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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譯者序

關于王陽明心學,《傳習錄》是最好的讀本。王陽明因為心學而在中國歷史上具有重大影響,但王陽明的心學,不只是思辨性的、學術性的,更不是書齋的,而是實踐的、行動的,是生活哲學和生活方式。可以說,王陽明恢復了哲學的本義: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古代的哲學家比如孔子、蘇格拉底,都是融哲學與生活為一體的,哲學即生活,生活即哲學。

王陽明的一生,就是實踐心學的一生,或者說,王陽明的一生,最好地詮釋了什么是王陽明心學,什么是“知行合一”,什么是“致良知”。所以,我們閱讀《傳習錄》,一定不能只看文字,而應該和王陽明的實際生活相結合,才會有更深切的理解,才會有真正的收獲。

不平凡的一生

王陽明,原名王守仁,生于明成化八年(1472),明嘉靖七年十一月(1529年1月)去世,浙江余姚人。他父親叫王華,是明成化十七年(1481)的狀元,做官做到南京吏部尚書。他祖父叫王倫(字天敘),應該是一個灑脫不羈的人,當時的人把他比作陶淵明、林和靖。再往上追溯,可以追到西晉時期瑯琊孝子王覽,王覽的曾孫就是書法家王羲之。王羲之定居浙江紹興,一直傳到二十多代,有個王壽,移居到余姚,成為余姚王陽明家族的起源。

王陽明原來的名字叫王云。據說他出生前,他祖母做了一個夢,天上一個神仙踏著祥云把一個可愛的嬰兒送到自己懷里。然后,隔壁就有嬰兒的啼哭,兒媳婦生下了一個兒子,就是王陽明。他祖父為了紀念這個夢,就把嬰兒取名王云。奇怪的是,這個孩子直到五歲還不會說話。將近六歲那一年,有一天,一個和尚從門口經過,看到王陽明,感慨說:“天機是不可泄露的,你們既然泄露了,他自然就不會說話了。”于是,他祖父把他的名字改為:守仁。果然,很快就會說話了。

王守仁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家鄉附近的陽明洞筑室讀書,所以,后來的人都叫他陽明先生。關于王陽明的生平事跡,有一些一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這也是人性的通病,喜歡神化一些自己喜歡的人,當作神供奉起來。但王陽明一生的經歷,確有非凡之處。一是他很小的時候,就顯現了不凡的天賦,二是他一生的經歷挺傳奇的,幾乎像一部武俠小說。

王陽明十一歲那年,跟隨祖父去京城,經過鎮江時,祖父邀約了一群朋友在金山寺喝酒。從前的文人,一起喝酒就免不了要即席賦詩,就在大家想著寫什么好的時候,王陽明突然高聲朗讀了一首自己寫的詩:“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樓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在場的人都很吃驚,一個十一歲的小孩怎么能寫出這樣的詩?有人提議以眼前的“蔽月山房”為題,再寫一首,結果,王陽明很快就脫口而出: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有人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這首詩顯現了王陽明廣闊的視野。十五歲那年,王陽明自己一個人出游長城居庸關一帶,進入塞外蒙古等少數民族的區域,考察他們的情形,一個月后才回到京城。十七歲(1488)那年,王陽明奉父親之命,到江西去結婚,迎娶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的女兒。結婚那天,準備行禮的時候,王陽明突然不見了。原來他一個人到外面散步,走到鐵柱宮,遇到一個道士,就聊起了養生之說,把婚禮給忘了。等到諸家的人找到他,差不多已經是第二天凌晨。

王陽明考了兩次會試,都落榜了,直到第三次考試,終于考中進士。此后在工部、刑部等當公務員,本來可以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晉升,但王陽明在1506年上書皇帝,抨擊當時的太監劉瑾,結果遭到廷杖四十的懲罰,還被關進監獄。在監獄里,王陽明每天讀《易經》,思考其中的玄理。最后皇帝下詔,把王陽明發配到貴州龍場做驛丞。

