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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譯文 徐愛錄

[徐愛,字曰仁,號橫山,浙江余姚人,是王陽明早期的一個學生。三十一歲時不幸去世。]

◎關于《大學》中“格物”的種種說法,先生都是以舊的版本作為依據,朱熹、程頤和程顥普遍認為這個舊本是錯誤的。為什么要依據一個錯的版本?我一開始感到很意外,繼而深感懷疑,最后,我費了很大的功夫,去分析對照兩個版本,苦苦思索其中的脈絡,然后向先生討教、質疑。這才明白到先生的說法,就好像水有寒冷的本性,火有炎熱的本性,(是理所當然的),即使幾百年后的圣人也絕不會懷疑。先生天資聰穎,很睿智,但是為人謙和,平易坦誠,生活簡單,不修邊幅。一般人看到先生早年豪邁不羈,又曾經熱衷于賦詩作文,還出入于佛家和道家,所以,一聽到先生的說法,都以為不過是標新立異,沒有去細細深究。他們并不知道,先生在貶居貴州龍場的三年中,在困厄中修行靜心和專注的功夫,實在已經進入圣賢的世界,歸于純粹而和諧的境界。

作為弟子,我朝夕受教于先生,深感他的學說,剛剛接觸會覺得沒有什么特別的,似乎很容易;但稍稍深入研究,就會覺得很高深;初看好像很粗疏,但仔細鉆研就覺得很精妙;剛走進去覺得很淺顯,但一深入就覺得沒有窮盡。十幾年來,先生學問的輪廓,我都還沒有完全看清楚。現時很多君子,有的與先生僅僅一面之緣,有的只聞其名,有的先在心里懷著蔑視、惱怒的情緒,就想倉促地根據三言兩語、閑言碎語加以猜測評論,這樣怎么可能理解先生的學說呢?追隨先生的人,聆聽先生的教誨,常常得一而遺二,領會得少而遺漏得多,如同相馬時只注意馬的雌雄、黑黃等外在因素,而忽略了是否是一匹好馬,根本在于能否馳騁千里。因此,我謹把平時所聽到的詳細記錄下來,給諸位同好奉上,以便考核校正,不負先生教育之恩。

晚生徐愛序

◎徐愛問:“《大學》首章的‘在親民’,朱熹認為應作‘新民’,他的依據是第二章有‘作新民’的文句。先生認為應按舊本作‘親民’,有什么根據呢?”

先生說:“‘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不同,怎么可以作為‘在新民’的依據呢?‘作’與‘親’相對,但不是‘新’字的意思。后面說的‘治國平天下’,都對‘新’字沒有特別的說明。比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這些都含有‘親’的意思。‘親民’猶如《孟子》中的‘親親仁民’,親近就是仁愛。因為百姓不能相互仁愛,舜就任命契作司徒,盡心竭力地推行倫理教化,讓百姓能夠相親相愛。《堯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再如孔老夫子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親民’。說‘親民’,就包含了教化養育的意思,說‘新民’就有點偏頗了。”

◎徐愛問:“《大學》說‘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認為是指事事物物都有定理,都能達到至善,好像與您的看法不太一樣。”

先生回答:“在具體事物上尋求至善,就是把義放在心的外面了。至善是心的本體,只要‘明明德’到了最為精妙惟一的程度就是了。然而,至善從來不曾離開過具體事物而存在,就像朱熹講的,‘窮盡天理的極限而沒有一點私欲’的人,才能達到至善的境界。”

◎徐愛又問:“如果只從心里去尋求至善,會不會無法窮盡天下所有的事理呢?”

先生說道:“心就是理啊。天下難道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嗎?”

