭,斷會敗入梁興之手,命不久矣!
梁興仰天狂笑,轉而前踏一步,至指公孫菡道:“汝錯矣!汝言所謂之小苦皆是大苦,非小苦也!先聞儒家孟夫子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者,吾感慨唏噓也!廟堂之上當有如閣下所言者,莫不淪為亡國之君!若真如閣下所言,此為小苦,那么且問閣下——桑梓田疇不生薺麥②,魚塘之中涸底現石,山中流寇多于臭池之蚊蟻,市內落魄士人多于黃土之沙礫。斷臂殘疾之人多于你晉國之軍士,失去雙親之人多于你晉國之梁木!沃野千里而無耕者,九土城郭而無戌者,使尸橫渭水河東千里之地而無善后者,使數萬兵士身處絕境而食人肉者,使大周禮樂銷聲匿跡于中原者,所謂何苦?!!”
公孫菡后退一步,嬌軀顫抖,險些嚇倒!
堂內無論學生先生,甚至連那亞貢子,都是拍案驚呼,齊聲喝道:
“彩!!!”
梁興狂笑一聲,再踏前一步,振振道:
“此乃人間之大苦!我輩修煉成仙,就是要欲絕此苦!棠棣之華相殘其葉③,同宗之間相殺其身!父念子苦,無力贍養其身而自殺荒山之間;母念子苦,游說天下牽掛其身而自殺豚棚之內!廟堂者高呼,‘此乃小苦也!微微小苦不足掛齒!’,而后言大道大義大仁者,實乃愚夫也!當真該殺!”
公孫菡聽罷,滿臉恐懼,渾身發抖,霎時間癱坐在了地上!
眾人皆是拍案而起,沖著梁興作揖道:
“彩!!!”
梁興卻苦笑一聲,暗暗落淚哽咽道:“我從小浪跡民間,見亂世民間之疾苦,感慨萬千,而苦于學有不足,不能一一道完,羞于言齒!”
公孫菡依舊癱坐在臺上,雙目呆滯失神,竟不知她是否聽了進去梁興的此番話!
眾人有因此聯想到自己生活遭遇的,莫不垂淚涕泣,論戰堂內一片哭聲……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飛來一支長箭,刺破窗紗,劃破了周圍的一陣哭聲,直向公孫菡射去!
亞貢大驚,隨即拍案飛起,欲在半空中奪下刺箭。不料箭速飛快,霎時間刺穿了癱倒在地的公孫菡的胸膛,沒入其中!
胸膛劇烈的疼痛使公孫菡得從呆滯中回過了神,但是身體已無力舉起雙手來捂住那一寸寛的傷口,只能眼見著鮮血從中汩汩冒出,瞬間染紅了她的白衣縵裙!
亞貢趕緊一甩大氅,手指公孫菡,射出一道綠色元氣,封住了她的傷口,護住了她的心脈,公孫菡這才眉頭舒展起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學生們都懵坐在原地,只有先生們起身跳下廊道,釋放出元氣覆蓋全身,拔劍四顧,守護在諸位學生左右。
梁興也被這變故沖懵了,但他只噔噔后退兩步后就舉拳護在身前,環視左右。
亞貢飛起身來,滿臉怒氣,沖著箭來的方向怒道:“何方孽畜敢行刺我平生書院之人?!”夾雜著元氣的聲波蕩徹大殿,沖出殿外,竟然回蕩在整個平生書院!
論戰堂內的學生猛然清醒過來,或有人釋放出了元氣,或有人調動起元氣舉起拳來,亦或有人拔出佩劍,急步回撤到論戰臺周圍,環顧四周。
而學院內走動的所有高年級的學生們都立馬放下了手頭之事,拔出了劍,釋放出元氣,同論戰堂外的諸多先生一起飛速向論戰堂趕來;低年級的學生亦或是正在各處殿堂內學習的學生皆是舉拳自護,凝視左右!
亞貢隨即轉而怒視梁興,道:“雖然此事或與你無關,我也料你不會是這種人,但是在這事情還未查明真相前,我只能拘你自由之身,你可愿意?”
“轟”的一聲,論戰堂東邊一處大門突然被震成了齏粉,那齏粉彌漫在缺口四周,久久不散……
亞貢大驚,隨即化拳為掌,俯身向梁興沖去!但見前方黑影一閃,梁興居然竟然憑空消失了,隨即出現在先前亞貢坐的那個月牙形的廊道上,旁邊還有一位身高八尺,身著一襲黑色勁裝,雙手倒背,矗立在側的黑衣人!
亞貢隨即轉身怒視黑衣人,眾多學生和先生也跨步竄到亞貢身下,怒視著廊道內的梁興和黑衣人。
梁興雙眼充滿疑惑,顯然是不清楚這個黑衣人的底細,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此時自己不可解釋,不可發聲,只有跟著黑衣人,他才能活下命來!
就在這時,癱倒在臺面的公孫菡突然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噴出一口鮮血,霎然斃命!
“你好大的膽子!”亞貢終于拔出佩劍,直指著黑衣人!
“此女是我殺,但是此子,我得帶他離去,你亞貢子還拘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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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鶉火星次:古人依據十二星次的位置劃分地面上州、國的位置與之相對應。就天文說,稱作分星;就地面說,稱作分野。鶉火星次主周。
②薺麥,野生的麥子。莊稼沒人收,第二年會在田地上生出野麥。
③棠棣,兄弟;棠棣之華,兄弟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