去貴州的途中,經過浙江,王陽明發現有殺手跟著他,于是在錢塘江邊寫了兩首絕命詩,跳進了江水中。殺手以為他已經自殺,就回京城去向劉瑾報告了。不想王陽明是假裝自殺,實際是躲在一條商船的下面。他跟著這條商船,一直漂到了福建沿海,上岸后向武夷山走去。在山里,他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二十年前他在江西鐵柱宮遇到的那位道士。這位道士點撥了王陽明,不應該逃避,而是應該到龍場去赴任。

到了龍場,王陽明建立了龍岡書院,傳播文化,發展教育。龍場在王陽明的精神歷程上,是一個里程碑式的地方,“龍場悟道”即發生于此。王陽明講心學,講知行合一,就是從龍場開始的。1510年,朝廷任命王陽明做廬陵縣令,在縣令任上,王陽明顯示了杰出的管理才能和處理復雜事件的應變能力。1511年,升任南京刑部主事,不久又調任北京吏部主事。

1516年,王陽明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安)、贛(州)、汀(州)、漳(州)等地。這幾個地方多年來一直遭受匪患,歷任官員都無能為力,但王陽明作為一介書生,展現了卓越的軍事才能,不僅殲滅了四股土匪力量,而且為當地制定了長治久安的政策。這次江西平寇是王陽明一生中最值得稱道的“事功”之一。

第二大“事功”是平定寧王叛亂。寧王朱宸濠的祖上是朱權,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個兒子,當年燕王朱棣騙取他的信任,他與燕王朱棣一起造反,奪取皇帝的位置,但朱棣當了皇帝后,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反而把朱權打發到南昌。因為歷史上的過節,寧王家族一直有不滿。到了第四代寧王朱宸濠時期,正好當時的皇帝朱厚照荒淫無能,朱宸濠覺得機會來了,于是,網羅人才,苦心經營,終于在1519年起兵造反。王陽明當時已經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被朝廷派往福建剿匪,途中聽到寧王起兵,又折回南昌。在兵力懸殊的情況下,王陽明用計謀打敗了寧王。

當然,由于皇帝的昏庸,王陽明不僅得不到表彰,還差一點被誣陷為寧王同謀。1521年,武宗朱厚照死了,世宗嘉靖皇帝繼位。嘉靖下詔封王陽明為新建伯,這在當時是一個很高的榮譽。此后幾年,王陽明一直在家鄉講學,直到1527年,朝廷又派王陽明去廣西剿匪,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三大“事功”。那時王陽明已經56歲,還患有肺病。他一路顛簸到了廣西,以招撫的辦法,和平地解決了匪患。王陽明在給皇帝的上疏中提到,廣西思恩十八九年中,不斷有人造反,是因為官員的設置體制出現了問題。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二十九日,在從廣西返回浙江的途中,在一個叫青龍鋪的地方,病入膏肓的王陽明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學生問他有什么遺言,他回答:“此心光明,亦復何言!”說完,溘然長逝。

他的遺體葬在浙江紹興蘭亭洪溪仙霞山的南麓。

生命自覺與圣人人格

王陽明一生,不只是非凡,更有著強烈的生命自覺。我們一般人,生下來活在世界上,往往按部就班,比如在中國古代,讀書人基本上走“學而優則仕”的道路,讀書,考試,中秀才,中舉人,中進士,中狀元,然后一路做官,到告老還鄉。今天的情形,其實也差不多,一般人讀完中學,上大學,然后找一份工作,一路做到退休。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少數人不愿意隨波逐流,立志要成就一番事業,像王陽明那樣,中了進士,后來三次平定叛亂,在古代已經算是做出了一番事業。今天一些人創業成功,或者在某個領域取得卓越成績,也算是做出了一番事業。

但還有極其少數的人,不僅活著,不僅做事,還要做人。也就是說,活著,不只是延續生命,而是成就一番事業;成就一番事業,不只是獲得社會的認可,而且要在做事的過程中,成就一種人格。王陽明就是這樣極其少數的人。