徐愛說:“比如侍奉父親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誠、結交朋友的誠信、治理百姓的仁愛,其間有許多道理,大概也不能不去細細探究考察。”

先生感嘆地說:“這種說法蒙蔽世人很久了,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得清楚的。姑且就你問的來聊一聊。比如侍奉父親,不是從父親那里求得孝的道理;侍奉君主,不是從君主那里求得忠的道理;交友、治理百姓,不是從朋友和百姓那里求得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都在這個心里面。心就是理。人心沒有被私欲遮蔽,就是天理,不用到心外去增添分毫。用這顆純乎天理的心,表現在侍奉父親這件事上就是孝道,表現在侍奉君主這件事上就是忠誠,表現在交友和治理百姓上就是誠信和仁愛。只要在自己心中下功夫摒除私欲、存養天理就可以了。”

徐愛說:“聽先生這么一點撥,我覺得已經有一點點明白了。但從前的看法太根深蒂固,依然縈繞心中,還不能完全擺脫。例如侍奉父親,那些噓寒問暖、早晚請安之類,有許多的細節,不也需要講求嗎?”

先生說:“怎么能不講求呢?但是,要分清主次,在自己心中去私欲、存天理的前提下去講求。像寒冬為父母保暖,也只是要盡自己的孝心,唯恐有絲毫私欲夾雜其間;炎夏為父母消暑,也只是要盡自己的孝心,唯恐有絲毫私欲夾雜其間。只是講求有這份心,這份心如果沒有私欲,純粹是天理,是顆誠懇孝敬父母的心,那么,冬天自然會想到為父母防寒,會主動去掌握保暖的辦法;夏天自然會想到為父母消暑,會主動去掌握消暑的辦法。這都是那顆誠摯于孝順父母的心生發出來的條件,但卻必須先有這顆誠于孝順的心,然后,才有這些行為表現。拿樹木作比喻,孝敬的心是根,盡孝的行為是枝葉。必須先有根,才有枝葉,不是先找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上說:‘孝子有深切的愛心,就一定有和悅的氣度。有和悅的氣度,就一定有愉快的神色。有愉快的神色,就一定有和順的姿容。’有了深愛之心作為根本,自然就會這樣了。”

◎鄭朝朔問:“至善也必須從具體的事物上尋求嗎?”

先生說:“至善只是讓人心達到天理最純粹的極限,從具體的事物上怎么尋求呢?如果可以從具體的事物上尋求,你試著舉幾個例子看看。”

鄭朝朔說:“比如孝敬父母,怎樣才能保暖、消暑,怎樣才能奉養合宜,必須探求一個恰當的尺度,才是至善。因此有了學問思辨的功夫。”

先生說:“假如孝敬父母只是講求保暖避暑和奉養合宜,那么,只須一兩天時間就可講清楚,哪需要學問思辨的功夫?為父母保暖避暑、奉養合宜,只要自己的心純粹、符合天理就夠了。而如果缺少了學問思辨的功夫,不免會造成毫厘千里的謬誤。因此,即便是圣人,也要聽從‘惟精惟一’的訓示。如果把那些禮節講求得適宜了就是至善,那么,現在許多戲子表演的侍奉父母的行為,也可以稱為至善了。”

徐愛在這一天又有所省悟。

◎徐愛由于沒有領會先生“知行合一”的教誨,與宗賢和惟賢再三辯論,也沒有得出什么結論,于是就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舉個例子來說說,到底不明白在哪里?”

徐愛說:“現在的人都明知有父親就應該孝順,有兄長就應該尊敬,但往往不能孝順、不能尊敬,可見知與行實在是兩碼事。”