王陽明十歲左右,進私塾,問老師:“什么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回答:“讀書,中進士。”老師說的,其實就是一般人的人生套路。十歲左右的王陽明顯然不愿意鉆進這個套路,所以,他質疑了老師:“中進士應該不是人生第一等事吧。第一等事應該是讀書做圣賢。”

十七歲那年,王陽明去江西成親,回余姚途中,經過上饒,聽說理學大師婁諒在此地,就去拜謁,向他請教如何才能成為圣人,婁諒告訴王陽明:“圣人必可學而至”,并告訴王陽明,成圣之路是內圣而外王,首先要“內圣”。怎么內圣呢?要通過“格物致知”。

雖然王陽明后來對于格物致知有自己的理解,但婁諒那句“圣人必可學而至”,卻成了他終身的追求,先內圣而后外王,也成了王陽明心學的大方向。

為了做圣賢,王陽明從少年時代到青年時代,先后沉迷于任俠、騎射、詞章、神仙、佛家,尋找人生的出路,最終歸于儒家,但又和當時正統的儒家朱熹有所不同,開創了自成一格的心學體系。這個心學體系不是純粹的思辨,而是實際的生活方式,用來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有意義,讓自己像一個圣人那樣活著。

王陽明曾經在詞章上下過功夫,苦讀經典,寫詩作文,直到有一天突然領悟到:我怎么能用有限的精力,去做無用的虛文?從那以后,對詞章看得很淡。王陽明也在道家的養生上下過功夫,但深入修行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不是圣賢大道,不過是“簸弄精神”,很快就放棄了。

佛學,尤其是禪宗,對于王陽明應該有過深刻的影響。只要我們把《傳習錄》中關于心、關于性的論說,以及“知行合一”的主張,和六祖惠能在《壇經》里關于心、關于性的論說,以及頓悟的主張,加以比較,就會發現他們在思維方式上驚人的一致;確如胡適先生、錢穆先生等前賢談到的,沒有禪宗,就不可能有宋明理學,也如太虛法師所言,“我國自晚唐、五代以入于宋,禪宗實為學者思想之結核”(《論宋明儒學》)。

但為什么王陽明終究沒有成為禪宗的信徒?據說,王陽明年輕的時候到山里去禪修,卻無法忘掉祖母、父母。在這一點上,他對佛教有所質疑,他認為:“這個愛親的念頭,從小生成,要是這個念頭可以去得,不成了斷滅種性嗎?”

又有一個故事,說他在杭州見到一個和尚,已經閉關三年了,幾乎不曾開口說話,王陽明走到和尚身邊,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么?終日眼睜睜看什么?”這句話其實頗有禪的機鋒,可惜這個和尚只會打坐,并沒有真正的覺悟,被王陽明一喝,居然說起話來。王陽明又問:“你有家嗎?”和尚回答:“家里還有老母。”王陽明問:“想不想念你母親?”和尚老實回答:“想念。”然后,王陽明就和和尚討論了一番關于人性的話題,說得和尚第二天就還俗回家,奉養母親去了。

又有記載,說王陽明曾經上九華山尋訪高人。首先見到的是一個叫蔡蓬頭的道士,王陽明向他請教了很多問題,他一概回答“尚未”。最后,他告訴王陽明:“看你的面相,雖然有出世之韻,但終究還是脫不了官相。”說得王陽明非常失望。不久,他聽說九華山地藏洞里住著一位異人,又去拜訪,那個異人正在閉目養神,王陽明摸了一下他的腳,嚇了他一跳:“這樣的險地,你怎么上來的?”王陽明表示了仰慕之情,就和他聊了起來。異人并沒有指點什么,只是說:“北宋的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

這些記錄或許有渲染的成分,但可以看出王陽明為什么沒有成為禪宗或道家的信徒,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對于親情、對于人性不能忘懷。《傳習錄》里王陽明批評佛家為了不為親情所累,就遠離父母,而在他看來,不想為親情所累,恰恰應該充分地表現、承擔親情,也就是通過孝道,才是真正不為親情所累;因為親情就是他自己的良知,就是其天性。

毫無疑問,禪宗也罷,道家也罷,他們不喜歡這個塵世,就遠離這個塵世;儒家其實也不喜歡這個塵世,從孔子到王陽明,中國的儒家都是現實批判者,都認為現實是“禮壞樂崩”,只有從前堯、舜、禹的時代,是唯一的美好時代;但儒家不避世,正因為這個世界不美好,所以更要深入其中,讓它變得美好。

所以,王陽明一生最大的特點,是擔當。可以說,他在自己的生活實踐中,把儒家的自我擔當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的心學,就是在生活中不斷自我擔當的過程中漸漸形成的。在個人興趣和社會責任之間,王陽明更重社會責任,并通過修行把自己的興趣融入社會責任之中。王陽明人生遇到的第一個矛盾,應該是科舉考試與成圣之間的矛盾。宋代程顥遇到周敦頤之后,覺得圣人之學才是人生真正應該追求的,就放棄了科舉考試,一心做學問,探尋人生的真諦。宋代以后到明代,知識分子在要不要參加科舉考試上,一直有分歧。

王陽明最初對科舉并不以為然,但后來慢慢認識到,圣人之學和科舉考試,以及科舉之后的做官,并不矛盾,關鍵在于必須帶著圣人之學去考試,去做官,而不是為了做官去考試,為了功利去做官。因為把科舉考試看作是圣人之學的一個手段,所以,王陽明對于考試的心態就很放松,他兩次考試都沒有考中,尤其是第二次落第的時候,按常理應該受到很大的打擊,但王陽明安慰其他落第的考生:“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

王陽明在《傳習錄》以及其他文章、書信中,多次談及圣人之學和科舉之間的關系,他總的看法是,舉業和圣人之學并不矛盾,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圣賢之志。如果你有圣賢之志,那么,無論做什么,都是在磨煉自己成為圣賢。不論順境逆境,都是在磨煉自己的志向,磨煉自己的意志和德行。同時,王陽明也認識到,在當時那樣一個社會,如果不參加科舉,就很難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很難改變這個社會,所以,不去通過科舉而求得官職,就像沒有盡最大的努力,卻抱怨天命一樣。

王陽明的態度,其實是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的繼承。現實確實不盡如人意,社會確實有種種弊端,但作為知識分子,總要盡到自己的責任。但是,中國古代從秦朝到清朝,在以皇權為核心的人治制度下,總會有小人當道,官場也經常腐敗,怎么辦呢?

東晉時的陶淵明猶豫再三,最后拂袖而去,歸隱田園。在陶淵明看來,為了尊嚴和自由,也為了安全穩定,實在沒有必要在官場這樣一個處處是陷阱、時時有危險的地方做無謂的努力,不如做一個農民逍遙自在。陶淵明的活法,打動了歷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

王陽明在平定寧王之亂后,經歷了一個非常艱難的時期,他沒有得到皇帝的嘉獎,反而被皇帝身邊的人誣陷,幾乎面臨生命危險,王陽明寫過一首詩,最后一句是:“若待完名始歸隱,桃花笑殺武陵人。”大意是等到功成名就之后再像陶淵明那樣歸隱,就已經晚了;說明那時他已內心隱隱有歸隱的萌動。

其實,在當年被貶去貴州龍場的路上,王陽明在憂傷痛苦中寫下的一句詩“客途最覺秋先到,荒徑惟憐菊尚存”,就是翻用了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那一句:“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但王陽明最終沒有像陶淵明那樣歸隱,而是堅持在官場中活出了自己。如果說陶淵明成就了一種自由而尊嚴的詩意人格,那么,王陽明成就的圣人人格,其實是自律而尊嚴的現實人格。王陽明在《傳習錄》里有一次和學生感嘆,退隱是容易的,但當官太難了。當官,要遵守很多潛規則,要卷入各種你死我活的權斗,如何保持自己的尊嚴?如何恪守自己的良知?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非常不容易。

王陽明是怎么做到的呢?