先生說:“這是被私欲隔斷了,不是知與行的本體了。沒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就是還沒有真正明白。圣賢教導我們認知并且踐行,正是要恢復知與行的本體,不是很隨便地告訴你有認知就可以了。所以,《大學》用‘就像喜歡美色和厭惡臭氣一樣’來啟示人們什么是真正的知與行。看見美色是知,喜歡美色是行,在見到美色時就馬上喜歡它了,不是在見了美色之后才起一個心去喜歡。聞到惡臭是知,討厭惡臭是行,聞到惡臭時就開始討厭了,不是在聞到惡臭之后才起一個心去討厭。一個人如果鼻塞,即使惡臭在跟前,鼻子聞不到,也就不會討厭了,也是因為他不知道臭。我們講某人知道孝順父親、恭敬兄長,一定是這個人已經做到了孝順父親、恭敬兄長,才會說他知道孝悌。并不是只知道說些孝悌之類的話,就可以稱他為明白孝悌的人。再如知道痛,一定是他自己真的疼痛了,才會知道痛;知道寒,一定是他自己真的寒冷了;知道饑,一定是他自己肚子真的饑餓了。知與行怎么可能分開?這就是知與行的本體,沒有私欲在其中。圣賢教誨大家,只有這樣,才可以稱作知。不然,就算不上知了。這是多么緊要實在的功夫啊!非要把知行說成是兩件事,是什么意思呢?我要把知行說成是一件事,又是什么用意呢?倘若不懂得我提出‘知行合一’的目的,一味糾纏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又有什么用呢?”

徐愛說:“古人把知和行分開來講,大概是叫人有所區分,一方面做知的功夫,另一方面做行的功夫,這樣所做的功夫才能落實。”

先生說:“這就偏離古人的原意了。我以前說過,知是行的意向,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結果。如果明白這個道理,那么,講知的時候,行其實已經包含在其中了;講行的時候,知其實也包含在其中了。古人之所以把知和行分開來說,只因世上有一種人,只顧稀里糊涂地隨意去做事,根本不思考琢磨,完全肆意妄為,因此必須說一個知,他才能行得端正。還有一種人,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思考,根本不愿切實力行,只是無端空想,所以必得著重說一個行,他才能知得真切。這是古人不得已為了救弊補偏的說法。假如明白了古人真正的意思,那么說一點就已經足夠了。現在的人非要把知和行分為兩件事去做,認為是先知然后行。因此,就先去研究、討論如何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切了,再去做行的功夫。這樣,很可能終身都不去踐行,也終身沒有真正的認知。這不是什么小毛病,由來也很久了。我現在特別強調‘知行合一’,正是要對癥下藥,并非我憑空杜撰。知和行的本體原本就是這樣的。如果懂得了其中的要領,就算把知行分開說成兩件事也無關緊要,本質上仍是一件事。如果不領會其中的要領,即使說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呢?只是閑扯而已。”

◎徐愛問:“昨天聽了先生‘止至善’的教誨,已經覺得功夫有用力的地方了。但想了一下,又覺得和朱熹先生關于格物的教導不能吻合。”

先生說:“‘格物’正是‘止至善’的功夫。既然明白了‘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愛問:“昨天我將先生關于‘止至善’的教誨,推論到‘格物’的學說,好像也略有所悟。然而,朱熹先生的解釋,有《尚書》的‘精一’論,有《論語》的‘博約’論,還有《孟子》的‘盡心知性’作為依據,所以我還是有一點困惑。”

先生說:“子夏篤信圣人,曾參反過來探求自身。篤信圣人固然很正確,但是,不如反過來探求自身來得真切。既然你現在還有困惑,又怎么能夠習慣性地相信舊說、不尋求正確的答案呢?就拿朱熹先生本人說吧,他也十分尊敬、信賴程頤先生的學說,但假如自己有疑問的,又什么時候盲從過呢?‘精一’‘博約’‘盡心’這些說法,與我的見解本來是一致的,只是你沒有思考透徹罷了。朱熹先生對‘格物’的闡釋,不免有些穿鑿附會,并非《大學》里‘格物’的本意。精為一的功夫,博為約的功夫。既然你已經明白知行合一的道理,這里只須一句話就能清楚明了。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夠做到的事情,‘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的人能夠做到的事情;‘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夠做到的事情。朱熹對‘格物’的理解有偏差,是由于他將這個意思顛倒了,認為‘盡心知性’是‘物格知至’,要求初學者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情,怎么可能做到呢?”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么會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夠做到的呢?”