第一,堅守大的原則。這個大原則,后來王陽明把它叫作良知,不論多么艱難,一定堅持這個大的原則,順從自己的良知,哪怕有生命危險。王陽明對于生死,基本上秉承的是儒家殺生成仁的信念,所以并不畏懼死亡,如果是為了仁義,死又有什么可怕的?當他還是一個小官的時候,就因上書皇帝抨擊太監干政而入獄,入獄之后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后來的寧王謀反,形勢非常復雜,也很危險;即使到寧王已經造反了,各級地方官員還是不敢報告皇帝實情,只說地方動亂,因為不清楚最后鹿死誰手。寧王也籠絡過王陽明,但王陽明拒絕了;最后是王陽明平定了叛亂。

第二,在小節上適當妥協和退讓。這一點,在平定寧王叛亂之后,能明顯看出來。從少年時代對父親的叛逆,到漸漸學會和父親妥協,再到官場上各種周旋,王陽明展示了他極高的情商。王陽明不屑權斗,光明磊落,但也不會坐以待斃,也懂得謀劃和經營,也懂得適當的妥協和退讓。

第三,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王陽明一生最喜歡的事,其實是講學。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當老師。一般人年輕的時候也有愛好,有自己最喜歡做的事,但一旦工作之后,就漸漸地陷入工作之中,把喜歡的事完全丟掉了。王陽明在自己家鄉開始講學生涯,后來到貴州,到江西,不論多么忙,哪怕是在戰場上,都帶著學生,一邊打仗,一邊上課。由講學,延伸到對教育的重視,這在《傳習錄》中《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一文里可以看出來。

如果一味堅持大的原則,不懂得平衡協調,那么,在官場就寸步難行;如果一味平衡協調,那么,在官場就會淪為茍且油滑的官僚;如果為了承擔社會責任,總是在做自己并不喜歡的事,那么,生活就會變得枯竭,生命力就會萎縮;如果一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那么,可能會面對維持生計等問題,比如陶淵明,他的代價是妻子、兒子跟著他挨餓。

王陽明在興趣和責任、在原則和世故之間,找到了平衡。

獨具一格的心學體系

做事,做人,成圣,這個過程里,王陽明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哲學,即廣為人知的王陽明心學。王陽明心學的形成,大概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龍場悟道”。王陽明在龍場時,住在一個石洞里,有一天夜里突然醒來,恍然大悟,悟出了什么呢?悟出了“心即理”,“心外無物”,明白了圣人之道,無需外求,我們自己的自性已經具足。第二個階段是平定寧王之亂后,悟出“致良知”。第三個階段,是天泉證道,他把自己的學問歸結為四句話:“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這三個關鍵句子,基本代表了王陽明心學的核心。陽明心學的理路,并沒有離開儒家設定的大框架。儒家從創始人孔子,到孟子,再到宋明理學,一直認為三代和周文王時代,是理想的和諧社會,如何回到那個和諧社會?他們開出的藥方是:個人的道德。每個人注重道德修養,成為君子,成為圣人,整個社會就可以變得很美好。為了教化個體成為君子和圣人,儒家逐漸形成了一套教育體系,體現在四書五經里。

五經是《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也有說六經的,還有一部失傳了的《樂經》。這幾部經典包括了歷史、哲學、文藝、禮儀等,是儒家教育的基本典籍。

四書是《論語》(孔子的言論集)、《孟子》(孟子的言論集)、《大學》(出自《禮記》,據說由曾參整理成文,程顥、程頤把它當作孔門的入門讀物)、《中庸》(出自《禮記》,據傳是孔子曾孫子思所作,被認為是孔門心法)。朱熹最早把這四本書編在一起,從此成為儒家的基本教材,尤其是《大學》,更是如何成為圣人的教科書。