先生說:“性是心的本體,天是性的源頭。不斷擴大充實天生的善心,就是徹底發揮人的本性。《中庸》里說:‘只有天下至為誠心的人,才能徹底發揮他的本性,從而明白天地是如何運營萬物的。’懷著天生的善心,也就是說善心還沒有得到極致的發揮。知天,好比是知州、知縣的‘知’,是自己分內的事,和天性合二為一。對待天命,猶如兒子侍奉父親、臣子侍奉君主一樣,務必恭敬奉承才能沒有過錯,這個樣子還是與天性相對為二,這就是圣人和賢人的區別。至于‘夭壽不貳’,是教育人們一心向善,不能因環境優劣或壽命長短而把為善的心改變了,而只顧著去修身等待命運的安排。認識到人的貧窮富貴、長壽短命有一個天命在起作用,但并不因此而動搖心志。‘事天’(對待天命),雖然還和天未能合二為一,但已經認識到天性的存在。‘俟命’(等待天命),就是還不曾見面,在這里等候。這就是初學的人樹立志向的時候,有在困境中刻苦勤勉的意思了。朱熹先生卻顛倒了順序,使得學習的人無從下手。”

徐愛說:“昨天聽先生的教誨,我也隱隱覺得應該這樣下功夫。現在聽了先生這些具體的解釋,疑慮全消。昨天早晨我在思考,‘格物’的‘物’,也就是‘事’,都是依從本心而說的。”

先生說:“是的。身的主宰就是心,心有所動就是意,意的本體就是知,意之所在就是物。譬如,意在侍親上,那么侍親就是在格物;意在事君上,那么事君就是在格物;意在仁民、愛物上,那么仁民、愛物就是在格物;意在視、聽、言、動上,那么視、聽、言、動就是在格物。所以我說沒有本心之外的天理,也沒有本心之外的格物。《中庸》上說‘不誠心就沒有萬事萬物’,《大學》里講‘明明德’(弘揚光明正大的德行)的功夫,指的只是一個誠意,誠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先生又說:“格物,就像孟子說的‘大人格君心’的‘格’,說的是祛除人心中的不正之念,從而保全本體的純正。而意念的目的,也是要祛除其中的不正之念,來保全它的純正,也就是隨時隨地都在保全天理,也就是窮理(窮盡天理)。‘天理’即‘明德’(光明正大的德行),‘窮理’即‘明明德’(弘揚光明正大的德行)。”

◎先生又說:“良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具備良知。看見父母自然知道孝順,看見兄長自然知道恭敬,看見小孩落井自然有同情之心。這就是良知,不必向外求取。如果良知顯露,又沒有被私欲迷惑,就是《孟子·盡心上》所謂‘充分地生發惻隱之心,而仁慈之心就沒有用盡的時候’了。但是,對于平常人而言,不可能完全摒棄私欲的障礙,因此,必須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摒除私欲,恢復天理,讓本心的良知不再有私欲的障礙,能夠發揮無礙,充分地流動開來,這就是‘致良知’(達到良知)。達到了良知自然就能使心意至誠了。”

◎徐愛問:“先生說‘博文’為‘約禮’之功夫,我思考再三還是不能明白,請您開導解釋。”

先生說:“‘禮’字即‘理’字。‘理’表現出來,被人看見,就是‘文’。‘文’隱蔽不能見的為‘理’,文和理原本是同一件事。‘約禮’是要本心成為純粹的天理。要讓這個心為純粹的天理,就一定要在‘理’的顯示處好好下功夫:譬如,表現在侍奉親人這件事上,就在侍奉親人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侍奉君主這件事上,就要在侍奉君主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身處富貴或貧賤這件事上,就要在身處富貴或貧賤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表現在身處患難或外邦這件事上,就要在身處患難或外邦這件事上學習存養天理。無論行動說話,還是靜止沉默,都是如此,理顯現在什么地方,就在那上面學習存養天理。這就是從文中博學,也是約禮的功夫。廣博地學習存養天理,就是達到了至精的境界;遵從禮儀,就是達到了天理的純粹。”