《大學》一開篇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這是成為儒者一生所要成就的基本目標,被稱為“三個綱領”,大意是,成為一個圣人的根本方法,或者說,人生的大道,就是要弘揚內心光明的德行;在親民,朱熹解釋為“在新民”,讓人民不斷自我革新,而王陽明認為應該解釋為“在親民”,按王陽明的意思,人生的大道,就是要與民眾仁愛無間,就是要達到最高的善,最完美的境界。

在接下來的論述中,又陸續提出了“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三個綱領,加上八個條目,強調的是修己,是自我修養,自我修養完善之后,才能治人,所以,修己的目的是為了治國平天下。儒家通過這三個綱領、八個條目,把個人的自我道德完善和治國、平天下結合在了一起,把個人、家庭、國家統一為一體。

朱熹把這一套教育聚焦在“格物致知”,認為通過格物致知,就可以“去私欲,存天理”,達到至善的境界。朱熹認為,“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在朱熹看來,格物是第一步,透過觀察,探究、窮盡事物的規律、奧秘、道理,從而進入第二步,致知,獲得認知、智慧、知識等。朱熹的解釋強調了訓練的重要性,以及訓練次第的重要性。但朱熹的朋友陸九淵不太贊同朱熹的說法,覺得朱熹的問題在于企圖從外在的事物上去求得“理”,這是不可能的。在他看來,格物致知,應該從心這個源頭上著手,心即宇宙,心就是理,從心上求理才是正道。

朱熹的學說得到官方的認可,尤其成為科舉考試的規則,所以,到南宋,朱熹理學已經成為社會的主流,幾乎所有人把它看作是理所當然的。王陽明一開始也信奉朱熹的方法,但在一次“格物”的實踐后,他對于這種從事物上去探究尋求“道”的方法產生了懷疑。一次,他和一個朋友以竹為對象進行格物,朋友對著竹子格了三天就挺不住了,產生幻覺,極度疲乏,王陽明堅持了七天,也同樣產生了幻覺和疲乏。他和朋友嘆息:“圣賢是做不得的,無大力量去格物了。”

從此,王陽明漸漸地轉向陸九淵的心學,他在龍場悟道的感悟,是陸九淵心學的繼承和發揚,“是了,是了,圣人之道,從我們自己的心中去求,完全滿足。從前枝枝節節地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誤,哪知‘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歸于正心之外沒有‘物’,心上發一念孝親便是‘物’。”由此開始,王陽明窮盡一生的實踐,形成了自己的心學。

如何理解陽明心學

第一,一個歷史背景不能忽視。王陽明心學的產生,是基于朱熹理學到了南宋引發了很多流弊,儒生只求形式上的訓練、記誦,只求考試成功獲取功名,而忘了儒學的本義是自我修養,不是為了做官,而是為了成圣。

第二,王陽明心學不是心理學。心理學是西方現代科學,屬于二元論,把人的身體和心靈分為兩個不同的東西,把主觀、客觀看作兩個不同的東西。如果從心理學層面去理解王陽明心學,包括禪宗、老莊等,很容易把他們僅僅當作是一種心態的調節。包括對于陶淵明,如果只是從心理學層面去理解,往往會成為很多人自我麻醉的雞湯。實際上,從老子、莊子、陶淵明、禪宗,到王陽明,他們信奉的都是一元論,他們講的心,講的天理,講的性,都是一元論的東西;只有從一元論上去理解,才能把握到他們的真正意義。

第三,從一元論上看,王陽明所說的心,所說的良知,不是心態的心,也不是心理的心,而是本體意義的心,良知也是本體意義的良知。簡單地說,王陽明講的心和良知,指的是本源性的東西。《傳習錄》里王陽明有一個比喻,說良知就是樹的根。我們為什么要找到并實現我們的良知?就因為它是根。只有找到了根,你的生命才能枝繁葉茂。由根的比喻,我們也可以說,良知是水的源泉。生命像水一樣流逝,只有找到了源泉,才能生生不息、源源不絕。

第四,基于一元論,王陽明才會如此強調知行合一。知和行,一般人往往會認為是兩個階段的事情,是先有了認識,然后才會有行動。但王陽明卻說:“行之明覺精察處就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就是行。”“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