◎徐愛問:“《朱熹章句·序》說‘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從先生對‘精一’的解釋來看,這句話似乎并不妥當。”

先生說:“是的。本心只有一個。沒有摻雜人為因素的稱為‘道心’,摻雜人為因素的稱為‘人心’。人心若能守于純正就是道心,道心不能守住純正就是人心。并非人生來有兩顆心。程子認為人心即私欲,道心即天理,好像把道心和人心分離開來說,但細細分析,意思是對的。而朱熹先生認為以道心為主,人心聽命于道心,這樣一來,就把一顆心分為兩顆心了。天理、人欲不能并存,怎么會有以天理為主宰,人欲聽命于天理呢?”

◎徐愛請先生比較一下隋朝時候的王通和唐朝時候的韓愈。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賢能大儒。后世之人僅憑文章尊崇韓愈,其實,相比之下,韓愈比王通差多了。”

徐愛問道:“為什么王通有仿造經書的過錯?”

先生說:“仿造經書的對錯不能一概而論。在你看來,后世儒者編著的作品,和仿造經書有何分別呢?”

徐愛說:“后世儒者的編著,不是沒有求名的意思,但最終目的是明道。而仿造經書完全是為了求名。”

先生說:“以編著明道,仿效的又是什么呢?”

徐愛說:“孔子刪述六經,為的就是明道。”

先生說:“既然如此,仿造經書不就是仿效孔子嗎?”

徐愛說:“編著經書,須對其中的道有所發明闡釋,而仿造經書,只是仿照經書的形式而已,恐怕于道無補。”

先生說:“在你看來,明道,是為了返璞歸真,使得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實呢,還是為了華而不實、嘩眾取寵呢?天下紛亂,緣由是太重虛文而輕實行。如果道清清楚楚地顯現于天下,那么,也就沒有必要刪述六經了。孔子刪述六經是不得已而為之。從伏羲畫卦,到文王、周公,這期間論述《易經》的著作,像《連山》《歸藏》等,紛紜繁復,種類數不勝數。《易經》里講的道,變得眾說紛紜,亂作一團。孔子發現天下喜歡虛文的風氣不斷盛行,覺得如果不去約束,就會沒有底線地蔓延,所以,就推崇文王、周公關于《易經》的論述,認為他們的學說才把握了《易經》的宗旨。于是那些眾說紛紜的觀點紛紛被廢棄,天下關于《易經》的論述始歸于一統。《詩經》《尚書》《禮記》《樂經》《春秋》,也都是如此。《尚書》自從“典”“謨”之后,《詩經》自《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那樣,淫邪妖冶的詩作,有成百上千篇。《禮記》《樂經》的名稱、實物、儀則、數目,多得數不清。孔子都作了刪削述正,從此其他的著述就消失了。在《尚書》《詩經》《禮記》《樂經》等經典里,孔子并沒有增添一言半語。現今《禮記》中的解釋之詞,大多是后世儒生附會之語,已不是孔子的本意了。以《春秋》來說,雖稱是孔子之作,其實都是魯國史書的舊文。所謂‘筆’,亦即照抄舊文;所謂‘削’,就是刪繁就簡,這樣只會有減無增。孔子刪述六經,是擔心繁雜的文辭擾亂天下,所以精簡到不能再精簡。他要求人們對于六經,不要死摳字句,應當領會經典的整體內涵,因為并非要用文辭來教化天下。”