第五,由知行合一,可以看出王陽明心學雖然在思維方式上深受禪宗的影響,但在應用上完全是兩個方向,如果說禪宗是放下,王陽明的心學是拿起,是擔當。因為強調擔當,所以又非常注重“事上練”,就是不逃避,在每件事情上去磨煉。有一個司法官員對王陽明說自己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學習。王陽明回答說:我并沒有叫你辭了職,懸空去學習啊,你做司法的工作,就從司法這件事上去學習,也是格物啊,比如,詢問案件的時間,不因為什么發怒或高興,不因為自己的喜惡或人情關系而有所偏重,等等。這講的是我們其實可以在每一件事上學習,用現在的話說,工作就是修行。

陽明心學的現實價值

王陽明是一個杰出的思想家,又是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這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多見。所以后來很多人崇拜他。他的心學不是空談,不只是理論思辨,而是實際的生活實踐。他自己的一生,一直在探索,學習過佛學,也學習過道家,最后歸于儒學。但和傳統的儒家,已經不完全一樣。雖然王陽明批評佛學和道家的超脫塵世,但他的思想里,有很多佛學,尤其是禪宗的思維方式。比如,人人都是圣人,和佛學里人人有佛性相近,再比如,關于性、心、理之間的關系,他的論述和《壇經》里六祖惠能的論述,十分相近。

他和朱熹的不同,也有點類似惠能和神秀的不同。如何成佛?神秀的方法:“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惠能的辦法:“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神秀、朱熹重視的是次第的訓練,都要由外而內,擦掉灰塵,找到本心,或者觀察事物,推究宇宙規律或真理。惠能、王陽明重視的是本源,強調首先要回到那個本源,然后再由內而外。

這兩種路徑因人而異,惠能、王陽明更深刻,更有大格局,但容易流于空幻、摸不著邊際。神秀、朱熹更有實操性,但容易流于形式。

王陽明思想在江戶時代就傳入了日本,對日本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中國近代以來很多人(如蔣介石)都相信是陽明心學促進了明治維新。在一些暢銷書里,有人甚至說日本近代思想啟蒙家福澤諭吉也是王陽明的信徒。實際上,福澤諭吉作為日本進入現代化國家的一個思想啟蒙家(今天日元上有他的頭像),對于儒家可以說是深惡痛絕,他認為儒家在國家治理上,妄想透過個人的道德修養,來實現和諧社會,是荒謬的。國家的治理,還是老老實實要依靠制度,依靠游戲規則,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靠法治。靠個人的道德修養,無論用朱熹那一套,還是王陽明那一套,在國家管理層面上,都沒有什么效果。

但是,王陽明心學對于明治維新的一些人物的確有重要影響,這種影響基本上是個人層面的。比如,當時明治維新要改變日本的社會傳統,而王陽明心學在儒學傳統體系里,本身具有開放性,主張不要死守典籍,而要回到自己的內心,按照內心的良知去做事。《傳習錄》里王陽明有一次說,如果我遵循了內心的良知,覺得這個事情不應該做,那么,即使孔子說過可以做這個事,我也不會去做。這種說法,也多少是自我意識的覺醒。這是明治維新人物接受王陽明心學很重要的一個點。另一個點是“知行合一”,就是強烈的行動性。不要空談理論,不要空有夢想,而是要切實地做事,把理論、夢想、人格都融入日常的事情之中。還有一個點就是堅韌性,不論遭遇了怎樣的困境,都要始終相信自己的良知,一往直前。

這一些點都是個人修為層面上的。今天,王陽明心學的意義,更多的也還是在個人層面。明白這一點特別重要,其實不僅是王陽明心學,儒家整體的學說、老莊、禪宗等,在現代社會里,他們的有效性基本限于個人層面。在今天這樣一個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一個焦慮不安的時代,王陽明心學對于應對時代的變化、應對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應對理論和實際的脫節等等,都具有參考性和指導性,是個人獲得內心力量的重要思想資源。