“《春秋》之后,繁文日益盛行,天下越來越混亂。秦始皇因焚書而得罪天下,是出自他的私心,更不該焚毀六經。秦始皇當時若志在明道,把那些背經叛道的書全拿來燒掉,就會正合孔子刪述的本意。從秦漢以來,著述之風愈演愈烈,要想徹底廢止根本不可能了。只得效仿孔子的作法,收錄并彰揚那些和經典原文最接近的言論,那么,其他那些荒誕無稽之論,也就慢慢自行消失了。不知道文中子(王通)當初仿造經書的本意是什么,但我對于這事,是深切贊同的。我認為,圣人即便再復出,也不會否認這種看法。天下之所以混亂不堪,只因為寫文章的多,實干的少。人們各抒己見,爭奇斗異,以炫目喧嘩獲得名聲。這樣只會混淆天下人的視聽,蒙蔽天下人的耳目,使他們只去爭相修飾文辭,追逐虛名,而不再懂得還有敦于本分、崇尚真實、返樸歸淳的行為。這些都是著書立說的人所開啟的。”

徐愛說:“著述也有不能缺少的。比如《春秋》這本書,如果沒有《左傳》作參考,大概很難讀懂。”

先生說:“如果《春秋》必須要有《左傳》才能讀明白,那么,就是歇后謎語了。圣人何苦要作如此艱深隱晦的文章?《左傳》大多是魯國史書的舊文,如果《春秋》要憑借《左傳》才可讀懂,那么,孔子刪削它,又有何必要呢?”

徐愛說:“程頤先生也認為‘傳是案例,經是判斷’。比如,《春秋》上記載殺死了某位君王,或討伐了某個國家,如果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經過,大概難以作出正確的判斷。”

先生說:“程頤先生這一句話,恐怕也是承襲了后世儒生的說法,沒有理解圣人作經的本意。比如史書記載了殺死君王的事,那么,殺死君王就是罪過,為什么還要問殺死君王的過程呢?討伐的命令應該由天子下達,書上只寫討伐別的國家,那么討伐別的國家就是罪過,為什么還要問討伐的過程呢?圣人刪述六經,只是要端正人心,只是要存養天理、摒棄人欲。對于存養天理、摒棄人欲這件事,孔子曾經發表過看法;有時是依據人們的提問,根據他們各自的情況作出不同的回答;有時他也不愿多講,擔心人們在語言上鉆牛角尖,所以會說:‘我不想多說什么。’如果是些縱容人欲、吞滅天理的事,又怎能詳細解說呢?詳細地告訴人們等于是引發人們的奸詐之心呀!因此,孟子說:‘孔子門下,沒有記載齊桓公、晉文公的事,因此,后世就沒有流傳。’這就是孔門家法。世俗的儒者講求成就霸業的學問,他們總想要了解許多陰謀詭計。這完全是一種功利心態,與圣人作經的宗旨完全相違背,他們怎么思考明白呢?”因此,先生感嘆說:“如果不是通達天德之人,我很難與他談論這個問題。”

先生又說:“孔子說:‘我還見過史書有存疑疏漏的地方。’孟子也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武成》這一篇,我也就是選取了二三竹簡罷了。’孔子刪述《尚書》,即使是唐、虞、夏這四五百年間的歷史,也僅僅留下幾篇。難道就沒有別的值得稱道的事嗎?像這樣的敘述策略,圣人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圣人只是要刪除繁文,后來的儒者卻要去添油加醋。”

◎徐愛說:“圣人著經,只是為了去人欲、存天理。春秋五霸之后的事,圣人不肯把詳情告訴人們,確實如此。但是,堯舜之前的事,為什么都被省略,讓人無從了解?”

先生說:“伏羲、黃帝時代,年代已經很遙遠,流傳下來的自然很少。這也是可以想象的。那個時候民風淳樸,沒有一絲一毫重視文采形式的現象。這就是上古社會,不是后世所能比擬的。”

徐愛說:“《三墳》之類的書,也有流傳下來的,為什么孔子要刪除了它?”