今天我們生活的環境,信息泛濫,概念層出不窮,如果我們對于生命沒有自覺,很容易跟著信息、概念走,迷失了自我。如果我們學習王陽明“致良知”的方法,總是修煉自己回到良知,回到本源,就不會被這些信息、概念帶走,而是我們帶著這些概念、信息走,這個世界就成為了我們自己的一部分,為我們自己所用。

如果我們找到了那個本源,那個根本性的東西,那么,我們就可以“一以貫之”,無論做什么事,都貫穿著這個本源,就可以像王陽明那樣同時做幾件事卻忙而不亂,而且都做得很好。因為一以貫之,無論做多少件事,其實都像王陽明反復說的,只是做一件事。

如果我們學習知行合一的方法,那么,我們就會過一種和自己內心價值觀高度一致的生活,不再擰巴,不再分裂;我們就會養成“馬上做”的習慣,不會感嘆“聽了很多道理還是過不好這一生”,而是去真正踐行一個道理,完成自己的生活;我們就會懂得學習之道,不會到處去聽課、去追逐新的知識,好像懂了很多,但到頭來什么事也沒有做成。

知行合一的主張,也有助于對現代教育進行反思。梁啟超談到王陽明心學的意義,特別提到了現代教育的弊端:現代學校,往往是知識販賣所,“教師是掌柜的,學生是主顧客人。頂好的學生,天天以‘吃書’為職業。吃上幾年,肚子里的書裝的像鼓脹一般,便算畢業。畢業以后,對于社會上實際情形,不知相去幾萬里,想要把所學見諸實用,恰與宋儒高談‘井田封建’無異,永遠只管說不管做”。梁啟超認為這種教育弊端,唯一的救濟法門,就是“依著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做去”。

知行合一,是徹底的生活哲學,也是徹底的行動哲學,不是一種知識,而是一種思維方法和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不能確保你榮華富貴,但一定能確保你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確保你的尊嚴,以及你內心的安寧,確保你在復雜而險惡的塵世永遠不會沉淪,永遠不會陷入泥潭,永遠走在光明的大道上。

《傳習錄》分上、中、下三卷,是門人弟子記錄的王陽明講學言論,還包括一些王陽明與友人、弟子談論學術的書信。這本書包含了王陽明全部的哲學體系及其基本主張,是研究修習陽明心學的基本著作,歷來被稱為“王門之圣書”“心學之經典”。

明正德十三年(1518)八月,王陽明的門人薛侃在江西贛州刻印了《初刻傳習錄》,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傳習錄》上卷。嘉靖三年(1524)十月,王陽明的另一個門人南大吉,在紹興讓他弟弟校刻了《續刻傳習錄》,分上、下兩冊,其中增加部分就是現在的《傳習錄》中卷。嘉靖三十四年(1555),門人錢德洪參考同學曾才漢荊州刻印的《遺言》,進行了刪定,在寧國水西精舍刻印了《傳習續錄》,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傳習錄》下卷。

嘉靖三十五年(1556),錢德洪把前面三次刊印的《傳習錄》進行了統校,分成上、中、下三卷刊印,一直流傳到今天。這次的翻譯,是以明代隆慶六年(1572)謝廷杰所刻《王文成公全書》為底本,又參考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王陽明全集》第一卷收錄的《傳習錄》。

王陽明那個年代,一般讀書人對于儒家的四書五經,對朱熹等儒家學者的學說,都非常熟悉,《傳習錄》里有許多句子、詞語信手拈來,對當時的讀書人不會有任何理解上的困難,但對于今天的讀者,卻有不小的障礙。我在翻譯的時候,盡可能把它們譯成現代漢語,又適當地加了一些說明性的翻譯;但是,整個語境不可能通過翻譯解釋清楚,只能依靠讀者自己去進一步了解儒家的經典和思想體系,才能把握到精微的意思。翻譯中一定還有不少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指正批評。

費勇

2018年元旦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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