先生說:“就是有流傳下來的,也因時代的變化而不合時宜了。風氣更加開化,文采日愈講究,到了周朝末期,想再恢復夏、商的習俗,已經不可能了,更不要說唐虞時的習俗了。至于更加久遠的伏羲、黃帝時的習俗,就更不可能恢復了。各朝代統治的方法不同,但遵循的道是相同的。孔子遵循堯帝、舜帝,又效法文王、武王。文王、武王的統治方法,就是堯帝、舜帝的治世之道。然而他們都依據不同時期的情況管理社會,各自的政令制度互不相同。夏、商的政策如果在周朝實行,已經并不合適。所以,周公對于大禹、商湯、文王的治世之道,有深入的思考,并加以兼收并蓄,遇到不合時宜的地方,就夜以繼日地反復研究。更何況遠古的治世方法,又怎能重新施行呢?這正是圣人刪略前事的原因。”

先生接著說:“一心實行無為而治,不能像禹、湯、文王那樣依據現實的實際情況而進行治理,非要實行遠古的風俗,這是佛教、老莊的主張。根據時代的變化對社會進行治理,卻不能像禹、湯、文王那樣一切均以道為根本,而是根據功利之心來推行,這是春秋五霸以后治世的狀況。后世許多儒生翻來覆去地論說,都只是講了一個霸術。”

先生又說:“堯、舜之前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能照搬,可以把它刪略了。夏、商、周三代之后的治世方法,后世不可能仿效,可以把它刪略了。只有夏、商、周三代的治世經略,還可以實行。然而,世上議論三代的人,卻不了解三代治理天下的根本,僅注意到一些細枝末節。所以,三代治理天下的方法也不能恢復了。”

◎徐愛說:“先儒討論六經,認為《春秋》是史書。史書專門記載歷史事件,恐怕與五經的體例和內容稍有不同。”

先生說:“記錄事實叫‘史’,論述道義叫‘經’。事實即道義,道義即事實。《春秋》也是經書,五經也是史書。《易經》是伏羲時候的歷史,《尚書》是堯舜之后的歷史,《禮記》《樂經》是夏、商、周三代的歷史。它們記載的事實是相同的,闡述的道義也是相同的,怎么會有所謂的差別呢?”

先生接著說:“五經也只是史書。史書就是辨明善惡以示訓戒。善可以用來教化,因而特別保存善的事跡讓人仿效。惡能夠讓人引以為戒,所以保存一些戒條而省去惡事的發展經過,以杜絕奸邪。”

徐愛問:“保留善的事跡讓后人效法,是為了存養天理的本來面目。刪略惡事的經過以杜絕奸邪,也是為了將人的私欲抑制在即將萌芽的狀態嗎?”

先生答道:“圣人著述經書,確實有這種意圖。但也不必拘泥于文句。”

徐愛聽了,又問:“惡可以引以為戒,保留戒條而省去惡事的經過以杜絕奸邪。然而,在《詩經》中為什么不將《鄭風》和《衛風》刪掉呢?先儒認為是‘惡事可以懲戒人的放蕩縱欲之志’,果真這樣嗎?”

先生說:“現存的《詩經》不再是孔子所修訂的原貌了。孔子說:‘要杜絕鄭國的音樂,鄭國的音樂是靡靡之音。’又說:‘厭惡鄭國的音樂擾亂雅樂。’‘鄭、衛的音樂,是亡國之音。’這就是孔門家法。孔子修訂的《詩經》三百篇,都是所謂的雅樂,既可以在拜祭天地和祖先時演奏,也可以在鄉村的廟里或聚會上演奏,都有助于陶冶性情,涵養德操,移風易俗,怎么會有《鄭風》和《衛風》之類的詩呢?這種詩是助淫導奸呀!《鄭風》《衛風》肯定是秦始皇焚書之后,世俗儒生為湊齊三百篇的數目而硬套上去的。而淫靡之辭,世間的俗人都喜歡傳播,現在街頭巷尾的人,還是喜歡傳播這類東西。朱熹說‘惡事可以懲戒人的放蕩縱欲之志’,正是想解釋而又解釋不了,反而替那些淫靡的詩作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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